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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恩篇

『拯救了陷落的,陷落的斷翼鳥。卻向毀壞之路奔去。』  

從我有記憶開始就一直是孤單的,在街頭流浪。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挨餓。  

其實幼年的印象很模糊,某天遇到了伸出的溫暖的手,便無知地投向對方的懷抱。  

被豢養,學習,梳理,拍賣,售出,變成貴族們酒足飯飽後的玩物。  

短短十六年的人生,足足有一半的時間,是在那些人的下面掙扎求生的。  

“主人”是一位暴發戶般的貴族,所謂的貴族跟那些真正流著高貴血統的人不同,

是用大量的金錢買來的虛假頭銜。同時,也販賣很多跟我一樣從小就被誘拐、綁架、

甚至捕獲的孩童。他會為你取名字,對你溫柔,像個師長或父親一樣教導著學生,

最後在後背打上烙印,極盡玩弄之後拍賣出去。  

我的名字,莫里恩,就是他給予的。  

很多孩子年紀還小就已經被交易出去了,

我卻到了十六歲還無法成為一個稱職的商品。  

或許,是因為逃得太多,反抗得太執著吧。  

主人絞盡腦汁想讓我屈服,卻總是失敗,最後他也只是將我放在身邊,

當個習慣了他手段的奴隸,或是閒暇時分狩獵的對象。主人會釋出逃走的機會,

然後像個獵人一樣,把我抓回來狠毒的鞭打,吊起來找人輪流玩弄,

直到孩子們崩潰了面具,像個嬰兒般哭泣為止。這時候他就會高興的笑起來,

而那樣的笑容總是讓我不寒而慄。  

晦暗的房間裏幾乎沒能休息,只有完全失去知覺的眩暈。

連昏厥都時常被冷水潑醒,僅能茫然睜眼,感受後腰烙印的沉重。  

絃樂在燈火輝煌的宴會流洩,貴婦輕柔調笑,酒杯悅耳相碰,聽在耳底是一片的枯燥。

像個走動的人偶,打扮得整齊乾淨,為政商名流們送上美酒與華食。

我和其他幾個態度頑強無法售出的寵物,在主人的身邊是一種炫燿的物件,

若在宴會被其他貴族看上,就會直接被強灌藥物玩弄,作為交際的禮物。  

對這種事情麻木是否也是一種悲哀呢?  

就算好幾次被卑劣的手法逼迫得不得不屈從,但是…  

我絕對、絕對不要成為舔著主人的腳趾渴求關愛的奴隸…  

尋找著每一次闖禍的機會,來讓自己解脫,

雖然只是換得一次又一次的汙辱,但是,這次,一定要───  

「莫里恩?」

身邊同樣身為奴隸的朋友,查覺什麼似地呼喚我的名字。  

我的唇角上揚,眼底卻在發狂,紅色瀏海披散下來,保護色一樣。  

沒有人看得見我的眼睛。

充滿了毀滅渴望的惡意的眼睛,得意於自己即將闖禍的眼睛。

就像從來沒有人看得到我的悲傷。

沒有,從來沒有。  

傷害越重,沸騰的情感就藏的越深,陰暗裏翻滾厲號,  

策畫著做出更激烈的抗拒,我想,主人一定沒有料想到這點吧。  

在他眼中,我不過是流浪的,相貌可以獲利售出的頑固雜種,  

一個玩壞即丟的紅髮奴隸還能給他什麼傷害呢?  

但是,些微的反抗還是能夠得逞的。  

他總是太小看我了。  

托盤傾斜,看著手中的酒杯旋轉,墜落,像是自盡的女子,  

在最高席貴賓銀色的戰靴上粉身碎骨。葡萄酒液灑出來染紅了上賓的衣角。  

原本坐在最高座,意興闌珊的銀髮貴族,沉眠中睡醒般,皺眉。  

幾個奴隸驚恐地瞪著我,我卻毫無表情,沉默地冷立。

我在等待。

等待主人盛怒或貴族拔劍屠殺。  

王室階級對待庶民之下的奴隸,就跟對待腳下縷蟻一般,沒有一點同情。  

等待一把業火般的怒氣將我燃燒殆盡,化為飛灰。  

然後,然後,就可以永遠的離開這個泥沼了。  

「你這個廢物!」   看來真的得罪了不得了的對象。

主人舉起刺鞭時竟然氣得忘了避開眉眼。  

刺鞭狠狠地劃過面頰,一條火辣的觸感在臉上炸開。眼前嫣紅飛濺。  

我的面貌,拯救自己也毀壞自己命運的面貌,終於被一道無可挽回的傷疤破滅。  

幾滴鮮血落到酒漥中緩緩擴散緩緩暈開,

我望著綻裂的左側笑了。  

多少次幻想逃離這充滿貪欲與屈辱的場所,竭力反抗、遭難、然後馴服。  

名為”主人”的次等貴族們是奴隸的惡夢,不斷企圖脫走只讓自己受盡了苦頭。  

然而這次不會了。

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價值,不是麼?  

賴以生存,作為商品的唯一可取之處;

唯一被主人小心翼翼對待的容貌,已經毀了。  

後腰隱隱作痛,所有物的烙印在發燙,熾烈地仰望主人舉起的刺鞭──  

狠狠的鞭笞、拆解、然後丟棄!  

我是多麼渴求被破壞、解脫、得到生為一個「人」,

最底限的驕傲與自由!  

「夠了。」一個冷冽低沉的聲音阻斷了主人的懲罰。  

最高位貴族站起,披散戰袍的銀髮閃動,玻璃般的藍眼毫無漣漪。  

陰影壟罩住身軀,我甚至猜測不出他究竟是憐憫還是唾棄。  

對於這個宴會、甚至是對這個世界!  

「帝斯特大人…」  

換上諂媚奉承的面具,主人拿著鞭子的手在發抖。  

一直以來讓我怯顫的主人,正因為強大的對象而懼怕。  

視野暈染成薄紅,鐵銹味漸漸包裹,我甚至無力撫摸血肉模糊的傷口。  

鍍銀的甲胄,同樣耀眼的戰靴與戰袍,

飄動在死屍眼中的銀色長髮,冰冷而英俊的容貌。  

流著高貴的血液,從不留情的殺戮手法,他踏在戰場的足音是地獄的舞蹈。  

我不止一次聽見關於最受眾人敬畏的貴族將領的事蹟。  

受邀來參加這種低下的,政治與商業利益交換的骯髒宴會,

對他來說只是件無聊的事情吧?  

帝斯特的動作流暢而優美,一步,一步,

不疾不徐的走下台階,主人的臉色卻越來越慘白。  

檢視商品一樣,帶著手套的左手,那雙殺人如麻、讓所有人為之畏懼的手掌,

拂開了我藉以遮掩容貌的瀏海。視線刀刃一樣鋒利,而我只能無力地回望,

彷彿被壓斷了腿,雨中哭泣的棄犬。  

「原來如此。這麼想得到自由嗎。」  

他移開了手,瀏海再度遮掩了一切。  

只對我呢喃的氣音,彷彿電擊,縈繞在耳邊久久不散。  

「帝斯特大人,您若是對奴隸有興趣,我們這裡還有更多…」  

「把他給我。」  

「可…可是,莫里恩是最桀驁不馴的麻煩,又是紅髮雜種…噫!」  

不知何時,帝斯特長刀的刀尖已經抵住了對方的喉嚨:  

「作為保有自己生命的代價,  

一條奴隸的命或是你名下的領地,用漲滿酒精的腦袋決定吧。」  

毫無起伏的情緒,優美的聲線,凝結殺氣的眼睛。  

宴會中的貴族們被驚得呆了,誰也沒有想過高高在上的王室貴族,  

會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奴隸作出這種土匪般的舉動。  

一個明天就會傳遍宮廷與貴族階級的大醜聞!  

主人說了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微睜眼簾卻什麼也沒看進去,只感到虛脫般的安心。  

一雙寬闊的臂膀將我抱起,搭上向未知道路前進的馬車。  

同樣身為奴隸的朋友們灼灼的眼神,像是要把我燒穿一樣無情,

在混沌的宴會中暗暗發光。  

甲胄的觸感很冰冷,像刀刃一樣,像那個人的眼神一樣,

沒有一點溫度。好冷、好冷、冷得連心臟都凍結了。  

可是懷抱在這種極地之海的沉寂中,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  

帝斯特的五官彷彿是神用刀刃刻劃出來的作品,端整而英俊。  

披垂四散的銀髮,眼前迷霧般美麗。  

顛簸中睡去、醜陋又骯髒的我,究竟要怎麼跟隨他的腳步?  

如果這一切不過只是在漆黑的地板上,  

奴隸因為太過渴望自由而創造出來的、夢境與現實間的幻想,

醒來的那一刻,面對日復一日的折貶,  

面對被嘲笑、玩弄、折磨得輾轉哭泣的絕望生命───  

那幾乎不再屬於自己的軀體,ㄧ定是難過得極欲死去吧。

1  

冷霧瀰漫的夜,帝斯特大人總拒絕宮廷宴會的邀約,

獨坐在夫人的畫像前,銀髮一絲不苟綁起,表情落寞。  

死氣沉沉的堡壘,年輕寡言的主人,我很快的就習慣了恃從的生活。  

然而,即使晚上聽著主人平穩的呼吸聲安心入睡,我還是時常從惡夢中驚醒。  

無邊無際的恐懼緊緊箝制心臟,反覆地提醒污穢不堪的過去;  

被不同對象玩弄、徒勞無功的掙扎以及屈服,渴望著自由,

卻像乞憐的狗一樣深深敬慕著新主人,連自己都感到惶惑。  

無論是誰,都會恥笑我的懦弱吧。  

帝斯特大人在宴會中搶走奴隸的醜聞傳遍領地,可以感受到僕人們露骨的鄙夷,要將我從中撕裂。幸運的是,我所要做的工作,只有打掃房間,整理、發送文件,服恃更衣而已,不用面對那些傷人的目光───  

其實只要能待在主人身邊,做些什麼的話,無論如何我都能夠忍耐。  

其他奴僕惡整、嘲諷、甚至毆打時,體型羸弱的我毫無反抗能力。  

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些不算什麼,痛苦已經過去,不是嗎?  

