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落後的福建省中,有一個小鎮名為港頭鎮 。顧名思義,這裡因有港口碼頭而命名。每天有不少人在這裡上船,但除了船家之外,少有人在這兒下船,下船的也只是肚滿腸肥的華商,冷酷的把自己的族人送到不能預料的未來。骯髒的大船一艘一艘地駛往未知的國度,船上的乘客,也就是所謂「豬仔」 ,只有少數能夠順利來到隔岸的西洋國家當苦力,大多數卻是死在途上,成為海上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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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旁邊有一小小的涼亭,涼亭的景色並不怡人,四面都是停泊的輪船,海上飄浮著淤黑的油跡。可是,每天都有成千上百的人來到這涼亭,為的不是其獨特的景觀,而是為了送行。他們都是這些「豬仔」的妻兒。他們並不期盼自己的丈夫或父親在海外能賺到一點錢,只一心盼望飄洋過海的他能夠平安歸來——即使深知他能回來的機會率是微乎其微。這種感覺是何等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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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便在這簡陋的涼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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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涼亭的一角,只見她獨自倚在欄杆上。她望著碼頭中來來往往的人群,眼睛不敢眨一眼,生怕錯過見他最後一面。他和她才新婚一年,可是世態炎涼,清政府為了還債,竟不斷調高稅率,他倆雖然少有錢財,卻盡被貪官酷吏所榨取。逼不得已之下,只好賣了屋子,搬到港頭鎮的小村莊。可是他倆身無分文,已經無法為生。一天,他忽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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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去當『豬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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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頓時大驚。聽說那些人被「賣豬仔」後,大多數不知所蹤,只有少數能活著到海外工作,加上做苦力工作量大,工時長,身體孱弱的他能否支撐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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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不讓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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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息道︰「婉容,你要知道我倆已經是走入了絕路。『盎中無斗米儲,環視架上無懸衣』,我除了『拔劍東門去』外,便再沒有法子養活你和你肚中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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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閉上眼睛,沒再說什麼。她知道這是事實,可是她不願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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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不願相信的仍然是事實,事實則永不能避免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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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她一清早便起了床,把床單整理妥當。一天前,在床的一邊還睡著一個他,但今天他不在了。應該說,他會有一段時間不睡在這床上了。這「一段時間」會是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還是一輩子?她不知道。可是她從沒有放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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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會回來的。」這是她一直在心中想著的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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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上自己最珍惜的一件衣服,那是第一次遇上他時所穿的。她希望在碼頭,他會回頭一望,然後她最美的形象會留在他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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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碼頭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她看到他了﹗她喊著他的名字,可是他沒有聽到,跟隨著隊伍向剛拍岸的那艘船走去。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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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能看到他的身影,不就滿足了?她看著他的背影,與他認識時一模一樣,現在雖穿著一件破布衫,卻依舊掩蓋不住他的瀟灑脫俗。她看著看著,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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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時光不等人,他的身影終於消失,只能烙印在她的靈魂中︰「丈夫,我會把我們的兒子生出來,養育成人,等待你的歸來。我不會搬家,一直住在這裡,好讓你回來的時候能找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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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時光的確不等人。剎那間,十數年過去了,她已變成了三十餘歲的婦人,她的兒子也長大成俊朗不凡的少年。可是他依然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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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是一九三八年,抗日的戰火已蔓延至全國,這裡卻未受戰火波及。她附近的鄰居和親戚紛紛響應國民黨的號召,遷到內陸地區。港頭鎮唯一一條通往西方的道路,到處均有了她的足跡,可是她只為那些逃離家鄉的人送行,她卻毫無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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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送行的時候,她聽到不少人的勸戒︰「時局不穩,日本鬼子雖未曾來打福建,卻也是不日之事。你千萬要小心,若鬼子來到,盡快逃走,否則他們可要來強姦你﹗」她每次都這樣回答︰「多謝你的忠谷。可是我要繼續等他,若我走了,他回來後找不到我,我倆便無法重聚。」他們聽後都會嘆息一聲,道︰「你丈夫娶了你是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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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她兒子回來了,急道︰「事態緊急,聽說日軍已攻佔了廣州,將會向上推進,福建將會成為下一個攻擊目標。我們快逃﹗」她聽了也不緊張,只道︰「你逃走吧,我不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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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日本鬼子磨牙吮血,殺人如麻,會害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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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要等你父親歸來。」他聽完一愣,沒再說什麼,也不必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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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她睡在曾與他共眠的那張床上,醒後忽然覺得全身動不了,原來被繩子綁住了,又發現自己躺在一輛簡陋的、正在前行的馬車上。她怒道︰「幹什麼?」只聽得她兒子在馬車外說道︰「對不起,為了救你,只好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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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哭了,道︰「我對不起你父親。」她兒子一聽,登時氣道︰「對不起?你可知道生命比一切都重要?你留在那裡,就算保住了屋子又如何?