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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大婚》

    荀攸是個實誠孩子,不,已經不能說是個孩子。雖然荀彧是他的叔父,荀攸卻整整年長了六歲,明年就要而立。實誠歸實誠,就是有一點不大好,脾氣一點即炸,給點星火就要炸的人體無完膚。

    荀彧是知道他這侄子的破脾氣的,偏偏自小到大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總是時不時要去撩撥一下荀攸,實在欠抽的很。他見荀攸被唐韞弄得一身毛都豎了起來,作弄的念頭剛剛冒出,自然而然的一句話便脫口而出。

    荀彧:「攸侄,吾與城南唐韞,孰美?」    

    「……」唐韞被荀彧的不要臉震驚了好一會兒,在作壁上觀和火上澆油之間搖擺不定,最終選擇保持沉默。開玩笑,荀攸的火爆她可是領教過的,那叫一個無差別針對。

    荀攸的表情不可不謂精彩紛呈,轉瞬之間一切又歸於統一,咬牙切齒道:「……唐韞何能及君萬分之一也。」

    荀彧一愣,隨即笑的千嬌百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有事直說吧。」

    荀攸確實有求于荀彧。

    荀彧平時好搗鼓焚香,滿屋滿房地堆著各式各樣的香料,櫃裡架上放的是圓高扁矮的香爐器具。經常不是徹夜配製薰香就是在屋內各處燃上不同味道的香粉,把自己院子內凡是長著張鼻子的活物都禍害個遍。

    若是只在荀彧自己院內也就罷了,要掀天還是倒海荀攸也懶得管他。偏偏他不安生,隔三差五就跑到荀攸那兒作妖,百折不撓的要拿那些該死的爐器徹底把荀攸住處薰成個大香囊。

    荀攸幼年曾因一次意外導致左耳失聰和嗅覺失靈,左耳不好使了還有右耳,鼻子卻變得敏感嬌貴的很。雖然味道是聞不到了,但稍有刺激性的味道便會極感不適。

    荀彧這廝前幾日扯著一張「我就要大婚了你不要攔我」的旗子冠冕堂皇的將荀攸薰的到現在還腦仁疼,荀攸無力的擺手道:「等禮成再說,此事雖急,也不是等不得這一時。」

    以青布為幔,大約能容十多人大小的篷帳立於露天之下,唐韞由左右老婦攙扶踏上了毛氈鋪就的小道走入篷帳,此曰「入青廬」。荀彧尾隨其後,荀攸則留在青廬之外等候。入了青廬,幾位荀家長輩見到兩位新人均暗暗鬆了口氣,待荀彧和唐韞站定,其中一位為首的便朗聲道:「今結鴻案之好,於此良辰美景,行合巹之禮,願祝百年偕老──」

    荀彧欲舉樽,唐韞忽地朝他一笑,笑容狡詰一閃而逝,赤色金絲的袖袍在荀彧杯面一掠而過。荀彧在交杯而飲時看清了杯中之物,泛著青綠泡沫的醇酒上浮起幾瓣乾燥的純白杜若,依稀能辨一股清幽冷香。

    手起杯空,兩人再拜過諸位長輩,便算完婚,眾人從青廬魚貫而出。

    外頭泠泠琴聲響起,奏的竟然是詩經中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

    之子於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

    之子於歸,宜其家人。」

    此曲調子喜慶,也合情合景。意外與曲子不謀而合的唐韞心下卻「咯噔」一聲,朝奏曲者望去。只見荀攸兩腕寬袖挽至臂上,雙手翻揚撚出一顆顆飽滿的音色。一曲奏罷,嫋嫋餘音猶在耳。

    唐韞不禁向前一步,開口道:「公達,你這曲子是誰讓你彈的?」也不知道自己心裡究竟是期待著哪個答案,她一半是著急,一半卻又逃避。

    荀攸沒有注意到唐韞的神色,只垂手撫過琴身上的暗紫流雲虎紋,道:「我自己做的主意,怎麼這麼問?」

    猜測乍然落空,唐韞吊著的一顆心穩穩當當砸回原來的位置,虛懸已久的胃恰如其分地踩著點又出來嚎喪。

    唐韞面無表情地想著,「……響得真是時候啊。」

    華燈初上,白日裡就足夠讓人眼花撩亂的花燈此刻各顯妖嬈,美的猶如千樹花開。一年一度的元宵是各家小姐夫人們傾巢而出爭奇鬥艷的時候,一路鶯聲燕語,花鈿銀蛾映著桃面,實屬美不勝收。