能稍微報答主人的恩情───就算是犧牲生命,我也願意。  

這麼想著,是不是很傻?  

對方根本不在乎、不需要我也說不定,畢竟只是貴族一時興起帶回城堡,連寵物都算不上,滿身傷跡、容貌半毀的奴隸。後腰烙印隱隱作痛,永遠擺脫不了這樣的陰影───回憶已經侵蝕了靈魂,像一株發芽的毒藤,在顫抖的脊骨之間蔓延。  

只能每夜從絕望中清醒,淚流滿面。  

寒冬,大雪鵝毛一樣在漆黑的森林飄散,

主人將近子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堡壘。夫人的忌日。

他總會大醉一場。  

伸出手攙扶,卻被壓得步履蹣跚,帝斯特大人比我高得多,我幾乎扛不動。  

「安芙薇娜,我的薇娜,」

帝斯特大人一邊呢喃著夫人的名字,一邊跌入棉軟的枕被。  

剛為主人更衣完畢就被緊緊抱住的我漲紅了臉。  

瞪大眼睛,望著眼前英俊的面孔,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我們一定可以得到幸福的。」  

主人眼神迷濛地撫摸我的頭髮,耳畔的絮語既孤獨,又悲傷。  

夫人的死是個禁忌,從來沒有人敢探詢。  

這個在子夜獨自凝視戀人肖像的貴族,

又有誰能夠理解他所背負的,跨越了生死界線的漫長思念?  

銀髮披散,在微弱的燈下閃閃發光,我感到胸口一點點綻開的心酸。  

忘了誰起的頭,我們啃咬似的接吻,被帝斯特大人鞭笞般擁抱著...

墮落的罪惡閃過,咬緊牙關,垂下眼,讓黑暗包裹一切。

溫柔的呢喃將我刺得遍體鱗傷,聽到一次又一次的名字,

無可取代的夫人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將顫抖的心情吋吋輾碎。  

裂開的傷口流出鮮血,烙印發熱著,胸室燒灼得要化為灰燼了。  

只希望能陪在你身邊,如此而已。  

為什麼就連這樣單純的情感,都漸漸地變質?  

人們只要稍稍接近幸福就變得越來越貪心,

如何抓緊還是覺得不足,怎麼貼近仍舊是痛苦。

因為靈魂的距離依舊遙遠,肉體越是靠近越是迷惑,

才會在這樣的時刻,還感到悲傷吧。  

晨光慢慢瀰漫房間,被反覆擁抱的我,

已經難受得連眼淚都無法流下了。  

摸索著起身,空盪的房間中誰也沒有說話,

不敢看帝斯特的眼睛,默默披上衣服下了床。

「小心。」

他一把抓住了重心不穩的我,一陣溫熱緩緩淌下腿間,

是血,我軟弱地蜷縮在床邊。  

銀色的瀏海牢籠一樣披散在眼前,旁人眼中神祇般高貴的面容,

在我眼前比惡魔還要令人恐懼。  

愧疚,羞恥,不安,害怕著我所得到的,將要使自己失去更多。  

頭髮被輕輕撫摸,我立刻渾身發冷。  

「莫里恩。」帝斯特溫柔得彷彿在對小貓說話,捏緊了我的頸項。  

毫無溫度的藍色眼珠,曾經讓人錯覺溫暖的寒冷顏色───

那樣的冰冷深深地刻在骨髓裡,揮之不去。  

抬起無力的手,輕輕掩住帝斯特大人的眼神,

深紅四散的頭髮在發抖,我哽咽了一聲,然後再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熟悉的鋯石牆柱,懸掛的公羊角,惡魔肖像。

張開眼睛好一陣子,我才意識到自己是被送飯的僕人吵醒的───

那傢伙朝我意味深長地冷笑了一下,便退出去了。

望著腿上的豐美的餐點,難以下嚥。  

那些人要是知道高高在上的王室貴族,

擁抱一個汙穢的,從別人手中搶來的難看奴隸,

即使是酒後的錯誤,也會被拿來當作茶餘飯後的笑話吧。

想到自己會變成別人用以攻擊主人的污點,胸膛就難以忍受地絞痛起來。  

恍惚爬起,赤足推開房門,不顧一切地奔跑,

將鄙夷的目光與羞辱拋在腦後───究竟是想逃離什麼呢?  

驀然撞倒了貨物,我驚慌失措地抬頭。  

「唷、是主人撿回來的棄犬。」  

僕人們的笑容在我眼前放大扭曲,我一下子被推到了柴堆旁:

「放開我!」  

使勁打鬥下,我的傷疤暴露在空氣裡,眾人立刻安靜了。  

「原來還是條毀容的凶惡野狗。」  

一個傢伙譏笑著拉扯領口:「嘖嘖,你看看,還有被主人疼愛過的痕跡。要不要也讓我們試試啊?」  

「住口!」  

「貴族們的口味還真奇怪!哈哈哈哈!」  

心臟激烈地在胸膛跳動著,兩眼發黑,我顫抖地抓住了爐旁的火箝...  

「真看不出來你哪一點令大人神魂顛倒。要不要來檢查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舉起火箝朝他的胸膛刺入,潑灑了一頭一臉的熾熱。  

我的世界,只剩漫無邊際的鮮紅───  

剛被帶回堡壘的時候,管家交代,地下層是絕對不能踏入的禁區。  

沒有得到允許而進入的話,會被活活斬殺的。  

我想,逃到那個地方的話,就沒有人能抓到了吧?  

就算要接受刑罰,如果是死在他手上…死在帝斯特大人的刀下,我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逃入寒冷黑暗的地下階層,從不知名的地方傳來模糊的哀鳴。  

陰暗的迴廊,眼前是一扇一扇雕飾優雅的房門,

竭盡了力氣扳開隔壁的門板,想找個藏身之處,

眼前的畫面卻讓我僵直了。

床上滿是血跡,肌膚被完全剝離的人型肉塊像是驚醒一般,

朝我張開了口,一聲不成言語的哀鳴劃破了寂靜,

瞳孔在滲血的眼框轉來轉去。  

我退縮到牆角,喉嚨緊縮,連尖叫的聲音都無法發出。  

慢慢地,眼前的嚎叫聲越來越虛弱,越來越微小,最後流盡鮮血停止了呼吸。  

隔壁房門。  

黑髮少女歪著頭倒在床邊,意識模糊,

我見到她的雙腿,纖細的雙腿被齊齊切斷。  

「讓…解脫。」薄唇無聲開闔。  

一間,然後又是一間。  

被切下唇耳鼻的女人,眼珠指甲被拔離的青年,

各式各樣奇詭四散的屍塊與肢體,像是為了拼湊什麼而破壞掉一切。

闖入一個又一個房間,巨大的恐怖在心臟上生根,

我感到自己逃離了一個地獄又跳進另一個,

這是一場永不中止的惡夢,究竟是怎樣的主人成就了這樣的堡壘!  

走廊漸漸到了盡頭,我疲倦地推開最後一個房門───  

躺在床上的金髮男子沒有動靜,

我將滴著鮮血的手指湊近他的口鼻───死了。  

一個個處理好的美麗標本櫃鑲嵌在牆內,

裡面躺了許許多多的完整屍體,容貌端麗,

和夫人肖像的相貌神似萬分。

另外的標本櫃則是放那些較小的器官,

美麗的眼睛、手指、頭髮、肌膚像是有生命一樣在其中浮動著。  

無論再怎麼說服自己,帝斯特大人只是太過想念夫人,而瀕臨瘋狂。  

我還是不能苟同這種惡魔般的收藏癖───  

死體發出臭味,兩天,三天,還是更久?記不清了...  

彷彿地牢的地方吞噬了意識,我失去時間與空間的概念。  

竟然開始想念他了...那個集合了癲狂與冷漠的男人。  

帝斯特。  

銀色的瀏海垂下來軟軟覆了一邊的眉眼。  

沉穩的嗓音,瘦削的臉頰,擁抱,甚至他給予的痛苦,都令人懷念。  

「是你拯救了我吧。」軟軟地呢喃,苦笑。  

所以,不要拋棄我啊。  

就在我對這一切幾乎麻痹的時候,帝斯特回來了。  

拾起火箝,冷冷地看著渾身染滿血跡的我,瀏海下的薄唇發出的不是責備而是低笑。  

糢糊的愛著,模糊的恨著。  

渾身發冷,我撲上去想撕抓那張可惡的、端整的臉孔!  

我想看看在那張高傲的面容之下隱藏著怎樣的惡魔!  

