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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拼圖

第二章   拼圖

第一次看到父親有那樣的表情,是在小學四年級結束前,大約暑假將近尾聲的時候。他跟幾個小朋友一起從數學老師家離開,星期天的補習最無聊了,尤其是早上,腦袋都還沒清醒,就得不情不願地起床,去上那個無聊的數學家教課,得一直到受苦受難,直到中午才能自由。

這個數學家教老師非常嚴格,在他自家開設的小型補習班,每次只有三個人一起上課,那裡簡直就跟地獄一樣,只要一踏進去,就會有算不完的數學題目。

不過這個數學家教課雖然讓他痛不欲生,但其實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好處,好處之一,是他可以拿到每週固定零用錢之外,再更多一點點的零錢,雖然也不過就是父親口袋裡隨手掏出來的幾十元,但那已經很夠用了;好處之二,就是他可以拿著這些錢,跟丁佑成、沈芸芳三個人,一起在便利商店裡泡上好半天,買個飲料或零食之類的。丁佑成是他最好的朋友,每週日早上,丁爸爸會開車,先把丁佑成載到魏家的公寓樓下,接了魏鴻宇上車後,再轉到沈芸芳她家。丁爸爸很習慣擔任司機角色,反正基本上都還算順路,他會送這三個小孩到數學家教老師那邊,然後自己再回店裡去工作。丁爸爸是個胖胖的中年男人,跟丁佑成一樣溫吞,也一樣好笑,不過他車上永遠都彌漫著一股魚腥味,頭幾次搭他們家的便車時,魏鴻宇還以為自己鼻子有問題,後來丁小胖才告訴他,原來丁爸爸喜歡釣魚,只要有空就會參加海釣團,後車箱裡一直放著釣魚用具,所以那股魚腥味永遠也散不掉;至於沈芸芳,則是魏鴻宇心裡認為,參加這個數學家教課的最大好處──那是他喜歡的女生。

那應該能算得上是所謂的「美好童年」了吧?每當他回憶起來時都這樣認為著。在好不容易熬過數學家教老師的夢魘後,他們三個人在那家便利店裡晃呀晃地,利用口袋裡的零錢,他可以請沈芸芳喝一瓶紅茶,自己則喜歡可樂,至於已經有點胖的丁小胖就只剩下養樂多。他們三個拿著飲料,一起坐在便利店外頭的階梯上,一邊瞎聊天,一邊等丁佑成的爸爸再來接大家。

那個畫面是他唯一想得起來,比較值得玩味與留念的部份,雖然為時也不是真的很長。小學四年級的暑假結束前,那天他搭著丁爸爸的車,本來正在跟沈芸芳聊著天,而丁佑成坐在副駕駛座上,也不時回頭插話。他已經忘了當時的話題,心裡老想著回家後,要趁著星期天下午的自由時段,好好地將那幅「最後晚餐」給拼完。那幅拼圖是父親買給他的生日禮物,當他站在拼圖專賣店裡,怯生生地伸出手來,說他想挑戰這種非常宏偉的巨大篇幅時,父親臉上帶著一點詫異,問他是否確定,還特別提醒,說這種圖案的顏色都很模糊,非常難以比對,如果沒有絕對的耐性,肯定是無法順利完成的。但當時他很確定地點頭,說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日禮物。於是父親把它買了下來,還帶著笑容說:「好,那麼你要努力,拼完以後,爸爸買個漂亮的框,框起來以後就幫你掛在客廳裡。」他還記得父親當時慈祥與溫暖的笑容,在他生日那天。

