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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雨夢篇

「再見了。」我溫柔地朝哥哥笑起來。

風吹亂了瀏海,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視野好晃啊,暈得受不了。

我慢慢靠過去,像小時候經常做的那樣,將臉貼在他胸口。

沒有溫度的寂靜的世界。漫天飄蕩的雪粉。頭髮還有睫毛都結上一層白花。

黑衣的侍從列隊在側,可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

懸吊在樹上的男子抽搐了一下,然後排泄物污穢了衣袍,發出難聞的味道。

抬起頭,他長長的可愛的舌頭吐在外邊。

再也沒有人可以把你搶走。

太好了。

哥哥。

我的名字叫鴆。

是五年前選拔繼位者的鬥爭中,倖存的失敗者。

十三位魔族皇子依照傳統,被丟入競技場,展開血淋淋的廝殺。

圍觀的群眾沸騰著,吶喊著,陽光很強,幾乎看不清父王居高臨下的面容。

哥哥們一個接著一個浴血倒下,黑色的羽毛飛散一地,

躲在角落的我只能顫抖。

那年我才十歲。

連拿起盾牌的力氣都沒有。

我最景仰的大皇子,馻,是最後一位站在場上的人。

皇子們存在著競爭關係,是歷來的傳統。

母妃是夜族、而非純正的魔族。

這點讓我們在宮中受盡了冷嘲熱諷。

哥哥們有著收放自如,巨大而瑰麗的黑色翅膀,我的背脊則光裸一片。

他們髮色鮮豔而耀眼,標示最純正的血統,我的頭髮則漆黑如墨。

身為大皇子的馻哥哥,對年紀最小的我,沒有翅膀的我,

卻總露出最溫柔的笑容。

所有的兄弟中,我也只喜歡馻哥哥。

小時候怕生,做什麼都怯弱得不敢前進。

只有馻哥哥,願意讓我坐在他的肩頭,去折別院落了一地蒼涼的曇花;

子夜耐著性子,帶著我騎馬奔馳在草原上,去追那漫天閃逝的流星。

心情好的話,他會拔出長劍,在花園裡舞著極好看的招式。

長劍跟馻哥哥的頭髮,深紅色的頭髮,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我總是穿著單衣,赤足踏在草香的庭院裡,望著哥哥練劍。

練了滿身汗後,

哥哥會走過來跟我一起坐廊上吹風;

每次我照著招式比畫,他都會笑著輕輕壓住我的手,說:"鴆不需要學劍。"

"哥哥會保護你。鴆只要聽話,在母妃身邊陪著,當個乖孩子就好。"

不安的時候,寂寞的時候,只要抬頭,哥哥就會在身邊,為我頂著天空。

彷彿天塌下來也不用擔心,有哥哥在啊,不會有事的。

那時我覺得馻有著世界上最好看最親切的眉眼。

深紅色的,

跟母妃最珍惜的紅寶石戒指,

跟花燭流下的蠟淚一樣。

───也跟血漥一樣,令人畏懼。

二皇子跟馻哥哥發了瘋似的互相砍殺著,一邊發出野獸般的吼聲,

他們雙翼暴張,遮蔽了光線,舖天蓋地漆黑的羽毛,烈雪般削落四散。

我從來沒有看過馻露出這樣狠毒的表情,深紅的瞳眸脹滿血絲。

他反手一劍將二皇子的左腿卸下來,然後砍去了對方的下巴,

大量的血噴灑在場上像打翻了顏料桶,

不成聲的哀號跟觀眾潮水般的叫好聲融合,

一浪一浪地灌入我的耳膜。

盔甲好重,我一步也走不動───

馻哥哥回頭望向我,他的戰甲上染滿鮮血,那是其他哥哥的血。

邁開步伐,一步,然後又是一步,薄情的唇角慢慢上揚,

最後劍鋒指著我的喉嚨,眼神前所未有的狠辣。

「鴆,站起來。」他說。

如同每一個驚嚇過度的十歲孩童───

溫熱的尿液瀰漫褲腿,我跪倒在地,渾身顫抖,驚嚇得連眼淚都無法流出。

看到我崩潰的樣子,馻眼神複雜地笑起來,然後對著貴族看台丟下了劍。

「不需要再動手了吧?」

慶祝王位繼承人誕生的掌聲與喝采驀地爆發!

馻哥哥毫不遲疑地踏過屍體,走上台階,接受眾人的祝福。

而我,跪在競技場中,蒼白著臉,丟了魂魄似的。

直到天色昏暗,僕役開始清掃場地,母妃牽起我的手,才恢復知覺。

褲子發出難聞的味道,好不容易挨到別院,母妃親自為我更衣清洗,

四肢溫暖後,我才聽進叨叨的絮語───

「為了根除後患,那些生下皇子的妃子也陪葬了。我們這也是遲早的…」

母妃眼睛淌出淚水,我懵懂地望著她,彷彿明白了一些事情。

原本只需分出勝負的競技場,被馻洗成了血海。

親手屠殺了兄弟,又單單放過我。

哥哥究竟在想些什麼,我實在不明白。

「鴆,跟媽媽一起走吧。你最愛的馻,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母妃有著烏黑的頭髮跟眼睛,她是鄰近的夜族爲求自保,獻上的公主。

年紀輕輕就被送進了宮廷,我從未見她快樂過,但是憂傷的面容也好美麗───

長刀透過紙門削掉了她一半的腦袋,

腦漿血液跟糾纏毛髮的皮肉傾注在澡盆裡,黏糊潑得我一頭一臉。

馻提著染滿鮮血的長刀,踹開破敗的紙門,跨進浴間。

我聽到自己淒厲的叫聲迴盪在室內,

才站起,就被馻打得摔跌,幾乎岔了氣。

「夕雨…」

馻呼喚著母妃的名字,彷彿呼喚自己最親暱的人。

「妳怎麼捨得離開?」

無視我的存在,摩挲著母妃的血肉。

馻讓破裂的頭顱靠在自己懷中。

「為什麼總是逃開…為什麼總是避著我?夕雨…沒有人…比我更愛妳!」

馻的雙手,染滿鮮血的雙手滑進母妃的衣襬,

在她慘白的肌膚上游移。

「我得到繼承者的資格了。殺了好多好多看不起妳的人呢…」

漆黑的翅膀慢慢張開,遮蔽了視線。

我聽到馻不停地喃喃自語,聲調軟弱。

「我做得很好吧?不讓妳離開,妳不會怪我吧?我只想跟妳在一起…夕雨…」

衣帛破裂的聲音,骨肉拉扯的聲音,還有男人蠻橫的喘息與嗚咽。

地板好紅啊,侵蝕開來的豔紅,跟母妃唇上的胭脂一樣。

跟馻哥哥的眼睛一樣。有哥哥在啊,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摀著耳朵,搖晃著身體,在角落蜷縮。

我唱搖籃曲給自己聽。

什麼都看不到了。什麼都聽不到。

只有羽毛,黑雪一般落在嫣紅的地板上。

在那之後,馻哥哥就變了。

我也變了。

母妃葬在曇花園。

晚夏初秋的花期一到,滿樹瑩白就開遍了夜空。

我不愛待在室內,總裹著單衣,睡在曇花園的亭中,像睡在母妃懷裡。

馻哥哥還是經常來別院,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偶爾撫摸我披散的頭髮,喚我母妃的名字,夕雨。

