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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5

當年清漾之戰,樂王領自己麾下精兵五千人,沿扎曲河殺入清漾。有別於瑞朝之前派出的烏合之眾,這支由戰神所領的精兵的確非同凡響,不過才短短三日,便已逼近清漾河畔。

然而這支軍隊,所到之處除了血腥殺戮外,就是焚燒毀滅;手段之殘忍,連無辜百姓也不放過。在鮮血與烈焰交織的慘烈畫面下,這支軍隊宛若由地獄深淵降臨人間,冷然常聽哀聲不絕,慣看死屍遍野。

這場戰,死傷過多,所以最後那些活著回來的人,就在焦土廢墟中將那些死者的屍骨收集起來,全部集中埋在一間寺廟的百年相思樹底下,焚香祭拜。因為改朝換代,那些曾經是月影國的人民,不敢公然供奉這些亡者,只敢私底下祭祀,以傳統月影國的儀式,希望能渡化他們從戰爭的痛苦中脫離,順利成佛。

這間寺廟,是早上臨行前船伕告知武嘯月的。所以當武嘯月重回清漾,他走上這間寺廟,就想和逝去的故人們見上一面。

當熟悉的經文音韻傳至武嘯月耳中,他與曲絢麗正攜手走入廟中,穿過層層疊疊的道道窄門,直至廟宇中心神壇。

被一排排木棉樹遮掩的小廟,有著極古老的歷史,在月影國尚未建國時,這座小廟就已經存在了。

廟裡供奉的是一名女神,她衣著奇特,打扮也很怪異,就穿著圓領短袖上衣,衣服上還雕著一隻相似狸貓卻無耳朵的怪異動物。身下僅著一條短褲,打著赤腳。女神的手裡捧著一束荷花,綁著俏麗馬尾,笑容燦燦。

因為過於久遠,沒人知道女神的故事,但因為她手捧荷花,清漾人就把她當成是荷花女神,專司因緣與愛情。

女神的雕像被置於神壇上,前方還放著一個小神龕,神龕上石牌刻寫「月影國之眾」。武嘯月與曲絢麗雙手闔十,誠心膜拜,對美麗的荷花女神,也對那些因戰爭而失去性命的月影國人。

而後,他們又攜手穿過重重疊疊的道道窄門,來到廟宇後方的百年相思樹。樹下,堆放許多鮮花,有荷花、玫瑰、蘭花……朵朵鮮花,代表親友們的深深思念。而武嘯月就看著滿地的思念,眼底澀然,心裡翻騰不已。

腦海裡,那些被他丟棄的過往記憶,如潮水般湧入。過往清漾的景,親友們的臉……春陽由相思樹的綠鬱枝枒中,如流光般緩緩透入,將武嘯月臉上的濕意,映照出一片晶瑩。

回憶無法一筆刪去,只能選擇遺忘;然而當自己堅強的以為成功忘卻一切時,仍會因為那些似曾相識,再度想起。而當歷經想起的痛苦後,才算真正面對,或許才能真正放下,勇敢向未來邁進。

曲絢麗緊握他的手,靜默的陪著他,在無言與無語的時空中,她想起了當年的清漾之戰,想起那個揮舞破天戩殲滅一切的男人,樊筑罄。

琴聲悠悠,一曲絢麗。被上天選上的人,因為生命過於短暫,只求一世絢麗,所以她被取名絢麗。

琴宗,天下第一琴派,由每代的琴宗之主,也就是上天所選的人,發揚光大。她與樂王樊筑罄,都同為琴宗之人。只是樊筑罄的身份較為特殊,他是因為母親是上任琴宗宗主之女,而後在身為宮廷樂師時,因美貌被瑞朝君主衲為妃子。依琴宗規定,只要雙親之一為琴宗之人,其子也須為琴宗之人;只因為有了琴宗的血緣,就可能是上天選上的人,是未來的琴宗之主。

她是被上天選中的人,所以她至出生後,就待在琴宗,因此也認識了樊筑罄。那時的樊筑罄尚未封王,沒有顯赫母族背景的他,在眾皇子間備受欺凌與歧視。有時候曲絢麗不禁會想,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才造就他未來冷血無情、不擇手段的性格。

那年初識樊筑罄,因為年紀相仿,也因為在琴宗的習琴生活太過煩悶;明知他貴為皇子,她卻主動向他伸出手,找他一同去玩。

        她與他,那時才只有七、八歲,又有誰能抵擋玩樂的魅力?就算貴為皇子,明知於禮不合,他還是握住她邀請的手,與她到外面去瘋。

        皇子因她的誘拐而失蹤,琴宗陷入極大混亂,在差點上報朝廷的剎那,兩個玩的似小泥人的孩子,嘻嘻笑笑地走了進來。

        「三皇子!少主!」福安泰激動大叫,差點沒大哭。

        福安泰就將兩個小泥人,拖下去洗盡後,才扔到當時琴宗之主的面前。而後,曲絢麗受到極大的處罰,被打了三十大板,還需禁足一個月;但貴為皇子的樊筑罄被恭敬地請回皇宮,什麼事也沒發生。