從幼兒時候的五十片、一百片開始,上小學後,慢慢接觸到三百片、五百片,甚至於一千片的拼圖,當他唸四年級時,就已經拼過好幾幅五千片的規格。媽媽經常抱怨,要父親別再買給他了,家裡的牆壁上本來所有懸掛的裝飾現在全都得拆下來,因為裱框後的拼圖已經快要無處可掛。可是魏鴻宇卻發現自己有著不可抑止的衝動,他非常喜歡那種趴在地上,手上拿著幾塊尚未拼上的拼圖,聚精會神地搜尋著適當位置時,那種專心一致的感覺,也喜歡幾乎不眠不休地完成一幅拼圖後,心裡那股什麼也無法取代的成就和滿足感,而他更喜歡的,是父親在他完成拼圖後所給予的鼓勵與讚美,以及那種閑暇時,坐在一旁看著兒子拼圖,偶而胡亂提供幾個不甚正確的意見,雖然好意但也好笑的感覺。

「剩下不到三千片了,如果順利,應該再過兩星期左右就能完成了。」他心裡想著,似乎連自己最喜歡的沈芸芳都不再重要了,無論她說什麼,都無法動搖魏鴻宇想要快點回家完成拼圖的欲望。

不過很可惜地,是他回家之後,走上樓,卻沒機會立刻跑回房間繼續進行這項偉大的工程。家裡客廳坐了幾個人,他赫然發現幾位母親那邊的親戚都在,而父親這邊則孤身一人。客廳裡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誰也不開口說話,一群人環坐,目光集中在父親的身上,但他彎著腰,低著頭,雙手不斷搓著臉,除了疲倦與無奈之外,竟是一句話也不說。

他很想走過去,站在父親的身邊為他壯壯聲勢,可是那時幾個大人們揮揮手,叫他趕快回房間去,母親更是一臉寒霜地瞪著他,要他立刻走開。一進了自己房間,他忍不住把臉貼在門板上,想要仔細聽聽外頭的動靜,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一來,就忘了自己原本迫不及待的跑上樓來的目的是為了什麼。

後來拼圖還是完成了,只是完成後,爸媽卻不像以往那樣為他慶祝。拼圖被送去裱框,就掛在客廳的牆上,成為裝飾的一部分。但裝飾的是什麼呢?是一個看來驕傲與輝煌的成就嗎?是這個家豐富而亮眼的模樣嗎?多年以後,一想到這些,他忍不住吐了口口水,把香菸叼在嘴上,左手用力搖晃著搖桿,右手不斷重重拍打著按鈕,螢幕上穿著日式古代服色,手執武士刀的人物一個旋身,施展出絕招來,伴隨著激烈的音效,將另一個對手砍出了飛濺的鮮血,對手倒地的同時,畫面同時出現了勝負判定的字樣,魏鴻宇用手肘碰碰旁邊的丁佑成,對他說:「收工,晚餐就感謝你了。」

他們賭的是一頓晚餐,雖然不過是百來塊錢的麥當勞,誰都付得起,但如果先比上這一場,晚餐吃起來似乎就會更美味一點,因為丁佑成是個永遠的輸家,而且是永遠學不到教訓的那種。

當年,他那父親的慈祥形象在一夕之間土崩瓦解,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罪人。他還記得,事情發生後,隔沒幾天的一個夜裡,那陣子總是下著雨,本來夜雨淅瀝的聲音最容易催人入眠,然而那時,零落的雨滴打在外頭,卻讓他煩躁不已,輾轉反側,始終睡不著,躺了很久後,他決定偷偷爬下床,打開了臥室的房門,看見客廳裡一片漆黑。那時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客廳,打開一個擺在角落的辦公桌抽屜,他知道那裡面放了幾張大人們不肯讓他看到的幾張照片。

其中幾張是父親開著車的照片,副駕駛座上似乎有人,但沒有拍得很清楚,另外一張,照片裡是父親跟一個女人全身赤裸,併躺在一張床上的照片,父親抽著菸,那個年輕女人則躺在父親懷裡,兩個人臉上看來很幸福愉悅,像是正在有說有笑的樣子,那個女人不是媽媽。這個事件中,媽媽所扮演的是幕後主導的角色,她僱請了徵信社,花了幾個月時間跟蹤、偷拍,最後才掌握了父親外遇的證據。從頭到尾,她都待在家裡,用電話不斷遙控與掌握進度,最後才召集了娘家的親戚前來一同破門抓姦,揭發這樁醜聞,一起會審父親,也從那天起,美好童年就算全都結束了。