好像母親活在我體內那樣,希望我對他笑。

但我只會不安地閃躲他的碰觸。

有次穿著皇子的長袍走在宮裏,

馻沒來由地對我發起怒來,他吼著:「不准穿這種衣服!」

「頭髮放下來!」就去拉扯髮帶及腰帶。

最後抓著奮力抵抗,頭髮散亂,渾身赤裸的我ㄧ路拖行。

膝蓋,手腳皮肉外翻,跌撞出零碎的傷痕,從大殿到別院。

他將我扔進曇花園的池子,丟了幾件衣物在地上。

那是母妃的衣服。緞面素色的袍子。

我一下子明白了馻的意思。

當下不敢反抗,默默清洗傷口,套上衣袍。

馻又恢復了溫柔。

稱讚我是乖孩子…袖子太長,馻就請裁縫來修改,每一件。

知道小皇子受寵,平常不相來往的官員會來探視,獻媚。

餽贈的珠寶、綢緞、珍玩、花卉、僕役漸漸多了。曇花園益發熱鬧。

冷眼看著車馬進出,得勢跟失勢其實很容易分辨。

我不過是沾了馻的光。

被迫穿著母妃的裝束,稍加反抗就被毆打得無法動彈,沒人敢過問。

將別院當成了寢宮,馻不厭倦地往曇花園跑,將睡在亭子的我拖行回房。

他會憐惜地說:"夕雨,睡在外頭會著涼的。"

接著撕去那些沾滿泥土的衣襬。如同拆解一個最珍貴的禮物。

每次聽到馻呼喚母妃,我就渾身顫慄──他的瞳孔,赤虐的瞳孔,死去般穢濁。

總是做著同一個夢,我站在陰暗的鏡子前面,五官卻是一片空白。

撕抓著皮膚發出無聲尖叫,打破鏡子,

拿起碎片在臉上拼命穿插刻劃,企圖雕琢出自己的形象…

好痛啊,從割裂開來的傷口擠兌出聲音。

好痛啊、好痛啊、好痛啊,母妃淒厲的呼嚎。

她說她痛。可是我呢?

───我的聲音哪裡去了?

睡也睡不安穩,食物難以下嚥。

承載恐懼而凹陷的眼框,在臉上顯得特別突兀。

馻在別院花了很多心思,但身為繼承者,仍得遠行去處理政務。

哥哥出外期間,我找上一些武官,請他們教我練劍。

卻總被一笑置之。

氣得拿長劍在曇花園裡亂舞一通,我棄劍而坐,深深疲倦著。

一個修長的身影站在長廊上,

滿臉迷惑,愣愣地望著我這邊。

看到他臉上古怪的表情,我不由得笑了出來…

好久…好久沒有笑了。

鼻子忽然一酸,眼淚混著鼻涕,就開始往下掉。

玻璃珠般的藍眼,直盯著我瞧。

穿著母妃的衣服,披頭散髮,一會哭,一會笑的我…

「你一定覺得我瘋了。我很奇怪嗎?」我抖著聲音,瞪著自己腳尖。

細長的藍眼睛,狼毛般灰色的頭髮,啊...

我認出來了,他是一名武將的獨子。

新任侍衛隊長,清絢。

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卻願意坐在身邊陪伴我。

儘管他沒有做出任何回答,對我來說,仍是得救了一樣。

那年我十五歲,清絢十八歲───我們都還是不夠成熟的孩子。

那天起,清絢會抽空來別院看我。

我想吃糖,他交代御廚做最美味的點心。

想學劍,他隔天帶了輕巧鋒利的配剣。一招一式的敎。

看我興奮得說不出話,清絢會不著痕跡地從眼底透出笑意。

淡淡的。帶著縱容。

睡在亭子的夜,他也會抱剣護衛在一旁,

灰色瀏海柔軟的散下來,遮住細長的眼睛。

熟睡時眉毛還會微微糾結在一起,彷彿擔憂著別人安危似的。

馻一回城,清絢就很有默契地避開別院,我想這樣也好。

馻總是陰晴不定,怒氣來得毫無道理。

那麼難堪的場面,別給清絢看到了。

劍術一天一天精進,噩夢少了,胃口好了,身體也精神了。

清絢找來武官跟我切磋,打贏一個換一個,平時則跟清絢過招。

沒日沒夜勤練,年月過去,汰換速度越來越快,武官換成了死囚。

清絢一句──

"打贏放你們走!"

死囚就瘋也似地朝我撲來───

「都不顧我死活的。」我一面包紮刀傷,一面哀哀抱怨。

「我會護著你。」清絢認真說完,就若無其事地繼續磨剣,耳根泛起紅潮。

心底一陣顫抖,想回話,卻不知怎麼開口。

氣氛有些難為情。

───其實好高興的。

清絢二十歲生日那天,我準備了一罈美酒。

平常不沾酒的我們,舉杯慶生。

從正午喝到入夜,清絢醉得坐在床邊,我靠著床頭止不住發笑。

清絢碧藍的眼睛瞇成了線,神情迷醉,他伸出手掌撫摸我的黑髮。

我天真地說:清絢你就像哥哥一樣,如果你是我的哥哥該有多好。

「倘若我是魔族,很多事情都會不一樣了───」

「不是魔族也沒關係的。鴆,我從見到你,就…」清絢貼上我的耳畔。

我昏沉地閉著眼,任由他的唇滑過眉眼、鼻樑…

「怠忽職守也不應該擅自闖入少皇子的寢宮吧。」

馻的聲音闖入耳膜,我跟清絢驀地分開,腦中一片混亂。

「殿下!」清絢蒼白著臉,顯然是嚇壞了。

「不是清絢的錯!是我、是我叫他來陪我的。」

我也急了,站起來抓著馻的袖子求情:「哥哥你別生氣…」

「殿下,什麼懲罰我都願意接受,別怪小皇子。」清絢打斷我的哀求。

馻露出牙齒笑了。

抬手一耳光打得清絢鼻血長流:「到天牢去坐幾天,想清楚自己本分。」

他揪著清絢衣領就往外走,清絢怕拖累了我,也不敢抗拒。

沿路我不停懇求,直到馻將清絢關進地牢,才住口。

「究竟怎樣才肯放了他?」我幾乎是絕望了。

「就那麼喜歡他?」馻溫柔地摸著我的頭髮,問了個莫名奇妙的問題。

雙唇微微囁嚅,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馻忽然眼神丕變,緊緊捏住我下巴:「我不會讓你再被糾纏了。」

他撕裂領口,撲在我裸露的頸背上囓咬。

皮肉被生生地剝削,血流如注───

「給你一雙翅膀吧,夕雨,如果你是魔族就不會受那麼多苦了…」

激烈扭動著身軀,背部皮肉被撕扯,露出肌理。

馻抓起刀刃,便往傷口的血肉大把大把地刻劃,

我在清絢眼前被壓制折磨,淒厲的嚎叫傳遍天牢───

利刃嵌入筋肉,大量的血噴礡,甚至濺到清絢的臉上。

清絢細長的藍眼在暗裏閃爍,他咬牙抓著牢檻,雙眼像是要迸出業火。

「看吶,夕雨,你也有翅膀。這樣就不會再被欺負了。」

哥哥笑得好開心吶,撫摸我背後四溢奔流的鮮血,

像是當初那個最疼惜么弟的馻,又回到了身邊。

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我擁有了一對攀爬於背脊的血色翅膀。

那是虛幻的,用傷痕、鮮血製作的翼膀。

它不能飛行,

而且帶著難以忍受的苦痛。

「我不是母妃!不是!!放了我啊啊…哥哥、哥哥───!!!」

用盡了力氣悲聲大叫,喉嚨要滴出鮮血般的哭嚎。

我不停歇地喊著哥哥…哥哥…

馻瞬間僵硬了動作。

在失去意識前,我看見清絢的眼睛,一向鎮靜的眼睛流下了淚水。

伸出手指摸摸他的眉毛,我想叫他別難過,我沒事的。

哥哥只是生病了。他的心一定是生病了。別怨他了。

我知道的,他還是溫柔的。

僕役們說我睡了很久,很久。

傷口由專人來頻繁地換藥與照料,癒合情況很好。不那麼疼了。

即使與夜族情勢緊張,政務繁忙,馻哥哥還是每日來別院報到。

他會露出憐憫的眼神,低聲說:"怎麼弄成這樣…"

然後安慰似地撫摸我的臉。

起初我會警戒地望著馻,提防他隨時發難。

馻卻彷彿忽然清醒一樣。

母妃的衣袍再也沒叫我穿過,也沒有叫錯名字了。

他會說,鴆你是個乖孩子。哥哥最疼的孩子。我們永遠在一起。

馻又恢復了我從小習慣的和藹,語氣緩和。夜夜讓我靠著他的胸懷入睡。

地牢的事情被忘得一乾二淨。

有次我終於受不了,問起清絢的下落。

「侍衛隊長?不是應該待在侍衛別館嗎?」

馻背對著我,將點心裝盤,倒了濃濃的、加了糖蜜的花茶,那是要弄給我吃的。

回過頭望著我,眼裏滿是寵溺,哥哥親切地笑著,說我又多心了…

笑容中有令人深不見底的恐怖。

但是清絢,清絢哪裡去了?

