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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之二

      世界太無趣,於是我給許多事物取了代稱。

      《Alice   in   Wonderland》,愛麗絲夢遊仙境──那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童話,我沒見過其他童話比它更詭譎,或更瘋狂得令人興奮。

      學校,Wonderland。

      糾察隊,Alice。

      違反校規的目標,Rabbit。

      所有Alice必須在Wonderland達到一定的業績才能保住頭銜。

      當上Alice並不容易,學業成績必須維持在班上排名前三,操行成績九十五分以上,要是有分數滑落的現象,即使達到業績也會被撤銷身分。

      成為愛麗絲的好處,不僅僅在於配戴校方訂製的金色胸章所帶來的光環,還在於僅次於教官的權利,甚至上課時間也能自由安排,即使蹺課也不會被記錄管制或責罵。

      最重要的,當然是獎金。

      一學期登記Rabbit超過十項缺點並提出證據,該名Alice即可依業績排名獲得相對應的獎學金。

      算是個賞金獵人的制度。我愛死了。

      這是無趣的世界中,最有趣的獵逃。

     

      身下正有一隻大兔子。

      充斥霉味的狹長巷道空氣潮溼,日光被兩側高聳的建築遮擋,以致巷內沒有太多光線,僅有一層薄薄的天光灑落在我們身上。

      白色光霧淡淡照亮他的臉,以及飄搖在他周圍的細小塵埃。

      我雙手加壓於他寬厚的肩膀,撐直手臂的同時坐穩在他肚子上。

      三分之二學期以來,我已記錄了他四項違反校規的缺點,也為那四項缺點拍了照片存證,其中一項便是「蹺課」,當時我提出的證據是他跑出校門的照片。

      每當我為了填補剩下的六項缺點而向教官提出他慣性蹺課的惡行,教官總是回以一句:「妳已經記錄過他蹺課了,蹺一次和蹺一次以上都只能算是一項缺點,別以為獎學金那麼好拿。」

      前天,我又去找教官理論。我忿忿拿出我精心整理的表單給教官,表單上指出林簡該學期以來蹺課的頻率。

      「依時間點來看,林簡蹺課的時點非常規律,如果不好好從最根本的原因阻止,我想他是會繼續蹺課到畢業的。他很聰明,照我的表單記錄來看,我猜他調查過了,知道蹺哪幾堂老師人比較好的課才不會被當、也知道一週蹺多少時數才不會被退學。但是這樣真的好嗎?教官,這個人可是在鑽漏洞喔?」

      女教官一面聽著我長篇大論的分析,一面審視表單細節,最後沉吟了一聲,歪頭像是在思索。

      「嗯。」她微幅頷首。「我明白了。」單手將表單遞還給我,她說:「不然這樣吧,魏赤花,我看妳平常很認真,追捕這位林同學也花了妳大半的時間,我也不忍心看到妳超過時限還抓不到他十項缺點,妳如果暫時不打算抓其他違反校規的學生來補剩下的缺點數,那妳只要查出林簡之所以固定蹺課的原因,我就算妳得到三點。」

      「三點?可是我還需要六點!」

      「魏同學,妳這是在跟我討價還價嗎?」

      「不……沒有……怎麼敢。」

      「記得查出來也要給我看證據,如果背後真的是不好的原因,我會親自輔導這位林簡同學。」

      「是。」

      所以,我需要證據。

      我花了大把時間追蹤這隻兔子。調查他的到課率、朋友圈。暗地跟蹤及明示的追趕,總是我們之間唯一的交集。

      愛麗絲與兔子,那麼可觸,不可及。我想著。

      我以為是那樣的。

      只是為什麼那一天的兔子停下了腳步,不得而知。

      回想方成為愛麗絲不久,我配戴起金色胸章,開始了追捕林簡的生活。那一日午後,是第五次明示的追趕。兔子先生側頭瞥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拐彎、奔上校園西側大樓的階梯。