若日本鬼子奪去了你的性命,你便不可能再看到一海之隔的父親了。」接著,他語氣一轉,忽然變得很溫柔︰「況且,我相信父親若知道你的處境,也會希望你保存性命,而不希望你冒險生活在戰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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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到這番話,不覺低下頭來。兒子是長大了,他能說出這麼一番大道理。是的,丈夫若知道,也必會叫她逃走的。以他對她的無微不至,他一定會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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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窗外,這是先前她為親戚、鄰居送行的道路。那時道路上仍長滿高高的野草,寸步難行,現在早已變成平坦的路,荒草被無數輛簡陋的小車輾碎,經此路逃走的人大概數以萬計吧?所有人都蜂擁的逃到內陸地區,不知會有多少婦人會像她一樣,仍然痴心地等待著遙遠的夫君,為自己的親戚和鄰居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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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崎嶇不平的山路的盡頭,她兒子停了下來,道︰「母親,你累了,我們休息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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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緩緩的走出馬車,隨即被山下的景觀吸引住了。在這山上,竟能看到港頭鎮的全景﹗她什麼都沒有看,只呆呆看著最遠處那港口,那是她為他送行的地方。多少個白晝黃昏,她看著港口中來來往往的人群,尋找著夫君溫柔的面孔。多少個晚上,她夢見她和他在這港口中重逢,他擁抱著她,讓她感受到他熾熱的體溫。可惜,她現在竟要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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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回來了,看到他倆的家已經空無一人,那會怎樣?他會以為她死了?會離開這裡?這裡的話,他和她便不可能再重逢了﹗想到這裡,她不禁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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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兒子默默地抱住她,一聲不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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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鄉郊一間荒廢的房屋中,他倆借宿一宵。她道︰「我去看有沒有什麼可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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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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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愣,轉過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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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離開了這裡,很傷心。你害怕你送走的父親回來時會找不到你。可是,不用怕,父親和你兩情相悅,即使你走了,到抗戰勝利後,他還是會再次回來找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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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動了,對自己有這樣的兒子感到驕傲︰「兒子,現在我身邊只有你了。他會在遙遠的他鄉等待,等待著我們仨重逢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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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他倆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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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千山萬苦,他倆終於走在前往重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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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倆看到了一群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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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他們臉上劃上了縱橫交錯的淚痕,擁抱著自己的父母,他們的父母更是呼天搶地的哭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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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母親,你們要保重,千萬要注意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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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就不能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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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不能。國家陷入了危難,我作為國民,豈能貪生怕死?況且……況且我從軍也是為了你們,我真害怕……害怕有一天你們會被日本鬼子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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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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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是一片荒野,堅固的樹幹在日軍的轟擊下,大多已斷成兩截。腳下是令人畏懼的焦土,遍地都是炮彈的彈殼,甚至是同胞的屍骨。走出重慶市,實是走向一條黑暗的道路,向死神挑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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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候要出發了﹗」一名上將喊道,士兵們紛紛挑起槍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他們並不是絕情,而是害怕當自己回頭後,會再也狠不下心腸,離開親愛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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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家人在背後目送他們離開,神色難以形容,那是盼望還是絕望?哀傷還是恩慰?又有誰能分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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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天空的陰霾化成了一絲絲的雨點,在士兵和家人之間形成了一層隔閡,彷彿在告訴家人︰「別再掛念了。他們不可能再回來。」雷聲把家人的哭聲掩蓋住。不,這不是掩蓋,雷聲是把他們的悲憤誇大了,好讓整座城裡的人知道,他們的子女去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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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兒子一聲不吭,但她卻看見他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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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重慶,她和兒子租了一間小房子。她兒子本就成績優異,在重慶再讀一年便高中畢業了。在畢業典禮中,她欣喜的看著兒子走在台上,領取畢業證書。她兒子也是面露歡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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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校長的致詞。校長恭喜各畢業生,並祝願畢業生前程錦繡。突然,一名老師一臉惶恐的奔到台上,在校長耳前說悄悄話。