他不曾離開那麼久的。

背傷結成一片薄薄的痂。窗外花季過了,大把大把的花葉凋零。景色變得蒼涼。

大約是入冬第一場降雪,馻將母妃房間清出來,送了一位客人進去。

名義上是客人,但卻跟人質沒兩樣。窗戶釘死,門上加了厚重的鎖條。

馻笑著跟我說,那是夜族宮中最優秀的鑄劍師。

請他來爲明年的登基大典,鑄一把最精細、最華麗的佩劍。

我很快就從其他人口中得知真正的內情。

馻用搶奪的方式,擄走夜族王子。

而這位王子最負盛名的,便是鑄劍的手藝,以及激烈的個性。

每夜重複著互不相讓的爭執,無法妥協。第三天,馻終於失去了耐性。

馻發狂了。

深夜,坐在亭裡發著呆。卻見到哥哥血跡斑斑地從房裡出來。

鎖也沒帶上,眼神空洞就往外走。

那樣恐怖的神情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那是懷著絕望去擁抱母妃屍體的表情。

是在決鬥場殺戮血親的表情。

我再熟悉不過。

走近一看,地上甚至有被扯斷的、撮撮帶血、帶皮的漆黑長髮。

衣帶纏繞在脖子跟手腕,下身汙濁赤裸,大腿內側被燭臺燙得水泡一片。

───他是被馻壓在桌上狠狠凌虐過的。

黑髪混著血淚,雙眼半睜,表情茫然。

我伸手想解帶子,他渾身劇震,透明的尿液泊泊流下雙腿。

是嚇壞了。

這麼狼狽的模樣,我想,他也不希望讓任何人看見吧。

親手幫他用冷水清洗過身體、敷藥、更衣,他連站都站不穩。

扶他上床後,似乎是掙扎了許久,才從齒縫聽到細微的聲音:「弄…弄出來。拜託。」

「什麼?」

一陣冗長的沉默。

「沒…」他難為情地撐著床緣,漲紅了臉,不知道該怎麼坐下。

「馻做了什麼?」

一使力把他按在床上。我扒開臀瓣、逕自將手伸進紅腫的縫隙中。

稍微摸索,就觸碰到堅硬的物體。是紙鎮。文案上的玉雕紙鎮。

被馻拿來作為折磨人的器具。

床單又滲上了斑駁的血。一瓣一瓣如盛放的牡丹。

在紊亂的長髮下,他的耳根慢慢地發紅。我注意到他耳廓是橢圓的,薄若貝殼。

垂下眼睛時,睫毛看起來纖巧精細。膚色太白了──白得像玉瓷。

一揉就要碎裂的那種薄弱的情緒,拼湊在他漆黑的眉眼中。

重新敷藥時,那雙眼睛難堪著不敢抬起,可就連這樣的閃躲,都顯得可愛。

那雙手尤其美麗,沒有一點瑕疵───

如何能從這雙手中鑄出鋒銳的刀劍?

看得他越久,越能從他身上找出和母妃相似的地方。

夕雨是夜族的公主啊,我親愛的、下場淒慘的母親。而這人,也流著夜族皇室的血。

馻因著對她的執著,讓我存活、苦痛,曾幾何時,又呵護有加。

對待這個人呢?會選擇催折到底,還是近乎奇蹟地溫柔對待?

夜族王子。渾身顫抖,表情慘澹的貴族。稱他為王子,倒是過於諷刺了。

大費周章擄他進宮,馻想取得的,絕不單單是一把淒豔絕倫的手鑄雕劍。

───只是藉口!

一個囚著母妃幻影不放的藉口!

「怎麼…了…」注視著臉色鐵青的我,他渾身僵硬,往床內又挪動了些。

「沒…我多心了。」苦笑起來,我幫他披蓋枕被,倒了溫熱的茶。他終於放鬆了身體。

「…你看來像夜族,也被關在這裡嗎?幾歲了?」他問。

「從一出生就在這裡了。名字是鴆。剛滿十七。」

「我叫佾晴蘭。」他咬著牙開口:「我們一定要逃出去,越過邊境回去。」

「鴆,一起離開這裡。你這份恩情我會報答…像他給的屈辱,要加倍奉還!」

加倍奉還…是嗎。

走出曇花園,我歇斯底里的笑起來,像是聽見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佾晴蘭。

毫不明白自己處境的夜族王子───好狂妄的口氣!