      我咬牙加快步伐,接連衝追四層樓的痠疼堆積在小腿與膝間,雙腿的疲憊火速蔓延,兔子先生頎長地身影已不在視線範圍內。正當我喘不過氣時,我聽見頂樓鐵門被大力推開的聲響。

      我深吸口氣。

      就要堵到他了。這抹想法唰地充斥我些微缺氧的腦袋,我使勁擠出僅存的力氣、硬撐著痠軟地雙腳飛奔上樓。

      喉嚨像著了火。

      像著了魔。

      我一鼓作氣追上,猛地以雙手推開鏽蝕地沉重鐵門。

      我看見佇立在頂樓邊沿的兔子,迎著烈烈日光的他轉過身,對我微笑。

      在風的吹拂下,他凌亂地瀏海掃過那雙得意帶笑的眼。

      他說:「辛苦妳啦──但是,不好意思啦。」

      那一刻我還不瞭解那是什麼用意,直至目睹他併攏著食指與中指朝我敬了個禮,滿面笑意地倒退躍下頂樓邊緣。

      我在心裡大聲尖叫。

      自殺般的行為讓我鼻腔抽涼,我拔腿趕到頂樓邊緣向下望,那時我瞅見的並非血紅,而是兔子先生在相鄰大樓、較為低矮的樓頂落穩腳步的畫面。

      他直起身,抬頭對我綻出狡黠地笑容。

      頓時我倒抽了口氣,不知怎地,落下眼淚。

      淚在半空一下子被風吹得無蹤,我聽見自己沙啞的嗚咽,隨而看見他怔愣的臉。剎那間,我明白了一件事。我需要這隻兔子。

      獵物,不能死。

      兔子先生仰面盯著我莫名淚濕的模樣瞧,忽地撩起一側嘴角。

      「妳哭什麼。」

      他問得我一愣。

      「我不確定……可是我覺得你好像知道。」

      我那伴隨哭音的回答讓他嗤出短促地笑聲,他低下臉,雙手揣在制服褲鬆垮的口袋。

      兔子先生站在那裡,姿態頹然,就站在那裡,直到我停止哭泣。

      那是兔子第一次停下腳步,原因不得而知──

      卻,顯而易見。

      於是當他帶著意味深沉地微笑起步,我腦子一熱,縱身躍下。

      愛麗絲意識到兔子又將起跑,所以魯莽了,所以跳下未知的兔子洞。在我雙手撐著石泥矮檻、雙腳磨過檻子而終至越過頂樓邊緣──

      腦子不清醒?

      不對。

      一瞬間我就明白,故事中的愛麗絲,也許比誰都要清醒。

      地心引力帶我墜下幾近一層樓高的大樓落差,我瞬間曉得自己在做什麼。

      「妳!」

      高速墜落的風切聲中,我聽見兔子先生的叫喊,接著很快便感受到被精準接住的觸感與反作用力。

      兔子先生接住了我。

      他慘了。

      我禁不住笑開,維持著被公主抱的姿態,瞅上他神色複雜的臉。

      「妳……」他語塞半晌,氣息變得侷促,「試探我?」

      我依舊但笑不答,望著他緊揪的眉間。

      一切都來不及了喔。我興奮地想著。

      我在乎的,在乎我。

      「饒了我吧。」他露出極其無奈地笑靨,將我緩緩放下。

      站穩時,我已懷揣了無限的小心思。

      「可能再也沒有辦法了喔。」我說。

      那時的我是怎樣的表情──或許與現下相仿吧。

      垂視著此時此刻在暗巷內、被我壓在身下的林簡,我抿出微笑。

      「兔子先生,你又蹺課了。為什麼蹺課?」

      起先用了肯定句,再刻意詢問以等待解答,我要他親口說出答案。要他的聲音,成我的證據。

      我掐住他的肩,一個使力就抓皺了他沾上點點塵土的白色上衣。

      林簡直勾勾地對上我的視線,深吸口氣。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我沒有蹺課啊。」

      他拉高聲調放聲辯駁,雖說是在辯駁,但瞧他那副泰然自若的眼神我就明白,他是故意的。

      他伸出一隻手,緩緩指向我制服裙右側的口袋。

      他,怎麼知道?

      怎麼會知道!

      我下意識瞠目,一隻手壓上自己右側口袋。

      我明明從一開始跟蹤林簡時就開啟口袋內的手機錄音,從埋伏到追趕,我明明沒有再去操作裝置,他怎麼會──

      「怎麼會知道?」我怔怔問出口。

      下一秒我看見他歪斜地笑了,他單手揪住我垂墜的領結一拉,我順勢被扯近他的臉。只見他在兩張臉極度靠近之際,及時臉偏一側。

      原本的面對面變作臉貼臉,他灼燙的左頰貼在我發毛的左臉上。

      「猜的。」他湊在我耳邊,沉沉地以氣音出言:「小伎倆,爛死了。」

      我反射性的嚥下唾沫,心跳紊亂地加速。

      不愧是他。

      「不愧是兔子先生。」我小聲的笑,緩慢撐起上半身,一隻腳彎曲著壓上他的腰腹。

      林簡只得放開對我領結的揪抓,半瞇的眼睛稱得上慵懶。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的妳煩不煩?」他盯著我,勾起右側嘴角。「有沒有想過閉上妳的嘴離我遠一點?愛麗絲小姐。」