為此,樊筑罄相當愧疚且不安,一逮到機會,他就回琴宗探望曲絢麗。

因那三十大板,曲絢麗還趴在床榻上,無法起身。

「對不起。」見著她的慘狀,這矜貴皇子劈頭第一句,就是道歉。

「哎,有什麼好道歉的。」看見神色比她這傷患還差的樊筑罄,曲絢麗一臉燦笑,就對他說:

「本來就是我不對。明知你不見,琴宗上下會一團混亂,我還找你出去玩。」

隨後她又不好意思搔搔頭,小聲道:「宗主說我這莽撞性子不改,以後會無法帶領琴宗,恐怕還會拖累琴宗。說到底是我自己不好,你別放在心上。」

看著她困窘直率的模樣,樊筑罄心猛然一跳,就怕她以後不願再搭理他,他忙問:「那以後還能一起去玩嗎?」

「當然可以。」有人陪她玩,她當然開心。只是忽然想到什麼,曲絢麗對他小聲囑咐:「只是下次去玩,我們要先瞞過那些大人。」

「怎麼瞞?」樊筑罄也挨近她,小聲詢問。

曲絢麗調皮一笑。「下次你就知道了。」

只是沒有下次,樊筑罄就因為開始屢行皇子庶務,被送至北方阜涼。等到他再度回到琴宗時,已是他十三歲之後的事。

母妃身故,在爾虞我詐、虛偽做作的宮廷中,他所惦記的,也只有她的燦燦笑容。當他完成庶務,由阜涼往回京城,他沒馬上去向皇上請安覆命,而是先到琴宗尋她。

「三皇子。」曲絢麗在琴室邂逅樊筑罄,她低頭斂眉,對他欠身一福。

許久不見,她早已不是小時候的瘋丫頭。一身琴宗玄色袄衫長袍,讓她看起來沉靜成熟不少;還有這些年來的嚴格琴宗教育,讓她舉手投足間,只有嚴謹與莊重。

可樊筑罄不喜歡這樣的她,他惦記著記憶裡的野丫頭,喜歡她的燦笑,所以他告訴她:「我來找妳玩。」

「啊?」不明所以,曲絢麗呆愣的盯著他,只因這話由一名嚴肅冷然的少年口中說出,實在太過詭異。

「妳答應過我,可以再找妳出去玩。」樊筑罄很認真強調。只是他太過於認真的神情,還有清冷果斷的音調,反倒像是在與她商討國家大事。

他的央求,讓曲絢麗優雅揚起水袖,輕摀臉上綻放笑花。

「別遮。」知道她在笑,他猛地拽住她的手,只為看見那張朝思暮想的燦燦笑顏。只是他的唐突,在拽下手的瞬間,也失去她的笑顏。

她驚愣的眼,就看著他,水眸裡蘊釀著某種情緒,說不上是害怕,卻是急欲想與他畫下界線。

不願看見她的疏遠,樊筑罄試著緩下口氣,向她解釋:「我喜歡妳的笑容。」

「咦?」他的喜歡,剛好是琴宗之主最討厭的;習琴之人不能將情緒顯露在琴以外的東西上,只能將生命全數寄予琴中。

笑容,又重新回到她的臉上,這次曲絢麗沒遮掩,卻是對他說:「三皇子,我今日要練琴,恐怕無法陪您。」

被曲絢麗拒絕,樊筑罄的眼中閃過一絲沒落,在她尚未看清時,他央求:「可否讓我聽琴?」

「三皇子……」不容她拒絕,這霸道少年逕自在琴室盤腿安座,就看著她。

又聽他說:「別叫我三皇子,我與妳同是琴宗人,就喚我九律。」

九律,是他琴宗母妃為他取的小名,代表琴宗九律,也是他登記在琴宗名冊上的名字。他若是以皇家本名登入琴宗族譜,恐怕會為琴宗帶來麻煩,所以才會有九律之名的存在。

只是曲絢麗若喚他這名字,被琴宗之主聽見恐怕會訓斥一頓。吸口氣,她佯起笑容,卻又喚他:

「三皇子……」然後看見他眉一挑,周身釋放強大的皇族霸氣,令她不得不改口:「九律……」

霸氣在瞬間消散無蹤。曲絢麗鬆口氣,繼續說道:「九律若要聽琴,我請丫頭們過來侍候可好?」

依他的身份,就算要聽琴,也要比照貴客們的待遇。

「不用。」他拒絕。看著曲絢麗略顯不安的神情,他又說:「就當琴宗之人互相切磋,不需要太在意我。」

那好吧,如果宗主怪罪,她決定把一切都推到他頭上。

見他已閉眼準備聆聽,曲絢麗又向他欠身一福,安坐至琴檯前說道:「請九律賜教。」

琴聲,乍響,吟揉滑按出幽怨的弦音,卻在一個的七弦撥音後,刺伏而停。隨後跟著是劇烈的輪指滾拂,宛若狂風暴雨,或是兩軍交戰,激烈而緊迫,無法呼吸喘氣,就要崩潰……

剎那,又是吟揉滑按的幽怨,只是餘韻中多了些許泛音,若情人般的私語呢喃,纏綿悱惻,直至曲終而散……

搭配高超琴藝的完美演奏,曲絢麗自琴上停下手,就看著不遠處仍閉眼的樊筑罄,在飄著檜木香的琴室裡,聆聽自己因方才樂曲,依然過快的心音。

緩緩地,他終於睜開眼,在她的期待目光中,他探問:「這曲子是?」

「良人吟。以幽怨的閨中婦女,思念遠方征戰的夫君,所描寫的曲子。」

「我不曾聽過這首曲子。」樊筑罄看著面色潮紅的她,「若妳不解釋,我還以為是一位迷途少年,對未來的猶豫而陷入天人交戰中。最後,他或許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卻仍是迷惘困惑。」

「咦!」樊筑罄全然不同的解讀,令曲絢麗愣愣地看著他,過了好半晌後,她才告訴他:「這首曲子是我寫的。」

「抱歉。我雖為琴宗之人,但對琴意只略懂皮毛。」樊筑罄冷然嚴肅的臉上,難得多了歉疚,只因為她曲絢麗。

曲絢麗搖搖頭,她起身走至樊筑罄面前,款款而坐。

「我寫完這首曲子後,曾經演奏給不少人聽,包括宗主、師傅學徒們,甚至是達官貴人……除了好聽或者是感動之外,我不曾聽過其它評語。」

她嫣然一笑,看著他嚴肅冷然的臉又說:「不過想想,我也不過是個小丫頭,學人家閨怨婦人的憂嘆無奈,不過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罷了。不曾經歷過的事,就算再如何學習模仿,其中意境還是少了些什麼。」

「倒是你,說中我近來相當苦惱的事。」曲絢麗無奈苦笑。「你該知道我活不過三十歲的事吧,因為我是上天選中的人。」

看見他臉上閃過一抹憂傷,她反而從容且釋懷說道:「別替我難過。我花了近十三年的時光,終於接受這奇怪的命運。我說,就當老天爺太過公平,不想讓我這樣的人擾亂世間平衡,才會給我這麼短的壽命。」

「壽命短也就算了,偏偏還要被困在琴宗這地方,等待死亡的那一天,那真是太有違我﹃絢麗﹄之名。就算生命短暫,若能隨心所欲過我一生,活的絢麗多彩,那我也甘願。」

「不過你也知道,我若離開琴宗不繼任宗主之位,到時候琴宗恐怕大亂,而我也將愧對琴宗列祖列宗。就算我不甘心為琴宗而活,我還是得乖乖留下。但是,在生命即將過上一半的同時,我又很猶豫啊。」

曲絢麗唉聲嘆氣,又對樊筑罄傾訴:「誠如你所言,我大概就是那位迷途少年,才會在經過天人交戰後,還是不知自己該如何是好。」

她垂頭喪氣,卻又強打起精神對他微笑,啟唇又說:

「不過老天爺算有意思,知道我最近為這事煩悶,送了一位懂我琴心的知己給我,還讓我說上這麼多話。你知道這些話不能在琴宗提起,萬一被宗主知道,哎呀……」

她忘記她的這名知己,身份是瑞朝矜貴非凡的三皇子。瞧瞧,她一時得意忘形下,對他說了什麼。這些話若傳到宗主耳裡,她下半生恐怕只有禁足的命令。

她忽地摀住嘴,尷尬起身,然後很小聲、很小聲的央求:「那個……那個九律可以拜託你不要跟別人說,我今天跟你說的事好嗎?」

「嗯?」樊筑罄沒表情,仍是一臉嚴肅冷然注視她。

「你懂我的琴,我們算是知己嘛,今天的事是我們知己間的秘密,當然不能告訴別人。」她說了一個連自己都不能說服的理由,就想蒙混這個自小在宮廷長大的皇子?