從那天起,我對內政展現極大的熱衷。馻也由得我去做。樂得輕鬆。

書記官一天比一天熟識,比起脾氣暴躁的大哥,他們似乎更喜歡以禮相待的我。

新任的一年,沒處理完的雜務轉到手上,接著是財政配給,各項決策。

漸漸的,有些人會把沒有回報給馻的事情,密告到寢宮。

從武官中編制菁英,黑甲黑衫。對於密告展開大規模清算。鮮血四溢流淌。

原本貪腐的官員不敢再輕舉妄動。曾經藐視過母妃的餘孽,一個一個從眼底消失。

清絢的下落查出來了。他被馻派駐邊境,幾乎是流放般的貶職。

手中緊握著權力,不再是什麼都任人欺凌。一紙命令,清絢就回到我身邊。

修長的身影下了馬。一身簡便的墨色長袍,畢挺地站在風裡,長髮流散飄蕩。

親自到宮門去等他,清絢的輪廓顯得更嚴謹了。花瓣怒雪一樣落了滿肩。

灰髮過了眉眼,曾為我憤怒、動搖的細長藍眼。

看到我的那一刻,透出光亮。

分別了那麼久…那麼久…甚至沒有來得及說聲再見。

我們兩個都微微地心酸了。

「少皇子。」清絢單膝跪下,向我俯首。

從今天起,他就是精銳黑衣的親衛隊長。

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會護著我。他親口承諾的。

「清絢。」

我露出牙齒笑了,發自真心。甚至帶著漫不經意、近乎得勝的森冷。

他將是最忠實的心腹───到死都是。

每個子夜回到曇花園,去探訪昏睡整個白晝的佾晴蘭。

馻幾近成癮地索求,佾晴蘭沒有一天不抵抗,總弄得遍體鱗傷,氣息微弱。

這樣的忤逆,令馻控制不了怒火,往往耐不過半夜就憤而離去。甚至無心政務。

「不原諒他…不原諒他…」佾晴蘭在我為他清理包紮的時候,臉色慘白,喃喃自語。

這樣封閉的地方,如果不是足夠堅強,轉眼就會崩潰發狂。

日月流逝,佾晴蘭漸漸憔悴。某一天忽然妥協了---關於鑄造登基大典的劍。

「總要找點事情做。」佾晴蘭勉為其難,朝我擠出笑意,握緊的拳頭卻止不住顫抖。

「順著馻,就不會吃那麼多苦。」檢視他手腕上的瘀青。我拿傷藥薄薄敷塗。

佾晴蘭沉默了。深深鎖緊眉頭,黑髮傾覆毫無血色的臉。

黑琉璃般的眼珠滲出了悲傷,他慢慢挨近我懷裡。

臉埋進衣襟,無聲地哭了。

沒來得及錯愕,我將手臂環過佾晴蘭肩頭,抱得再緊一些。

「鴆,我想回家…」喉嚨顫抖出聲,佾晴蘭拼命抑制啜泣,忍下了後續的話語。

這就是哥哥愛不釋手的寶物…

一心一意想逃離的,恨著哥哥的…

凝視窗外的瞳孔總是明亮的,期盼離開巨大而瑰麗的囚籠。

令人心疼,擅於忍耐的黑髮青年,身軀彷彿天鵝翼膀,絕望而蒼白。

倘若服貼一些,示弱一些,馻就會對他非常地溫柔吧。

不過,誰都無法取代夕雨。

無論是誰。都無法取代最親愛的母妃。

擁抱的力道漸漸加重,我瞪視著佾晴蘭裸露的頸項,湧起破壞的衝動。

背脊舊傷恨恨地痛起來。倘若母妃不是馻的最愛。

那她的死,競技場的屠殺,過去所承擔的驚懼,豈不全是虛妄!

曇花園的鑄劍房完工後,馻將許多內政托給了我,遠行軍務。

得到片刻清靜,佾晴蘭高興極了。他甚至鑄造了一些自己喜愛的物品。

遠近馳名的鑄劍技藝不是浪得虛名,那些作品精緻而鋒銳。

鑄造登基大典用的長劍前,他先完成一把製工嚴謹的鏤花配劍,送給我作為謝禮。

劍身輕巧,紋路淒艷,鑲嵌了血色的貓眼石,而且利不可擋。

連見識過國庫刀械的清絢,乃至於衛隊隊員,都讚歎這把細劍的匠心獨具。

唆使一些侍衛找上佾晴蘭,為配劍做些雕磨鑲飾,並付給他一些錢。

佾晴蘭漸漸開朗多了。總說著要存起這些錢,作為逃亡經費。

其實馻怎麼可能放他走呢?

佾晴蘭做出的努力,我只能回報以淡漠的微笑。

曇花園關著這樣一個人物,宮中也開始傳出一些不三不四的流言。

一但點了火,就燎原般地燒開來。擅自擄來的夜族王子…馻無心政事的真相…

幾名政務官站在書房,憂心地說了:會導致戰爭的…挾持這麼一個人質。

淡淡看了他一眼:「抓來不是要當人質的。你以為馻每夜往曇花園跑,是關心?」

「那、那些畢竟是宮裡的謠傳,大皇子他…」

「現在沒有外人,大可不必打官腔。馻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你我都很清楚。」

「一個即將登基的帝王,一個夜族的王子,成何體統?」

「終於懂了?那傢伙也夠可憐。幾次差點丟了小命。」

森笑起來,我陰沉地盯著他們:「馻恨不得死在他身上,夜夜強迫那孩子張腿!」

將批好的文件遞給政務官,起身。

只見他們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帶著難以置信的鄙夷。

「母妃葬在曇花園的屍骨未寒,你們以為我願意讓他們兩個胡來?」

「少皇子…能不能勸勸?還是宮裡派人把這醜聞送回去?」

「勸?誰勸得動馻?送回去才真會打起來。他身上的傷疤…荒唐透頂!」

駁斥了幾句,政務官們噤聲了。眼底滿滿是對馻的不平和怨忿。

忠誠原來是如此薄弱的東西…稍一撩撥,就像潑了水的紙門,糊爛成滿堂衰敗。

他們再也不會甘於擁護這樣的君王。懷疑,永遠是最能瓦解連結的兩面刃。

清絢靜靜佇立在一邊,像是窗邊的陰影。披散著灰色的長髮。

政務官散了以後,獨坐在桌前。

窗櫺射入的朝陽透著懷舊,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

馻抽出配劍,旋身舞著一泓劍光。花園裡袖帶飄蕩,如夢似幻。

穿著單衣的孩子,赤足踏在草香的庭院,望著哥哥。彷彿他就是一切。

不安的時候,寂寞的時候,只要抬頭,哥哥就會在身邊,頂著天空。

彷彿天塌下來也不用擔心,有哥哥在啊,不會有事的。

那時覺得馻有著世界上最好看最親切的眉眼。在他身邊就快樂得要飛翔。

而今親手植下的,卻是惡毒的種籽,等待著有朝一日綻蕾,

成為綑綁馻命限的,劇毒無比的藤蔓。

蛇蠍一般,潛伏洞內,灼灼地等待…竟然成了另一種癲慄的悅樂!

馻離開都城的第二週。

一隻毛色光潔的老鷹闖入窗櫺,撲騰幾下翅膀站穩了。

清絢解下牠爪邊縛著的信件,是邊界捎來的信息──

"夜族設宴與馻談判,議和破裂,馻當殿殺人!"

我抬起眼,對上清絢:「你怎麼看這件事?」

「自掘墳墓。」清絢回答得很肯定。

信籤燒掉,嘴角忍不住上揚。

「籌備兵力留守都城,清絢。」

眼底透著險惡,我低語:「───馻身邊的人,都派到前線去。」

哥哥,最景仰的哥哥…奪去了拓大的冷宮中,與我相偎相依的母妃…

一直是那麼欽慕他,跟隨在影子之後,懦弱地。順服。

但是,為了夕雨。為了終日愁容、慘死受辱的母妃,犯行該受報應。

母妃,母妃,妳說是嗎?

別再哭著告訴我妳痛了。

耳邊動盪著淒嚎,好難過啊,難受得要發狂。

終日陰暗的午夜夢迴,一個人在那裡很寂寞吧。

會讓妳高興的。

到了曇花園,即刻發覺有哪邊不對。

侍從的人數太多。甫入中庭,爭執便傳來。

佾晴蘭揮舞匕首,衣衫凌亂,赤足披髮,戒備了站在涼亭。

政務官及隨從將他團團圍住。看來,是想確認謠言的真假。

馻所珍愛的玩物…

「只是檢查一下,不用那麼害怕。」一名政務官漫不經心地開口。

「你們這些魔族,以為我會上當嗎…」

佾晴蘭朝我呼喊:「鴆、有危險,別過來!」

逕入中庭,劈手奪去匕首,我箝制住佾晴蘭。

「什…麼...」

我在他耳邊低語:「讓他們瞧瞧,馻平常怎麼疼愛你。不會有事的…」

「不要…鴆,為甚麼?」佾晴蘭瘋狂地掙扎起來,指甲劃破我臉頰。

清絢驀地揍了佾晴蘭的腹部,趁他渾身發軟扯開下擺,將軀體暴露出來。

新舊交雜的傷痕,大腿內側尤其難堪,腰腹滿是刺鞭蹂躪的痕跡。

這樣的暴行,即使恢復力極佳的純種魔族,也會感到疼痛不堪。

眾人屏息似地安靜了。

「還有什麼疑問嗎?」

清絢向太過震驚而陷入死寂的人群開口。

佾晴蘭在我懷裡渾身僵硬。

「失禮了、少皇子,清絢隊長。」

政務官漲紅耳根,行了一個標準禮,率眾退去。

清場後,我才放開佾晴蘭。

他企圖拉緊襟袍,卻因為抖顫得太厲害,無法順利綁緊衣帶。

「少皇子?」佾晴蘭用虛弱的嗓音呢喃:「這麼說,你是馻的…血親。」

「你的眼睛,你的頭髮…明明是夜族。我還以為你也是馻豢養的…」

「晴蘭…」

他捂著腹部咳嗽起來,渾身冷汗,面色慘澹。

我見到他指縫滲出一線殷紅。他蒼白得可怕。

霜華滿枝的曇花園,白衣黑髮的佾晴蘭,身上唯一鮮明的,是鮮血刻畫的色彩。

我忘記了,忘記他是多麼脆弱的人。

剝去了外殼,內裡卻易碎,彷彿尚未孵化的雛鳥。

穩住他嘔血的身軀,抱回寢房,吩咐清絢去找醫務官。

夜族是這麼缺乏力量。

"只有失敗者,才會無法羽化。"