一老一小順著賞燈的人流鑽動漫步,小的好奇的左顧右盼,身上卻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活活成了個人形燈飾。老的那一位雙手負於身後,滿臉盡是藏不住的得色,還不時伸手拿走小的身上掛著的燈籠擺弄。

    「師父,還是省著點花吧,好不容易攢下的錢。」戲志才費力地將目光從滿城魚龍舞拔開,抖了抖身上的燈籠道。          

    「錢財乃身外之物,現在不花何時花?」師父哼了一聲,寶貝的摸了摸手中酒罈造型的燈籠,「心靈手巧啊真是心靈手巧,要不是我手笨,早將紮這手藝的高人綁了逼其授技,學成了後日日紮,日日掛你身上!」

    戲志才準確地以無言和鄙視瞟了他師父一眼,師父全當作不見,還高高興興地哼起了熱鬧小曲兒。

    大多數的燈籠掛的並不高,矮一些的及膝,高一些的不過兩尺,唯獨一條串著十個燈籠的繩子離地十來尺,橫亙於凍琉璃般的夜空。順繩望去,一端繫在某家宅院內的望樓,另一端則繫在一棵遮天古木的主幹上。

    仔細一看,時不時有幾枝似箭非箭的長枝狀物往掛著的十個燈籠飛去,但總不是力有未逮,就是失了準頭。

    師父見了那串紅龍似的燈籠,招呼也不打一聲就往人群裡一竄,一下子沒了蹤影。戲志才頗有自知之明的明白自己壓根兒跟不上那老頑童,索性數了數自己身上剩下的子兒,到一旁小販前買了壺自家釀蹲在路旁慢慢的啄。

    從戲志才蹲下的高度只能看到桃紅柳綠的衣襬錯動,但他仍然看得興致盎然,女子偶然露出的繡鞋、男子叮噹清脆的玉珮,直到他對上一雙哭的紅腫的雙眼。對方是個大約五、六歲上下的幼童,服飾破爛不堪,滿手汙泥讓稍稍有潔癖的戲志才看的眉頭一皺。他撇開視線,不打算搭理那孩子。

    禍若是有麼容易避就好了。

    那孩子也看見了戲志才,立即動作極為利索的摸到戲志才邊上,張著髒兮兮的爪子便抓,「花燈大爺,能不能捎上我去瞧瞧那邊的射燈謎?我過不去。」

    戲志才:「……」

    「行吧?走吧。」孩子癟了癟嘴,努力的讓自己看起來惹人憐愛一些,一隻手自然的牽起戲志才,另一手指向了他要去的方向。

戲志才嘗試著甩了甩被抓住的手掌,小兔崽子抓的倒牢靠,甩不掉。

    孩子:「花燈大爺?」

    「行了,別那麼叫我。」戲志才一巴掌蓋在孩子的頭頂上,胡亂的揉了一把,「我師父剛好在那兒,我順便帶你過去。」

孩子一愣,愣是從戲志才那粗糙的動作中感覺到一絲善意,不自覺就自報了名字:「他們都喊我燕娃子……」

    戲志才點了點頭,伸臂把燕娃子撈了起來。其實他自己的身子骨也還沒完全長開,不過十五的年紀,尚且青澀的臂膀弱不禁風,抱起個半大娃兒有些吃力。燕娃子自從記事以來,就沒有被人這麽小心的捂在懷中,此刻雙腳離地很是新鮮,心裡又悄悄的記下戲志才的這點兒好。