「禽獸!你真是瘋了---你瘋了!!」  

帝斯特驀地箝制了我揮出的拳頭,慢慢將我壓到屍體橫陳的床被間。  

「我不過是將無家可歸的人納為收藏品而已。」  

溫柔的唇,在醜陋的疤痕邊滑行,我可以感覺到帝斯特游移的眼睫。  

盔甲鉛塊般結合了帝斯特大人的重量,將我壓得幾欲窒息。  

為什麼,為什麼不殺了我,直接奪去他所想要的那部份呢?  

被切割,支解,然後做成標本的話,

就能什麼都不用想的陪伴這惡魔了吧───  

染滿罪孽的雙手擁抱著我,我竟然一點也沒有推開的意思。  

也許,也許我的心,早在帝斯特拯救了我的時候,深深墮落了---

2  

統理無數領土,戰無不勝。  

帝斯特靠殺戮集合榮耀,財富,與名聲,卻也被緊緊的束縛。  

風塵僕僕回到堡壘,立即接受宮廷詔令,南征北討,不曾歇息。  

他從來不抱怨,只檢查必要的公文,巡視領地後率兵離去。  

只有我知道,背負著榮光的男人,是多麼專注地仇恨這個世界。  

舉著神與國的聖潔旗幟,卻打從心底唾棄,恨不得席捲一切墮入火燄。  

讓暗紅的鮮血流淌大地───因為失去了愛人的世界,沒有存在的意義!  

奮不顧身的偏執感染了士兵,他從來沒有輸過任何一場仗,四處充滿帝斯特大人的狂信者!  

他得到了別人所渴求的全部,卻沒有快樂的一天,

因為他真正想得到的、真正渴求的一切早已失色,早已死去!  

十七歲,我得到了鍍銀的華麗面具、黑色甲冑、以及長弓。  

帝斯特如同最有耐性的長者,教導著戰場上存活的要領。  

我很快就學會如何準確的將箭矢射入目標───即使是移動迅速的活體,也能一一解決。  

完成一項訓練以後,帝斯特就會伸手摸摸我的髮,面露讚許,而我會驕傲的笑起來。  

其實我知道自己還不夠成熟,為了小小的成功而感到喜悅,

最後吃苦的反而是自己。  

帝斯特大人已經待我太好,好得旁人都要側目,我卻有些懦弱了,

總是希望他回來的片刻,能夠多說一句話,多見一面也好。

處理完管家事務後,走到主人的房間。

透明的窗簾晃漾在陽光中,落地窗剛好對著城門。  

目光流浪在前庭鬱鬱的林木,期盼著,等待著,等待駕著駿馬的銀色身影出現。  

那時一定是戰袍畢挺,銀色的長髮流散在風中,

長刀掛腰,流星般馳進城門吧!  

暗藍色的雙眼,寒冷極了也美麗極了。  

沒受傷真是太好了───每次我都會鬆了一口氣似地這麼想著,

然後憂心於他手中的血腥。  

這次又製造了多少仇恨與悲傷?  

因為自己的傷口而去傷害別人,是自私。  

那乞求上蒼保佑他平安,是不是也無藥可救?  

南方的反抗勢力愈來越強大,不顧宮廷的反對,帝斯特將我帶上了戰場。  

第一次離開生長的地方───污穢的街道,髒亂的囚間,宴會流動的樂音,堡壘奴僕的側目,一樣一樣,隨著窗外的景色淡薄。主將座車,這已經是第二次搭乘了…將我載離地獄的馬車,這次又會將我帶向哪裡?  

將士們對於主將身邊的陌生隨從,並沒有太多意見,

他們沒有一個見過我的容貌,所能見到的,只有遭遇敵軍時,

掀簾張弓,身著黑甲的蒙面弓箭手而已。

帝斯特全身覆蓋了銀白色的戰袍,在戰場上既耀眼,又傲慢。

每當他策馬闖入敵陣,我手中的箭矢就流星般射出,

掩護、開道、狙擊,我從來沒有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從沒有──  

飄揚起來的銀髮,揮舞穿刺的長刀,強弓滿張,飛箭撕裂蒼穹,

濺起來的血花瓣一樣美麗,細細灑上長草。

只有在這裡,在這一刻,我們藉由殺戮結合了意志。

我甚至希望戰火永遠不要熄滅,至少我的存在對主人有所幫助,

而不是一個難堪的把柄──

過去為了得到自由而刻意毀壞容貌,現在卻為了守護在主人身邊,

竭盡了心力,像是希望得到稱讚的孩子,努力修習著箭術,

人果然是矛盾的吧。  

回憶如同一塊生鏽的斑點,我渴望用刀刃將烙印割下。  

後腰上奴隸的象徵也好,左頰橫亙的疤痕也好,

倘若遮住便可以忘卻,想必會輕鬆許多。  

原來我認為在內心深處,帝斯特大人終究是善良的。  

然而我終於發現,這個失去了愛人的男人,對於痛苦與哀嚎沒有一點感覺,簡直就像心已經死掉了,甚至,甚至,殺人的時候,唇角輕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麼輕鬆的笑著,陽光落下來灑在他的睫毛、血刃、坐騎、與戰袍,像是鍍了一層金,背後卻是無邊無際的硝煙與血河,那麼多的怨恨與詛咒纏繞著他雙眼,他已經病得太重,怎麼還能繼續在戰場上縱橫呢?  

而我只能盡力守著。  

即使他衝殺得紅了眼,看起來是完全的不要命,我還是不會放下手中的弓。  

也許就像那些奴隸們嘲諷的一樣!  

不過是主人養的棄犬,比狗還要忠心,還要好用!  

想到這,心底又落下了點點的恨,恨面容被過去的主人破壞,

恨後腰上的烙印。

如果能早點相遇,如果不要有那麼難堪的過去,

能不能更接近他一些...  

取代地下層的那些永眠的屍體,來陪伴他。

沒有人比我更希望帝斯特大人好!

為什麼還要俘虜那些戰俘,帶回去增加他的收藏?  

怎麼奪取都不夠,永遠不會滿足,真正需要的已經死去了不是嗎!  

嫉妒、怨恨煎熬著我發熱的腦袋,準頭微微一斜,

箭矢呼嘯著往帝斯特大人背上疾飛,刻意的───希望一箭了結他!

怎麼渴求都得不到,乾脆毀壞,這樣可怕的念頭,究竟從何而來?  

帝斯特回身一刀砍落箭矢,冷漠的眼睛裡我看不見任何感情,

他僅是專心屠殺著眼前稻草一樣的敵手。

長弓落地,我雙膝一軟跪屈下來,既後悔又害怕。  

從以前到現在,總是企圖觸怒,企圖反抗。  

其實是希望能當他最得力的助手,得到信任的,

為什麼又做出這種事情?  

將士吆喝著把我毆倒在地,捆入了囚禁戰俘的木牢。  

紅著眼看著這些金髮碧眼,遺留下來面容美麗的戰俘。  

每一個被挑選後的,身上都留著安芙薇娜夫人的影子。  

她們毫無污染的美麗就像是諷刺───

扣緊腰刀,我在面具裡瘋狂的笑起來,像一個真正的瘋子。  

細雨飄落在頭頂,風起了,幾個士兵將我抓起來丟入了主帳。

是帝斯特下令的吧。  

抬起頭,從面具裡凝視熟悉的面容。  

垂散頰側的銀髮,眼神閃爍,帝斯特換上輕裘,斜坐在椅子上。  

「莫里恩。那一箭勁道不小吶。」  

垂下眼睛盯著地板,漲紅了臉,我從來沒有那麼慶幸戴著面具過。  

「那麼希望我注意你嗎?」  

帝斯特靠過來,慢慢將我按倒在柔軟的地毯,

甲冑褪去,面具落下。我執拗地偏著頭,什麼也沒說。  

帝斯特進入的動作並不粗暴,卻感到靈魂被抽空───  

從手指,到髮根,一寸一寸的陷落,心中空蕩找不到落點,

我就要消失、就要壞掉了…  

咬住下唇,拼命忍耐著,直到舌頭嘗到鐵銹的味道,最後鬆開牙關。  

耳邊殘留著情色的餘韻,瀏海混合汗水黏在臉側…

我抬起手臂,遮住眉眼,顫抖著哭了。  

修長的手指在髮梢游移,帶著漫不經心的溫柔…

那是死在他劍下的、被凌虐致死的人所不能體會的,

可我不知道這份溫柔什麼時候會反過來將我擊碎,

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再失去這份溫暖,

心臟瘋狂在胸口跳動,既惶恐、又畏懼,再也沒有過去那樣堅強!  

「大人。」副官踏入了主帳,輕輕撫過後腰,帝斯特為我蓋上了棉被。  

「關起來預備帶回堡壘的戰俘…」在聽到副官報告的內容後,他皺起了眉頭。  

「莫里恩。」  

喪失了語言能力般,齊眉湧上的羞愧讓我無地自容。  

男人沉默了,沉默得我都感到害怕,

他起身倒了一杯酒,如同喝水一仰而盡:「莫里恩!」  

這次他加重了音調,我還是悶聲不響地蜷縮在被窩內。  

「你太不知分寸了!」  

他猛然掀開被單,光裸的背脊暴露在空氣中,

副官驚訝的睜大雙眼,我一下子面無血色。  

「我是不知分寸!」

我跳起來大吼:「與其讓他們變成收藏品,不如當下就讓他們解脫!」  

被這樣的想法沖昏了理智,我抽出了懷中的短刃,

斬殺了那些無力反抗的、無辜的人!像地下層那樣,一個不留!  