小時候曾經聽過刻薄的妃子們提過這麼一句話。

這是指少數的魔族,無法生出雙翼,無法順利運用力量,甚至失去長生的優勢。

心性軟弱了,趨近於人,擁有過多的傷感、寬恕、悔恨、以及絕望。

成為夜族。背脊羽毛凋落,利爪消失,髮色轉黑,變得畏光,

最後到邊境離群索居,百年、千年…

互相依偎,組成了一個聚落,安靜而無爭,

人數漸漸趕上了容易自相殘殺的魔族。

一般來說,魔族規避夜族。

魔族交相鬥殺是很容易的事情,卻鮮少聽見魔族對夜族施暴。

或許是他們在夜族身上窺見了良心,而挑起了罪惡的自覺,難以下手。

少數魔族則把白膚黑髮的夜族當做昂貴的寵物,偶爾從邊境擄走,私自豢養。

一旦被衛隊發現,不僅夜族會被處分掉,連豢養的魔族都會有人頭落地的危險。

除非聯姻,從未有人像馻如此大膽,將夜族,而且是皇室的成員囚禁在別院。

佾晴蘭成為馻即位最大的阻礙。

這也是為什麼政務官查證謠言後,旋即倒戈的緣故。

然而身為夜族的佾晴蘭、或是身為混種的自己,

單論力量,都難以跟魔族正面匹敵。

必須想辦法,想辦法變得更強───握緊手中酒杯,我瞪著昏睡的佾晴蘭。

馻在競技場展露了壓倒性的強勢,不是能輕易解決的對象。

攤牌的時間近了。

如何獲得足以對抗馻的力量?

清絢靠過來,伸手撫了我緊皺的眉心,灰髮柔軟地散在肩頭,眼神憂慮。

「鴆,我會盡力幫你。」

「幫我?」猙獰地笑起來,格開他的手。

「你能給我力量嗎?能讓我成為魔族、背後生出雙翼,長出利爪與獠牙嗎?」

悲哀地抓住他衣袍,我感到一陣沮喪:「真能對抗…並且擊潰他嗎…清絢…」

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一場終將走向壞滅的惡劣舞踏?

我害怕自己拖著旁人走的路是歧異,荒蕪不盡的道路。

佈滿利刃的歸途通往幽谷,徘徊其中的是無數哀哭的透明亡靈───

以及親信即將灰飛煙滅,風化粉碎的屍骸!

「少皇子,」一天子夜,清絢出現在別院。

融在夜幕的身影散發濃厚的腥臭。

望著他佈滿血絲的藍眼,在那之中有著不尋常的激狂。

「想成為魔族,就吃下吧。」

"只有這個方法了…從死囚那邊取得的。."

清絢朝我伸出手───手裡緊握著腥糊一團的內臟。

一陣惡寒從脊椎爬上,接過他獻出的、溫暖的器官。

是心臟,烏黑濕亮,魔族的心臟。

天性善良的清絢,潛入牢房,

他是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被野心犧牲掉的生靈…

隔天宮中謠傳著天牢鬧鬼,內裡的囚犯屍山血海,

每一個人都被砍斷頭顱,掏走心臟。

大皇子率眾宣戰,少皇子臥病,殿內顯露著詭譎的氣氛。

狂信者揚旗高呼,馻的逆行犯了天罰…

在這樣不安的時局中,馻回來了。

沒有群眾夾道歡迎,只有閃爍而懷疑的眼神。

每個街口,每個魔族臣民的臉上,浮動著一股不祥的畏懼,如同瘟疫。

站在殿門,渾身冷白的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我透過一層薄透的面紗,朝馻露出微笑。

「鴆,你憔悴了。」

他摸摸我的頭,像小時候常作的那樣:「怎麼遮得密不透風?」

「陽光令我頭暈。」我囁嚅沒有血色的唇,舌尖微微觸碰藏在唇畔下的獠牙。

「名單部署擬訂了?」

「兵力已經調動,隨時可以出發。」

「辛苦了。」馻瞇起眼睛,圈住我肩頭,彷彿一個最溫柔的大哥。

「我送你回寢宮。」

然而我知道,他是去探望點燃一切戰火的源頭,夜族王子佾晴蘭。

「馻…」我在長廊停下腳步。

「你愛過母妃嗎?」

背影凍結,他沒有回頭。

「夕雨本來是應允給我的妃子。」

馻低低開口:「只是把被奪走的拿回來而已。」

「…騙子。」透過面紗瞪著他挺直的脊梁,視線如刺刃。

我逼近限界,踏在最柔軟疼痛的傷口,撩撥一張險峻的弓…

「你愛她吧?.比誰都愛,也比誰都來得自私。所以連性命都奪走。」

猛然回頭,馻血紅的眼睛怒獰:「什麼時候學了一口伶牙俐齒!」

我控制不住拔高音量:「你知不知道,你根本是個貨真價實的瘋子。竟然為了一個貌似母妃的夜族,去挑起一場戰爭!」

「───夠了!」

靠近馻的胸膛,近得可以感覺心跳激烈起伏。

腥香的屍體、臟器毀滅於唇齒的口感…腹中升起一股絞餓,喉嚨乾渴得恐怖…

我看到了寄宿於長廊的幻影,幼小的男孩跑在廊間,稚弱的手牽住了紅髮青年的衣擺,他問哥哥春天的雪都到哪裡去了,怎麼一點都不剩?青年蹲下來,指著孩子的胸口,說它們累了住在心裏歇息,明年又會見面的。

那誰住在哥哥的胸膛呢?孩子問。

青年眼神露出苦澀,瀏海鋪陳在眼簾晃漾:是母妃噢。鴆的母妃。

那我呢?孩子抓緊哥哥的袖口。在那裡有我的位置嗎?

有一天我也可以回到那裡嗎?跟母妃一起,一起住在那裡…

「殺了那麼多血親,為什麼獨獨放過我…」

露齒笑起來,中邪般呢喃:「是因為想起她的臉,還是想起我流著她的血?」

哥哥…在那裡有我的位置嗎?

親愛的哥哥…有一天我也可以住進那裡嗎?

沉默…僅有沉默…

總不願意給一個明確的答覆,或許,或許,這個答案連他都不清楚。

青年起身背著陽光越走越遠,地上的影子滲出了血…

孩子朝著空盪的走廊惶惶然地哭了起來。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失去聲音。

即使一點點也好,一點點敷衍便足夠───

就連謊言,連謊言也沒有辦法給嗎…

「你說我是你最疼的孩子,我們永遠在一起…」

得勝了,能夠為所欲為不是嗎?那麼,你想怎麼處理被留下的那一個…

毒藥般侵蝕內心的瘋意,我感到自己的面具在崩壞在破碎,

滲入血脈的魔族臟肉在作祟嗎?

眼前的男人露出困惑,寬闊的手掌謹慎地碰觸面紗,像是第一次看著我…

隔著薄紗摩挲我的眉毛、鼻尖、嘴唇、下巴,頸項,鎖骨…

神情縹緲,彷彿擬造一個雕塑。

他捧著我的臉,心情搖晃著,敗滅著…我感到就要破碎───

為什麼要留下我?仗持什麼暴虐?

───又憑什麼溫柔!

