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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二.

      疑似從孔宜開頭,往後的歲月,我就一直停留在原地與人馬不停蹄的道別。

      回憶起來,那段時間,與別人干的最多的酒,就是餞行酒,在不知不覺中,人人都有了自己的目標,並且為了那個目標,不約而同地選擇離開。

   

      榮耀結婚之前,謝峰單獨約我出去喝過一次酒,告訴我下下個月初就動身飛去美國,而事前完全沒透漏過一點風聲。我愣了下,但或許是這兩年類似的消息聽得多,已有些麻木,一時也給不出什麼望君珍重的反應,我問他準備了多久,他說一年多了,再問他幹什麼去,他說申請已經批下來,去唸音樂,參加完榮耀的婚禮後,就要過去了。

      音樂?跟他本科專業八竿子打不著關係,大學四年他考到南部那邊的學校,唸的是水產養殖學系……

      頭痛地想起,前幾天那個誰誰誰才一臉道貌岸然地宣布今年要去中國大陸考察,探一探加工生意,那邊勞力成本低,是塊香噴噴的牛肉,近兩年不少台商嗅到風向,紛紛跑到大陸砸錢設廠,竟還成了一股潮流。當時桌上一幫臭男人,有的已婚,有的單身,有的革命未成,他們背後那些女人,多數將我們這群老同學視為一幫牛鬼蛇神,她們不太喜歡自己的男人與我們有過多接觸,怕學『壞』了。

      不得不說,關於這點她們確實具有遠見。

      初中畢業後到現在,三班人混得結果參差不一,有的求學一路混到現在,高不成低不就,依然沒混出個子丑寅卯來;有的蒙祖上庇蔭工作平步青雲,生活順風順水,剩下的多是一群噗嚨共(台語:原為流浪者,後指人散漫、無所事事   )。當時一桌子人表情不一,雖面帶微笑,實際上誰也不知道彼此打得什麼歪主意,後來有人嗆聲,「做生意?少糊弄人啦,別是去包二奶的吧!」

    眾人哈哈大笑,唇槍舌戰幾句後,又蠢蠢欲動聊起正事,你來我往的追問細節,是單幹還是合作,是不是已經有把握啦,作食品加工有賺頭,還缺不缺合作夥伴等等……當年青春期那群一塊翹課抽菸,無憂無慮的棒槌們,肯定都想不到有一天我們的中心思想會從校花與撞球,變成房貸與炒股,幾句話離不開錢,現在回頭想想──怪叫人不適應的。

      桌上,我們吞雲吐霧,口袋的香菸牌子花花綠綠,級別不一。從美國回來的的抽登喜路,從大陸回來的抽黃鶴樓,剩下零零散散的不是長壽就是七星,後來聲音漸漸低下去,直到再沒人說話,喧鬧的氣氛頓時安靜了一分鐘......

    在這詭譎的一分鐘裡,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難解之謎,誰都沒去破壞這宛如集體默哀的一分鐘,當時那個煙霧繚繞的畫面,堪稱經典,飄渺得簡直不像人間,。

      但這種情況是堅持不了太久的,這是本性作祟,一分鐘後,該是什麼樣的,還是什麼樣。

      深圳二奶戶在我們那個年代可是大有名氣,每當台商丈夫提出要去大陸做生意,哪家妻子不是如臨大敵。

      就說傅重光他們家吧,這麼多年來因為二奶事件鬧得雞飛狗跳,傅太太是頭剽悍的母獅,有一年除夕夜,那位膽大包天的二奶打了長途電話要給傅太太這位『姐姐』請安拜年,傅太太誰的面子都不給,當場撂桌子了,杯盤碗筷匡噹匡噹摔了一地,也不管一屋高齡長輩還在場,直接跟傅重光他爹抓頭髮甩耳光地打起來。

    一頓團圓飯吃出個反目成仇的結果,只能說是始料未及。傅重光當晚就受不了家中的氣氛落荒而逃,躲到我家來避難,當時住樓下的孔宜也知道這件事。那年我們大一。我他媽聽他吐了一夜苦水,半醉的傅重光,把平日深藏的壓力,借酒裝瘋來了一次大爆發,嘴一張完全停下來,顛三倒四說了他們家一堆秘辛。

      他說,他早知道他爸在外面養了個小的,還生了個小弟。他爸每個月給那對母子匯錢,之所以會被他媽察覺不對,是因為他爸留了張副卡給那對母子,才因此露出馬腳。疑神疑鬼的傅太太花了小十萬請偵信社按帳單抽絲剝繭的去查,甚至還給他爸的手機安了竊聽,以致包二奶的事直接曝光,傅家大姊跟傅太太統一戰線,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白天傅太太與傅重光的爸吵,到了晚上就輪到姊姊跟他爸哭,家中日夜愁雲慘霧,連調兒啷噹的傅重光都被搞得神經紊亂,那一陣子冒出了一堆青春痘,誰知他母親與大姊這張親情牌竟十分奏效,有一天,他爸唱大戲似的,當著傅家祖宗牌位以及老母面前指天立誓,跟那對二奶母子斷絕聯繫,傅重光亦在場見證了奇蹟:關於他爸如何膽肥,如何對著神主牌信誓旦旦地睜眼說瞎話,又如何溫情默默對著母親說再不負她.......

