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是屬於黑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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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陽光耀眼得使我不能撐開眼睛，白色彷彿吞噬了一切色彩，然後把我的眼睛刺破。我感到自己的視覺漸漸消失，就像被黑洞捲到未知的深淵。眼睛有如被燒壞似的，淚水不停流下來，意圖撲熄這永恆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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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托了托眼鏡——自從恢復視力以後，我便一直倚賴著這副厚重的眼鏡。可是眼鏡不能幫助我抵擋刺眼的光線，我又無法求助於「盲公竹」，只好躲避到附近熟悉的商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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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廳位於商場的三樓。從玻璃窗往下望，是那條我走了十七年的街道。那裡的每一個街角，每一條馬路，我已在數之不盡的跌倒和近乎被車輾過的危險中摸索清楚。我的雙足認得路上的一草一木，但誰又會想到，有一天我竟會拋棄慣常的直覺，以另一種未嘗用過的感覺去體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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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有著不同的顏色，我不曉得這些顏色的名字，卻對這些顏色極為厭惡。色彩斑斕的建築使我幾欲暈眩，我連忙除下眼鏡，眼前頓時變得一片模糊，只剩下單純一種褐色。於是我舒坦了，重新戴上眼鏡，不再看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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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戴上眼鏡又有什麼用？看著桌上的餐單，我卻連找不到一個自己認識的字。最後，我還是叫了自己最熟悉的餐蛋飯，和一杯熱檸茶。父母先前找了補習老師教我寫字，上了幾堂，我學不會任何一個字。這些符號對我而言何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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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應把餐蛋飯和熱檸茶端到桌上。我這時才知道餐蛋飯是這樣子的——一個碗狀的飯，淋上黑色的醬油，再放上一隻圓形的太陽蛋和一塊半圓的午餐肉。我又托了托眼鏡，問侍應道︰ 「請問午餐肉本身是這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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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侍應的雙眼似乎張大了，然後嘴角向上翹，帶著不屑的語氣道︰「你居然不知道﹗難道你是弱智的？」兀自回到廚房裡。我感到被侮辱的感覺，以前失明時雖被歧視，但卻從未有過這種感受。我沒有說什麼，只低頭吃著飯，不知怎麼淚水卻流了出來，沾濕潔淨的鏡片，眼前的一切再次變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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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飯，我結帳離開餐廳，鏡子般的柱子映照出我紅腫的眼窩。在商場裡亂逛，我竟找不到常去的文具店、精品店，於是我害怕了。我愈走愈急，這些店鋪均失蹤了。在廣闊的商場裡，在繁雜的人群中，眼鏡好像失去了作用，我瞪大了眼睛，卻感到自己愈來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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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場忽然變得異常光亮，我看不清眼前事物，登時失去了平衡，跌在地上，眼鏡飛到遠處。我只看到一片褐色。站起來，我急欲找回自己的眼鏡，卻撞到一位路人，再次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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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他怒道︰「你是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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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大喊道︰「我的眼鏡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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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理會，只聽得幾聲殘酷的冷笑。我依然只看到一片褐色，站起來再次撞到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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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盲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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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是盲的，我本來就是盲的。從黑暗的世界來到這裡，我曾盼為這個世界所接受，現在我發現，這根本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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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倒在地上，閉上眼睛，回歸黑暗。一直希望回到正常的世界，現在我發現，黑暗的世界最正常——那裡只有漆黑，沒有五光十色，更沒有可怕的有色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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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肯定，自己是屬於黑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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