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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和平

      「唉,實在太和平了。」

      已經在襄蘭住上兩個月的少年,正悠閒地倚在客棧二樓的窗欄旁,一覽襄蘭城裡熱鬧非凡的夜景,俯視帶著喜悅神情從街上穿越而過的人群,卻透露出與之相反的哀愁。

      他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上穿著從城裡弄來的舊布衣,卻仍然遮掩不了由內而外所散發出來的貴族氣息。身旁那個跟他同年的隨侍,也經過一身喬裝,端坐在擺了小菜美酒的桌邊,卻嚴肅地看著他的主子,反問道:

      「和平,不是正好嗎?」

      傷城搖搖頭,凝視著遠方燈火的集中處,忽地醉意讓視線變得模糊不清,眼前覆上一片炫爛而迷惑的場景。可惜,他天生酒量好,喝了酒後的思緒只會變得更為透徹,甚至能坦率地道出藏於內心的真實面目。

      「一點好不好。他們與我無怨無仇,他們擁有的我也一點都不想奪取,為什麼我就不能當個徹底的旁觀者呢?」

      「命運就是如此,不容人類輕易違抗。」

      傷城蹙眉輕嘆道:「把做不到的事都推給命運,這是人類的壞習慣。」

      傲霜微仰著頭望向他主子的背影,不由地輕輕搖頭,「你忘了嗎?你也是人類。」

      「……是啊,你要不說,我都忘了呢!」

      他雖然擁有高貴的血統,卻彷彿只為了完成任務而存在。從小到大埋首苦讀,連睡著都能夢見無止無盡的體能訓練,終於在每年舉辦國試中脫穎而出,然後培訓,然後實戰演練,然後出動執行任務……

      一想到自己的一生就會這麼過去,就覺得心裡有無限的空虛。於是他將手中的酒杯貼緊雙唇,想透過帶著香氣的美酒,與街上嬉鬧而過的人群,遺忘這殘酷的現實。然後有感而發地嘆道:

      「在這世上,或許就只有人類會自相殘殺吧!你看,這麼美的一幅畫,怎麼會有人想破壞它呢?」

      「這不是我們該思考的問題。」

      「不是嗎?」

      「上頭下了什麼命令,我們照做就是了。」

      傲霜不同於傷城,他沒有主人的身分與地位,所以沒有立場對命令感到懷疑,甚至提出質問。對他來說,無論發生什麼事,完成任務是唯一他要關注的事。

      相反地,傷城卻時常陷入無可自拔的思想泥淖中。

      「……是嗎?」

      傷城回到座位上,將空了的酒杯又添上了帶著桂花香的酒。總是一派輕鬆的他,雖然不願意,卻還是能輕易就感覺到傲霜那雙帶著指責般的嚴厲視線。為了擺脫他那緊迫盯人的視線,他只好順著他的意地談起正事來。

      「那件事調查得怎麼樣?」

      傲霜看著傷城給他斟了杯酒,置於桌前,回想起這陣子以來的調查行動,無奈地發出一聲嘆息。

      「那人防守森嚴,身分也不是一般護衛,不容易接近。好幾個派去監視的人,不是沒兩下就被發現然後放倒,就是輕易地被甩開,什麼也查不到。只從旁人那裡打聽到一個消息,說他是青丘回國那年,在途經富春山時撿回來的。」

      「富春山?那裡能住人嗎?」

      富春山並不只是一座山,更貼切的說法,是一串山系,橫亙在青丘與張宏之間,因為樹林茂盛,進入之人往往會迷失方向,所以大多數人只敢沿著從中貫穿的商道而行,樹林裡的野生動物也就愈發活躍。

      滴酒不沾的傲霜拿起了擺在一旁的竹筷,仔細地在一盤丁香花生炒豆干中,挾了一小塊豆干,在放進口中前,喃喃道了一句:

      「因為是被狼養大的啊!」

      「狼?」

      「正確來說,是猲狙(音:赫居)。其状如狼,赤首鼠目,其音如豚,食人。在樓蘭滅亡後,便化成為白狼,隱身於富春山。」

      傲霜將藏書庫裡的資料倒背如流。這個消息倒是讓一向沒什麼起伏情緒的傷城,露出了些許訝異。

      「一般的狼要養人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居然還是猲狙?」

      「當年一起隨青丘回國的人都看見了。猲狙的嘴裡叼著一個活生生的肉球,突然出現在車隊面前,輕輕地將他放在地上後,退後了幾步,便鑽入了樹林裡。簡直就是想把不屬於富春山的他雙手奉還一樣。不過,當時他才四歲,雖然可能已經有記憶,卻還沒學會人類的語言。即使回到青丘後開始恢復人類的生活,但記憶這種東西如果不用語言反覆複習,是無法順利留在腦子裡的。」

      「所以他對被猲狙扶養的事,全然不記得囉?」

      「應該是這樣沒錯,因為從來都沒有人聽他自己提起過。不過……」

      傲霜停頓了一下後,終於提出了長久以來的疑問。

      「我們的目標不是他吧?主人,我們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開始認真解任務?來到襄蘭都已經兩個月了,結果你成天只會在這裡……喝酒。」

      「嘖,這你就不懂了。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人生地不熟的,自然要先了解一下這個國家的民俗風情,不是嗎?」

      「這些事,頂多用上十天半個月就夠了吧?」

      見傲霜的神情愈發嚴肅,口氣也愈來愈差,傷城只好一改他隨性的態度,帶著微笑地耐心說服道:

      「聽說他是青丘的手下愛將嘛!所以我想除了兩個嬌滴滴的公主之外,他是青丘唯一的弱點了。你說,我們不該多了解一下敵人的弱點嗎?這樣等到要解任務的時候,就可以事半功倍,而且不出任何差池。」

      傲霜的眉間微微地抽動了一下,沒有反駁,看來就是同意了。傷城見狀,連忙加碼繼續說道:

      「再說了,他是被猲狙養大的耶!該不會隱藏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祕密吧?哎唷,好想知道喔──」

      「主人?」

      「你再去調查一下吧!」

      不好的預感又應驗了,傲霜忍不住大叫了聲,「主人!」

      傷城卻自得其樂般道:「說不定會有出乎意料的發展喔!」

      傲霜氣結,不得不拋棄侍從的身分,放肆地對他咆哮道:「你倒是說說看,還會有什麼比被猲狙養大更出乎意料的發展?」

      「有啊,比如說……」

      傷城捧著酒杯沉思了片刻,理所當然地吐出了四個字。

      「不是人類。」

      「那會是什麼?妖獸嗎?」

      「哎、哎呀,我只是說『比如』,你別放在心上啦!」

      「……」

      「總之,現在我們也只能將時間耗在這裡了,誰叫那個『目標』行蹤不定,不好掌握呢?與其像隻無頭蒼蠅到處亂轉,我們還是留在原地守株待兔的好。」

      漸漸找回理智的傲霜,深深地呼吸了一回,然後冷冷地看著傷城,下了個結論。

      「……你這是在逃避。」

      「我沒有。」

      「其實我都知道,你為了不想完成我們來到這裡的任務,就一直要我去調查這調查那的。」

      「我這是在……提高勝率。」

      「在我看來,卻等同於逃避。」

      兩人把話都說得這麼白了,房間裡的氣氛也就變得不一樣了。隨時隨地都在確定四周有無外人竊聽的傲霜,壓低音量說道:

      「逃避殺人,與被殺。」

      傷城怔愣了下,原先在臉上交錯出現的憂鬱與悠哉,突然被一道如冰霜刺骨的冷酷所覆蓋。他望向身旁的傲霜,不可否認地聳了聳肩,然後捧著酒杯,站起身來走到窗欄邊。

      街道繁華與活力依舊,嬉鬧與喧嘩仍存在,但是遠遠的,人群之中讓出了一條筆直的道路,一個穿著黑色勁裝的少女,手中懷抱著一個包裹,從另一頭狂奔而來。

      跟蹤她並不在任務的範圍裡,但不可否認的,他對於這個生活在和平國度的公主,充滿了好奇。是什麼能讓青丘能如此放任自己的女兒在大街上東奔西跑?甚至幾乎沒有派護衛跟隨?是什麼能讓青丘百姓對待一國的公主如此……沒大沒小?居然可以直呼公主的閨名?