怎麼想也知道不可能。所以她又想找其它的理由,就想說服他答應。

然而想不出理由且相當混亂的她,就聽他清冷嗓音說道:

「我答應妳。」

「啊?」說服了?她竟然說服這個皇子!不過說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樊筑罄會答應她?

雖然困惑,但他畢竟是答應了。曲絢麗放下水袖,露出燦燦笑容,萬分感激對他說道:「九律,多謝幫忙,你果然是上天送給我的好知己。」

「嗯。」樊筑罄沒多說什麼,只是看著她的眼神,多了幾分眷寵與溫柔。那些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的神情,或許就是曲絢麗百思不得其解的理由。

然而這個理由,隨著歲月逐漸增大,在大到瀕臨崩潰邊緣時,因武嘯月而爆破,炸毀了曲絢麗短暫的一生。

多年以後,她時常納悶想著,所謂的知己,應該就是到老死都以心相交的好友。然而,在男女之間,是否真有那種情感的存在?

她對他說,他倆是知己、是好友,所以閒暇時刻,樊筑罄常到琴宗聽曲絢麗彈琴。而他說,聽著她的琴音,似能洗盡世間一切醜惡,讓他暫時忘卻皇室鬥爭的一切煩惱。到最後,那太深刻曖昧的眼神,曲絢麗已經分不清,樊筑罄是來聽琴,還是來看她。

她還記得那年,毫無母族背景的他成了替死鬼,被聖上指名攻打非天孔雀王朝。面對朝臣與人民,他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就算對上毫無保握的孔雀王朝,他隨時可以被犧牲,宣揚聖上大愛。

那天,剛降下初雪的瑞朝,很冷;而出征在即的他,那身銀繡龍徽紋鎧甲,更冷。而過於寒冷的他,在那一燈如豆的幽靜夜晚,到琴宗尋她。

「你來聽琴?」雖然很遠晚了,她仍笑著招呼他,為他奉上溫熱香茗。

「嗯。」樊筑罄頷首,就看著她的燦燦笑顏,接過她手中香茗。莫名的,他冰冷的心,被熨暖了;因為她,也因為那杯冒著氤氳熱氣的香茗。

「想聽什麼曲子?」她擺好烏琴,調好音後,笑著問她。

「隨妳決定。」他說。放下香茗,他定定注視她。

「讓我想想。」曲絢麗沉思撥弦幾聲,沒多久後,她抬眸就告訴他:

「行兵引好了。你出征在即,行兵引是古時常勝將軍邢不歡寫的曲子,肯定能為你帶來好運頭。」

曲絢麗下了決定。一如往常,她對他說:「請九律賜教。」

她屏氣凝神,在纖纖素手觸即琴弦的剎那,那迸裂急促的琴聲,忽地渲染開來。而後,宛若行兵一般,那鑼鼓,那號角,還有那數不盡的達達馬蹄聲,緊湊地拉開戰爭序幕。

兩軍對峙,太過密集的輪指滾拂,和突如的劈音,營造出太過詭譎的局面。樊筑罄似乎可以看見,常勝將軍邢不歡正領著兵突襲敵軍,佈下層層陷阱後,終於在黎明初曉時刻,獲得最後勝利。

一首行兵引,應該是氣勢磅礡,熱血沸騰。但那藏在雄壯激烈的琴音下,卻多了一種格外動人的音韻,似深閨女子的幽怨吟唱,就擔憂著自己在戰場上的夫君或情人。

當琴聲停歇的瞬間,樊筑罄啟唇探問:

「妳擔心我?」

「哎,九律不愧是懂我琴心的知己。」曲絢麗無奈苦笑。「我說,我們都相識那麼多年,你要去戰場打戰,我自是擔心你的安危。」

一聽曲絢麗會擔心他,樊筑罄嚴肅冷然的臉,難得閃過一絲柔情。他堅決的告訴她:「我不會死的。這場戰,我定會得勝。」

「我也希望你勝利。」曲絢麗撥動弦琴,幽幽低語:「好不容易有個知己朋友,你若有什麼差池,我會很難過的。」

「絢麗,」樊筑罄喚住她,在她抬眸的瞬間,他已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妳可以答應我一件事嗎?」

「嗯?」曲絢麗就盯著樊筑罄太過冷然嚴肅的臉,呼吸瞬然緊窒,心跳莫名加快,就等待他接續的話語。

「妳可以--」樊筑罄頓了頓,才又開口說著:「可以在我征戰回來後,與我一同出去玩嗎?」

曲絢麗怔愣片刻,還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她忽地放鬆緊繃情緒,燦笑回問:「你就這麼想與我出去玩?」

「妳答應過我。」但是每次他想找她出去,她總是在忙;不是忙著練琴,就是忙著帶門生,要不就是忙著彈琴給他聽,害他都不知該怎麼開口。

曲絢麗笑著,沒想到他還掛念出去玩的事。她看著這名瑞朝未來的戰神,爽快允諾:「等你回來想去哪裡玩,我都依你。」

是夜,她送走這名知己,看著銀白雪地,好笑的嘆了嘆。

方才那太曖昧的氛圍,害她以為他真要說些什麼。只是,他若真說些什麼,她會答應嗎?