「打我、殺我,還是享受大卸八塊,侵犯屍體的悅樂、接著吃掉…隨你喜好!告訴我…你真正的想法…哥哥!」

窗外灌入的風吹亂走廊的簾幕,吹亂我們的頭髮跟襟領。

如果可以,我想伸出利爪,穿越一切隔擋,淋漓盡致地掏出心肺…

他所有的陰影與光明,所有糾葛與負擔,鋪陳在陽光下一條條、一瓣瓣釐清…

「少皇子!」清絢當頭棒喝,一下子將我拉回清醒。

「少皇子大病初癒,失禮之處,請殿下恕罪。」

清絢長跪在地,頭低得不能在低。

馻靜靜地注視我們,唇線抿得死緊,赤瞳轉著陰晴不定的光。

我看到他的手,握緊的手像是抓空了丟失了什麼,微微地發抖。

「記住,」馻從齒縫裡迸出冷冷的話:「沒有下次!」

這天夜裡很不平靜。

曇花園的侍從告訴我,馻將鑄劍房的佾晴蘭強架回寢宮。洩憤似的。

整個庭園,由入夜至天明,瀰漫著慘絕人寰的哀號…

蜷縮床邊,我靠在清絢懷裡,麻木地聆聽那樣的淒厲,彷彿聽一首安眠的夜曲。

一口一口咀嚼送來的臟腑,在鮮血的餵養下,我蛻化為一頭隨時飢餓的野獸。

血脈賁張而心靈貧瘠───喪失了憐憫的能力,鎮日渴慾,滿嘴腥鹹。

打開別院的廳門,走入佾晴蘭的寢間,撲鼻就是皮肉焦熟的味道。

晴蘭倒在暖爐前邊,渾身赤裸,火箝還擺在身側,背部一片不堪入目的燙傷。

從床邊到地板,四處可見斑駁的嫣紅。

將他翻轉過來,檢查傷勢,發覺鼻孔、唇角至胸前,有一大片濺散乾涸的血跡。

想必是反抗得太過,惹惱了馻,才被打得嘔血了。

「他說了…說了完成鑄劍就放我走。」

佾晴蘭神情恍惚,佈滿荊棘的縛妖索將他五花大綁。

縛妖索是魔族在拷問俘虜時,最陰毒的綑具,我沒想到馻會把它用在這裡。

畢竟封住妖力,就失去修復傷口的優勢,一弄不好、容易鬧出人命。

這對於脆弱的夜族來說,實在太過辣手了。

「放你走,你回去也沒用。」

湊近佾晴蘭晰白的耳廓,我低語:「為了你,馻準備出兵邊界,滅了夜族。」

鐐銬卸除了,我拆開縛妖索,抬眼朝全無血色的晴蘭露出笑意。

「不要說我都沒有幫你啊。」

原本疲憊得要入睡的晴蘭,驀地抓住我衣袍,臉色發青:「你不要騙我!」

「騙你有甚麼好處?」

我森冷地瞪著:「現在出城還來得及。也只有你的規勸,他聽得進。」

略為清洗包紮,拿了一套乾淨的襖袍給佾晴蘭換上,

清絢攙扶著他,由我親手打開殿門。

冬日寒冽的風沒命地吹著,

佾晴蘭在落雪繚繞間,顯得那樣蒼白、那樣美麗。

「鴆。」佾晴蘭依依地注視我。

「怎麼。」

「只有你…只有你一直待我好。」

停頓了一會,他垂下濕潤的眼睛:「謝謝你。」

一股酸絞席捲胃部,我怕看他的表情,彆扭地脹紅了臉。

「快走罷。別謝得太早了。」

待佾晴蘭走得遠些,我朝清絢稍稍示意,讓他啟程遠遠跟上。

佾晴蘭的道謝,我是有愧於心的。

他一直是順手安置在棋盤邊緣,用來推翻馻的一個棋子,

看來脆弱不堪一撃,卻比誰都有效益。

無情的、無情的馻,只因為他對母妃的執著太過,

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尋求夕雨的幻影,一個換過一個,行為脫軌癲狂。

佾晴蘭落在手上,就等於操縱著馻的心臟───

馻折磨著佾晴蘭的同時也折磨著自己,我在想他什麼時候會徹底的瘋掉。

或許佾晴蘭被真正毀滅的時候,馻會回過頭來,若無其事地當個最溫柔的哥哥,

最盡責的帝王,又或許他會整個地崩解───

如同被推倒的沙堡,碎得盡了任十指在地上抹著抓著,仍是不能湊起。

單薄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在風裡走,漫山遍野的雪。

一雙瀰漫寒氣的眼睛,既憤怒又憂傷───隱隱有恨。

佾晴蘭提著一把雕身華麗的劍,在看到馻的瞬間停下了。

風雪灌滿他的衣袍,肌膚慢慢顯出虛弱的蒼白。

「為什麼動夜族?」薄唇吐出一個發著顫的問句:「給我ㄧ個理由…」

馻沒有說話,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了。

背後衛隊一齊抽出刀劍,亮晃晃站開。

似乎是覺悟到再也沒有報仇的機會,佾晴蘭朗聲道:

「你要把夜族送入地獄,我先了結自己!」

說時遲那時快,劍尖反手一轉,刺穿自己的胸膛!

笑容迅速從馻的臉上退得乾淨。

雪地盡是驚心的紅!

夢中的海洋,以凝結般、異常緩慢的速度呼吸。

浪頭浮起,慘白齒裂推進,舔舐砂灘、潰散。

如被烏鴉囁咬的蟬,融入彷彿顱骨核心的陰暗。

世界重水般寧靜。

很久沒有看海了。

往年秋末總是溜出夜族寢宮,到邊界去觀浪。

赤水翻騰,流亡的薄雲與飛鳥,泛有淺藍光暈的黃泉草。

然後…然後遇到了那個人。

背翼漆黑寬廣,衣袖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手執長刀,浸在刺骨冰涼的水裏。

血跡從遠方沙灘拖至海邊,染在淺藍色的黃泉草間,顯得突兀。

深紅及肩的瀏海飛散,露出空茫的眉眼。視線垂斂,唇角卻薄情勾揚。

看得晴蘭心底隱隱刺痛。

一切顯得寂寞,太冰冷了。

如今回想,都像是壟罩著一層薄霧,帶著陌生的距離。

步行在夜族宮殿寂靜的樑柱與庭園之間,佾晴蘭自嘲地發笑。

也只有在夢裡,才能自由地回到這吧?

幾乎想不起來寢宮床褥的感覺了。

唯一清晰的,是魔族別院,曇花園裏經年迴盪的冷風與慘嚎。

連陽光都帶著輕蔑。

睜開發熱的眼,隨著意識清晰,面容漸漸扭曲。晴蘭發覺自己被馻赤裸地抱在懷裡。

強忍被愚弄的難堪,青年繃緊背脊,想掙開被箝制的腰。

「你醒了。」

馻的手掌慢條斯理地游移而上,晴蘭臉色慘白,看起來很難受。

不知道族人會被怎樣對待,或許是害怕再受到馻嚴酷的折騰,

他垂下頭,細不可聞地呢喃:「馻…放了夜族吧。」

晴蘭低著頭,頭髮披散看不清楚眼睛。

馻的眼神忽然冰冷了。

他招來侍從為晴蘭著裝,摟著俘虜走出閣樓。像剛拆線的笨拙魁儡,晴蘭步履蹣跚。

胸口紗布因為走動,血跡從裡頭暈染、擴散。

馻將晴蘭推進曇花園中亭,

一把將我眼前的盛放茶點的杯碗掃到了地上。

清絢站在邊上沒敢動作。只睜著細長的眼睛待命。

「我可以不出兵。」馻溫和地開口。

「甚至,封你領地。你會有侍從、爵位,連魔族都要向你屈膝敬拜。」

馻提起夜族王子的頭髮,逼迫他觀看華美繁茂的曇花園。

「但是你一旦逃走───在沒有經過允許下離開,或者自盡。

我會把夜族抽筋剝皮,將骨頭一根一根泡在曇花園裏。」

馻緊貼在晴蘭背後,囁咬病人脆弱的耳廓:「乖一點,就不會挨疼…」

「還是…你喜歡被懲罰?」

對眼前荒謬的劇碼,我幾乎要發笑了…馻如此愚蠢!

