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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壹章 夏,小酒

2011年剛過半的某一天,魷魚和龍蝦醉倒在水豐路上的“三六九”家常菜館。

夏天傍晚,在馬路邊支了桌子,一次性塑膠桌布一鋪,壓上巨大的水煮魚鍋子和更加巨大的水煮牛肉鍋子,一碟花生米,一碟炒螺螄,兩盤泡椒鳳爪,兩盤素菜,幾瓶小二鍋頭,幾瓶啤酒。

魷魚和龍蝦喝二鍋頭,不多一會兒就喝得面紅耳赤,一人嘴裏一句,說得熱火朝天,內容遠得沒邊。

魷魚逢酒必醉,醉了必吐,吐完之後,什麼掏心窩子的話都往外說,攔都攔不住。此刻他已經兩眼迷糊,但是還沒到吐的時候,要等他的心窩子話,可能要等到扛他回去的路上。

龍蝦也醉得兩眼迷糊,但是還能喝,他自家釀的五十六度玉米酒,他一次能喝一斤。他喝醉了從來不吐,也不說什麼心窩子話,他愛說自己的牛逼往事,說自己初中時候離家出走無本創業給人洗車的光榮歷史,說高中年代一邊複讀一邊開酒吧的傳奇歲月。他說到動情處,必然神情呆滯,和他演小品的時候截然相反。

我不喝二鍋頭,我喝啤酒。啤酒好,清涼解渴,喝多了,還能清腸通胃。我從來喝不醉,不說心窩子話,也沒有牛逼可以吹。魷魚和龍蝦對此不滿,讓我也喝二鍋頭,喝醉了,也真情傾訴,也海吹胡侃,興許還能表演雜技。

我是真不能喝白酒,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口渴找水喝,有人就倒了碗燒酒,跟我說那是涼白開,我口渴呀,仰頭一大口就下去了,不知道喝了多少。喝完我就頭暈,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等我醒過來,我還是頭暈,還是口渴,我看不清楚,聽不清楚,我走不穩路,說不清話,我感覺我像死了一樣,要飛了,要化了。

魷魚說:“喝,喝完我們去唱歌,就去歐尚斜對面那家。”

我想,今天的真情傾訴大概要在KTV裏解決了。

龍蝦說:“喝,喝完咱們去北京,明天就去,騎自行車去。”

我想,下次喝酒的時候,龍蝦就能多一件光榮事蹟了。

小二鍋頭瓶子沿著腳邊花壇擺了一溜,啤酒瓶子沿著二鍋頭瓶子擺了一溜,雪花清爽,冰鎮過,瓶子上細細密密的小水珠子,手摸一下,涼到骨頭裏。

泡椒鳳爪是真辣啊,吃一只,就要喝一杯啤酒。在泡椒鳳爪這點上上來說,我比他倆都佔有優勢。炒螺螄是真香啊,拿牙籤一挑,肉就出來了,指甲一掐,不能吃的髒東西就沒了,佐料的味兒都在肉裏,香啊。龍蝦厲害,龍蝦不掐髒東西就直接吃,吃得滿臉陶醉。魷魚更厲害,魷魚抓一只螺螄,用嘴一吸,螺螄肉就出來了,上門牙和下門牙一碰,髒東西就掉下來了。在炒螺螄這點來說,他們倆都比我有優勢。

我說:“這螺螄太小,吃著不過癮,我們小時候在田裏撈的螺螄,都雞蛋那麼大,炒好了,能吃的肉有蛋黃那麼大,不用牙籤,拿筷子就能把肉挑出來,比這個還香,比這個還嫩,我爸的手藝比這還好。”

廚師兼老闆就坐在我們旁邊乘涼,藤條編的大涼椅子,托著他的大胖身子。他也不介意,翹著一條腿,一晃一晃,嘴裏哼著一首老曲子。

龍蝦說:“這算什麼,我們小時候,下河抓大龍蝦,龍蝦多啊,沿著河邊一排的龍蝦洞,一個挨一個,居民區似的;龍蝦大啊,把手伸進拳頭大的洞裏一抓,結結實實活蹦亂跳,螯跟鋼鉗似的。我們吃龍蝦不像現在這麼連殼炒了吃,我們給它去了殼抽了腸,只要蝦仁,用水煮了涼拌,晶瑩剔透;用油炸了,金光璀璨。”

魷魚說:“小時候好啊,小時候都是這麼過來的,樹上有掏不完的鳥窩,水裏有吃不完的河鮮,小商店裏有吃不完的零食和買不完的小玩意兒,電視裏有放不完的動畫片。”

龍蝦反駁:“我們小時候是這麼過來的,城裏的孩子不是。”龍蝦一邊說,一邊用晃悠悠的手指指著正在寫作業的老闆兒子。

龍蝦的反駁得到了我和魷魚的默認,氣勢陡然高了起來,說:“城裏的孩子,有寫不完的作業,有打不完的遊戲,有看不完的新電影,有買不完的好衣服,你們說,對不對?”