校長一聽,頓時呆了,有如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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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台下的人都知道,有什麼重要事情發生了。她斜眼睨著剛下台的兒子,只見他滿臉蒼白,面無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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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各位,大家……大家要鎮定,我們的第二高中,剛才被日本鬼子轟炸了,高中裡所有師生均不幸去世。」她一聽也感到震驚,忽然一個人憤慨的站起來,大喊︰「可惡的日本鬼子﹗」卻是她的兒子。他把自己的椅子推翻了,慌亂的跑出了會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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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她兒子是很矛盾的。有時他很堅強,正如他倆一起逃亡時那樣;有如他卻很懦弱,不願接受現實,甚至會逃避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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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誰都知道,現實是逃避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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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二高中的遺址中,許多親屬買了鮮花、紙錢來拜祭,他們都哭得眼睛腫起來了。她和她的兒子也來到這裡,為死難者送行。她兒子站在遺址前,就像一棟古塔般莊嚴。他沒有說什麼,但從他的眼神中,她可以看到他的憐憫、悲憤,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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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你不要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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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為什麼同是人類,日本鬼子能夠如此狠心?我一向相信戰爭不能令世界變得更美好,那為什麼他們如此喜歡戰爭?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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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兒子哭泣了。他從小便很少哭泣,可是他哭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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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著第二高中的遺址,那原是一座三層樓的西式建築,堂皇而有氣派,牆身則刻了中式的龍和鳳。色彩繽紛的琉璃窗,在陽光照射下,於大理石的牆壁上畫上一道七色的彩虹,這道彩虹象徵著希望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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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現在呢?整座建築已崩塌了,琉璃窗碎在一地。即使是堅固的大理石外牆,也抵禦不了炮彈的攻擊,倒在廢墟之中,牆上的龍和鳳亦被無情的毀滅。空氣裡只流動著屍臭味,令人幾欲作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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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有點明白兒子的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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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一天,她兒子十分堅定的對她說︰「我要去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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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住了,即使她知道有這麼一天(事實上到第二高中送行時,她已覺得或許他會有從軍的念頭),但她還是愣住了。她想起來重慶時看到家人對士兵送行的那一刻,那悲愴的畫面,不禁使她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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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會有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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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發怒,只道︰「國家有難,匹夫有責。而且,我要為第二高中的死難者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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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兒子的決擇沒有錯,也知道根本不可能勸服他,但這是她和丈夫唯一的骨肉,她不能狠下心腸,讓兒子就這樣去了。可是,她又找不到理由勸他別去,只好重覆道︰「你會有危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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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是必然有危險的,可是天下的父母若都不讓自己的兒子從軍,國家豈不是沒有抗敵之人?我們豈不是任人魚肉,讓中華大地出現更多有如第二高中的死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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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不過她兒子。於是,在東行的道路上,她替兒子送行了。昔日他倆來到重慶,正是走這條路,當時她看到了母子分別的情景,雖感悲哀,卻未能感同身受。可是,誰又會想到,竟有一天她也會為自己當兵的兒子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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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照顧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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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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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戰場中,不要太好勇鬥狠,只顧向前衝很容易會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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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會聽指揮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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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擁抱在一起。他道︰「母親,你是一個好媽媽,更是一個好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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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話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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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了父親這麼多年,仍堅持著信念,等待不知在何處的他。我相信父親終有一天會回來跟你重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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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道︰「是跟你我重聚才是。」二人相顧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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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這麼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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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兒子就這樣穿著軍服,離開了重慶。