我不是個幸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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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升中學五年級那個耶誕，我的父母在一場意外中逝世。兩星期後，接獲通知的外祖母將我接回照應，帶我前往另一個更繁榮的北方城市生活，並讓我在附近中學繼續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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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看著車窗外鋪著白雪的街景，我沒來得及意識到：原來，對一個十五歲青少年而言，失去至親並非最悲慘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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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僅能代表另一段悲慘生活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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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佛總是忙碌，除了給我一個房間與基礎生活費外，並沒有太多時間關心我的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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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怪她，她是公司裡的高階主管，典型職場女強人，繁雜工作早已讓她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有餘裕再理會一個拖油瓶的心理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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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作為拖油瓶本身，我卻十分清楚這身分意味何其可怕的標籤——在這個國家，擁有不健全的家庭，便象徵種種被霸凌的理由。它無關資質與樣貌，純粹是你的同儕，無法容忍周遭有個家庭殘缺的怪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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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是極度不公平的狀況，也不足理性。我知道，誰也都清楚。但很遺憾，這就是我們所處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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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抵達新班級的第一天，聽著老師給予我的介紹詞時，我就知道，接續的日子勢必得活在煉獄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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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泰勒休斯。他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了，往後大家要好好照應他。」站在臺上，勞倫女士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去教室邊角的空位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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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盯住鞋尖，握緊背帶快步行走，努力不去觸碰任何一雙探究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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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一落座，旁座的金髮男孩便笑吟吟地朝我伸出手。「你好，我是維克托。」他說，帶著一種電視劇裡好聽的都市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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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外表來說，維克托也確實是那種典型的都市公子哥。他留著南方少見的新潮髮型，以及一套熨燙平整的襯衫，使他看上去體面且神采奕奕。尤其是那雙笑彎的藍色眼眸，滿溢著和潤水光，想必任誰也無法拒絕他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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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面對這份都市人的熱情，我受寵若驚地回握......這或許是近一個月來，我內心最雀躍的時刻了，像是在汪洋裡找到一座可供暫棲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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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回手，又笑著將書遞到我桌前。我猜，他是想借我書。但很快地，我看見了貼在上頭的紙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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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父母的可憐小狗，放學一起玩吧！」我轉過頭，恰好看見隔壁維克托正拿紙巾擦拭著手——正是方才與我交握的那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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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我眨眨眼，再度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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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之後，我總會晚一個鐘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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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珍妮佛總是回來的更晚，她時常用過晚餐才回來——我衷心希望她不是看著我的臉食不下嚥，否則我也願意去外頭找食物。畢竟雇請傭人的錢不由我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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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別讓她看見我身上花花綠綠的傷也好。過去幾天，我實在從維克托口中聽過太多孤兒院的故事了。即便他的話語真實性不高，我也不想佐證任何失去居所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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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週五，我抱著書包打開房間門（由於背帶早在上週三被扯斷，我只好一直抱著它）。將書包扔到床邊的地毯上，我一頭紮進被窩裡——珍妮佛老不喜歡我這樣做。她似乎有點潔癖，深怕我身上的髒污弄髒她的床單與動物毛地毯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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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刻我可管不了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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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經是轉學後的第二個月了。日子不僅沒有好轉，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我剛在路邊吐了半個鐘頭的胃液，肚子還有些絞痛。而事實上，我也只能吐胃液了，這陣子我的午餐總會被「意外」打翻，只能靠零用錢偷偷買些巧克力充飢。幾乎每天都處於空腹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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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狀況還是有些不同。又或者說，是「不同的悲慘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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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這個學校裡，不全是些壞傢伙，偶爾也有些美好的小天使......譬如潔西，一個漂亮的猶太族女孩，就讀即將畢業的六年級。她擁有一頭亮麗的及腰黑色捲髮，以及一雙深邃迷人的黑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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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潔西無疑是特別的，總不像其他女孩指著我的糗樣嘲笑。甚至願意冒著被閒話的風險，從人群裡扶起我，遞給我一方乾淨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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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無法忘記第一次見到她的情景。那時，我坐在食堂地板上，午餐撒了一地，被廚房阿姨凶狠訓斥一頓。是她走出人群拉起我，替我說話，更主動為我收拾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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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瓊斯先生說你的文章寫得很好。今天終於見到你了，長得可真帥！」她站在水槽擰著拖把條，溫柔地對我說。那時，柔霧似的陽光從她背後照來，像是為她披戴神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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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那是我見過這世上最美的笑容。它不若維克托那樣高傲完美，卻象徵這世間最含蓄真誠的心意。連同她臉頰上的細小雀斑，也彷彿跳躍的火精靈，帶著強烈生命力，繼而點燃我死灰般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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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潔西無疑是天使的化身。是她提醒我還是個人，而不是一袋任人打摔的沙包。