他的話沒有得到回應,但是不妨礙他繼續闡述觀點,滔滔不絕。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老闆兒子心無旁騖,絲毫不把龍蝦放在眼裏。這也不妨礙。

我開起小差來,透過酒瓶子往大街上看去,粗糙的臨時凸透鏡把一切都變得扭曲,人像是幽靈,房子像是怪物,黃澄澄的啤酒給它們描上色,龍宮一樣。

魷魚也沒認真聽,玩上了手機。

“你們說,我說的對不對?”龍蝦又重複起來。

魷魚點了點頭。龍蝦覺得欣慰,關上了話匣子,將手裏揮舞了好一會兒的筷子重新伸向了盤子,這才發現炒螺螄已經沒了,花生只剩幾顆,桌子上一片狼藉。

龍蝦跟我們商量,是再來盤菜呢,還是結賬走人。魷魚摸摸肚皮,摸摸腦門,說:“吃飽了,喝足了,走人,唱歌去。”

結了帳,我扶著他倆歪歪扭扭地站起來,歪歪扭扭地向KTV進發,魷魚一不小心,擺放整齊的空酒瓶子稀裏嘩啦滾了一地。我們沿著水豐路走,走到我們學校前門的地方,拐進舒蘭路,剛走到一半,魷魚就扶著合歡樹吐了起來。

這時候合歡開得正好,霞紅霞紅的,昏暗的路燈下也是,霞紅霞紅的。

魷魚一陣嘔吐,威勢變小,聲勢卻越來越大,漸漸變為幹嘔,大喘了兩口氣,恢復過來,又搖搖晃晃地走起來。我左邊攙著龍蝦,右邊扶著魷魚,走過丁字路口,沿著楊浦公園,走在茂盛的懸鈴木下。

這時節,一切植物都生機勃勃。

魷魚開始了真情流露:“我還是不明白,她究竟為什麼啊?”

當事人的另一方,是小燕姑娘,安靜溫柔,齊耳短髮,氣質上佳,符合魷魚對女朋友的一切幻想。魷魚追小燕姑娘,是大一第一個學期末的火鍋聚會上,我們慫恿他表白,撥通了小燕的電話遞給他,結果被拒絕了。第二個學期開學不久的某個星期一,他們手拉手來上課,沒過幾天,就分手了,快到我們還沒來得及表示祝福。對於這閃電式的分手,魷魚一直很苦惱困惑,連分手的原因都不知道,喝了很多酒,吐髒了很多地,煽情地說了很多次“那天,我去接她,她沒出現,我一直等,等到路邊街燈漸次亮起……”

“那天,我去接她……”魷魚接著說,活脫一個祥林嫂。

我說:“打住,還沒到KTV。”

魷魚說:“不去KTV了,就在這,就在楊浦公園唱,楊浦公園清場了,沒人,沒人嫌吵,也沒人管,走走走,咱翻進去。”

說著,魷魚笨手笨腳地爬圍欄,險之又險地避開槍頭狀的欄杆尖端,一步跳下。圍欄不高,裏面是柔軟又厚實的迎春花叢,魷魚落地發出的動靜不大,龍蝦見此放心,也顫顫巍巍地爬起圍欄來。

我也翻過去,扶起兩個人,借著路燈走在一條小路上。周圍草叢裏不時發出一些動靜,那是棲居在此的野貓,綠油油的眼睛在黑暗處發出一閃即逝的光。

我們找到了一個涼亭,白天裏是大媽們吊嗓子的好地方,魷魚情不自禁唱起來,唱一段,說一段,幹嘔一會兒。燈光照不到這裏,只有依稀的月光和上海這紅色夜空漫射回來的光。前方的樹林很模糊,腳下的地面很模糊,旁邊的魷魚和龍蝦很模糊,連魷魚的歌也很模糊。

一曲終了,魷魚說:“我想小燕,我忘不了,我想挽回。”

我說:“那你也得先弄清楚人家為什麼不願意和你在一起呀。”

魷魚聲音發苦:“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沒理由,我沒做錯什麼啊。”

我說:“那她是怎麼跟你說的?”