沒了,都結束了。吃著麥當勞時,他心裡還在繼續回憶著。那件事之後,父母親經常吵架,爸爸甚至還提出了離婚的要求,但媽媽卻始終沒有答應,吵了一陣子後,他們慢慢地安靜了下來,魏鴻宇原本以為事件會慢慢落幕,這場風波也可以逐漸平息,也許家裡的氣氛雖然依舊很僵,爸爸也經常三天兩頭地不在家,但或許拉開點距離也好吧?多花一些時間,或許這個家還可以一點點一點點地,再重拾往日的美好,但沒想到,就在剛上國小五年級後,一個還算炎熱的早上,他才到校不久,班導師忽然慌慌張張地跑進教室,把他叫了去。辦公室裡是好久不見的姑姑在等他,那是爸爸的大姊。她帶來的是一個更不幸的消息,說父親的遺體在今天早晨人被發現了。

他還記得,前一天的晚上,自己連碗飯都吃不下,整個人暈眩想吐,在餐桌上發呆了好久,看著媽媽從自助餐店裡買回的那幾樣菜,一點食慾也沒有。本來就不是很擅長廚藝的母親,在父親的婚外情曝光後,她更少親自下廚了,通常都只從外面買點現成的食物回來。但她究竟是怎麼挑選菜色的呢?魏鴻宇不清楚,也不敢問,他只覺得桌上這幾樣要黃不黃、要綠不綠的菜真讓人難以下嚥,但他如果斗膽嫌棄不吃,屆時母親發起脾氣來,那可大大不妙。她的脾氣本來就不太好,自從父親發生那些事情後,更顯得喜怒無常。對魏鴻宇來說,小心謹慎、察言觀色便也顯得格外重要。不過今天晚上他是真的一點也吃不下,別說懶洋洋地不想伸手舉筷了,就算把食物挾到嘴裡,他也連咀嚼的力氣都沒有。發呆了半晌,母親從客廳走過來,一件桌上的飯菜都沒動過,臉色頓時一寒,幾乎就要開口罵人,但她很快地就察覺兒子的神色有異,這孩子平常就算再累,也不至於精神如此不濟,幾乎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伸手一摸,竟發現額頭燙得很。

從醫院回來後,他獨自躺在床上,打過針,也吃了藥,現在精神反而好了很多,一點睡意也沒有。而諷刺的是母親明明在醫院裡對醫生的叮囑都一一點頭應諾的,然而一回到家,她卻把兒子趕上床去,理也不理,自己又窩在客廳裡看電視去了。

雨水濺濕了窗戶,把外頭的天空的五顏六色全都暈染開來,雖然很美,但看著看著卻莫名地讓人感到空虛起來。他知道這世界已經不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了,可是它所傾倒的方向,卻又不能任由自己來控制,一切都跟外面的顏色一樣歪歪斜斜,亂七八糟的。爬起身來,坐在窗口,看著外面的世界,他很想打個電話給爸爸,但爸爸自從早上出門後就沒回來,他知道那不是因為加班,而是他到另一個女人那兒去了。他去那裡做什麼?在那裡會比較開心嗎?胡思亂想著,雙眼還盯著窗外,那黑暗中被暈成一朵朵色彩,像是要把觀賞它的人都吸引進去一般。那裡面究竟有些什麼?掉進了光之漩渦之後,又會看到怎樣的世界?還有沒有能夠走出來的機會?像是自己看過的那些卡通動畫,彷彿這就是一個迷宮的入口,一旦踏入了,大門便會就此深鎖,再也沒有走出去的一天似的。

