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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回家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

      怔怔地望著摔落床舖的手機,就只是怔怔地望著。

      自己應該是要彎下腰去撿起它的,身體卻僵硬著不受理智控制。

      而且,他更怕自己拾起了手機後,第一個反應會是將它奮力地擲出窗外,遠遠地,拋出他的世界之外。

      好像這麼做就可以逃脫不願面對的現實。

      『請問您是陳語家先生,陳育國先生的兒子嗎?』

      『這裡是市立醫院,請您冷靜地聽我說。』

      『很遺憾必須通知你這個消息:您的雙親在一個多小時前因為車禍事故被送進本院,經醫生搶救後仍宣告不治,還請您節哀順變。』

      ……咦?

      她在……說什麼?

      『你是陳守家的弟弟嗎?』

      『啊、抱歉,我是他的同學,因為打你們家裡電話沒有人接,你爸媽的手機也撥不通,我翻著他手機的通訊錄才找到你。』

      『嗯?守家知不知道?知道什麼?』

      『喔對,我有事情一定要告訴你……呃、你冷靜地聽我說一下,好嗎?』

      『那個……你哥哥守家剛剛在混亂中,不小心被人從系館七樓推下去,情況不是很樂觀……』

      ——你騙人!

      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

      他衝著那個人哭吼,話音未落又將手機摔上床舖,理智全無的當下,哪還管通話斷不斷、手機壞不壞的問題。

      反正家人都不在了不是嗎?反正家人都不要他了不是嗎?留給他所有的財產,卻也殘酷地只留下他一個人活著。

      再也沒有人會毫無保留地愛他,再也沒有人會全心全意地支持他,再也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地讓他依靠,一個人孤單寂寞地活著,這樣有什麼意義?

      他知道他們一定不會允許他追隨著跟世界告別;可是,早在他們離去之際,他的世界便已空洞一片。

      多想……

      驚醒的時候,他差點以為自己浸沒在水裡。

      臉上橫佈著無數未乾的淚痕,枕頭上也暈開朵朵深淺不一的淚花;裹在涼被底下的短袖T恤被汗水浸溼,黏膩著肌膚,難受,卻無力爬起。

      他吃力地翻身取過床頭櫃上的腕錶,五點二十八分。

      窗外還沉沉地暗著。

      那些噩耗還殘存在記憶裡不肯離去,一點一點折磨著他。

      求證真假很簡單,一通電話撥回家裡,立刻就能有解答;但現在還太早,這個時間家人都還在睡,萬一那真的只是個夢,因為自己的虛驚一場而吵醒家人,也太不應該。

      所以他忍著、等待著。

      恐懼宛若一只栓塞堵在他的胸口,堵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緊緊攥著冰冷的腕錶,看著秒針一格一格,極緩慢地推進著,一路從清晨五點半到七點,無數輾轉。

      無眠。

      就在秒針指向整點的瞬間,將腕錶甩到枕邊,他幾乎是跳著翻下了床,也不顧拖鞋是否穿上,一雙腳赤裸地踏在微寒的磁磚地板,快速卻顫抖著走到書桌前,忐忑地拉開抽屜——他的手機一如昨夜睡前,安穩地躺在裡頭。

      微微發顫的手失去了平時的靈活,電源鍵重複按了三次才終於順利開機,從輸入密碼到完全啟動,不過短短一分鐘的時間,竟像是世紀流動一般漫長,內心被悶著的焦急越湧越兇,衝撞著勉強留住的最後一道堅強,近乎潰堤。

      幾度險些讓手機滑落之後,他終於撥出了家裡的電話。

      等待。

      而那毫無生機的嘟嘟聲都成了一把把槌子,和焦急一起,分別從內和外破壞著他的希望;那聲音響得越久,希望也逐漸轉為奢望。

      沒有人接電話,就代表沒有人在家;而沒有人在家意味著……

      他已經不願再想下去。

      究竟昨天半夜的「那一通電話」,是夢,抑或是真?