魷魚努力咳了一口痰,仿佛輕鬆了很多,說:“她就說不合適,沒說別的。”

龍蝦接茬:“她沒說你是一個好人?”

魷魚說:“貧你丫嘴,你有本事讓姑娘給你發張好人卡試試?”

我說:“停,停,魷魚,你就沒考慮過小湘姑娘?小湘姑娘人也不錯啊,對你又有意思,也差不多符合你對女朋友的幻想啊。”

魷魚說:“哪有什麼意思,瞎說,我們只是關係好。”

龍蝦給我幫腔:“光關係好就能一個碗裏吃飯,一個杯子裏喝水啊?”

魷魚不說話了,掏出香煙點上,吞雲吐霧起來。煙頭的紅光隱隱照出魷魚的臉部輪廓,倏忽又黯淡下去。魷魚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們說,兩年後我們在幹什麼?”魷魚突然另起話頭。

“工作唄,還能幹什麼?我又不專升本。”我說。

龍蝦說:“用人單位都要看本科文憑的,你沒有這塊敲門磚怎麼進去?”

“這麼跟你說吧,那種就知道盯著文憑的公司是沒前途的,至少說明他們的管理層目光短淺、毫無氣魄。這種公司,請我我也不去,要倒的樓,要翻的船,我去幹什麼?”我說,“你呢,你什麼打算?”

“我家裏想讓我考公務員,考就考唄。”

“你考不上。”我和魷魚一起下結論。

龍蝦說:“我也知道,等讓我爸媽死了這心,再去幹我的事兒。魷魚,你呢?”

魷魚吸完最後一口煙,煙屁股彈進草叢裏,再緩緩呼一口氣,說:“咱們現在一塊兒做雜誌,兩年後還能一塊兒做雜誌,往牛逼了做,到時候咱們自己就是老闆,自己就能給自己發工資。咱們只做自己想做的東西,咱們不看別人的臉色。每一期雜誌都有好多人在等,每一篇文章都有好多讀者在討論。”

沒人再說話,看看毛邊月亮,看看上海的紅色夜空,看看憧憧樹影,吹吹風。夜晚涼了下來,時間靜如止水。

打破寧靜的是巡夜的保安,一聲驚疑不定的“誰!”再接著一道刺目的手電筒光線。我們仨大半夜站在涼亭裏,一動不動,兩眼發光,鬼影一樣,將保安嚇得不輕,等手電筒的光線將我們籠罩,保安才緩過神來,然後意識到要履行保安的職責,要將我們抓起來繩之以法。

我拽著魷魚和龍蝦就跑,他們酒沒醒,行動起來悍不畏死,一路蹂躪花花草草和小灌木叢。我們跑啊,周圍黑黢黢一片,要靠保安晃動的手電筒確定周圍情況。保安跑動的時候手臂晃動幅度一定很大,一定很快,林子被轉瞬即逝的光照出了大概輪廓,光影交錯間,我仿佛看到了好多人,好多張臉,好多魂在扭曲,夢一樣,電影一樣。我們跑啊,周圍靜寂無聲,我知道我們在跑,邊跑邊撞,我知道保安在追,邊追邊喊,我知道周圍一定很嘈雜,但是我沒聽到聲音,我腦海裏轉過好多畫面,我看見好多人在追,他們張嘴大喊,我什麼也沒聽見。

我拽著魷魚和龍蝦,我們乘風破浪。我心裏想啊,上海這座城市,每天要死這麼多人,死了的人都去哪了呢?都去靜安寺排隊等待普渡?不可能,靜安寺排不下這麼多魂,沒交香火錢的不給掛號,香火錢交得少的不給名佛號。都去龍華安新家?龍華地方有限啊,有總統套房,有豪華單間,有標準間,有集體宿舍嗎?有的話,上鋪好還是下鋪好?那些沒掛上號的沒新家可安的,他們都去哪了?是不是都來免費的公園蹭地方睡?就像真正的乞丐蹭大橋、蹭大街一樣?他們喜歡聊天嗎?都聊些什麼?我們這樣跑,會嚇到他們嗎?