忘了自己後來是怎麼睡著的,他只記得看著窗外瑰麗的色彩看到很晚。第二天,精神明明還很差,他本以為母親會幫他打個電話到學校去請假,沒想到隔天一早,昏沉沉地又被叫醒,穿上衣服,身上只有五十元的零錢,那是母親塞給他的早餐費用。到校後,精神一直很不好,而外頭居然又出了大太陽,好像昨晚的一場夜雨只是想像而已。他參加了早自習,但翻開課本,一個字也看不下去,整個人又開始頭昏腦脹,第一節課還沒開始,就被忽然跑來學校找他的姑姑又帶走,並告知了他關於父親的死訊。

在殯儀館看到父親遺體時,他全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但也在那當下,他不知怎地,竟想起昨晚在窗邊所看到的畫面,那絲絲雨水打在玻璃窗上所劃出的水痕,映射著模糊的光線,自己是不是真的跌進了一個虛無幻想的世界中了?猛然間,他回頭,殯儀館裡不就是那個樣子,又哪裡有什麼虛幻迷宮的出口?

「你等一下要去哪裡?」他們已經把身上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丁佑成開口問魏鴻宇。兩個人早在半小時前就已經吃完漢堡、薯條,可樂也喝得罄盡,但貪戀著速食店裡有免費的冷氣,所以才忍不住又多坐了一下。時間將近下午五點,天氣還頗炎熱,但丁佑成卻站起身來,他必須準備離開了。

「不知道,幹嘛?」魏鴻宇咬著吸管,儘管大紙杯裡已經空空如也,但他還是吸著吸著,彷彿就能吸到一點有可樂味道的空氣一樣。

「我得去補習了。」丁佑成拿出手機,確認了時間,說:「今天要模擬考,不能翹課,會被發現的。」

魏鴻宇點點頭,什麼也沒多說,只是揮揮手。離去前,丁佑成跟他擊掌作別,這是他們從小到大,多年來一向的習慣。小學三年級時,他們一起在有國外師資授課的美語補習班,老師教了這個手勢,還讓同學們兩人一組地練習過幾次,從此這就成為他們的慣性動作。

就算沒有中輟,這時間什麼模擬考之類的也跟自己無關了,因為自從爸爸過世後,小貿易公司就停止營運,清算公司資產,賠償了一些原本合約上的損失後,幾乎所剩無幾。媽媽輾轉換過幾個工作,現在幫朋友賣麵,就在寧夏夜市裡。這樣的家境哪裡還有多餘的閒錢讓他去補習呢?坐在二樓靠窗的地方,看著外面街上車水馬龍,正是下班時段。丁佑成放學後跑來陪他玩了電動玩具,又一起吃了麥當勞,算算時間差不多。

剛從座位上起身,丁佑成端著用餐後剩下的空杯與紙盒去丟,魏鴻宇則伸手到口袋裡,準備掏出香菸,下樓就要抽上一根,然而剛走下階梯,來到門口,推開玻璃門,迎面卻看到幾個染了五顏六色頭髮,身上都穿著黑色衣服的年輕人也正要踏進來,那些人一見到魏鴻宇,臉色忽然都是一變,魏鴻宇也停下了腳步,但他這麼一停,卻讓丁佑成反應不及,差點撞了上來。

「怎麼了?」他有些重心不穩,納悶地問。

「大胖,準備跑。」魏鴻宇壓低了聲音,說話時,只微微側著頭,眼睛卻盯著前面那幾個人。

「幹嘛跑?是他們嗎?我幫你。」丁佑成捋起袖子。

「跑就對了。」但魏鴻宇搖頭。

上個星期,他到這附近的網咖來玩遊戲,本來只是聽說那家店便宜些,想省點錢,不料因為玩遊戲時的喇叭音量大聲了點,影響了坐在對面的人,彼此爆發了一點口角。魏鴻宇嘴上雖然道歉,但眼神卻充滿了不屑,而對方也沒打算善罷甘休,竟然偷偷打了電話,找了幾個朋友到場助陣,就在網咖外面,他們狠狠地揍了魏鴻宇一頓。