      這和他所生長的國家──犬戎──完全不同。

      犬戎,一個幾乎一年四季都冰天雪地的國家,不只自古流傳的典章制度冷冰冰的無法輕易被破壞,連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也是冷冰冰的。所以當他一路從千春山沿著雪川往襄蘭前進時,看著愈來愈和平的生活,他的內心的困惑也愈來愈多。

      他不禁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又再一次地嘆道:

      「唉,真的是……太和平了。」

      ※

      聽見簾帳外有聲響,半睡半醒的青丘王立刻睜開了雙眼,從王榻上彈起身來,扯開簾帳,簾帳外只有無名面無表情地蹲跪在王榻邊。

      「啟稟陛下……」

      輾轉一夜的青丘王,按耐著慌亂的思緒,簡潔有力地道:

      「說。」

      無名捨去了贅字,一字一句說得清晰。

      「護衛隊來報,皎月露台佈置的二十名護衛全被擊昏,鐵籠被砍斷,白鹿失蹤,萬里大人重傷昏迷。」

      「什……」

      青丘王聽見整夜的焦慮與憂心成為事實,心急得連外衣都來不及披上,光著腳就往帳外奔去。

      王居的主體是層層相疊的岩石,岩石下挖空了做成石室,岩石上則搭起一個個八角或六角營帳,最高處不過二層樓,卻幾乎已能俯瞰整座襄蘭城。青丘王步下蜿蜒的台階,沿著每隔數丈便搭設的火盆燈走去。

      一路上,他滿腦子塞滿了片段的記憶──

      才剛懂事就送往張宏的王妹、生下女兒便重病不起的王后、跟狩獵隊一起發現被狼豢養的男孩、來自民間又轉眼消失的奇異女子、從小就體質虛弱的兩個女兒……雖然是太平盛世,但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悲痛,卻一件都沒少過。

      那些記憶像是在他的腳上施加了力量,讓他愈走愈快,直到他能看見王居一角的燈火通明,守在外頭的護衛便急忙上前,將他迎進其中一個大帳內。

      大帳內來來去去的侍從,端出去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將蹲坐在榻前王醫的滿頭白髮,襯得更加雪白,一旁還有醫徒正埋頭搗著藥。

      「情況如何?」

      王醫回過頭,見是青丘王駕臨,連忙要起身行禮。

      「免了免了,究竟傷得重不重?」

      青丘王免去了王醫的行禮,眼睛仍盯著床榻上的萬里,眼看他的右臂上斜裂了一道深能見骨的傷口,血流如注。一旁的醫徒用布壓迫,沾滿了鮮紅後,又再換另一塊的新的布,放在榻邊的盆子裡,已經堆滿了一座血淋淋。

      「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已經縫合了嗎?怎麼血還流成這樣!」

      王醫溫吞回道:「回陛下,依臣所見,這是來自犬戎的痲痺散。此散灑在傷口上,會減輕傷患的疼痛感,但就算已經縫合,還是會讓傷口……血流不止。」

      「那就趕緊止血啊!」

      連星臨屢次放走奇珍異獸都鮮少真正發怒的青丘王,難得地大吼了起來,讓這輩子已經見過了不少大風大浪的王醫,都禁不住心中的懼怕,立馬拱手用顫音說道:

      「王、王居裡的止血散昨夜被盜,微臣已命醫徒拿胡楊花序應急……藥、藥呢?藥呢!」

      一旁在搗藥的醫徒也顧不得手裡那盆草藥才搗一半,便匆匆上前,將草藥盆端給王醫。

      王醫接過看了一眼,裡頭原本盛滿的草藥已經搗出了帶著殷紅的汁液,雖然理想狀態是要搗成泥糊狀,但現下事態緊急,便一股腦兒將半成品倒在滲血的刀傷上。

      「再去搗。」

      「諾!」

      王醫一邊將草藥撫平,一邊讓床榻邊的醫徒重新拿了條乾淨的白布,按壓在傷口上。草藥似乎刺痛了萬里,他皺起了眉,緩緩睜開雙眼。原本站在一旁佇立的青丘王瞧見了,立刻湊上前去,在他耳邊關切道:

      「萬里,感覺怎麼樣?」

      聽見青丘王的呼喚,萬里連兩眼的焦距都還沒對好,便用發白的唇反射性回道:

      「回陛下,還好。」

      「這怎麼會還好?傷得這樣重,這可還是第一次啊!」

      「請陛下恕罪,微臣……失職了。」

      「先別管這麼多,你的傷要緊。」

      青丘王不理會萬里的請罪之詞,雙眼直盯著那道右臂的傷口瞧,憂心問道:

      「這草藥有用嗎?來得及嗎?王居裡還有什麼靈丹妙藥都用上啊!啊,對了,白鹿!拿白鹿來救萬里!」

      萬里是為了保護白鹿不被盜走才受了傷,青丘王卻要拿白鹿來治療他的傷。聽見這句不可思議的話的王醫和醫徒們,都頓時愣住,只有跟隨在王側的無名,依然用不急不徐的口氣低聲提醒道:

      「回陛下,白鹿剛剛被盜了。」

      彷彿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般,青丘王震怒。「怎麼可能?我這次可是用了張宏來的黑鋼大鎖,臨兒那雕蟲小技解不開的!」

      「回陛下,是鐵籠被砍了的。」無名回道。

      「什麼?」

      「還是公主傷了萬里大人的。」

      「是臨兒?她、她什麼時候學會這麼個邪門歪道?居然還下毒!我真是寵壞她了!」

      「陛下……」萬里虛弱地喚了聲,引起青丘王的注意。「不是公主……」

      氣若游絲般的說情,讓青丘王更是火冒三丈。

      「你不用幫她說話,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清楚。她整天往外跑,不知道又在外頭認識了什麼『好朋友』?我這回可要好好教訓她。傳令下去,出動全部的護衛隊,定要將星臨抓回來!」

      「諾。」

      無名接了令,躬身退出帳外。伴著他在帳外高聲呼喊的傳令,躺在床榻上的萬里,激動得想要坐起來,卻又立刻被青丘王壓回了榻上。

      「你躺好。」

      「陛下。」

      萬里有氣無力地說道:「真的不是公主。公主天性善良,連一隻野獸……都不忍心傷害,又怎會……傷了我?」

      「那又是誰?還會是誰?若不是你對她手下留情,在青丘有誰傷得了你?」

      「我也是……第一次遇見,比我強的人。只能說,人外……有人。」

      「那究竟是誰?你看清他的面貌了嗎?」

      萬里輕閉上眼,微微搖了下頭,猶豫再三後,才喃喃說道:「他……身著護衛隊的服裝。」

      青丘王難掩臉上驚訝,嚴肅問道:「你的意思是,有內賊?」

      萬里帶著微微苦澀笑道:「能傷了微臣的,偷件衣服,也不難。」

      「唉,你說的對,說不定這就是那人的計謀,要讓我們窩裡反。如此看來……」

      青丘王的心中浮現了一個人影,雖然沒有直接證據,心情卻格外沉重。甩去煩憂後,又再度將視線落到萬里身上。

      他沒有兒子,所以用盡心力將身上的所有功夫,都傳授給這個從狼窟裡撿來的孩子。取名「萬里」,是希望他能日行萬里,而他也絲毫沒有讓他失望過,總是能做到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好。日子一久,他竟忘了他也是凡人,也有血有淚,會受傷……也會死。

      「藥好了!」

      醫徒又捧來了盆搗好的草藥,這回紅得發黑,還發出了淡淡的清香。王醫將白布拿開後,直接將草藥往傷口上加,漸漸地,被覆上草藥的傷口不再出血。

      「啟稟陛下,萬里大人的血已止住,只要再將餘毒逼出,便無大礙。」

      青丘王聽王醫用肯定的語氣說道,這才放下了心,再次向他強調道:

      「你好好休養。記著,這事我不怪你,一切等找到星臨再說。」

      「……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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