是她給了我勇氣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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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照面後，我們偶爾會一同討論新的文學作品。溫暖的時光總是寧靜而美好，我便像是在狹縫裡伸展的野枝，偷偷沉浸在這見不得光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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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必須先提及的是，潔西總是不談自己。她的出身，以及相關的課後活動，我是全然一無所知。原先我以為，她只是較注重隱私罷了。這或許是城裡人慣有的保護色，我遲早得熟知這些。而身為她貼心且忠誠的摯友，表現基本尊重，只是應有的禮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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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駑鈍的我完全無法想像，這樣美好的她竟然無法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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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連她的死亡，都得託維克托之口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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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泰勒寶貝，還記得你的潔西甜心嗎？」今天一到校，站在男孩中央的維克托向我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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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他的心情十分愉快。他反常地勾著我的肩，用兄弟般的親暱語氣道：「你應該也聽說了吧？那女人昨晚居然跳樓了！據說腦袋當場砸破，直接省了急救費用，真不愧是節儉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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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克托誇張地笑了笑，又話鋒一轉，繼續說：「不過，這可難為杜魯門先生了。昨晚住在隔壁的他氣得不行，直嚷嚷他新刷漆的郵箱被濺得全是腦漿，要潔西那單身婊-子媽即刻刷洗乾淨！——哈，你真該親眼看看，那混亂景象可真夠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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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邊說著，故意在我面前比劃高空跌墜的拋物線：「怎樣，你也覺得很好笑吧？可憐的小泰勒......幾個月前父母沒了，唯一的馬子也沒了，就剩我這兄弟了。你肯定感動得想哭吧，泰勒小孬孬？」他得意笑著，白皙臉龐幾乎貼著我的鼻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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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近的距離，我可以看見他湛藍眼瞳裡的光斑，以及青春期初萌芽的鬍茬子。噴在我臉頰的熱氣，更帶有一種無法忽視的強勢壓迫感，使我想起盯著紅布條的公牛，那是象徵進攻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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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與「磨合」，我很清楚維克托渴望我做的事：他只希望我哭，好讓他更痛快地揍我一頓，供他抒發對社會抑或家庭的不滿，就像平時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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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時，我只是僵滯住了，腦漿像是一桶凝固的水泥，理智被包裹在最中心無法被呼喚。所以，在這不清醒的零點一秒間，我居然回嘴了。要知道，這輩子我從來沒質疑過他。即便他說太陽是九大行星之一時，我也只敢低頭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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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時，我卻回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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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謊。」我低著頭悶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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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顯然，維克托也不敢置信我膽敢反駁。他先愣了半晌，才皺著眉道：「你質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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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繼續說：「沒錯，你是個騙子。我知道你也沒有母親，你所謂的兄弟時常在背後笑話你，說你是個婊-子養的渾蛋。你那有錢父親娶了你婊-子媽的親妹妹，你根本就是個孽種......」我抬起頭，看進他的眼：「維克托，你是個孽種，一個婊-子養的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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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保證，這輩子我沒這麼大聲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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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話一說完，我的肚子即刻受了一拳。那是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道，我咬傷舌頭，嚐到滿嘴的血腥味。可沒來由的，這時我反倒充滿力量，於是也掄起拳頭，朝著維克托那張俊臉砸了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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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女孩們。我知道破壞一張藝術品似的臉蛋，是不被允許的揮霍。但請你們理解，這傢伙實在壞透了，我當下只想在那臉上多蓋幾枚印章，此外別無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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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同時，我心底卻也清楚：或許，維克托並沒有撒謊。至少他此刻沒有騙我。只是從他的嘴裡聽見潔西的名字，便彷彿玷汙她的名節似的——她向來是個好人，一個無比美好的女孩，她的死是我無法承受之重，所造成的心理傷害，或許遠比我失去父母時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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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這聽上去是挺怪異。但幾個月前，由於事發突然，我忙著應對迎接生活劇變，尚且來不及分析失去至親的痛，只曉得裝作一架渾無所覺的機器人，將情緒收納於內心的最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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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此時，失去潔西彷彿觸動了我大腦的某顆開關。一條擁擠水道頓時有了破口，幾個月來積攢的悲傷與委屈被完全釋放，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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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實總是不斷向我昭示它的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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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望過去一個多月，每當我被揍得滿地找牙時，從沒有人通報師長前來救援。這回，我不過給了維克托幾個拳頭，卻得被廣播留校察看——更可惡的是，維克托這爛人還不必留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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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這場架他給我的拳頭至少是我的五倍之多。一切真是該死的毫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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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光是被我這處於「食物鏈底端」的傢伙揍了三兩拳，顯然也夠維克托氣了。從他離開校長室時陰惻惻的眼神，我可以知道這次戰役我獲得了巨大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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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藍眼睛狠狠瞪視我，裡頭寫著：不殺了我、誓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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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看著那張青紫交錯的臉龐，以及高挺鼻樑上那張染血的繃帶，我確實感受不到任何肅殺之氣，只兀自偷樂地想著：能看到他這副倒楣模樣，就是想再捅我一刀，也算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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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中的學制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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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學五年級=[華人]國中三年+高中兩年=[華人]高二學生(15.16歲)。所以潔西和南森就讀的六年級即將面臨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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