耳光把我打得兩眼發黑,帝斯特抓住我掙扎的手腕:

「沒有對你粗暴過…都寵壞了你。」  

見到他拿起了鉗子,一股寒意直竄上腦門:「放開我!放開!」  

銀髮掠在我眼前,幾乎能聞到上面的芳香,

然而現在我滿心恐懼,恐懼這個什麼手段都做的出來的男人!  

「今天要教你…」

帝斯特的唇靠過來在耳邊細語,我感到一陣戰慄---  

"   服從的價值...   "  

「啊啊啊啊啊───!」  

帝斯特溫柔地壓制著我,非常仔細、俐落地拔去我左手的指甲。  

小指,無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然後是右手…  

血肉斑斕,雙眼逐漸失去生氣,最後連哀鳴的聲音都發不出了。  

「殺了我…」  

一點糢糊的淚滲出了眼框,

帝斯特像是看著可憐小動物那樣,撫去了我的淚水。  

「我怎麼捨得。」  

冰冷的五官上看不出喜怒,他緩緩從火堆裡提起烤得通紅,

用以烙印戰俘的印記───  

然後,然後。  

我什麼都不曉得了。

3  

被褥滿是斑駁,彷彿剛剛降了一場深紅色的雪。  

發著高燒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幻象與噩夢不間歇地壓到眼前。  

我見到了曾經流浪過的街道,

漫天漫地的花瓣落在上面,彷彿久久不散的雲靄,  

戰場僵硬的蒼白的屍體交頸依偎,烏鴉劃過蒼穹叫出一陣陣蒼涼。  

泥濘中凌亂的蹄印,緩緩封閉的城門,護城河面瀰漫了詭譎的霧氣。  

銀色頭髮的男人提著長刀,髮絲像是燃燒般光輝耀眼,

斷裂著火的樑柱慢慢頹圮,   火舌間我見到他佇立在窗前動也不動。  

注視著濃煙四起的城垛,注視著破曉的虛空,

背後的畫像着了火,他卻渾然不覺,  

慢慢地朝窗外伸出手,面容那麼寂靜那麼感傷,

如同見到了久違的戀人正對他笑───  

然後我的心從最漆黑的深處痛起來,緩緩裂開了縫隙流出發臭的液體。  

「哭甚麼呢。」

睜開眼,便看到垂散在胸前的銀髮,帝斯特將我擁在懷裡正幫我包紮,  

看著那冰雕一樣的容貌,我心裡說不出的悲哀,眼珠慢慢淌出了淚水。  

我知道這樣的難過並不是因為後腰再次被烙印的恥辱,

而是一種再也無法回頭的絕望。  

我變成了一頭毫無理智的野獸,藉由傷害與被傷害才能稍稍清醒。  

泛著紅光的髮絲披散在眼角,放眼盡是參差的景色。  

不管是蒼鷹還是乳鴿,被折斷了翅膀就無法飛翔。  

我感到自己被帝斯特把玩在掌心,沒有徹底毀壞,也沒有要放手,  

而已經瀕臨混亂的自己,竟然眷戀著這份溫暖。  

我變得憔悴,有時候望著風雨就這樣消沉。  

我想著什麼時候還能再上戰場。  

每天目送他揚塵馳去,心驚膽顫地等待,

像是被豢養的動物,引頸企盼主人的歸來。  

想陪在他身旁,即使什麼也不能做,只要默默看著,就能心安。  

但腥風血雨的沙場,我又憑什麼到前線呢?  

帝斯特大人強得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也不能成為他的包袱!  

十指抖得拿不起弓箭,試了又試,直到弓弦都被染得怵目驚心。  

副官看得忍不住開口:「跟帝斯特大人作對,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你又何苦...」  

自嘲似地笑笑,我沉默了,血跡斑斑的手指把玩著弓箭。  

「幾歲了?家裡人呢?」  

「十七。」頓了一頓,我別開目光:「我沒有家。」  

副官的表情湧上了歉疚。可我不需要別人的同情與憐憫!  

同情與憐憫不能給我什麼,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羞辱!  

與其無盡地等待救贖,不如親手破壞擋在眼前的障礙。

與其流淚,不如流血!  

戰爭持續了數月之久,脆弱的手指生出一層薄薄的膜。  

我穿上喪服般的甲冑,迎風立在高處,  

遠方傳來的交戰聲包裹了身體,彷彿墳頭上悚然獨立的鬼百合!  

紗布一圈一圈纏上手腕,策馬一入前線,我便迅速張滿了弓───

舉起長刀的敵人喉頭洞穿了倒在地上!  

戰場劃過一聲角吹,那是即將得勝的信號!  

掉轉韁繩,往前方疾馳,飛箭擦過耳畔,颼颼地插在地上,帝斯特大人英俊而冰冷的面容越來越清晰,我見到他銀白色的戰袍滿是鮮血,長刀的光芒劃過蒼穹,他揚起眉毛吶喊著殺!  

敵人衝了過來砍了馬腹一刀,坐騎剎那人立,我被掀翻在染滿腥血的土地上!  

摀住中箭的腹部,赤艷源源不絕地從指縫裡滲出來,

我一下子淹沒在喊殺的浪潮裡!  

不停地彎弓,不停地搭箭,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  

箭筒很快就要空了,雙腿越來越沉,單薄的肩膀一撞就要散---  

倉皇間,副官朝我衝來,一把扣住了我鮮血淋漓的手,就往座車拖!  

我淒厲地叫起來:「我要待在大人身邊!你不要阻止我!」  

眼中聚集了火焰,副官發起怒來朝我臉上狠狠甩了一個耳光,

拎小雞般提我回主將座車:「不過是個玩物,傷得要死了還想上戰場!」  

四處瀰漫著硝煙,我被拋在座椅上呼吸困難,面色灰敗。  

腥甜在喉嚨深處翻攪,頭髮凌亂,

我緊扣著面具,不想讓任何人見到眼底的狼狽。  

我要讓他們知道,就算是身份低賤的傢伙,也有骨頭硬的!  

世界原本就充滿了不公,唯有死亡是唯一的平等,

就算沒有尊嚴的人生,也能尊嚴死去!  

茫然睜著眼睛,視線是一片空白。  

闔上沉重的眼簾,我想,沒什麼好害怕的了。  

後腰上還有他給的烙印,到地獄也不會寂寞了。  

指尖,然後是手掌撫摸著頭髮,閉著眼睛,我感到模糊的心安。  

座車動了,發出咯啦咯啦的行進聲。

是得勝還是失敗,我想,應該是勝了吧。  

為了得到他的讚賞,為了跟隨那樣高貴驕傲的將領,

無論如何,大家都會拼了命作戰的。  

我在陌生的地方醒來,陽光透過窗子流動在綢緞與蕾絲鋪陳的床上。  

面色嚴肅的棕髮管家告訴我,這裡是國境最南端的貴族領地,領主叫做堤。  

帝斯特平定反抗勢力以後,就率領了軍隊滯留在此。

我足足昏迷了兩天,死去一般睡著。  

管家幫我安排了最好的醫生,以及上賓的客房。  

弓箭,面具,甲冑整整齊齊的疊在床頭。  

黑色的甲胄胸口已經壞掉了,如果沒有它,被破壞掉的就會是我的心臟。  

「你醒了。」金髮碧眼的年輕貴族走了進來,我吃驚於他氣度的優雅。  

一個小小的清秀的孩子抓著他的衣襬,雪亮的眼睛瞧著我。  

那是一種優異的美麗,我從來沒有見過長得那樣好看的父子。  

然後我見到了帝斯特,梳起了銀髮紋風不動地佇立在後頭。  

見到了那灼灼的眼神,我立刻就明白了。

他終於找到了足以取代一切的存在。  

那雙紫羅蘭色的瞳眸,被神祝福過的金色頭髮,匯聚了帝斯特大人摯愛的幻影。  

他徹底地迷醉在那潭湖水裏,再也不想夢醒!  

子夜,窗外飄下了冷雨,我半是倔強半是絕望的瞪著搖晃的燭光。  

走廊上熟悉的靴音,我敬愛的,敬愛的帝斯特大人,走向了領主的臥房。  

華麗的傢俱散發疏離的氣息,鵝毛般的雨絲散落,散落,心情慢慢凝固、慢慢破碎,剩下替代品被別的東西替代的空無。胸膛上的傷隱隱作痛,艱難地起身,把衣服一件一件披上,我觸碰映在窗上的自己───傷疤如同深色的眼淚將我撕成了兩半,晶瑩的眼睛,憂愁的面容,單薄的身體。面容蒼白,神情倔強。  

無數個夜晚我望著整個蒼穹的星子直到它們落下來化在瞳底,

散成一漾一漾寂寞的光,  

憑著容顏猜測父母的模樣,想著如果有一天我們重聚會是什麼景況。  

而今,我連想像的勇氣都沒有了。  

影子長長拖在林間,我負起弓箭,慢慢地走。  

城埵漸漸模糊漸漸渺小,雨水在臉上匯聚成河,一條一條的爬行。  

走得看不見城頂,深紅色的頭髮被風雨弄得又濕又重。  

無窮無盡的悲傷四面八方湧來,

心情像是一朵熄滅了生命的花朵,枯萎得要死去。  

究竟是想逃離什麼,又究竟在追尋什麼呢?  

我想,也許是年紀還太輕,所以無法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然而這次,這次,一定可以自由了。  

是啊。  

已經不被需要了。  

所能守護的,只有自己而已。  

「我們一定可以幸福的。」  

被酒精融化了武裝的帝斯特大人,曾經真心相信著永遠吧。  

那個有著純真眼神的孩子最後哪裡去了呢?  