      他不知道。

      不知道,但就快要信以為真——

      「……喂?」

      「——!」

      從話筒另一端傳來的聲音,略為低沉而摻雜有濃濃的睡意,僅僅一字的應答壓抑著顯而易見的不耐。

      換作平時,他或許會毫不留情地開對方玩笑,甚至追問是不是因為交了女朋友而晚歸,才會一路睡到太陽曬屁股……然後便衍生成他們之間慣例性的鬥嘴。

      可是當他一聽到這再熟悉不過的嗓音,竟連話語也無法成句。

      只有淚水不受控制地成了串。

      「……哥……」

      一聲輕輕淺淺地呼喊,解放了他整夜的畏怯。

      「陳語家小弟弟,沒事不要這麼早打電話擾人清夢,你哥我負責的病人昨晚出了一點狀況,一直忙到凌晨才回家,你……」一番連珠炮似的碎唸倏然止住,那人察覺了來電方異常的靜默,忍不住喚了他:「喂?陳語家?你還在嗎?」

      「哥……哥……」

      一聲又一聲的呼喊混著嗚咽,同他的思念一般,綿延而難以停下。

      初春的水仍帶著些微涼意,一把潑到臉上時不禁瑟縮了下,拉下掛在頸間的毛巾沾濕,用力地抹了抹臉。

      陳語家望向鏡子,水珠接連著從額前的髮梢滴落,而眼眶和鼻尖還泛著淡淡的緋紅。

      早上八點三十二分。

      現在回想起一個多小時前的那通電話,除了丟臉,還是丟臉。

      一個十九歲的大男生在宿舍房間裡,對著手機哭得狼狽,語無倫次地說了長長一串連自己都不懂的話,還得讓累到隨時都可能睡著的哥哥耐心安撫自己的情緒,怎麼會不丟臉?冷靜下來以後,他都想立地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所幸,昨夜的惶恐不過是個夢罷了。

      哥哥沒事、爸媽也都好好的,只要這樣就夠了。

      一場丟臉可以換來家人平安的消息,那也就無所謂了。

      恍惚之間,他意識到有人小力地撞了他的手臂,只得微微轉頭。

      「陳語家,你還好嗎?身體不舒服?」

      皺著眉頭關心他的,是坐在隔壁的同學。

      陳語家淡淡地彎起嘴角。

      「啊、我沒事,只是昨晚失眠,加上有一點過敏而已。沒事的。」

      失眠是真,雖然是今早的事;過敏是假,一個為了合理化他眼眶泛紅又戴口罩的理由。

      「喔。」同學理解似地點點頭,便又低下頭去玩他的手機了。

      再度拿起被擱在桌上的藍色原子筆,陳語家繼續將方才恍神而缺漏的筆記補上,一副心思卻難以專注在教授的講課之中。

      沒事嗎?真的沒事嗎?

      他自問,但始終沒能問出一個答案。

      「呼……」

      拖著蹣跚的步履,緩緩地回到宿舍裡他唯一佔有的私人空間,陳語家以為自己會立刻累倒在床上,然後一覺睡到隔天中午被肚子的抗議吵醒為止。

      可是他沒有。

      從早上八點的第一節課開始,上課、小考的輪番轟炸持續到晚上七點,午餐也沒怎麼好好地吃,晚餐更是硬擠在十分鐘內把滿滿一盤香腸炒飯掃入胃裡,又直奔社辦開例行會議,會議結束又轉往位於另一個校區的總圖書館,討論通識課的小組報告……直到方才,十二點四十六分,他終於再回到睽違近十七個小時的宿舍。

      他很明白,這樣的生活作息對多數大學生來說是常態,甚至一、二點才因各系或各社團的事務暫告一段落被放回宿舍的也不在少數;他沒有想要抱怨什麼,對這些事情也沒有不滿,就只是感到疲憊而已。

      就只是疲憊而已。

      而讓他感到疲憊的,是人吧。

      同學不好嗎?社員幹部不好嗎?組員不好嗎?或者室友不好嗎?