「你還敢來呀?活得不耐煩了嗎?」對方一個帶頭的傢伙,不但染了金髮,還串上了鼻環,他只穿著黑色背心,露出肩膀上的刺青。走了過來,伸手就推了魏鴻宇一把。

但也就在那同時,魏鴻宇身子一晃時,右手快速地從褲子的後方口袋裡掏出東西,朝著對方的臉頰揮過去,當場打得他血流如注。

「快走。」偷襲得手,他大喊一聲,帶著丁佑成轉身就沿著騎樓拔腿狂奔,那幾個傢伙大吃一驚,但卻誰也沒追上來,因為那個帶頭的刺青男已經痛得蹲了下去,好半天爬不起來。

跑了幾條街遠,魏鴻宇不斷回頭張望,確定對方沒有追來,這才停下來喘氣,而丁佑成早已跑不動了,胃部翻攪,還差點就把剛剛吃下去的漢堡都吐了出來,他彎著腰,手扶在路邊的機車上,滿臉通紅,汗流浹背,抬頭時,發現魏鴻宇手上還握著剛剛用來偷襲的武器,那原來只是一把再平常不過的老虎鉗而已。在手上輕拋一下,魏鴻宇冷笑一聲,把這個「武器」又收回口袋裡。

「你該不會隨時都帶著那玩意兒吧?」還在喘氣,丁佑成問。

「怎麼可能?只是今天早上修機車,剛好用到的工具而已,順手放在口袋裡就忘了拿出來,沒想到居然派上用場。」魏鴻宇說:「那些傢伙囂張慣了,弄了個什麼小幫派,就以為天下無敵了,一定沒想到有人敢跟他們作對,偶而是應該給那些人一點教訓。」

「你不怕他們以後再來找麻煩嗎?」

「遇到了再說吧。」搖搖頭,魏鴻宇說。

就在街邊分開,魏鴻宇叮嚀了幾句,要丁佑成最近別到這家麥當勞附近來,免得遇上麻煩,送他上了公車後,這才慢慢又晃回剛剛與人衝突的地方,眼見得只剩地上幾滴血跡,那些傢伙們早就鳥獸散了。他確定四下沒有危險後,這才騎上自己的摩托車,沿著擁擠的街道,一路往西門町去。

時間還早,天才剛黑。距離沈芸芳下班還有點時間,乾脆跑到峨嵋街那附近的撞球場來。這裡有很多跟他一樣的中輟生,有些人是高中沒唸完,有些則是國中還沒畢業就離開了學校,每個人的背景都不同,但卻導致了一樣的結果,還讓他們在同樣的地方聚集著。魏鴻宇走到撞球場最裡頭的那張球檯邊,幾個年輕人正聚精會神在撞球。

「不是跟你馬子去約會了嗎?」有個綽號叫做小黑的朋友揮揮手,打了招呼後,遞給他球杆,示意要他代打一球。

「還很早呢,她半夜才下班啦。」說著,魏鴻宇端詳了一下球桌上的局勢,雖然有較為簡單的目標,但他可不想這麼輕易放過了這個表現機會。壓低身體,瞄準好目標,也不管別人的指指點點,小黑還來不及勸阻,魏鴻宇手上的球杆颼地疾探而出,用力地撞擊了白球,白球筆直地滾了出去,先擦撞一顆綠色球,藉著反彈力道,又撞上一顆角落的紅色球。那顆紅球應聲入袋,博得了眾人的滿堂采。

「還好,有驚無險。」小黑拍拍胸口,驚魂甫定。這一球入袋,可以說是幫了他一個大忙,看著充當計分員的另一個朋友調整好比數,他興奮地對魏鴻宇說:「這一球價值連城,你要喝什麼都可以,我請客,我請客!」