心高氣傲的人哪經得起這樣譏刺?

一股反胃湧上,佾晴蘭回身,反手對馻就是狠狠一耳光:「誰喜歡!」

馻偏著頭,陰森森地盯著晴蘭,盯著夜族因為激動而鐵青的面容。

以蛇纏青蛙般的眼神…緩緩扯出腰間捆綁俘虜的縛妖索。

吃過苦頭的晴蘭臉色劇變,正想後退,腹部冷不防挨了一記拳頭。

搖搖晃晃跌在桌旁,又左右連續重重吃了二、三個耳光。

額頭發著高熱,晴蘭被剝光衣物,拖到陽光下捆綁,   背部肌膚因曝曬冒出蒸氣,

渾身發紅,顫慄,瞳孔也因為直接日照產生劇痛。

忍耐不了多久,便淒厲呻吟,似乎是到了極限。

晴蘭狂亂地轉動眼珠,瞪視站在一旁的清絢和我,猶豫著該向哪邊求助。

馻悲哀地微笑起來,他的雙手,握緊繩索的雙手劇烈顫抖。

俘虜嘶聲喘息,額頭甚至冒出灼傷的水泡,眼看再拖延下去就要被烤熟了。

「你只能用這種方式去愛人嗎?」驀地按住馻的手,我低吼:

「難道要重蹈母妃的覆轍,將每個人都捲入悲慘的漩渦!」

馻瞬間動搖了,如同做錯事的男孩,露出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母妃,親愛的母妃,慘死在他手底實在太不值!

我解開外袍為晴蘭遮擋日照,並拆解束縛。因為非人的劇痛顫抖,

晴蘭瞪著因為陽光侵蝕而暴露的手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等我回來。送你一份禮物。」

貼著晴蘭耳朵說話,我語調溫柔,唇角甚至帶著喜悅。

晴蘭露出戒慎的表情,直瞪著我和清絢。

「馻,我們上白草嶺吧。」打直背脊,露出疲憊縹緲的笑,

我下了挑戰書,握緊腰間晴蘭為我鑄造的長劍。

「為了夜族,跟血親拔劍相向嗎?鴆。」他冷道。

我悲哀地移開視線。清絢則不安地凝視著我們。

風起了,濃重的流雲逐漸匯聚。

今晚,想必會降下大雨吧!

長刀在空中迸出火光,馻的胸膛爆出血柱。

我露出獠牙嘶吼,被震退了好幾步,腿上也開出血痕。

魔族特有的痊癒速度讓傷口迅速癒合,但馻的傷口沒有復元,反而冒出沸騰的膿皰。

他面無血色,瞪著胸腹裂開的黑洞。很快就察覺武器有古怪。

摩挲纖麗的劍柄,實在要感謝晴蘭。鑄造時,充滿對魔族的怨怒。

他加入縛妖索原料,以及夜族用以抵抗魔族的咒術。

劍身吸飽晨曦,在日落後,斬殺魔物之時,便放出強烈的光。

「這不是你該有的力量…」

馻嘔出一大口血,緩緩曲張被砍得支離破碎的漆黑翅膀。

紅寶石般的眼珠迷惘地看著我,像是凝視一個陌生人。

我的耳朵、唇齒還有背脊在發熱,身上許多致命的傷口,冒出白煙癒合。

隱藏的醜惡正逐漸暴露,濃稠的苦澀滲出心臟,隨血脈延展到四肢。

無天日的地牢,罪人埋藏心底的欲望與苦痛,化為我成魔的養分。

在馻面前,蛻變成完整的魔族,我高舉利劍,

一瞬間張開寬廣的陰黯羽翼!

雲層閃過幾道即將變天的無聲閃電,

馻的眼珠倒映出我的影像,那是即將崩潰發狂的妖鳥!

受仇恨與徬徨劇毒淬鍊,臉上爬滿灼燙紅豔的淚!

───醞釀許久的灰穹,在混濁的雷鳴後,終於降下傾盆大雨!

母妃…母妃…

悲哀與快樂牽扯著我的唇角,我露出尖利的齒列爆出得勝的笑聲。

要為妳復仇了啊!午夜不需再夢迴哭泣,妳可以安心離開…

那傢伙不會再糾纏追逐妳的幻影與亡靈…

我們終於解脫了!

清絢迅雷不及掩耳地拋出縛妖索,箝制了馻的行動,

他鮮紅的眼珠死命轉動,發狂掙扎,大雨震耳欲聾地下著,

馻似乎想說什麼,卻沒有辦法發出任何聲音。

湧出的血令他不斷嗆咳,抽氣。

「馻…」

雙手伸進去他綻裂的傷口,穿過骨頭向內掏挖,

我摸到了那最柔軟脆弱的地方,馻的心臟。

過去的我,多麼希望自己能住進去這裡…

既憐愛又溫柔地揉捏,在手裡溫熱的搏動,是那麼親切。

躺在馻的胸膛,靜靜聽著鼓動入睡的那段時光…

我渾身濕漉,鬆開牙關,發出軟弱的嘆息,

並將犬齒深深地,深深地埋入馻的臟器。

黑衫軍隊的靴音在走廊迴盪。我收斂雙翼,甲胄上血跡斑斑。

重新開啟的殿門,望著眼前的人影,我一時猶豫了。

晴蘭被清絢拉扯出來。白衣襯得他更加單薄蒼白,憂愁的眼睛極美麗。

他的確流著夜族皇室高貴的血脈。

尤其眼神,令人內心騷動的壓抑眼神,和母妃實在太相像了。

冗長的彎道以及青色的火把,我們拖著晴蘭前行,終於抵達終點。

月光綿延的山丘,風很強,灰白老樹花開花落。草地上濺滿深色的打鬥痕跡。

晴蘭見到了馻。我送給他的大禮。

「喜歡嗎?」我在晴蘭耳邊細語。

當佾晴蘭見到哥哥的時候,他的面容雪一樣蒼白。

他抬起眼睛注視著男人殘破不堪的屍體。

縛妖索在頸部捆了好幾圈,胸口被掏挖空蕩,開膛破肚,歪斜地懸吊在樹上。

腸子散落一地,發出難聞的氣味。烏鴉虎視眈眈地站在枝頭附近。

是馻。

死了的馻。

一股巨大的空洞將他的眼神捲入游離。

晴蘭撕扯著頭髮淒厲地叫起來:「啊啊啊啊---!」

揚起一抹冷笑,我一巴掌將他打倒在地。

透明而冰冷的液體掙出了眼框在臉上縱橫,晴蘭安靜地瞪著眼---像具屍體。

他所熟悉的痛恨的男人死掉的樣子。

一抹刺眼的紅色從晴蘭的嘴角溢出,像打翻的墨匣。

他跌撞地直起身,伸手撫摸馻灰敗的面容。冰冷。

我心底也一片冰冷。

馻像是要隨時過來嘲諷我,掛在枝頭,居高臨下。

真恨他嗎?恨得要他非死不可?

我忽然驚疑了。

「馻的死,有一大半的原因要感謝你。」

聽到我這麼說,晴蘭深邃的眼睛驀地瞪大。

他望著列隊的黑衫將士:「我曾經想過越境,可從來沒想過他死…」

「整得這麼慘還沒想過他死,難道馻弄得你很舒服嗎?」

我用惡毒的言語蹂躪他。靴底猛然落在晴蘭腹部,

他的抗辯一下子聽不真切了。

馻最疼愛的弟弟毆打著馻最愛的人,何其諷刺。

機械般重複問他,我送的禮物你喜歡嗎?