    傅重光一頓諷刺,說他們家那一筆筆掰扯不清的爛帳,既不願就此了斷,也不肯輕易低頭,看吧,折磨這麼多年,夫妻都成仇人了,錢財與戶口還是綁在一起,何苦呢?要說傅重光在這裡得到什麼好處,大概便是練就了一身麻木不仁的本事,收放自如,從前父母爭執他還會慌得不知所措,現在即使冷眼旁觀,也能作到毫無感覺〈他說是這麼說,但我完全不相信〉,他姊如今最愛有事沒事指著他鼻子罵他沒良心,起初姊弟倆還會為了究竟有沒有良心這件事辯得面紅耳赤,等年紀再大點,傅重光才徹底明白了,他姊就是個紙老虎,在外面遇到的不如意,就憋著勁回家藉機在他身上撒氣,落榜、失戀都是如此,她那點惡膽,也只敢對著家裡人張牙舞爪。

      說起奇怪,蘭心國中就是個普通學校,校風說不上好,要說有什麼特色,就是不良學生多了些。當年我們那沒什麼出息的三班,不知什麼風水,一群棒槌中,出了三個有錢公子,包括傅重光和榮耀在內,至於另一個李喻舟,跟我們並不玩在一塊,不太熟,畢業之後的同學會,也是偶爾出現。話說起來,我發現這有錢人的孩子,光是名字,就顯得和普通人不一樣,撇開人格不論,聽起來特別有內涵,還不容易撞名。

      考上私立後段大學的傅重光哭喪個倒楣臉,悔不當初,「我家是待不下去囉,媽的──早知道前兩年就該聽我媽的話,出國去,眼不見為淨!」

      我鄙視地問傅重光你出國能幹什麼,他理直氣壯地說要重新做人,努力學習,我嗤笑,心想:放屁!

      那時候但凡有點錢的家庭,都時興送孩子過鹹水〈:出國留學〉。不是每個出國留學的子弟都那麼混蛋,就我認識的所有人裡,刻苦的還是有那麼幾個,可基本上家境都不怎麼好,像他們這種人,似乎生活越是窘迫,越能激發鬥志,再難的坎,都靠那麼一口氣撐著,在異鄉住著擠死人的破屋子,趕著臭水溝般的地鐵,幾個禮拜靠吐司白水過生活,四處兼差、為了RA、TA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末了還要被無恥教授告知研究經費提前用光,付不出薪水,他們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活下去,不只要活下去,還為了以後能更好的活著。支撐著他們的那一口底氣,叫希望。

      同人不同命,想想也真夠叫人咬牙切齒。像傅重光他們這種沒吃過錢的苦的富家子弟,飛出去,就是為了混張野雞大學文憑,學校好壞無所謂,幾年歸國後,光鮮亮麗說一口流利鳥語,在別人眼中就是上流社會了。用不著費大力氣,社會上總留有一塊他們的一席之地。想起初中時代的傅重光,捏色黏土還挺有一手,捏出來的東西都跟模型似的,大概是某種天賦吧,他也沒特別學過,可輕易就是比別人捏得像樣許多,但後來這項天賦被傅太太活生生扼殺於搖籃之中,理由是:沒出息!怕傅重光玩物喪志。我太了解他了,老傅若真是塊能讀書的料,早在畢業之後就與我們這群棒槌分道揚鑣,至於現在才想起要出國奮鬥嗎?   傅太太與傅先生纏鬥多年,多半也沒什麼心力再管教兒子了,我猜傅重光八成就是想換個沒有家人的地方,重新墮落逍遙,讀個屁的書?

      ……當年除夕夜,我總以為喝醉的傅重光不過是隨口一說,發洩發洩而已,哪知道這人說幹就幹,大學才唸到一半,便興沖沖地拖著行李『逃出生天』,走得那叫一個瀟灑風流。

      只是沒飛到原本說的美國那麼遠的地方,因為傅重光那傢伙有點『金髮碧眼恐懼症』,一見到老外,就成了啞巴,於是擇近跑到了香港,美其名曰:重新做人去,「香港人勢利眼」、「搭地鐵容易遇到發哥」,嘿,這就是傅重光在香港待了兩年後與我分享的個人心得。

      當年的三班『三公子』,除了榮耀,兩個都已不在台灣。另一個李喻舟去了東京唸大學,還是醫科,算是有幾分真本事的,至於傅重光,不必提了,從不掩飾自己就是個紈褲子弟,因為香港近,他經常溜回台灣,同學會居然能一次不落地全勤出席,因此被小班長笑話,要是以前他就這麼乖,也不會年年操行不及格。有一回他特地帶了張小馬哥的親筆簽名給我,說是搭地鐵時遇上的,旁邊的美女疑似某個香港女演員,說得天花亂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總之,人人都在往前走,也開始另一段新生活,相形之下,以前那些聯考、畢業,簡直都要不夠看。