不可否認的,她是喜歡樊筑罄,因為他懂她的琴音琴心;但除了琴音與琴心,她與他之間,還存在什麼?

她並不清楚。

樊筑罄對她而言就像是同宗親人般的存在,可若是男女之情……

搖搖頭,她知道他不會是能觸動她心弦的那個人。但整個琴宗早將他倆湊成一對,只差在她繼任宗主之位後,提出大婚。

冬去春來,夏往秋返,她在琴弦上耗去近一年的時間,才赫然聽見他戰勝的捷訊。那日,是刮著大風的深秋,她在琴宗遇上一身戎裝、風塵僕僕的他。

那模樣,她知道,他一向聖上覆命後,就迫不及待回琴宗尋她。

「恭喜你打勝戰。聽說聖上還替你封了王。」終於見著毫髮無傷的他,她放下心中大石,欣喜看著他。因為母族不夠勢力,這麼多年來備受歧視冷落的他,終於得到聖上的正視。

「是樂王。因為我母妃出身琴宗,父王便以﹃樂﹄字當我的封號。」似乎對這身榮寵毫不在意,他嚴肅冷然的臉上,難得有了笑容,只為了曲絢麗。

他眷戀地貪看著她,緩緩開了口:「妳,答應過我,等我回來就要同我出去玩。」

別過他太強烈的目光,她微笑探問:「九律想去哪?」

他目光緊鎖著她,卻說出了一個令她詫異的地名。

「扎曲河畔。」

近年來分隔瑞朝與月影國的扎曲河畔被種下許多荷花,有些瑞朝人們也仿照月影國的風俗,在荷花朵朵的河畔旁,同自己心儀女子求愛。

他想向她求愛?

怔愣中,她聽見遠方福安泰的叫喚聲,極可能不是再尋她,可她卻刻意抬起頭,向福安泰揮手示意。然後,她心虛又慌亂地轉身,背著對樊筑罄囑咐:

「福老在找我呢。那地方……之後再去吧。」

在大風揚起的瞬間,她的衣襬自他指尖滑落;極欲離去的她,未曾見著他的悵然所失。收回手,他深嘆口氣,就怕自己將話說早了。

也不逼她了。至少她會一直待在琴宗,那怕僅是短短的數十年,他還能在她的身旁愛著她、等待她。

幾天後,他又來琴宗尋她,卻是一如故往聽她彈琴,再也不提出去玩的事兒。

而這樣的日子,竟持續到他被新帝貶調至邊疆,她也從琴宗出逃。

「妳還好嗎?」武嘯月溫柔的嗓音,自遙遠過往中喚回曲絢麗。

抬眸,透過白年相思樹下的燦燦流光,她見著此生最愛的男人。

目光交疊,恍若回到最初的那刻,那張無預警奏響她心弦的羞赧俊顏,叫她體會了真正的男女情愛。

只是還是有些不一樣啊。

不知是故意還是被風吹亂的束髮下,藏著一雙墨玉般幽暗深沉的眸,眸上不再若過往那樣死氣沉沉,而是多了些生氣,多了些對未來的渴望。只是那壞了他面容的刀疤,恐怕是他努力一輩子,也不能忘卻的夢魘。

曲絢麗心疼他的遭遇,又怕自己的同情成為他的負擔,她佯起燦燦笑容,很故意對他說:「大概是昨晚沒睡好,有些疲乏。」

「我……」一如她所期待,這可愛的男人又開始臉紅,撇過頭不敢看她。

昨晚,這初嘗雲雨滋味的男人,也不知是不是禁慾太多年,一連要了她好幾回;害她全身痠痛不打緊,連嗓子都啞了。更丟臉的是,他們倆太猛烈的激情,還傳到船伕夫妻耳裡,結果她早上還被船伕妻子暗虧:「很恩愛喔,年輕真好。」