她在背後看著他,一秒均沒有離開,直到他的身影在地平線消失的那一刻。他並沒有回頭。或許他也和其他軍人無異,只怕失去了離開家人的勇氣。可是她知道,更大程度上,他是受到第二高中事件的打擊,在他為死難者送行的時候,她已能深深感受他心裡的刺痛。作為他的母親,她不想支持他這樣做,可是她又不能不支持他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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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送行以外,她又能為自己的兒子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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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依然是一片荒野,堅固的樹幹在日軍的轟擊下,大多已斷成兩截。腳下是令人畏懼的焦土,遍地都是炮彈的彈殼,甚至是同胞的屍骨。走出重慶市,實是走向一條黑暗的道路,向死神挑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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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是下個不停,輕輕訴說著每一個父母為兒子送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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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後他每個月寄來的一封信,便成為了她的依歸。雖然這些信往往是寥寥數十字,多數只是報平安,少有說軍中近況,但她還是珍而重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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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常聽收音機,只聽得戰況日漸變得樂觀,中國勝利在望。每次聽到戰爭得利的消息,她都會十分興奮,既因國家得以光復,亦因自己的兒子亦快將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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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不再收到兒子的信了。她非常擔憂,多次到陸軍司令部詢問,但都不得要津。她苦等了一年多,卻沒有一點消息。她在家中常偷偷啜泣,她害怕兒子會有什麼不測,但又不敢妄作推測,只盼兒子能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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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國民政府正式宣布,日軍無條件投降了﹗人們紛紛走進街頭慶祝,只有她無動於衷,只擔心著兒子的安危。終於,陸軍司令部方面翌天公佈了死傷名單,多達數千人。她不識得太多字,但也認得兒子的名字,可是要在數千人的名單中找到兒子的名字,談何容易?更何況兒子也未必真的在名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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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恐自己遺漏了,便很慢很仔細的尋找,看了整整半天仍沒有兒子的名字。天已黃昏,她仍在凝望著這個名單。忽然,她全身一震,晴天霹靂︰「林憶夫,二十歲,福建福清人。」她看到了這一行,她只覺全身沒有了承托,一頭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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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在陸軍司令部的辦公室內。長官見她醒了,即道︰「你還好吧?」她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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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林憶夫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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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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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你的模樣與他有幾分相像,而且你剛好倒在『林憶夫』那一行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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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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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兒子是一個可造之才。他勤學,努力,而且不辭勞苦,做了一年多便已連升數級。可惜他……真是天妒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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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她兒子的骨灰交到她手中,戰場上匆匆忙忙的,故骨灰亦只有一點點,可是這徹徹底底的證明了,她最心愛的兒子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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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送行了。她走在昔日與兒子送行的那條道路,今日也是送行,卻是送他的骨灰到郊外安葬。這是多麼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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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條道路上,枯萎的樹已重新長出來了,新鮮的泥土也紛紛翻出地面,到處都是充滿生氣的景像。兒子為這和平的光景爭取了這麼久,可是他卻沒福氣看到。想到這裡,她不禁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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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墓前,她淚如雨下,喊道︰「你在我送行那天曾經答應過我,你會陪伴我,一起等待遠方的他的歸來。可是你今天卻失信了,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已經埋在土下,再也無人回答得了這條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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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著行李,走過昔日馬車走過的道路,回到落後的港頭鎮。昔日她和兒子在一起,今天再次變為獨自一人。以前的村莊早已面目全非,但她依然沒有放棄等待丈夫歸來的決心。不久後,故里的人們陸續回到了這村莊,重建了家園。她繼續她等待的生活,從不變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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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過後,不少昔日被「賣豬仔」的人們事業有成,紛紛回來了。許多她的鄰居、朋友,都被接到遠方的國度。在這港口,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為他送行;現在,她為那些幸運的家庭送行。可是,遠方的他卻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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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國共戰爭爆發了,共產黨勝利,國民黨退守台灣。在這港口,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為他送行;現在,她為那些跟隨國民黨到台灣的親戚們送行。可是,遠方的他卻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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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共產黨發動了三面紅旗運動,許多人餓死了。在這港口,很久很久以前,她曾為他送行;現在,她為那些決定偷渡到台灣的勇士們送行。可是,遠方的他卻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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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老的她依舊站在涼亭中。現在這裡再也沒有一艘艘「賣豬仔」的遠航船,海上也再沒有黑漆漆的油污。望著這個久被荒廢的港口,她卻仍然相信,終有一天,會有一艘船帶著溫柔的他來到這個港口,迎接曾經為他送行的她。她會向他訴說她的遭遇,然後,他會輕輕的安慰她,道︰「兒子是光榮犧牲,我倆應為他感到驕傲。」以後,她將每天依偎著他,不需要再在這港口茫然的徘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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