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家裡的無線電話壞了,網路通話也還沒發達到我爸那一代通通都用,於是,那晚,我爸站在家裡放電話的那個角落,站了快一個小時,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他講那麼久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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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八十幾歲了……沒有病痛了舒服了……你自己要保重啊……你們那邊是土葬還是火化?唉,前年我岳父也是火化……」我爸不善安慰別人,說來說去也就差不多就這幾句,或者問候一下天氣,講一下其他的死人,講一下其他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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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另一頭是我爸三十多年交情的朋友,我打小叫他傑克叔叔,其實我跟傑克叔叔根本沒見過、他二十幾年前就出國了,我只是有幾次聽老爸講起他,而傑克叔叔的母親昨夜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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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傑克叔叔應該在哭吧,那位我不知長什麼樣的叔叔,一定在地球的另一端痛哭流涕,而我爸沒辦法拍拍對方的肩膀,只得尷尬的聽著對方哭,尷尬的講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問候,尷尬的捏著話筒從左耳換到右耳再換回左耳,尷尬的站在客廳放電話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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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在客廳的另一端看書,被我爸的背影感染了尷尬,於是回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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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看到我走,大概以為自己吵到我了。電話終於掛斷之後,他也來書房,跟我解釋了下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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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們放學都先吃一碗張媽煮的甜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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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這樣啊。」我花了幾秒才想起來,傑克叔叔姓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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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從這世上消失了,而與那人有羈絆的人正為此悲傷,知道了死訊卻無法共鳴那份悲傷的人,譬如我,正為此尷尬。大概,是覺得自己不夠純厚的遺憾,對喪母之痛是一種不忠;以關切來掩飾好奇,這是極失禮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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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和我爸坐在書房裡,佐著尷尬啃了一整夜的書,忽然間書都不再是書,變成了盾牌,躲在後方的人早就漂走了心思。我那時在想,葬禮是多麼尷尬的事,把悲傷的人與不那麼悲傷的人關在同一個空間,彼此之間不共鳴的雜音相撞相摩擦簡直要令我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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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看不得別人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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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弟一哭,我就走開,以煩躁來掩飾我的驚慌:這小小的娃兒在哭什麼?我不知道,好像有什麼劇烈的情緒在我無法讀懂的地方感染了整個房間,我待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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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出家門,坐在樓梯間裡從一數到三十萬,然後回家。我弟像隻餓獸,默默的把自己噴出來的能量又吞回去,小傢伙哭累了自己睡著了。我站在寶寶床旁,從欄杆之間看他,吸了幾口奶娃娃的味道,奶娃娃睡著的味道,我也睏了,抱著自己的膝蓋在一旁閉上眼,再醒來時我弟已經長得比我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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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四十歲以前會有一個吧……五十歲時兩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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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新聞上看到我同學的死,正被各種不友善的好奇給騷擾,我爸就說了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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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阿衛就是那個“四十歲以前死”的人啊,那麼五十歲時會是誰呢,我在腦中替班上剩下的二十九位同學點名,就像老師的手在籤筒裡摸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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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阿衛同班三年並無深交,我們的關係注定要在時間和記憶的消磨之間淡化,只在特定的時候因為回想所以重新著色。原來死亡是如此理所當然著色時機,好像不這麼做就是一種不莊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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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去阿衛的告別式,班上也只有八位還是九位去,畢竟高中畢業兩年了,大家各奔東西在世界各地的大學。我的大學離阿衛家不遠,那天下午我照常去上通識課,突然教授的聲音開始受干擾,受到阿衛家不同程度的悲傷之間無法共鳴的雜音所擾,就像無線電沙沙沙……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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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想過自己的死亡,想過該給帶不走的人留下什麼,也許是一些耳罩、眼罩。記得我曾寫過遺書:我不要葬禮,更不要宗教儀式,我走了,我不在了,我若是在,也不想再看見你們,畢竟你們已經看不見我了……可若是你們想對我的遺體做點什麼,那便做吧,我原諒每一聲葬禮上的雜音,我願替你們吃下每一份尷尬,悲傷的人可以耽溺,健忘的人終會忘記,我原諒每一個人了,我原諒這個尷尬又吵雜的世界了,我原諒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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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們這些活著的人總有你們的日子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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