不喜歡嗎?  

鼻孔與齒縫在暴力下漸漸溢滿鮮血,頭髮凌亂成一團。

我想,再打下去就要死了───

「馻是你父親啊!你難道不瞭解嗎?他和夕雨,在被先王拆散前,

就在一起了...他們兩人是被迫忍氣吞聲,向權力低頭的!」

他忽然尖銳的吶喊起來,眼淚洗開了血污留下兩道光潔,叫聲淒厲。

像是一道閃電,擊穿了靈魂最後的護欄。

「我痛恨他將痛苦施加在他人身上,但我也憐憫他,因為再沒有比這樣活著更可憐!」

刷地抽出刀刃,刀口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佾晴蘭!」

我渾身發抖,幾乎握不住刀把:「你不要出現就好了…死到臨頭還要造謠!」

「我是被馻強綁過來的啊!他當時已經發狂了...

難道你已經悲哀到沒有其他人能夠怪罪了嗎?」

晴蘭幾乎是崩潰般地吼叫著:「即使我們不曾相遇,也不會改變什麼…

有你這樣心狠手辣的血親,他即使沒發瘋也是死路一條!」

晴蘭的輪廓映在鏡面一般的鋒刃上,毫不退縮。

我不知道夜族可以這麼冷靜地面對死亡。

朝他沉沉地笑起來,我的笑容想必已經因為絕望而扭曲了吧!

驀地提刀貫穿他腹部,突如其來的痛楚讓晴蘭喘不過氣。

他受傷的話馻會心疼的。但是馻已經不在了。永遠地。

想到這裡心臟就像是發了狂一樣開始加速跳動。

我想到身為大皇子的馻哥哥,對年紀最小的我,沒有翅膀的我,

總露出最溫柔的笑容。只有馻哥哥,願意讓我坐在他的肩頭,去折別院蒼涼的曇花;

子夜耐著性子,帶著我騎馬奔馳在草原上,去追那漫天閃逝的流星。

心情好的話,他會拔出長劍,在花園裡舞著極好看的招式。

長劍跟馻哥哥的頭髮,深紅色的頭髮,在太陽底下閃閃發光。

我總是穿著單衣,赤足踏在草香的庭院裡,望著哥哥練劍。

練了滿身汗後,哥哥會走過來跟我一起坐廊上吹風;

每次我照著招式比畫,他都會笑著輕輕壓住我的手,說:"鴆不需要學劍。"

"哥哥會保護你。鴆只要聽話,在母妃身邊陪著,當個乖孩子就好。"

不安的時候,寂寞的時候,只要抬頭,哥哥就會在身邊,為我頂著天空。

彷彿天塌下來也不用擔心,有哥哥在啊,不會有事的。

那時我覺得馻有著世界上最好看最親切的眉眼。

皇子鬥爭的繼位大典。面對滿場鮮血,驚嚇得連眼淚都無法流出。

看到我崩潰的樣子,馻眼神複雜地笑起來,對著貴族看台丟下了劍。

「不需要再動手了吧?」

慶祝王位繼承人誕生的掌聲與喝采驀地爆發!

馻哥哥毫不遲疑地踏過屍體,走上台階,接受眾人的祝福。

而我,跪在競技場中,蒼白著臉…

嘶聲追問著他,可曾愛過母妃?

兩人冷漠對峙,在童年一起攜手走過的長廊。

「夕雨本來是應允給我的妃子。」

馻背對著我,低低開口:「只是把被奪走的拿回來而已。」

「殺了那麼多血親,為什麼獨獨放過我…」

露齒笑起來,中邪般呢喃:「是因為想起她的臉,還是想起我流著她的血?」

沉默…僅有沉默…

總不願意給一個明確的答覆,或許,或許,這個答案連他都不清楚。

我想到馻捧著我的臉,心情搖晃著,敗滅著…我感到就要破碎───

馻的手,像是抓空了丟失了什麼,微微地發抖。

『你是個乖孩子。哥哥最疼的孩子。我們永遠在一起。』

────馻是你父親啊!你難道不瞭解嗎?

你難道不瞭解嗎?

難道不瞭解嗎!!

就著刀刃一釘,將晴蘭嵌在地上。

我雙眼發紅,跨到他身上大片大片撕裂衣袍。

「...鴆。」

晴蘭滿齒鮮血,鐵青著臉,抓住衣角:「鴆,住手...住手!」

目光昏惑,這次我出手很重。連續打了晴蘭幾個耳光,扯住他後頸頭髮,就往地上拽。

凌亂在眼簾的黑髮佈滿花瓣,一點一點彷彿眼淚。

墮花落滿肩髮,落滿晴蘭掙動的手臂。

死亡般溫柔。

許許多多雪白的花片騷動紛揚,像一場夢,我竭力想看清什麼。

純潔的美麗的顏色。永遠不會是我們。永遠不。

他已經被馻弄髒了,連馻的血親,連我,也迫不及待地踐踏他。

「馻---」穿透耳膜的低喃。

在我進入他體內的一瞬間,晴蘭喉嚨迸出發狂似的哭嚎。

血,他的血跟馻的血,緩緩融合,

像生前在一起的每一夜,溫暖,而後冰冷。

我想著晴蘭也許是愛著馻的。

但只敢承認恨的那一面,否則無法原諒自己。

跟我一樣,

都一樣。

哥哥,哥哥,你知道嗎?

你最喜歡的那個人一點都不在乎你。

你看,他一直嘲笑著,一邊哀泣一邊諷笑,

好像這件事只是一場鬧劇。

沒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我們在一起就夠了。

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因為其他哥哥也是你殺掉的啊。

我還是你最疼愛的弟弟吧?

遷回曇花園,晴蘭安在閣樓靜養。

我每天親自為他送飯。

眼前的黑髮青年好陌生,他靠著牆角不動也不說話,

雙手垂在身體兩側。

晴蘭。佾晴蘭。夜族的鑄劍師。

一雙修長而漂亮的手,被我一根一根用劍柄敲斷。

哥哥最珍貴的寶物。

蹂躪著,就會無比快樂。

「你以為我會畏懼嗎?鴆。」

佾晴蘭垂著頭髮,幽靈一般背對著我。

「馻從我這裡血洗了一切。曾經他是我的全部。」

「所以…所以,我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你說是嗎?」

粗暴地將佾晴蘭推在被褥中,

床單盡是傷口渲染出的血跡,怵目驚心。

他眼神飄忽地望著天井,忽然住了口。月光落在他眼睛裡,濕潤而美麗。

那天以後他再也沒有企圖反抗。

任由我污辱、綑綁、摧毀。甚至我會叫清絢拿刺鞭凌虐他。

倘若瀕死,就餵他魔族的血。讓晴蘭在我們底下來回掙扎。

像他當時被哥哥關在囚籠裏玩弄一樣。

習慣似地。

他總是呢喃一些語意模糊的言辭。

像是真正的瘋子。

當清絢揭竿起義,帶著武官與侍衛闖入曇花園時,

我們還不知羞恥地緊緊糾纏在一起。

呻吟著達到高潮的那一刻,

我將晴蘭鑄造的劍,交到他傷痕累累的手上。

雙眼空洞的晴蘭立刻將禮物送還給我。

羽毛漫天漫地散落,胸膛劇痛,我的眼眶、耳鼻、唇角溢出鮮血,

晴蘭移動劍尖,劍光穿透喉頭胸腹,切開一道怵目驚心,難以痊癒的傷。

安祥地倒在他胸口,我在擁抱中逐漸消逝、腐蝕。

清絢細長的眼睛說不出是憂傷還是痛苦,

他叫喊著什麼想衝過來...但我眼前一黑,世界陷入沈寂。

彷彿做了一場悲傷的夢。

因為心碎,而沒有辦法睜開雙眼。

黑暗裏,竟然如此溫暖。

夕雨夢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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