      從前我們是被動性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路就擺在那裏,人人都告訴你:這才是正確的,沒得給你選擇,等終於熬到自己能作自己的主了,反倒還有點不習慣。

      那晚與謝峰約在天母東路的運動酒吧,夜間八點左右,吧檯就坐了一半的老外,電視上播著不知名的足球賽,我們點了兩大杯啤酒靠窗而坐,不久後,窗外開始下雨。

      這場雨下的有點意思,既不大也不小,悄悄打在玻璃窗上沒什麼聲響,就是下得纏綿,視野一片氤氳,街上路人閃閃躲躲,燈影糊成一片,從昏暗的酒吧看出去,有幾分說不出的情調。

      ……聊著聊著,謝峰忽然問我,與孔宜還有沒有聯絡。

      她是九七年離開的台北,謝峰問我的時候已是隔年,乍聽下像是隔了很久,其實也才差不多八個月。

      一些不願為外人道的情緒猛然翻湧,我有些恍惚,前陣子還一度嫌棄日子冗長,現在卻驚覺時間匆匆。

    「沒有。」我說。

      謝峰點點頭,我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事,隨便問問。我不信,他只好說:「以後可能有機會過去,有個同學當地陪也好一點。」

      我還是不太相信,但面上還是與他過去,「喔,那你該找傅重光,他大二就過去了,混得還不錯,可能還要在那多待幾年,你到時候可以找他。」

      以為就此結束關於孔宜的話題,誰知道他又問:「那她還回來嗎?」

   

      我用力吸了口咽,心中不耐煩起來。

      這一年來已經不由自主地抗拒有人向我問起孔宜的事。

      其實打聽孔宜並不要緊,只要別向我打聽,我厭煩這種一問三不知的情況無止盡的上演。在這幫老同學的認知中:無論我陳燁與孔宜終究是關係匪淺的。至於『匪淺』到什麼地步,他們現在已不關心。

      不甘寂寞的青春期裡,他們沒少用猥瑣眼光開過我與孔宜的玩笑,其實大多就是打打嘴仗罷了,我要真與孔宜有了點什麼,他們大約也是難以置信。好不容易熬到成年,漸漸有了長進,他們也甚少再提起過往的無聊行徑,不容易啊,時間終於還了我與孔宜真正的清白,他們卻仍認為,我應該對她的事情瞭若指掌,無所不知──『應該』,我實在哭笑不得,憑什麼?

      憑什麼我非得知道她的事,答不出──還得一一向人匯報我為什麼不知道。

      她在班上從不是什麼愛出風頭的招搖人物,她很普通,普通的跟一般安分乖巧的女學生沒什麼兩樣,隱藏在三班三十四個學生之中,活得不上不下,隨波逐流。三班人以前提不上多麼關注她,可人就是犯賤,越掘不出的答案,越要刨根問底,以至於若干年後,孔宜的安靜,被重譯成神神秘秘,她悄然無息地離開台北,在後面的同學會中從此消失,老同學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到這個多年的女同學身上,多數人對於她的共體記憶只有兩段:一是她做了兩年的國文小老師;二是她在班上最後一次同樂會表演上唱了一首不知道什麼歌。

    至於其他的,關於孔宜的星座、幾號生日、出過什麼糗,一概是模糊不明,他們絕對記得有這麼個人,可關於這個人的細節,偏偏絞盡腦汁也搜尋不出來。

    這顆名為孔宜的、激起千層浪的石頭,咚的一聲落下,始終無法真正平息下去。

    那些『含糊不明』的問題,老同學們沒有答案,便一窩蜂的逼問我,他們不再執著當初我和她有沒有『那種』關係,如今好奇的,不過就是些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問題。

    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好比生日、星座。好比她家幾口人。

    好比她讀哪所國小、考上哪所大學。

    好比她為什麼去香港。……

    可能連孔宜自己都想不到,有一天她還會成為同學會的焦點,人人都在好奇追問她的一切。

      她離開台北,便是人間蒸發,決絕到我不禁懷疑,她是不是私底下早已有計畫,只為了某一天打擊報復我的無所回應。

      偌大的城市,我陳燁再度成為宇宙天地間與她唯一的聯繫,即使肉體清白,也做不到一刀兩斷。

      被迫參與一場快問快答,我答得無比順溜,不用怎麼經過思考,就說出答案,無疑獲得了勝利,可這份勝利,並不叫我開懷。

      前女友我都未必記得這麼清楚。

      我記得太多與她有關的橋段,這些記憶有的變深,有的變淺,有的變得越來越僵硬,如今就像一面打碎的鏡子,四分五裂,暗藏尖銳,只宜遠觀,不適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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