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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04:

前往八樓的這段路根本是段天堂路,自六樓以上,便是眾人公認的萬年維修區域:電燈摁了也打不開、樓梯口放滿黑黃相間的棍型路障;老鼠在角落窺伺,當我的手電筒光掃過時,他們睜著黑色的眼珠瞪我,好像我闖入了他們的領地。

我把路障拆掉,但小心翼翼的把那東西輕輕放下。饒是如此,我還是驚動到黑暗中的某種東西,一個褪色的鋁罐忽然從黑暗裡滾了出來,伴隨著老鼠憤怒嚎叫的奔跑聲。

「平常我都覺得老鼠很可愛的……」

「等他們在你小腿咬上一口,你就知道可不可愛了。」

蕭婉芸抱著我的手,臉上怕得全沒有血色,「為什麼我們要來這種……恐怖的地方?」

「因為你。」

「我?」

「沒什麼。」

手電筒光往七樓方向掃過去,筱玲突然尖叫了一聲。不只是她,我的心臟也是重重的頓了一下,只見白漆斑駁的牆上,兩個血紅色的大字,給人用怨恨扭曲的手勢畫了出來:

去    死

我臉上不做表情,實際上是嚇得做不出表情來了。

那太像用血畫出來的,大字下方拖了好幾條長長的紅漬,整個字體歪歪扭扭,像小孩隨意的塗鴉,但我們都知道不是。

我望望大梁,這很像是她會做的事情,但她顯然也強忍著恐懼。

「我不喜歡這裡……」蕭婉芸道。我們都沒表示意見,自從在大廳發生那樣的事情過後,沒人想再惹得蕭婉芸失控。我首先踏上往七樓的階梯,手心流滿了冷汗,手電筒數度從我的手中滑脫,但我沒有放開,那僅存的光源照亮七樓的面貌。

那兒顯然被當作了儲物的地方,好幾幅鑲了框的畫給白布蓋著,屎黃色的邊角從白布下方露了出來,歲月讓他們看起來非常脆弱。但即便掛著白布,還是有些畫作遺漏在外,一個仿蒙娜麗莎的微笑畫像盯著我們瞧,拙劣的畫工讓她看起來充滿印象派的風格,還有種莫內的扭曲。

七樓的樓梯不見了。

我們定在那裡,手電筒光瘋狂的轉來轉去,但本該往八樓的那座樓梯,現在是一片平整的水泥牆。

「張雅靖,你說的舍史室呢?」

我張著嘴巴,「我沒去過八樓,但我看過建築導覽圖,上面明明有八樓啊!舍史室就在那裡,不會錯。」

「你們到底去舍史室要做什麼啊……」

「不如我們回去吧?」

「根本是浪費時間而已……」

大梁兩顆眼睛又回復了那種怨恨的樣子,忿忿地道:「我真是瞎了狗眼才相信你能夠解決問題!真他媽鬧劇、鬧劇!」

我是啞巴吃黃蓮,有苦難言!但見大家都準備離去,我心想這該死的建築設計師他媽難道真是三歲小孩?沒有的樓層,為什麼標示在導覽圖上?突然一個福至心靈,我抿了抿唇,把電筒光掃向樓層深處,一股快意終於湧上心頭。

大梁道:「還不走麼?快啊!難道你連動作的腦子都燒壞了?」

我看著她,那陰險婊,「你別老是急急急!急能做成什麼事?看那!」

就在樓層深處,一個8F的塑膠牌子四四方方的掛在那兒,旁邊還有一道黑色的箭頭指向上層。她們紛紛湧了過來,但看清楚狀況後並沒有比較開心。

「我們真的要過去嗎?」

「別傻了,非去不可。」

蕭婉芸還是不知道為什麼要去舍史室,她看起來很努力不去皺鼻子,但眼角的抽搐出賣了她。

「這裡很多灰塵,我不喜歡。」

「我們都不喜歡,但還是得走,蕭婉芸,尤其是你。」

她還待說什麼,我已經一腳跨過亂成一地的油漆桶,向八樓走去。

但很多事情都是說來容易做來難,當我真正的走在那種黑暗的走廊,兩邊不時有半破半掩的門扉窺伺,那種恐懼感就這樣浮了上來!我盡量走得快些,盡力不去注意夾道的詭異畫作,盡全力不去看黑暗的門縫後頭藏著什麼……

人就是一個字,賤!

我還是看了,就在樓層的中央,彼時8F的塑膠牌子看起來比較近,一切都很令人安心。我稍微放鬆戒備,電筒光開始照向一邊:這地方顯然有幾年甚至十年以上沒人來過了,地上的灰塵有我的眼睫毛那麼厚,而且有一股令人討厭的味道,沉悶混合著死寂,還有一點別的東西。窗戶是那種舊式的毛玻璃,就是表面看來霧霧的,上頭有些突起的花紋,窗框則塗滿了廉價的綠色油漆。

從我對鬼故事的認識上看來,玻璃上頭什麼都可能出現:她可能在深夜裡的破敗大宅裡出現,就貼在平整的的玻璃上:披頭散髮、眼白占據眼窩,對你發出撕破聲帶的尖叫;又或者是你因為貪快而走在無人的小巷裡,那兒停了一台廢棄的賓士,車頭撞得稀巴爛、車輪凹扁……在你心感不安而加快腳步時,突然瞥見一個頭髮平整的小孩坐在那輛破車裡,但當你回頭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座椅。