我的汗黃豆子一樣往下滾,我的血管裏,紅色液體奔湧不息,我張大嘴,大口呼吸。我腦子裏閃過稀奇古怪的念頭,像保安手裏的手電筒一樣,電光火石,轉瞬即逝。我拽著魷魚和龍蝦,我們跑啊。

翻過鐵柵欄,我們仨陸續落在地上,這次是落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砰地一聲,再一聲,再一聲,然後拔腿就跑。我回頭看鐵柵欄裏面,保安還在追,手電筒還在晃,他跑得好慢啊,好蹣跚啊,他跑進路燈照射到的範圍,那張臉上皺紋好多啊,他氣喘吁吁,他恪盡職守。

我斷定他翻不過鐵柵欄,放緩了速度,穿過斑馬線,轉過路口。轉過路口的時候我再回頭,我看見那張臉停在鐵柵欄裏面,他怒目而視,他罵罵咧咧。

“還去KTV麼?”我問魷魚。

魷魚上氣不接下氣,汗如雨下,他張大了嘴,乾瞪眼,有話說不出來,轉身扶著懸鈴木幹嘔起來。我再看龍蝦,龍蝦兩眼渙散,四肢發軟。我拽上兩個人,往學校方向走。

學校保安見慣了醉酒的學生,打開電動門放我們進去。暑假了,學校裏人不多,一副蕭條景象。放暑假之前,我們從主校區搬到了位於隆昌路的分校區宿舍,給下一屆新生騰地方。隆昌路宿舍區的樓舊得不成樣子,牆皮一塊一塊地掉,一樓用作儲物室,二樓用作宿舍,三樓往上是不常用的教室,都空空蕩蕩,都鬼屋一樣。

我們剛從主校區搬到隆昌路宿舍沒幾天,學校通知暑假不回家的學生要搬著鋪蓋卷回主校區,暑假期間,我們得統一集中到一號樓。魷魚是我們班唯一一個沒從主校區搬到隆昌路的,因此也是唯一一個不用再從隆昌路搬回主校區的,等到暑假結束,魷魚還是唯一一個不用再搬去隆昌路的。他就住在一號樓裏,幸福啊。

我們拐過教學樓,拐過小花園,拐過操場,拐過食堂,我們拐進一號樓。魷魚掏出鑰匙,半天沒捅進鑰匙孔裏,一不小心捅開了,人“啪”地就撞開門跌了進去,倒在了自己床上,沒幾秒鐘就鼾聲如雷。

龍蝦還能掙扎著去洗漱,還能分清楚牙膏和牙刷,還能保證不把漱口水吞進肚子裏,還懂毛巾需要擰了再往臉上抹。龍蝦問我:“真沒醉?”

我說,沒醉,啤酒喝不醉,我六七歲就跟著一幫小孩喝酒,我們村裏小孩都能喝,一年比一年能喝。我六七歲能喝半瓶,我十歲能喝兩瓶,我一個發小過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我們一起長大的八個人,喝光了兩箱啤酒,我們那時候喝一種叫“藍劍”的啤酒,一箱是二十四瓶。藍劍不好喝,沒雪花好喝,沒純生好喝,沒燕京好喝,我離開四川之後,再也沒見過這種啤酒。啤酒喝多了,你就覺得自己像水塔,裝滿了,擰開水龍頭放掉一些,還能接著裝。

龍蝦也很快就睡著,很快打鼾,兩個人的鼾聲互為映襯,你方唱罷我登場。我手枕頭,茫然四顧,往事一幕幕洪水般流過。往事好多啊,我第一次覺得自己過去的十九年這麼漫長,好多人好多事滾滾東流,嬉笑怒罵著,酸甜苦辣著。我從我小學開始想,想起我第一個同桌,我想不起來她的名字,幾乎也想不起來她的樣子,她膽子小啊,上課的時候都不敢舉手向老師請假;她膽子大啊,上著課的教室,她敢當廁所用。她對我好啊,在女生最兇猛的那幾年裏,她欺負別的男生,就是不欺負我。我想起我的發小們,有一個特別愛游泳,特別會抓魚,他每次游泳,都能抓到魚,用結實的草藤將魚嘴串起來,提在手上。有一個特別會爬樹,爬到樹上,找個好位置再跳下來,他有一年在自家二樓玩蠟燭,點著了樓下堆著的乾柴,他嚇壞了,從二樓跳了下來也沒事……

好多人啊,有些人我再也不可能遇見了,有些人,遇見了也認不出來了吧。我的第一個同桌在五年級被她父母接到了某個城市,再未出現過。那個會抓魚的發小,在過完另一個發小的十五歲生日之後死在了村外的河裏。那個會爬樹的發小,失蹤五年了。

次日醒來,魷魚收拾行李,要跟學校裏的一個調研組去採訪安徽出版集團。龍蝦收拾行李,要騎行去北京。我也收拾行李,我參加了上海作協給青年作者辦的一個活動,要先去上海作協大院,然後去作協位於青浦的寫作基地住一個星期,和一幫文學青年吹牛喝酒,和幾個文學中年談談這輩子都不可能想明白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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