      他們不是不好,自己也沒有不好。

      不好的只是彼此間磨合不了的尖刺。

      同學在他真的狀況很差的時候會關心他,不過平時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讓他好生為難。

      同社的幹部都很願意一起為社團付出努力,可總在計畫時缺乏了更深入的考量,多半只憑著一腔熱血衝動邁進。

      同組的組員很幸運地各個聰明絕頂,卻人人自傲,拉不下臉皮放棄自己的寶貴想法,造成討論難以達成共識,報告進度延宕。

      這一年的二個室友都是很好相處的人,也沒有品行不良的問題,只是大家來自不同生長環境,生活習慣大相逕庭,常因此產生小摩擦。

      他有時候也會想,問題會不會出在自己身上呢?

      追問了自己千遍萬遍,也始終得不到令人信服的解答。

      他只知道自己累了。

      再沒勇氣待在這個沒有溫度的地方,好想、好想回家。

      至少,那裡存有過去點點滴滴的懷念、有孤單時的依靠,在那裡,他能笑得比較好。

      啊啊。

      「好想,回家啊……」

      大二上學期,距離開學也已經過了三個月,存在他心底的煩躁沒有絲毫緩和的跡象,反倒日積月累地茁壯,導致他最近做任何事都心神不寧,連連出錯是不至於,但一切的結果都不如預想的好,挫敗感又成了煩躁的薪柴,越燒越烈,圓成了個惡性循環。

      學習也好、社團也好、人際關係也好,一樣一樣的狀況都大不如前。

      他覺得很累、很累,無論生理,抑或心理。

      累到連自己都覺得,或許哪天就突然死掉了也不一定。

      離上課鐘響還有將近二十分鐘的時間,陳語家一面打著哈欠,一面緩慢地從棚下牽出自己的折疊腳踏車,跨過坐墊便踩著踏板騎了出去。

      一樣的時間、一樣的路線,學生們總笑說這條走了一年的路,就算閉上眼睛,也有十成十的把握能安穩地從宿舍騎到系館——這話是誇張了點,但也無從反駁起。

      原本陳語家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即便覺得有些暈眩,他還是放棄徒步、選擇騎車上課,好方便下課後能趕得上社團的開會時間。

      ——但他忘了意外往往源於一時的疏忽。

      才騎經宿舍服委室沒幾公尺,倏然一陣不適感襲來,眼看車身不穩,就要往右偏移,趕忙抓著把手試圖將重心調回,卻不料力道太大,連人帶車直接向左邊倒去。

      倒下後有好幾秒鐘的時間,腦袋像是當機一般,只剩下一片白茫。

      最初的錯愕淡去,陳語家這才回過神來,吃力地推開壓住左小腿的腳踏車,掙扎著用雙肘撐起整個身子站起——摔車的瞬間雙手似乎反射性地撐在地上,緩衝了整個身體的撞擊力道,卻也因此傷了手掌。

      勉強站好後,他瞇起了雙眼,在一片黑色的柏油路面找尋著自己黑色的膠框眼鏡。

      看了好久才發現,眼鏡飛落在龍頭前不遠處,右邊的鏡片甚至脫出鏡框以外;撿起後硬是將鏡片塞回框內,雖然知道這樣對眼鏡不好,但對於一個近視度數將近五百的人而言,還是能立刻看清周遭來得更重要。

      默默地扶起自己的腳踏車,打算將它牽回宿舍的車棚下停好。陳語家知道周遭有很多目睹自己摔車的人在盯著他看,但他不願意在乎、也不可以在乎這些目光,他還沒有可悲到需要別人來同情。

      直到停妥了車,劇烈的疼痛才從身體各處開始叫囂。

      左膝蓋處牛仔褲磨破了洞,輕微擦傷,有少許滲血;雙掌的掌跟負荷了全身的重量,鮮紅遍布,一片模糊中雜有點點灰黑的小砂石;而臉上,在他輕觸之下才發現似乎有一小道血痕,更痛的卻是覆蓋了將近半個臉頰的瘀青。