      「等我死了再說吧。」

      「真是堅定不移啊。」

      聽著他的揶揄,我不禁笑出聲音,雙手仍重重地加壓在他雙肩上,他維持平躺的姿勢瞇眼望著我。

      日光打下,在他明亮的橙褐色眼睛裡形成碎星般的光點。

      我隻手輕輕撥弄他散亂的髮絲。兔子先生雖是短髮,但髮尾已經邋遢得長過耳際。

      「頭髮太長,不合格。」我聽見自己發出幾近氣聲的指責。「制服沒紮進褲子裡,不合格。」單手壓上他胸口,我緩慢下移的撩撫,手指停在他褲頭與腰際之間,向後望住他腳上的球鞋。「鞋子顏色太花俏,不合格。」

      「真嚴格啊。」

      兔子先生發出毫不在乎的語氣,引得我望回他的臉。

      我微笑起來,雙手隔著制服抓住他衣料下的皮帶。

      「我要記你缺點。」

      「真是嚇死我了。」

      對於我的威脅他露出不痛不癢的笑靨,嚇死什麼的在我聽來就是譏笑,譏笑我是個愛打小報告的小朋友,譏笑我先前早記過了這些缺點,此刻壓根算不上脅迫。

      斂眼瞅住他老神在在的模樣,抓住他皮帶的我笑著改抓上方一些、同樣位於制服底下的內褲鬆緊帶。

      我抓著向外拉,拉,拉,放──啪!

      響亮的鬆緊帶擊肉聲劃過,我看見身下的兔子先生瞪過我一眼。

      「妳真的很幼稚,女人。」

      「謝謝。」

      我只是想看見你正經八百下的不同面貌,然後──

      「沒時間了。」兔子先生像童話故事裡一樣抬手瞥了錶面,眉頭緊蹙。「沒時間陪妳瞎起鬨,起來。」他目光移向我的臉,又移向我壓制他行動的膝蓋。

      我癟下嘴,基於唱反調的心理又更加重了下壓的力道。

      「不要,不起來。」

      「隨便妳。」他撂下這一句便以手肘半撐起上身,隨而雙手環上我腰際將我整個人抱開一些。

      我一下子重心不穩,趕緊扶上他的肩。他沒讓我向旁傾倒,我感覺到腰間收緊的力量並不小,足以固定甚至支撐。

      「你要幹麼?兔子先……啊!」

      我驚叫著被他一手環腰一手托臀的往上抱,視野上下顛倒的瞬間我意識到自己被扛起來,腹部壓著他一側的肩膀。

      透過搖晃直逼混亂的視線,我看見他雙腳不知何時早蹲穩了步伐,接著那雙被制服褲包裹的長腿緩慢站直,同時我也離地面越來越遠。

      懸空感霎時在我胃部發冷的漫開,我心一慌,一隻手下意識地亂揮亂抓,揪住了兔子先生的頭髮。

      「喂!欸!痛啊!」兔子先生發出不滿的咂嘴聲,連連叫我放手:「放開我頭髮啊喂!妳要害我禿頭嗎!放手!」

      我也想放!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

      「我有……懼高症。」我顫抖的擠出字句,抓在兔子先生頭髮上的手怎麼也鬆不開。「拜託放我──」放我一馬。「放我下來。」

      兔子先生沒有回話,也沒有再低吼著叫我放手,他只是沉默三秒,緩慢地將我放上堆放在暗巷邊沿的鐵桶。

      我坐上那形似蓋著廢棄鐵板的垃圾桶,找回平衡感之際,能清楚感覺到體內懸吊的不踏實感一波波消退,我大口呼息的緩和吸吐,漸漸鬆開他的短髮。

      他抬首盯住我的眼,一手蓋在我頭頂上,一手抹過我左眼尾。粗韌的觸感劃過肌膚,帶出一道溫熱。

      我這才發現我在流淚。

      盯著他為我抹淚而潮溼的手指,我抿直脣線,視線落回他的臉。

      他說:「妳害我時間來不及了,麻煩的傢伙。」但是望著我的那對眼睛非常溫柔,帶點歉疚。

      他知道的,因為懼高症而飆出眼淚,他是知道的。

      我微微啟口。

      「沒關係。」

      「……嗯?」

      「你害我哭了,可是沒關係,我原諒你。」我伸手輕輕搓揉他柔軟的髮,進而學他一樣將手掌蓋在對方頭上一動也不動。

      只見兔子先生愕然一愣,隨之嗤笑。

      「那就好。」他低低說著,下一秒收回蓋在我頭頂的手掌便轉身起跑。

      原本覆在他頭上的手自然失去擺放的重心,我隻手懸空,還不能馬上反應過來。

      怔怔望著兔子先生朝暗巷的一端跑遠,寬大的背影越發縮小,再小。

      我只是在想,我只是想看見他正經八百下的不同面貌,然後──

      哪怕只有一次,道別時,不是只能望著他逃走的背影。

      哪怕只有一次,道別時,他能好好的看著我,問我要不要一起逃。

      哪怕只有一次。

      我就能讓那麼一次,延續到世界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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