什麼都有可能。

我吞了口口水,腳步不覺慢了下來。

大樑語氣勉強的催促我走快點,我沒理她,因為我已經看見了。

在那裡,就在那裡,一具上吊的骸骨用空洞的眼窩望著我。強風從敞開的窗戶灌進來,吹得那骸骨的身體左搖右擺,像大一號的旋轉木馬。所有人都發出尖叫,只有我沒有,我瞬間想起那個出現在眼前的那個恐怖女人。繩索吱嗄吱嗄、翻開的眼皮露出乳白色的眼睛不斷顫抖……

我感覺到那其中似乎有什麼聯結,所以並沒有感覺到特別的恐懼。倒是其他人都已經連滾帶爬的跑出了十多尺遠,看他們的樣子,就好像是看到鬼一樣。

哦,的確是看到鬼。

我把在地上的木凳重新立正,輕輕的解開那骸骨脖子上的繩索。我的表情應該是相當冷靜的,我沒有害怕的理由:也許這具屍體跟蕭婉芸之間有什麼關係,也許他正是四年前消失的那個鄭星瑜……不管怎樣,我將她的遺骸拿了下來,骨頭捧在手上的感覺異常的輕盈,就好像捧著一團空氣。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大梁驚呼道:「『你』在幹什麼?」

「生者喜樂,死者安息。」

「什麼東西?你瘋了嗎?那可是一具遺骸!我跟她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他媽的四年!」

我不太想理她,對於死者的尊重這點是爺爺教會我的,沒人應該吊在房間裡隨風搖蕩,就算是死了也不應該。

窗戶外,風已經停歇許久。土地上積了些水窪,上面倒映著圓圓的月亮。我嘗試側耳傾聽,但風停止之後,整個樹林靜寂得沒半絲聲音,沒有蟬鳴唧唧、沒有夜鶯啁咻、沒有晚歸的學生鬼鬼祟祟的腳步聲……一切本該出現的事情都消失了,我禁不住想:蕭婉芸在這種死寂的世界,如何不知道自己是死了?她整理了幾年的房間垃圾?每次走出空蕩蕩的大門時,她內心是否有過一絲的疑惑?

「總而言之,我們還是要去八樓的舍史室,去查出蕭婉芸的過去。」

她對著骸骨露出厭惡的神情,然後道:「張雅靖,你有沒有想過你病了?」

「就算是病了也得去,因為這是我們唯一得救的辦法。」

她停了一陣,道:「你為什麼這樣肯定蕭婉芸死了?」

「你不都看到了?她帶了一隻活雞回宿舍,結果那隻雞活生生死在垃圾袋裡面。」我笑了出來。

「那又怎樣?那可能是她室友的壞習慣。」

「她過期的門卡怎麼說?」

「系統錯誤。」

「雁筑給大門的玻璃割破手臂時,她為什麼昏倒了?」

「體質虛弱吧……」

「她說現在是冬天!」

她盯著地板,看來面紅耳赤,「重點不是她有多可疑,而是你確信的樣子,你為什麼能這樣肯定找到她的過去我們就能得救?就算她是徘徊不去的鬼,你有沒有想過,困住我們的可能不是她?」

我感覺到一種陌生的冷意從腳底竄起,那種感覺像利劍,刺進我大腦最脆弱的那一塊。

「你想說什麼?」我道。

「有沒有可能……」她猶豫著、遲疑著,臉色脹得跟氣球一樣,那是她第一次說話這樣結巴,而我知道她會變成這樣只有一種可能。

那就是她要懷疑我了。

「我是說有沒有這個『可能性』……張雅靖──會不會其實是你死了,你把我們都拖了下來,你自己卻不知道?」

我感覺被背叛。

爺爺死了,整個墳丘留下的只有他那抹滿是皺紋的微笑。墳是新的,土丘是新的,上面覆蓋了一些假綠草,因為我們家沒錢移植那種高檔的真草皮,所以只有用些塑膠草皮替代。

媽媽沒哭,爸爸沒哭,他們站在一邊,哀婉得很剛好。親戚當然也沒人哭,他們要不是撐著沉重的眼皮大打呵欠,就是撐著有花邊的洋傘在抱怨太陽太強,會曬得她皮膚脫下一層。

助念的師父有一顆俐落的光頭,他大概是全場最肅穆的人了,但在我聽來,他唱的根本是哆啦A夢主題曲的佛音版。

沒人真正的為爺爺哀悼,我那時才八歲,卻感覺到人世間的某種悲哀。

爸爸道:「雅靖,爺爺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你別難過了。」

我心想你他媽當我三歲小孩?但我不說話,我必須替爺爺哀悼,用沉默。

爺爺去世前的幾個禮拜,他躺在病床上對我哈哈大笑,他說人都碼會死,他只是早點去見阿嬤而已。然後他告訴我,做人不必一定要賺大錢,但要把健康顧好、要去關注那些關注我們的朋友、要常常出去走跳七逃,因為到了最後,能陪你上天堂的只有回憶而已。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那是爺爺交代給我的遺言,只屬於我的。

所以當心跳探測器發出刺耳的歸零聲,我的心中只是輕微的發了一下抖。護士和醫生帶來兩塊厚厚的鐵板,大人說那是心臟電擊器,我就那樣看著爺爺的身體像老樹枝一樣高高弓起,接著躺回病床。

爸媽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袋匆忙趕過來,一看到爺爺像著魔一樣顛來顛去,頓時哭了出來。我沒有哭,喪禮那天是這樣,入墳那天也是這樣,但在我心中,那些爺爺抱著我在安樂椅上講鬼故事的過去、那些我和他一同下田搞得一身爛泥的回憶……

我知道那都過去了,而且不會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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