對著愛人信誓旦旦地說出"我們一定可以幸福"這樣的承諾,

最後得到了幸福嗎?  

還愛著夫人吧,很愛很愛,連作夢都呢喃。  

替代著夫人聆聽夢囈的我,每個音節都在心底悄悄淌出了血。  

發現我離去,會吃驚嗎?會感到憤怒嗎?那對冰冷的眼睛會不會有所動搖呢?  

野狗也好,奴隸也好,玩物也好,一時的慰藉也好,  

那些旁人的惡意,世俗的貶鄙,都不再重要。  

不會難過的,因為,最難以承受的,最刻劃入骨的,僅有你。  

僅僅是你。  

尋了一家荒破的旅店睡下,朦朧間,我想起帝斯特冗長的,

披垂下來像水銀流淌在肌膚上的柔軟頭髮,

還有那麼冰冷那麼孤獨的藍色眼睛,低低迴盪在耳邊的,沉穩的心跳。  

想起童年街道的鵝毛大雪,清白的結晶散落了滿頭精緻,

耀眼得幾乎要錯覺溫暖───  

男孩望著漫天的舞蹈,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流浪,好久沒有流浪,都忘了怎麼飛翔。  

記憶裡鮮明的盡是被綑綁的束縛的骯髒的血塗,

我渴望再做回那只漂泊於街頭的鷹───  

當時幼弱得不知道自由的珍貴!輕易落入險惡的圈套裡失去了夢想與希望!  

繁複的傷痕是我羽毛的顏色───  

將近十年了,不見天日,受盡折辱,漫長得不敢想像的日子。  

都過去了。  

我可以這樣想吧。

4  

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回到都城,回到我所熟悉的灰石街道,

我躊躇著該用工錢做些什麼。  

帝斯特給我的薪資是別區的好幾倍,這些錢加上將鍍銀面具典當,

夠我舒服的過一陣子。  

可我捨不得用。  

旅店中足足昏睡了兩三天,確認了傷口不會因為用力而綻開後,我將自己打理乾淨去找工作───然而沒有人願意用我。一部份的人懷疑我是逃出來的奴隸,另一部份的人覺得我臉上的疤痕似乎意味著麻煩。最後將頭髮披散下來,遮掩住左邊的傷疤,才找到了一份供食宿的侍者工作。  

帝斯特大人得勝的消息傳遍了領地,整個城都為此歡欣鼓舞,一面傾聽那些傳言,我一面露出微笑,曾經那麼接近他啊!接近那冰冷的薄唇,頭髮散佈在背脊上好像天使耀眼的翅膀。  

逃出來以後,才發覺我們的距離是那麼遙遠,彷彿從天國落到了地面...  

低賤的階級是連貴族的臉都難以見到的,以後要相見,恐怕也不可能了。  

後巷傳來騷動聲,打開生鏽的側門,幾個男人圍繞著女孩,面貌凶惡的傢伙狠狠朝她肚子踹了一腳,她發出了一聲說不出是絕望還是疼痛的哀鳴。女孩仰起的臉轉過來,視線縹緲在空中抓不到定點,我見到那張清秀的臉上佈滿了瘀青,鼻血不停地流到下巴,頭髮凌亂在滿是泥濘的耳邊。我手中的東西落到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少管閒事!」男人惡狠狠地朝階梯吐了一口痰。  

下一刻,我見到我的拳頭狠狠地砸在他下巴上,慢動作似的,唾液與血液從他的鼻孔跟嘴唇噴散出來,扯出一個漂亮的弧線,他像條抹布落在骯髒的牆邊,再也沒有動彈。  

「去死吧。」  

我冰冷地俯視他們驚疑的表情,幾個傢伙怒吼一聲撲上來跟我扭打成一團,後面幾個則亮出了白晃晃的刀刃。陽光很強,刺在身上彷彿要燃燒了一樣,睜著如同死亡的雙眼,腦海一片沸騰,我分不清刺在身上的究竟是陽光還是武器,只覺得發熱,這些人渣、人渣、死了都沒有人會動一動眉毛的人渣!  

腦海裡迴盪的都是尖囂的詛咒,用搶過來的刀刃硬生生地割斷了最後一個人的喉嚨,我渾身是血,靠著牆壁倒下了。天空變暗前那個傷痕累累的女孩跑過來,我見到她美麗的頭髮飛揚起來就像簾幕一樣,她抓著我的肩頭說了些什麼,可我聽不真切,蒼穹清澈得像是雨過天晴,雜色的輕巧的候鳥飛在上面我可以感覺那份柔軟,頭頂沒有雲,沒有任何的遮蔽,只有無限寬廣的陽光鋪陳在眼底,就連最污穢最醜陋的角落都能夠壟罩───  

自嘲地笑了一下,什麼時候,我的身上才不會老是帶著傷呢?  

老主人大大發了一頓脾氣,本來要扣我的工錢。  

女孩可憐兮兮地跑去求情,反而讓他憐憫了,留她下來工作───  

不過,究竟為什麼會跟我睡同一間房,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一些奴僕知道我整治了那批小混混,臉上就露出了畏懼的神情,避得老遠,另外一些則三不五時跑來挑釁,然而我從來沒有理過他們,我很快地和那個女孩,依薇雅,熟捻起來,兩人像是認識了很久很久,同樣深紅的頭髮以及蒼白的肌膚,她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妹妹,無論我走到哪裡都跟在後邊亂轉,她老是喋喋不休地說話,那樣的活潑跟我的沉默成對比,即使如此,我卻沒有絲毫不耐煩,只對她滿腔的活力感到驚異。  

我近於溺愛似地對待著她,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妹妹一樣。  

關於她為什麼會被追趕到後巷打得不成人樣,我一句也沒問...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問,也沒有必要知道的。  

夜晚靠著牆和衣睡下,依薇雅會像貓兒般鑽進被窩,無聲地依靠著我的背脊。  

真像隻貓啊,乖順的寂寞的貓兒,

然後我想自己也是深深寂寞著,需要誰依靠的。  

模糊地走入夢鄉,多久沒有惡夢了呢。  

說也奇怪,過去的一切彷彿雲煙,漸漸淡薄了。  

「莫里恩、莫里恩。」  

依薇雅輕輕把我搖醒,我視線飄忽了一陣才落到她臉上,她的眼睛在暗裡閃閃發光,擔憂地望著我:「你哭了?」一隻手,然後是一雙手慢慢撫摸我的臉頰。我什麼也沒說地閉上眼。  

離開他的那一天,發誓了要堅強的。  

怎麼到了夢境裏就脆弱了呢。  

依薇雅身上有柔軟的,舒服的香味,她的手指輕輕地撩開我垂散的瀏海,傷疤暴露在空氣中,一個吻如蝶翼般觸碰著凹陷的傷痕,她說莫里恩,你有一對漂亮的眼睛。  

然而卻是那麼不安,那麼陰暗,看不到一點光───你究竟為了什麼難過呢?  

總是凝視遙遠的窗外,表情恍惚的憂傷著,你到底看見了什麼,又想些什麼呢?  

難過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感覺,那些字一釘一釘地嵌進心臟,我卻毫無痛楚,就像我看了那些在我面前緩緩哀號死去的軀體,心底沒有任何憐憫;胸膛慢慢溢出了虛弱的漣漪,我還是沒有一點感觸,我想我身體某個地方已經死掉了。乏味單調的日子,我什麼也沒看,什麼也沒想,任憑自己緩緩腐朽,緩緩生苔,甚至不知道表情洩漏了心裡的秘密。  

窗外的黑暗裂開了大口像要將我吞噬,暗得沒有一顆星子。  

慢慢推開依薇雅,我像個鬧彆扭的孩子,縮到牆角睡了。  

她坐著注視了我一陣子,替我披上涼被,才睡下。  

我聽見一聲幽幽的嘆息。  

原本癒合的,後腰上的烙印又開始隱隱作痛,我不知道那道傷是劃在我的肉體還是靈魂───那是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無法拋棄的記憶,甜蜜而痛苦,激烈而冰冷,接近崩毀的邊緣,也接近夢醉的界線───滿心沸騰的都是那個人的名字,這份撕裂胸肺的空洞從何而來,要如何揠止?  

只有夢境裏我才能丟棄了顏面什麼都不顧地緊緊擁抱他吧。  

重金懸賞脫逃奴隸的傳單很快地貼遍了街道,一個客人大聲唸著內容。  

紅髮,白皙,後腰有帝國軍專屬的戰俘烙印───我一下子接過傳單。  

「嘖嘖,一個奴隸也值得貴族大費周章。打仗打到腦子燒壞啦。」  

「從別人那裏搶過來的也是這傢伙吧?」  

「不顧王室反對帶到戰場。聽說是個年紀輕輕的男孩子,看都不給看吶。」  

「越是正經的人背後越有些見不得人的興趣…」  

說著說著比了一個下流的手勢,一群人淫猥地笑起來。  

「小美人,要不是妳是女孩子,我真要懷疑妳是帝斯特大人懸賞的對象啦!」  

依薇雅一下子被醉漢抓住了手腕,我怒暍:「別胡鬧!」  

一個傢伙捏住我的下巴,被我立即揮開了。  

「長得娘們似的,口氣倒是很衝!聽清楚了,老子想搞誰,就搞誰!」  

他提住我領口,酒氣一陣一陣噴在耳邊,我的內心油然生起一股厭惡───  

聽他這麼說,我嘲諷地笑起來:「去操你自己吧!」  

依薇雅抓著我衣袖的手瞬間收緊了。  

「臭小子!」  

幾個人立刻站起,他同伴比預料中還多,

一個一個都比我高大,我掙開箝制就往外頭衝!  