「對不起,我下次會克制些。」可能是想到昨晚的旖旎情色畫面,武嘯月的臉更紅了。

曲絢麗好笑的看著他。「夫妻間的敦倫有什麼好抱歉的,啊……」

驚呼聲,因為武嘯月怕她真的太累,一把將她凌空抱起,擁進自己懷中。

「小武你……」換曲絢麗臉紅了。他溫熱體溫暖著她,雖然靠在他懷中很舒服,只是這樣上街實在太過引人側目。

「我抱著妳,累就歇會。」俊臉依舊紅赧的武嘯月,心疼自己的寶貝妻子,鼓足勇氣親暱地擁抱她。

「那個,我很重的,你要不要放我下來……」曲絢麗越說越小聲,因為武嘯月已經出了寺廟,準備上街。

「妳很輕。」因為太輕了,武嘯月還想著要不要燉隻雞幫她補一補,或者央求她每餐再多吃些。

「可是……」曲絢麗才想說些什麼阻止他,但來不及了,對街的大嬸正伸長脖子,一臉竊笑地往他們這邊探頭。她只好無奈表示:「算了,你抱吧……」

曲絢麗羞紅麗容,困窘的將臉藏在他懷中,聽著他狂跳絮亂的心音,感受他逐漸高升的體溫……發現抱著她的男人竟比自己還緊張。偷偷抬眸,她打量那張脹紅俊臉的主人,絲毫不畏身旁的閒言閒語,婆婆媽媽的指指點點,小心翼翼的就抱著她,宛若她是什麼珍貴寶物。

莫名的,她仰起頭,定定地注視他。陽光下的他,因那條狹長刀疤,已不復過往的端正俊朗,只剩滄桑沒落的氣息,包覆著太多辛酸。她擔心這個武嘯月,只是她還剩多少時間,能在這樣陪伴他?心底幽幽嘆息,她曲絢麗終究輸給自己的命運。

「不是累了?」感受到她的目光,武嘯月輕聲探問他懷中的寶貝妻子。

「是累了。」她笑著倚進他的懷中,也不管旁人的視線,親暱地靠著他。「我們找個地方歇著吧,我現在全身痠痛,只想泡個舒服的熱水浴。」

「好。」他允諾。就抱著她走在清漾的陌生街道上,然而卻在轉過幾條胡同後,他忽地停下腳步。

眼前,是立於扎曲河畔與清漾河畔交會的一棟褐色樓房建築,建築兩側的河畔旁環繞遍遍荷花,粉嫩嫩的色彩與青漾漾的河面就襯著這棟建築,和這棟建築上高掛的牌匾,風荷客棧。

「這裡不是……」曲絢麗興奮地看著眼前建築。

雖然建築不一樣,但太過熟悉的景,叫武嘯月瞬間就認出︱︱

「十年前風荷樓的舊址。」

她曾在十年前的風荷樓住過一段日子,那是她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當年,因為琴宗宗主身故,她這個被上天選上的人,必須立刻接任宗主之位。但是,一直到宗主過世前,都一直陪在宗主身邊的她,對即將繼任的琴宗宗主之位感到相當惶恐。

原本相當認命接受自己擁有短暫壽命的她,在親眼目睹宗主老死的過程中,開始有了反抗的情緒。不過才不到短短一年,她看見宗主原本烏亮的髮逐漸變白,光滑肌膚上出現不該有的皺紋,甚至到最後四肢癱軟退化,無法行動,只能躺在床榻上,靜默地等待自己的死期。

她看見在面臨死亡那刻,宗主出現如釋重負的笑容;也許對於宗主而言,他短暫的一生,所等或許就是自命運解脫的瞬間。不用再背負上天使命,不需再扛琴宗這個責任,只要做他自己就行。

那笑容深深地憾住曲絢麗,讓她毅然決然地選擇在繼任宗主之位前一晚,逃離琴宗,遠離瑞朝。那時的她,抱琴走在渡船頭,剛好看見有往清漾的船,她便跳了上去,冀望在月影國開始她的新人生。

這輩子只會彈琴的她,為了謀生只好到青樓教花娘們彈琴。她這個受世人敬仰的天下第一琴,從此墮落青樓勾欄院,彈的盡是靡靡之音,難登大雅之堂的俗豔歌曲。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她就愛這樣毫無拘束地過活,就愛與花娘們喝酒談笑。太逍遙自在的生活,讓她忘卻自身束縛,忘卻琴宗責任。她以為自己只是平凡的樂師,能隨心所欲過活,能愛上自己想愛的人……卻忘了其實她只是在逃避,而該背負的責任,總有一天還是會找上她。

那日,是立春,在荷花滿開的清漾河畔,她醉心於花娘們說的美好傳說,等待那名讓她心跳加快的男子,向她求親。

悠悠琴音,奏出她的綿綿情意;曲曲相思,說不盡的情話呢喃。心底,她就想著武嘯月,想著他害羞不語的模樣,想著他看向自己含情脈脈的神情……

鏗鐺!