      從宿舍到醫護中心,以他現在的狀況而言,徒步走路約莫要花上十分鐘;他是痛得不想走,但也由不得他選擇。

      靜默地,一個人走在綠蔭下。

      有多少想出口的話,沒有人聽。

      只能自己安慰自己。

      還好雙手撐住了全身,才沒有撞到腦袋。

      還好他的小折車身輕,才沒有壓傷腿。

      還好摔倒的地方在宿舍區內,才沒有釀成更大的傷害。

      還好……

      還能還好什麼呢?他自嘲地想著。

      還好他只有一個人在這裡,才不會讓家人擔心難過。

      大步踏進宿舍房間,無辜的背包被甩到地上,他在書桌前佇立著,一雙拳頭握得死緊,彷若用盡全身力氣將怒意攥在其中,忍耐著不要爆發。

      但他最壓抑的發洩,就是重重捶在桌面的一拳。

      指節陣陣的疼好不容易讓他尋回了理智。

      冷靜下來的陳語家拉開椅子,一坐卻像顆洩氣皮球般瞬間無力。

      生氣歸生氣,但他不能當著同組組員的面發脾氣:他沒說話,旁觀者可以無視於衝突的潛伏;而他若罵了對方,那錯的一方就會變成自己。

      不想再回頭跟那個人理論,現在的他只想找個人說話。

      找誰?

      該找誰?

      可以找誰?

      即便網路發達,朋友之間的聯繫不會受到空間上的限制,陳語家還是覺得心裡一片空虛。

      難以言喻的寂寞。

      言談之間還能保有長年未變的熟稔,他怎麼可能不開心?只是身處的環境不再相同,每個人都有了每個人該負起的擔子、往各自的目標邁進。他有空的時候,朋友或許正忙得不可開交;而朋友閒得發慌,他不見得能擠出一點點喘息時間……再多的話語想要傾吐,也只能暫時貯藏心底,沉默等待好久好久以後的相聚,一次傾洩而出。

      家人也是一樣的:爸媽工作忙碌,哥哥大六在醫院實習,他怎麼可以因為自私地想要快樂,而帶給摯愛的人們負擔?

      好慌。好亂。

      他好想好想回家,至少那裡隨時都能找到允許他好好休息的角落。

      不過是一個縣市的距離,竟遙遠得幾乎要逼瘋他了。

      他多渴望能立刻回去,回去那個夢想萌芽的地方,回去滿載朋友之間回憶的地方,回去……永遠有家等待自己歸來的地方。

      目光垂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好半晌,他才對自己說了話。

      回家吧,陳語家。

      「回家吧。」

      曾經,為了理想、為了現實,我們離家。

      而後,因為疲倦、因為疼痛,我們想家。

      然而要走過多少路、看過多少風景,

      要在身上留下多少傷疤、往腹裡吞進多少淚水,

      一遍又一遍地摔落再爬起,一次又一次地從絕望中重生,

      才能夠發現——

      『高雄、高雄站到了,請要下車的旅客收拾好您的隨身行李,準備下車……』

      短短半個小時的車程,他獨自坐在窗邊,靜靜地將沿途景色全數收入眼底。

      當廣播在空曠的車廂中響起,他閉上眼睛,淺淺地,彎起了笑。

      回來了。

      他回到這個最熟悉的城市,回到永遠等待他的家了。

      拎起放在旁邊座位的背包,一手緊攥口袋裡的車票,他努力壓抑著快要滿溢出來的心情,忍耐著不讓淚水奪眶。

      明明每個月都會回家一趟、明明搭過無數次同樣的車程,可是總在看見回家的月台,他還是克制不住從心底湧現的激動。

      「我回來了。」

      ——原來,世界上最美的旅途,就是回家。

      急急忙忙穿過了剪票口,陳語家飛也似地奔下了樓梯——當然他有記得小心閃避了年紀較大或行動不方便的旅客——直衝出車站大門,四處張望著熟悉的身影何在。

      忽然一隻大手覆上自己的頭,肆意將早被風吹亂的短髮揉得更隨性。

      他叫嚷著拍開騷擾自己的手,回過身子,看見一張與自己相似的臉,而唇邊勾著笑意無限。

      陳語家終是忍不住,衝著兄長也笑了開來。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能笑得和現在一樣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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