穿越了光影交織的街道,廣場的鴿子被驚得張開翅膀起飛,擾亂了景色的平衡。  

估計距離不會牽累店內之後,我就回頭衝撞,靠我最近的傢伙被我撞得滾在地上,兩人拳腳相向糾纏在一起。追過來的人加入戰局,將我毆得動彈不得,徹底修理了一頓。  

還沒有完全痊癒的傷口四處迸裂,我開始劇烈咳嗽,聲音像是要滴出血來。  

「小寶貝,是誰刮花了你的臉啊?」  

一隻穿著皮靴的腳踏在我的身上,我毫無表情地瞪著他:「去死。」  

帶頭的臉色微微一變,移開了靴子:  

「如果乖乖求饒,我還會考慮放過你。現在只能怪你自己太不識相了。」  

「打斷他的腿吧───這樣就再也無法逃了。」  

熟悉的馬車聲在耳邊掠過,純白鑲銀的徽章--是帝斯特大人的旗幟!

我猛然掙脫,往貴族座車衝去!  

「帝斯特大人、」沙啞地呼喊著,掀開了窗帘。

耀眼的金髮闖進視野的時候,我感覺心中的什麼發出了尖利的聲音破碎了。

那個南方的領主,有著潔淨面容以及飄逸氣息的堤,坐在座車裡錯愕地抬頭,

而帝斯特大人正在他旁邊───  

喉嚨乾澀得如同沙漠,充滿了傷人的礫石,言語一句也無法脫出───  

被拉扯著摔在地上,睜大了雙眼看著簾幕降下,

靈魂的棺布飄散在幽谷,我見到那個人發亮的髮梢消逝在黑暗裡,

漸漸熄滅的夢境在嘲笑我,我竟膽敢奢望得到他的眷顧?  

那樣的溫柔是為了更美好的東西存在的,

那樣的寵溺是為了更完美的事物付出的,

衰敗如我、對貴族的憐憫有所期待,只是自取其辱罷了!  

那份傳單只是他想給脫逃的奴隸一個教訓,

我不敢去想要是回到他身邊,視線不再停留於我身上的、眼神殘酷的貴族,

會用什麼樣的方法來教訓我!  

心情攪和成旋轉的黑洞,我死去一般任由棍棒加諸於身。  

肉體上的苦痛與摧殘,都比不過扭絞發酸的屬靈的慌恐---!!

5  

「住手…求求你們!」  

依薇雅竭力擋在我身前,我睜大眼睛,

眼前卻模糊著紅色的光影,渾身疼得發脹。  

「怎麼不繼續…」

甫開口就噎出了鮮血,瀏海下的唇角慢慢地揚起來:「腿還沒斷呢。」  

「莫里恩!別開口了。」依薇雅急得抓著我的肩膀:「不要嚇我啊。」  

眾人安靜得不像話,我抬頭試圖看清,卻只看到一團銀色的陰霾。  

「還是沒有學乖吶。」  

低沉的嗓音像一道暗夜的雷,幾個流氓驚得呆了:「帝、帝斯特大人!」  

仰起傷痕累累的臉龐,朝帝斯特大人露出一個淡淡的、諷刺的笑。  

這副悲慘的模樣,捨棄我的父母也要感覺罪惡了吧───  

「我是永遠不可能…被馴服的。」  

聽我這麼說,陰藍色的眼睛瞇成一條冰冷的線。  

廣場風大,長袍飛揚在背後彷彿憤怒的雙翼,

帝斯特大人戴著黑皮套的手緩緩搭上劍鞘…  

我將依薇雅摟進懷裡遮住了眼。  

在那同時,流氓數聲交疊的慘叫已經嘎然而止。  

大片大片斷肢落到地上,銹腥的味道在廣場上飄散開來。  

我的心情是痛快的,也是苦澀的。  

帝斯特大人,我所景仰的人朝我伸出了手───

那雙血跡斑斑的手,染滿了亡靈。  

帝斯特絕不會只屬於我,因為他是所有人的期許,他的心裏毫無空隙───  

所有的柔情都是假象,隨時會撕裂!破壞!殺戮!  

抱緊依薇雅像是水裡的人緊抓著稻草,我只感到莫名的虛弱。  

「莫里恩,過來。」見我不動,帝斯特慢慢皺起了好看的眉頭。  

他說,我不懂,你為什麼總是要挑戰我的耐性?  

「依薇雅,」我抓住了她柔軟的軀體,聲音發著抖:「救我…救救我…」  

依薇雅沉靜地靠在我頸邊,嘴唇就像蝴蝶般輕盈,吻我的耳畔。  

她說我會保護你,莫里恩,因為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然後她透過火紅的頭髮朝我笑。晶瑩的眼睛,稚嫩的唇,唇隙滿出了血…  

我呼吸困難,放開了依薇雅。

她往後仰,睜大清澈的眼睛,像是祈禱著什麼。  

飛鳥的陰影落到了眼底,化成迷霧───潔白的胸口漸漸浸滿了鮮紅。  

她的表情是那麼寧靜、那麼空洞,一把長刀穿出來將她釘在空中。  

「這女人能給你什麼?」  

帝斯特毫無表情,冰藍色的眼珠俯瞰著我,如同踐踏一只無價值的螻蟻。  

一股透明的冰冷忽然從背脊竄升,我瞪著帝斯特那張俊美得不真實的臉龐。  

瞪著那高傲得近乎惡毒的眼神───  

我發覺,他的心竟然是鐵石打的,

我永遠不知道這個男人的雙眼容得下多少憐憫!  

「能救你的,只有我。」  

他慢慢摸著我的眼角、接著是眉毛、鼻樑、被毆打得浮腫的傷疤。  

沾染了汗水鮮血與灰塵的頭髮。爬滿了一臉的淚。  

「夠了…」我扭曲著表情後退:「…可不可以放過我?」  

帝斯特安靜了。  

他猛然箝住我就往座車拖。  

依薇雅,如同妹妹的依薇雅倒在泥地,心臟流盡了鮮血。  

那些混濁的顏色慢慢佈滿胸口,慢慢綑綁我的眼,心情飄忽著,絞擰著───  

她的臉好白,原本泛著的紅潤一點也沒有留下。  

「…你不能放她躺在那裡!」  

我放聲嘶吼,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掙開箝制,卻被扣住腰身,重重丟進車廂。

堤坐在一旁吃驚地望著我,可我一點也不希望他同情,

我滿心想的都是那個喪失了生命的女孩子,

說要保護我的,一心一意想陪著我的依薇雅。

她最怕孤單了,躺在那邊太可憐了。  

「讓開、讓開!」  

我竭盡氣力往窗外伸出指爪,

身上的衣物染滿了死亡的味道發出撕裂的聲音。  

誰抓著我的領口不讓我走,我要四分五裂了───  

「啊啊啊啊───依薇雅!依薇雅!」  

帝斯特猛地一巴掌,打得我兩眼發黑。  

馬車發出了聲響行走,往主城的方向,我錯亂般地靠在窗角,瞪著空洞的雙眼。  

帝斯特抓住我的頭髮,強迫我對上他的目光:「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要鬧到什麼時候?  

目光縹緲在天頂,我緩緩降下眼簾,死灰的眼神跟憤怒的目光相遇了。  

他的表情是那麼的陌生,陌生得我都不認識了───  

我所認識的帝斯特應該是如同神祇、如同惡魔的男人。  

他的五官是冰雪做的,不會露出這樣生動的表情。  

歇斯底里地撕扯著頭髮,我根本無法正視他的眼睛───  

城堡的牢籠對我來說太過豪奢,太過耀眼,原本我該淌在泥沼,浸蝕以後化為污濘───   那該是我本來的人生。什麼時候被硬是扭轉了呢?  

放錯地方的生命是活不長的。  

拿起花瓶把水倒在地上,野百合墜下去,自盡一樣。  

像隻飛到高處無力滑行的紙鳶,失速了落到地面。  

瓷器摔碎在上面,我將放眼所及的東西通通推倒通通撕裂通通破壞,  

然後自顧自地哈哈大笑,笑聲嘶啞而且恐怖,直到再也沒有聲音───  

只有一個人居住的華樓,我是既可笑又孤獨的君王!  

這裡沒有任何能夠加害我的東西,能夠傷害我的人只有自己!  

帝斯特將我關在主城塔頂,他說如果我乖乖的就放我下去,

他會待我好,會寵我,給我一切我所想要的,可我說什麼都不想屈服!

身處城內視野最遼闊最驕傲的高度,可是我卻一點尊嚴也沒有,

赤裸著雙足,只有床單可以裹身,甚至不能打開窗戶,

足踝上的短鍊緊咬著我,伸長了指爪連窗簾都夠不到───

鐵條一格一格細細交架,迷惘、絕望、憤怒,我只能透過縫隙窺視───

渴望了一輩子的蒼穹!  