「啊!」第七條琴弦應聲而斷,劃破她的美夢,逼她面對現實。

似乎有什麼事要發生了。曲絢麗心跳莫名加快,大口喘氣,某種熟悉的氣息逐漸逼近,與她的琴心琴音相呼應。

敲門聲,瞬間響起,因多年的默契,在丫頭尚未開口的剎那,她已先說出:

「九律,是你嗎?」

門開了,在丫頭身旁威武高大的身影,還有嚴肅冷然的面孔,正是樂王樊筑罄。

不待他開口,曲絢麗早一步囑咐丫頭:「他是我的貴客,妳先下去吧。」

丫頭欠身一福,領命而退。樊筑罄帶上門,就看著曲絢麗,似有千言萬語要訴說,最終還是化為無聲嘆息。

「你怎麼來了?」不是應該駐軍在孔雀河畔?樊筑罄這位瑞朝戰神,因為新帝上任後被下令削去軍權,並奉旨鎮守邊疆行放逐之實。

她起身走向他。

「我奉聖上之命攻打月影國。」

「啊?」一聽他要親自上戰場,曲絢麗驚白小臉。她不是不知他的能耐,當年與非天孔雀王朝一戰,他鐵血冷酷的治軍方式與浴血奮戰的殺敵英姿,為他搏下「戰神」之名。對他心存忌憚的新帝,恐怕是因為與月影國久戰不下,才會找上他。

只是樊筑罄一上戰場,那武嘯月……曲絢麗不敢再想,她就希望自己喜歡的人能平安。心繫武嘯月的她,卻沒想到樊筑罄又帶來另一個晴天霹靂。

「妳離開後,琴宗四分五裂,除了本宗之外,又多了許多獨立出來的宗派。我此行清漾,除了攻打月影國外,另一件事就是履行福安泰所託,帶妳回去重整琴宗。」

逃避許久的問題,終究還是得面對;自身都難保的她,又有什麼資格希冀與武嘯月雙宿雙飛?心底沉痛惶恐,曲絢麗無力踉蹌,卻叫樊筑罄一把托起,擁進自己懷中,聆聽他難得絮亂心音。

「九律……」水眸瞬然睜大,曲絢麗看不見他的樣子,卻聽他說:

「我知道妳不甘心為琴宗而活。既然如此,那為我而活,當我的王妃,琴宗的事我替妳擋著。我只要妳每天過的開心,過妳想過的生活,就讓我一直愛著妳。」

樊筑罄真摯求愛的話語,讓曲絢麗就想掙脫他。察覺到她的意圖,樊筑罄將她擁的更緊,不願讓她離去。被他鋼鐵般手臂禁錮著,曲絢麗只好無奈低語:

「九律,你應該知道皇族之人除了聖上之外,一生只能納一個王妃。若王妃身故後,你是終身不得再娶;若是毫無子嗣,你的血脈將會永遠斷絕。」

她搖頭。

「我的生命很短,不能耽誤你。」

「子嗣血脈什麼的,我才不在乎!我只知道這輩子我的王妃只有妳!」

曲絢麗低聲嘆息,她太懂樊筑罄這個頑固知己;他所堅持的事,幾乎沒人能勸服他。為了斷絕他的愛戀,她只好選擇老實告訴他:

「九律,我有喜歡的人,所以不能跟你在一起。」

抱著她的緊窒力道,忽然鬆了。曲絢麗掙開他的懷抱,不忍看向他,她轉身背對他,就對他說:「我近日會回琴宗。」

不管如何逃避,到頭來她還是得面對自己的命運。只是,這太短暫的生命裡,她能渴求武嘯月的陪伴嗎?

她無奈嘆口氣,就聽著背後沉重的腳步聲,在推開門後逐漸遠去。

沒多久後,總算認命的她,在眾人期盼中,回到了琴宗。

那日,她被穿上對襟八層的禮衣,外套一襲玄色大禮服。九層的沉重衣物,象徵琴宗九律,正是琴心、琴意、琴理、琴操、琴法、琴色、琴行、琴律、琴死,九種律範。這九種律範,正如這襲沉重的禮服,是個沉重的責任。而這責任除了發揚琴宗九律外,更要栽培下任宗主,就是另一名由上天選上的人。

那人,正是曲逍遙。琴宗繼任大典的那日,是曲絢麗第一次見到他。那時的他還不到五歲,濃眉大眼的,水嫩嫩肌膚襯著紅通通面頰,正值最純真可愛的年紀,卻需要跟她一樣被穿上九層的禮服,強迫接受這不公平的命運。

她還記得,那時的他以琴宗少主之名,正襟危坐對她行師徒之禮。正待他要開口喊她「宗主」時,她不知是怎麼了,竟要他開口喊:

「姊姊。」曲絢麗對這怯生生的小男孩循循善誘。

「你就叫我姊姊。我比你也大上不了幾歲,你叫姊姊剛好。再說,你的能力也不輸我,我也沒什麼好教你的。況且沒幾年後的將來,你也會繼任宗主之位。」

「你就叫我姊姊,當我是你的姊姊;反正在這琴宗,你與我皆是無父無母,還不如以姊弟相稱,彼此有個照應。」

「宗主!這於禮不合!」一旁的福安泰率先反應。

但對這命運異常不滿的曲絢麗,還是很執意的哄著曲逍遙:「來,叫姊姊。」

礙於福安泰的神色,曲逍遙一開始是不敢叫的,但看見曲絢麗笑容燦燦期待他喊她,這被美色勾引的孩子,終於是很小聲、很小聲地喚了她一聲:

「姊姊。」

「逍遙真乖。」無視福安泰著急神色,曲絢麗將曲逍遙摟進懷中,很開心蹂躪他被梳整好的髮。

這太可愛的孩子,讓她想起她最愛的男人。她想著,坦若她與他成親,生下的孩子是否也同曲逍遙一般可愛?這個渴望,讓一個近乎不可思議的想法,瞬間在腦海裡產生。

回眸,曲絢麗對上福安泰與前來觀禮的樊筑罄,她對他們說:

「既然接了宗主之位,接下來也該是忙婚配事宜。」琴宗之主壽命比一般人短,在有生之年若想留下子孫血脈,成親婚嫁總會緊接在繼任大典之後。

但她的主動提出令福安泰愣了愣。

「宗主?」

放下曲逍遙,她讓他與福康寧玩去,就看著那對兩小無猜,曲絢麗啟唇微笑,逕自宣布:

「我有一名戀慕之人,他是月影國的少將武嘯月。」

她看見樊筑罄怔愣片刻,臉上似閃過一抹哀痛;曲絢麗不忍再看,於是轉身又說:「他已向我求親,而我打算答應他,與他在琴宗成親。」

她的決定,似乎讓福安泰想說些什麼。但福安泰最後什麼也沒說,僅是看了樊筑罄一眼,看著他雙手緊握,卻仍是一臉嚴肅冷然。

又聽曲絢麗囑咐:「福老,你先退下吧,我有事和九律相談。」

福安泰允諾。他躬身一福後,就走到曲逍遙和福康寧身邊,一手一個,將這兩個孩子一同帶到外面去。

沒了孩子們的嘻鬧聲,也沒有琴宗人的祝賀聲,琴宗的大廳,沉靜的令人心驚。太靜默的氣氛,讓曲絢麗呼吸緊窒,心跳莫名加快;她深吸口氣後,轉過身面對樊筑罄,一臉燦笑對他說:

「九律,我可否向你討樣新婚賀禮?」

不意外她會這樣央求,樊筑罄雙手緊握成拳,冷冷問著:「妳想要什麼?」

「我想要武嘯月。」為了自己的幸福,曲絢麗定定看著樊筑罄,一瞬也不瞬。她堅決又說:「我希望你答應我留他一命,讓他回琴宗與我成親。」

「不可能。」樊筑罄想也不想,馬上拒絕她的央求。「他是敵人,我只能殺了他。」

「九律,他是你的敵人,卻是我的夫君。」曲絢麗幽幽一嘆,無奈低語:

「你難道不能看在我們多年的情份上,饒他一命?」

「多年情份?」樊筑罄閉上眼,清冷嗓音多了苦澀,他忿忿低語:「絢麗,妳何其殘忍!妳明知我想娶妳為妃,卻要我做出這種承諾!」

「九律,原諒我。」她知道自己的請求很過份,曲絢麗不敢看著他,就想移開目光。但一思及這關係到她與武嘯月的未來,她仍是注視樊筑罄,堅定的、毫無遲疑的,就想要一個允諾。

睜眼,樊筑罄對上她的目光,那雙令他心折的秋水翦瞳,令他深深嘆息。

他,很愛、很愛這個女人,所以他無法拒絕她的請求。但是,他仍奢望著有一日能得到她,能與她在一起。因為這個渴望,讓他賭上他對她的所有愛戀,下了一個決定,一個在將來親手毀掉他與她的決定。

「我答應妳不殺他。」他說,就看著她欣喜的眉眼,他想,只要不親手殺了武嘯月,就算不違背諾言。

「九律,謝謝你!」得到他的允諾,曲絢麗幻想她與武嘯月在琴宗的幸福生活。她將為武嘯月生下幾個和曲逍遙一般可愛孩子,就算不能白首到老,她也要在這沉重的宿命包袱下,活的絢麗多彩,與她最愛的男人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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