    「花......公子,你身上的花燈好美啊。」燕娃子忍不住伸手輕輕碰了碰戲志才身上晃晃悠悠的燈籠,「都是你的嗎?」

    「是我師父的。」戲志才敏捷的左閃右躲,一下子便成功鑽到了人群中央,高超的燈籠皮都沒蹭掉一塊。順著群眾目光聚集處張望,戲志才幾乎是立刻捕捉到他師父的身影。

    撚箭搭弓,銳利的箭頭非鐵鑄成,取而代之的是赤色的箭狀紙包。師父昂首而立,佝僂慣的背脊拊直了有如青松,從猥瑣小老頭兒搖身一變,倒真有那麼點仙風道骨的意思。

    一箭離弦,疾如流星,正正穿過當空燈籠的雕花鏤空之處,直擊燈心燭火,火苗竄起一下子舔噬了紙包,一陣香氣從中爆開。

    「中了!」

    「高手啊,那燈籠的縫兒那麼小也能射中!」

    「真香,那箭頭裡包的是香粉吧?」

    「好厲害啊!方才多少人都沒射中,這老翁上來便一箭中的......」

    原本得意洋洋享受著群眾驚嘆的師父忽地臉色一變,怒道:「什麼老翁?我是年輕人、年輕人!哪個說地哦?看額打不死你個瓜娃兒!出來出來,你算個錘子咧?」這一怒,前頭高人的形象隨著沒完沒了的罵罵咧咧迅速消的一滴不剩。

    說老翁的那人披頭蓋臉被罵的莫名其妙,師父操著一口四川話,那人聽不明白,一時不知道如何回嘴。

    戲志才抱著燕娃子迅速擋到了師父面前,習以為常的先朝對方一揖到底。「家師口無遮攔慣了,先生大度,還請先生不要和他老人家多作計較。」

    那人見忽然冒出個孩子,話語舉止間彬彬有禮,想著自己也不好真跟個老頭子槓上,於是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

    「......削孩子,嘛事兒也不曉得。」師父猶不滿意的嘟噥著,這才將目光放在戲志才和燕娃子身上,「哎?哪來的娃兒?」

    戲志才:「剛剛我蹲在路旁,他......」

    燕娃子插嘴:「公子看我可憐,抱我來瞧射燈謎的。師父真厲害,那麼遠也能射中!」

    師父呵呵笑道:「別喊我師父,師父可不能隨便喊,倒是你倆確實有緣,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恭喜先生射中了謎底。」書僮模樣的少年笑吟吟的拿著一袋紙箭走過來,「我家公子吩咐,凡是有人能射中謎面者,便能得此箭中所裹的一斤上好香料。」

    師父搖頭,沒伸手去接那袋箭,「香料不必,鄙人一身粗布衣裳,甭辱沒了這些上等香來薰。倒是那燈籠,能不能給?」

    少年有些為難,「這......」

    師父:「一個便好,不必全部。」

    戲志才:「......師父。」拿了全部他身上還有地方掛嗎?

    那串燈籠確實別具匠心,共分裡外兩層,內方外圓,剪紙上流雲山水詡詡如生,工藝超凡。戲志才目力極好,看得出那山水裡的牛羊毛髮分毫畢現,畫工細緻。

    「請先生稍待,我去請示公子的意思。」少年瞧著師父一副饞孩子的德性,強壓著笑意回身欲進背後的宅子。

    正到門口,裡頭便有人推門而出,身量頎長,一身洗的乾淨發白的袍子,端的是樸直書生氣。他見到滿身燈籠的戲志才先是一愣,再看到那懷中的燕娃子張著一口缺了牙的嘴衝著他笑,一時間沒忍住,止不住笑了起來。

    戲志才故意再動了動身子,惹的一身燈火搖弋,有如夏季裡火蟲兒流光滿目。

    書生好不容易收了笑意,才對師父拱了拱手道:「後生鍾繇,字元常,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敝姓郭,賤名不足掛齒。」師父直入主題,「燈籠能不能給?」

    戲志才把燕娃子放到地上,心道:師父這回姓的是郭啊。

    鍾繇沒有預料到對方會這麼直來直往,他早早舉孝廉入了官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老油條見多了,一時之間沒有調適過來。

    「……後生也無法作決,但這家的荀公子有請閣下,不知可否賞個臉隨後生上樓?燈籠的事也好和荀公子提一提。」

    師父沒多說什麼,點頭答應下來後就招手讓戲志才到他身邊,一手牽起了這半大孩子。戲志才下意識掙了掙,他自己另一手還牽著個更小的燕娃子呢,再說如今他也十五了,讓師父牽著這樣的事有些彆扭。

    「少年人主意大了,不讓牽了。」師父笑咪咪地說道。

    戲志才扭動的手指立刻安分了下來,默默地和燕娃子串丸子似的跟著師父進了宅院。師父並不常牽他的手,總說娃兒就要磕磕絆絆的成長,疼惜自己前要先學會勉強自己,將來沒有長輩的庇護了才有豐滿的羽翼使自己不致墜落。

    這時怎麼想起來要牽一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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