我的頭髮,披散如霞陽的紅髮已經長到肩膀了,

這是我身上唯一完好而美麗的事物───  

從內裡到外邊,帝斯特大人在我身上留下了巨大的記憶,

竄入脊隨,綑綁著、壓迫著,宣告他的所有權。

曾經我是那麼渴望留在他身邊,連指尖的觸碰跟耳畔的低語都能令我顫慄,

可我太畏懼了!太膽小,太懦弱。

他還沒有動手傷害,我就把自己切割得遍體麟傷,然後企圖逃走。

最後連安身的地方都沒有,還拖累了其他───  

那家店被帝斯特一把火燒成灰燼,什麼也沒有留下。  

剛回城堡的那段日子,帝斯特每晚都會來見我,陪我吃飯,問同樣的問題。  

而我的回答也從來沒有變過。  

我們都是不易妥協的人,最後往往只剩沉默。  

後來,忽然地,他再也沒有踏入閣樓了。  

只有年老得不會過問事情的管家,會為我送餐,放我盥洗。  

一步也沒有踏出房門,體力一天一天衰竭───  

輾壓過來的噩夢,無止無盡的地下長廊,我發覺自己是多麼害怕漆黑!  

夢裡一個小小的女孩踩踏在血泊中,定定望著我,眼神晶亮,容貌可愛───  

七孔流血地笑起來。  

驚出一身汗,我ㄧ下子睜開雙眼。  

正午的日光照在床面,像琉璃鋪陳的織錦,

屋簷有幾只白色的鴿子,風吹過的時候驀然飛走了。  

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握著杯子發楞。  

日子枯燥得要讓人發瘋,我想再過不久,我就會想盡辦法弄開腳鐐───  

如果撬不開,就弄斷自己的腳,爬也要爬出去!  

這麼想的時候,反鎖的門開啟了。  

忘記手中的重量,杯子摔裂,地毯一片濕漬。  

我甚至沒有聽見杯子碎裂的聲響。  

注視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銀髮,隱隱的傷感瀰漫了鼻腔…  

帝斯特端整的臉龐削瘦了,黝黑了,顯得有些滄桑。  

我發覺他的眼角多了一道若有似無的疤痕,而且,而且,左臂是包裹在繃帶中的。  

又去哪裡征戰了嗎?怎麼受的傷?嚴不嚴重?  

心底漲滿了即將爆炸的情緒,嘴唇凍壞似的發著抖───  

我發現,自己畢竟是在乎他的。  

帝斯特什麼也沒說,走過來解開了鎖鏈。  

「痛嗎?」他摸摸瘀青的腳踝,看著我的眼睛。  

乾著嗓,視線一下子模糊了,我別開臉。  

這樣的舉動,看在他眼裡就跟鬧彆扭沒兩樣吧───  

帶著手套的手揉散了我的頭髮,帝斯特將我從被褥中拉起來。  

我是那麼懷念他───懷念帝斯特低低的體溫,寬闊的肩膀,披散成一幅夢境的銀髮。   甚至懷念他收回刀刃的姿勢,流散在戰場的傲慢,以及憤怒起來眼底扭爍的焰苗。   他從來不是溫暖的男人,為什麼我會為了這微不足道的碰觸,感到昏眩呢?  

驀地伸手扯他的戰袍,

說不出是怨恨還是悲傷的嘆息從齒縫間迸出。  

我想問他究竟去了哪裡───喉嚨乾漠一般滾動著砂礫,最後什麼話也沒有脫口。  

我現在的表情一定絕望得彷彿丑角吧?  

臉上橫亙著傷疤的、處境難堪的戲子。黑暗迴廊的獨角戲。  

我的目是盲的,被情感矇蔽了不願意看清真相。  

我的喉是啞的,對著不公張口卻發不出一點抗議。  

混沌中沒有人能為我鼓掌,沒有終幕的歇息,焚身的蝶只能不斷不斷徘徊───直至成灰。  

嘴唇與嘴唇相碰了,我囓咬男人的唇,直到舌尖嚐到苦鏽───  

我是那麼迷惑,迷惑於他眼底的暗流!

心情複雜著,沸騰著,像擱淺的垂死的魚───  

直到他將我推在桌邊,粗暴地壓上來...  

我們一句話都沒有交談。

6  

對內,我是掌管人事雜務的管家;對外,我是帝斯特大人最忠實的隨從。  

時局的動盪不安,宮廷內部的爭鬥,南方平民勢力的興起,一個一個宣告崩潰的領主政權,似乎都距離我們好遠好遠。我習慣於將領地的內務處理的井井有條,將盔甲跟戰袍擦拭得閃閃發亮,然後在他率軍回城的時候,站在高高的城垛上迎接他。  

帝斯特大人會穿越了陽光直直地注視我,然後露出笑容。  

他的笑容是那麼難能可貴,輕輕的,淡淡的,一不注意就會錯過,  

所以每一次我都期盼得睜大了眼睛,想從面具中看清些什麼。  

狹窄的視野除了帝斯特,什麼也容不下───  

銀髮飄動在風裏,流散在光裏,眾人驚怖畏懼的死神,

對我來說他是一個真正的騎士───  

也是一頭貨真價實的野獸,在深夜。  

從戰場上回來的時間一次比一次拖延,傷也越來越沉重。

我驚恐地發覺他再也不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神祇,

敵人的力量逐漸增強,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掌握全部。

我開始害怕,怕他走了以後不會回來。

我企圖幫些什麼,甚至央求他帶我上陣,然而總是被拒絕。  

他折斷我的弓箭,用吻封住我的嘴,然後將我推在柔軟的被單上。  

不安的感覺迫得我要發狂,我深深地感受到他要離我而去了,

這個與我兩唇相接的男人,渾身充滿了傷痕,

世界給他的榮耀有多重,他肩頭的負擔就有多重。

無論身體跟心理,都盛滿了沉沉的疲倦。  

白天的帝斯特在人前是那麼風度翩翩,舉止合度,

沒有人會懷疑他身為紳士的貴族修養。  

這跟夜裡完全是兩回事。  

毫不留情的舉動總是弄傷我,而這樣的暴力是與日俱增的───  

幽藍色的眼底彷彿渴望萬物毀滅,咬嚙與親吻同樣繁複的落在我身上,

我從來不敢讓其他的奴僕清洗帝斯特大人的床單,

因為那上面滿滿的是猙獰的血跡與涕淚。

鼻腔充斥著情慾的芬芳,羞恥而扭曲的氛圍令人暈眩,

無數次歡愛中我感到就要破壞,就要死去,

他將我逼迫到最難以忍耐的界線,最後一點理性都沒有存留。

每次醒在他的臂彎,傾聽他的心跳,注視他睡著的表情,

觸碰他因為戰爭留下的疤痕還有光華如緞的銀髮,就感到一陣湧起的憂傷。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定論他在心底的位置了。  

宮廷和民間各有人派出使者企圖收買我,明的暗的,帝斯特的仇敵樹立得太多,  

我不知道該怎麼盡自己的氣力保護他...

我以為我的立場已經夠明白,沒想到那些人依舊不死心。  

戰場有過幾面之緣的副官,已經成為另一位將軍了。  

他來見帝斯特大人的時候,也見到了我。他的瞳孔立刻浮出露骨的厭惡───  

「到底要胡鬧到什麼時候!幾年了…你竟然還養著這個醜聞…」  

帝斯特沉默著。  

我站在一邊,滿手冰涼,副官的話一刀一刀割在心頭,像是一場真正的韃伐。  

「宮廷已經在注意了,你知不知道這樣對於貴族階級的名譽有多大影響?」  

「夠了。」  

「如果你失去了鎮壓他們的能力,那些貴族會先捅你一刀!  

   現在不是玩寵物遊戲的時候,何況他的出身…」  

帝斯特從座位上刷地站起,閃出長刀,劃開了副官的喉管。  

副官不可置信地瞪著帝斯特,大量的血從喉頭噴灑出來,像是花園的灑水器。  

地板開滿了鮮紅。  

帝斯特面色灰敗地坐下,什麼話也沒說,抑鬱地瞪著眼前的血腥。  

也許,他也覺得自己過於衝動了。  

我面無表情地拿出帕子,給帝斯特拭淨刀鋒。心下一片冷靜。  

帝斯特大人從來不是顧慮他人目光的人。  

我知道,那些蜚語惡意再也傷害不了我們。  

「我累了。」帝斯特淡淡地起身,抓住我的肩頭:「陪我ㄧ下。」  

我不敢去深究他的想法,屍體還躺在書房中央,

他卻叫我陪他到陽台看風景───   哪邊不對勁,我說不上來。

從見到帝斯特第一天開始,我就沒見他正常過。  

雖然表面上重複著規律的舉止,有哪邊的螺絲卻已經遺落了。  

他撫摸我的頭髮,我的手指,以及橫亙的傷疤,

我像是溫順的寵物一樣沉淪於主人的觸碰。  

他指給我看那些遠方的山林,對著燃著烽煙的那一頭。  

他告訴我一支強大的叛軍已經越來越近,

帶領的人是挾帶了仇恨的黑髮青年,戰場交鋒數次、不分軒輊之下,

帝斯特發覺這是一種不可抵擋的時勢,貴族注定要崩滅,

平民再也無法容忍壓榨───做什麼都是徒勞。  

他說他累了,不想再離開。  

帝斯特還來不及帶夫人回到家園就失去了安芙薇娜,這成為最大的遺憾。  

所以他在夫人死去的山林間建立了主堡,希望能夠陪著她、守著她。  

夫人告訴帝斯特大人要好好活下去,做好軍人的本分,

他才會長久地為國家效命───   否則他是希望拋下一切的。  

我聽得一陣一陣恍惚難受,

帝斯特大人的夢想就是我的夢想,他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  

我祈求他過得好,但我從來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在他面前我顯得那麼貧瘠。  

我已經把我的一切都交出去了,再也沒有什麼能給的。  

帝斯特身上的傷就像刻畫在我身上,眼底的憂傷就像承載於我眼底,  

他麻木了我替他痛苦,他戰勝了我為他欣喜,

我是一只隨著燈火明暗迴旋的青蛾,臣服於他的那刻起,我就不再是自己。  

帝斯特殺了前副官的事情震驚了宮廷,他再也沒有接到出征的命令,

近乎軟禁般地待在城內。被奪去軍權的帝斯特,

除去了滿身的刺一樣,消逝了暴戾之氣。  

也因此,我們度過了一段幻夢般平靜的日子。  

戰火燒近了都城,站在天台上都能窺見蔓延的火光...  

服侍帝斯特大人睡下以後,我披上衣服走到窗前。  

赤著腳,涼風灌滿了衣領,我冷得縮了縮頸子。  

視線穿越了山林抵達郊區,一個一個被燒灼得焦黑的田野,

不間歇的喊殺與哭號,  

黑色的硝煙將天空撕裂成碎片,好像惡魔張開了網膜。  

大約再兩天,就要打到城下了吧。  

世界崩塌的畫面燒得我眼框發酸,

潮水般的暴民將貴族送上了絞刑架與斷頭台,  

奢華的衣裳成為最驕傲的諷刺,一群群腐臭的屍體,死了都一樣。  

都一樣。  

一天深夜,還坐在窗前望著星子的時候,帝斯特走到了我身邊。

他陪我靜靜地看了一會。  

這幾天人人都睡不安穩,是因為戰亂的關係吧,到處都充滿了不安與騷動。  

「答應我,」帝斯特張開了衣袍把我圈在裡面:「城破以後,這裡放火燒了。」  

帝斯特銀色的長髮鋪散成簾幕,像流淌一室的月光…  

抬頭望進他幽藍的眼睛,極冷極清,看久了只覺得迷惑。  

「為什麼?」  

「這個地方,留有我跟她最後的回憶。」  

「我不希望那些人…打擾她。」  

帝斯特微微露出了苦悶的表情,我湊近了臉,他就垂下頭來親我。  

下巴被扣著,細碎的吻綿延到頸項,像是忽然的一場雪飄。  

心情成了迷惑的蝶,在突如其來的溫柔裡徘徊,

其實他交代什麼我都會盡力去做的。  

即使,即使是為了夫人…  

帝斯特的唇在我後腰上的烙印游移,在背脊、在頸後摩挲,他低聲說明天就把奴役都遣散了吧,想要什麼就帶走───我回過頭,緊緊抱著他,忽然就有了哭泣的衝動。心臟撕裂般跳動著,好像要把胸膛敲碎了。  

風起了,庭院盛開著幾樹碎花,一小叢一小叢瑩白,深深淺淺開得異常冶艷。

花瓣被晚風吹得飄進室內,襯在帝斯特流銀的髮間,落滿了衣角,

放眼盡是淒涼的景色。  

替我捻去了頭上的花瓣,帝斯特說:不是一直想要得到自由嗎?  

───為什麼還露出那麼惆悵的表情?  

潮濕湧上了眼睛,不敢抬頭也不敢說話,我怕一開口就要流淚。  

深紅的頭髮在肩上傾瀉下來,鋪在我敞開的領口和胸膛,罪孽那樣深重的顏色,曖昧的污穢的,像一個標記,標示我的低賤與難堪。

帝斯特大人待我太好,我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跟帝斯特大人都是話不多的人。

帝斯特老是坐在夫人的畫像前沉思著,沒有人敢打擾。

而我,則是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人會傾聽   ───

奴隸的悲鳴或憤怒又有誰會放在心上呢?  

就算是抗議也是遭受更可怕的對待,哭泣或求饒只是讓加害者更加得意罷了。  

言語對我們來說是那麼不可信任,難以駕馭,

可現在我卻有好多好多的話想告訴他。  

我只希望能夠待在他身邊而已,這樣的心情勝過了爭取自由的渴望,

一切的一切,都是帝斯特給予我的,從一開始的行屍走肉、飽嚐辛酸的玩物,

到戰場上的隨扈、城池的內務管理,我終於有能力保護自己,

我的生命終於賦予了些許的意義,即使看在旁人眼裡微不足道,

對我來說,那份心情沒有什麼能夠取代。  

這些急欲脫口的言詞哽滿了喉嚨,臨到當下卻一個字也吐不出。  

倚靠在他臂彎裏,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7  

『你所賦予的殘酷與溫柔皆美好,青鳥不知歸途,淪墮於灰燼。』  

空城一樣的要塞,很快地被暴民攻破了。  

樓房燃起硝煙,暴民蜂擁而入,喧嘩喊殺的聲音一層一層越來越接近。  

「也該放你自由了。莫里恩。」

為帝斯特繫上戰甲的時候,他垂下頭,對我這麼說。  

「自由…嗎?」  

垂下眼睫,我讓紅髮遮掩視線:「那種東西,我不需要。」  

恍若不聞地,帝斯特依然凝視著我:「再晚就逃不掉了。走吧。」  

我一下子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見到我沉默,帝斯特寒酷的瞳孔顯出了憂悒───  

我抬起頭想反駁,卻頃刻被他按入懷裡。  

帶著皮套的手指陷在我的肩頭,胃壁抽騰著,  

溢滿胸口的心酸釘蝕了雙眼,我埋在他寬闊的懷中,無力掙脫。  

久久,我嗚咽起來。  

「別逼我走…我只想待著…」  

明明不願意哭泣的───只是想待在你身邊而已。  

結果只能扭曲著臉蛋,用淚水來乞憐。  

仰望帝斯特傲戾的五官───酩酊的瞳眸、唇線細韌,鼻樑直挺。  

我所熟悉的。我所畏懼的。  

我深愛的。  

擁抱如此短暫,斑斕著華紋的樑柱似乎浮動起來,瀰漫一室傷感。  

意識逐漸輕薄,透盈,融化在網羅了絕望的恍惚裡。  

「就當作去討救兵。」帝斯特將一封信按到我手中:「別哭了。我會在這裡等著。」  

哪裡也不會去的。  

所以別擔心了。  

終究還是被說服───他的每句話,每個眼神,於我是那麼重要。  

我告訴自己,也許我是大人得救唯一的希望。

不希望城垛被破壞,最重要的回憶都在這裡。  

帝斯特大人的,關於夫人的回憶。  

我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拯救、卻也陷落了靈魂的回憶。  

這樣的記憶在心臟越烙越緊,陷入深處擰出血跡。  

用痛楚警醒卻無比絢麗。  

放火引開暴民以後,我們開始往主城之南的馬廄移動。  

南廄長廊遭遇了不少敵人,被帝斯特一一斬殺,潑灑開來的血光濺滿了衣袍。  

我的面具也淋漓了豔紅。跟頭髮的顏色都化在了一起。  

那麼多的人死去。帝斯特一個人死守,他的安危我連想都不敢。  

南廄一片混亂,駿馬不是受驚便是被傷。

甫跨上坐騎,帝斯特就狠狠抽了我馬臀一記。  

馬長嘶了一聲,放開四蹄衝撞起來,我猛地伏在鬃毛裏,抓住韁繩,回頭。  

一把利刃貫穿了帝斯特用以檔格的右肘。  

彷彿不知疼痛一般,帝斯特揚起了唇角朝我笑───溫柔得像湖面擴散的漣漪。  

像是對我說著不用擔心。  

像是當初,他對城門上觀望著、等待主人返鄉的我,常做的那樣。  

僅僅微笑,讓我心底尖銳地抽痛起來。  

疾奔的坐騎如同流星,帝斯特的容貌迅速消融在午後的光影裡。  

成為牡蠣灰般暗沉的晦點,越遠越黯淡,只有閃閃發亮的銀髮依稀可辨。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到了都城以後,貴族為求自保兵力,沒有一個願意伸出援手。  

殿門前長跪三天,我撕碎了那封信。  

再回到領地,已經是幾天以後的事情了。  

滿目瘡痍。  

眼神茫然地走在焦土上。靠近頹圮的主城,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凌亂。  

心臟發狂似地在胸膛裡顫動,每見到一具殘破的焦屍,都要仔細辨認。  

放著畫像的書房空盪漆黑,瀰漫著原木燃燒後的氣味。  

什麼都被劫掠了。  

夫人的畫像歪斜地倒在地上。  

關過我的塔樓,裡面的物件與窗簾也被燒成灰燼。  

蹣跚地走在迴廊裡,已經沒有什麼地方我沒去找過。  

剩下的祇有充滿收藏的地道。  

凝視著被封閉了的入口。原來是樓梯,卻被石牆封閉了。  

而開關是在裡面的。  

我慌恐地在牆上四處摸索,希望能找到什麼機關,卻徒勞無功。  

胃裡一陣一陣酸水翻湧,額頭貼在牆面,雙膝發軟。  

一定要再見面。  

即使是再也沒有溫度的軀體也好。原本是這麼想的。  

最接近帝斯特大人的距離,阻隔了厚得無法破壞的石牆。  

唯一的希望像是斷了線。  

他說過,哪裡也不會去的──  

像個小孩子哭泣起來,我用額頭去碰撞冰冷的青石,一遍又一遍。  

直到鮮血溫暖了面頰,再也感覺不到痛苦。  

對不起啊。  

沒能幫上忙。  

我實在太沒用了。  

迫切地渴望、迷醉。  

竭盡氣力去碰撞。  

卻從未交換任何關於愛的話語。  

「直到永遠」  

這種虛幻的美夢  

連我們自己,都不相信。  

莫里恩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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