「我需要一瓶啤酒壓壓驚。」魏鴻宇把球杆交還給小黑,這才說了剛剛發生的事。

「你不應該自己動手的。」小黑聽完後皺起眉頭,說:「萬一被逮到,搞不好會被人家打死,而且你打了就跑,他們一定不會放過你。那些人雖然只是不成氣候的小幫派,但不知道後面有沒有人撐腰,萬一有,那怎麼辦?」

「不然怎麼辦?難道在那當下還要打電話搬救兵嗎?」

「總之以後小心點啦,」小黑說:「如果再遇到那些人,你先打個電話給我,也許我能幫你處理一下。」

點點頭,魏鴻宇沒再多說什麼。小黑是這裡的常客,年紀比他大上幾歲,算得上是個神通廣大的厲害人物,三教九流、什麼樣的關係他都能夠攀上一點,而且從來不與人為惡,好像大家都很賣他面子似的。魏鴻宇在這裡工作了一陣子,認識了不少人,小黑算是比較聊得來的朋友。撞球場裡的燈光很昏暗,愈到晚上,這兒人愈多。從最裡頭的球檯邊望過去,到處煙霧瀰漫中,不斷有人影穿梭,偶而傳來幾聲吆喝,球杆碰球時所發出的清脆聲響此起彼落,好不熱鬧。而籠罩著這一切的,則是老舊的喇叭裡所傳出的電子舞曲,重低音有點破,但每一下震響都撼動著所有人的心臟。

那聲音聽久以後,讓魏鴻宇覺得有點不舒服,他拿出手機來看看,剛過凌晨十二點。晚上丁佑成沒打電話來,大概補習完就直接回家了吧?他心想,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從撞球場騎車過去,沈芸芳打工的地方就在漢口街上,五分鐘就能抵達,現在過去剛剛好。拿起擱在桌上的飲料,一口喝完,他正想跟大家道別,結果原本震耳欲聾的舞曲聲音卻嘎然而止,跟著就聽到一聲大喝:「臨檢,所有人把證件拿出來。」

這麼早就來臨檢,也未免太誇張了吧?在場的年輕人們大多都跟魏鴻宇一樣,心裡先是一驚,跟著立刻就往撞球場最深處這邊的角落跑,大家都曉得,那裡有個小後門,可以讓未成年的客人們在遇到警察臨檢時脫逃。通常週五或週末的晚上最容易有警察臨檢,但他們往往會在凌晨兩點過後才會出現,哪知道今天卻提早了,一群人措手不及,亂烘烘地,大家沒命似地往後門擠過去。

魏鴻宇暗自慶幸,他們這群人本來就喜歡窩在最裡面那張球檯,所以一旦警察臨檢,要逃走也比別人方便點。從後門鑽進去,是一條只有黯淡小燈的長長走道,走道兩側堆積了不少雜物,因此大家只能前後相隨,卻無法並肩而行。經過大約十幾公尺長的走道,就到了這棟建築物的邊緣,打開鐵門,一條又髒又臭的防火巷。魏鴻宇跑在最前面,他完全沒有猶豫,拔腿就往前狂奔,更顧不得後面偶而傳來幾聲碰撞,還有誰跌倒了的慘叫聲。

西門町的商家們有些還在營業,在晚上十二點過後,這裡換上另一種面貌,變成青少年聚集的地方,他不敢往別家網咖或撞球場過去,就怕那些地方同樣也有警察臨檢。穿過幾條巷子,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同時也頻頻回頭,唯恐還有追兵。不知道小黑他們怎麼樣了,會不會已經被逮到了?他雖然已經成年,但警察們好像很愛找他麻煩似的。這些少年隊的警察最囉唆了,跟他們那種人,無論怎麼求情都沒用,人帶回警局後,得先被訓斥一頓,然後才通知家長來領回。魏鴻宇過去曾被抓到過幾次,他母親每次總是鐵青著臉,一語不發地到來,把人領出警局時,甚至連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但卻用埋怨或憎惡的眼神瞪著他,那眼神總讓魏鴻宇想到父親婚外情曝光之後,家族大會審時的畫面。

絕不能又被逮到。他跟自己說著。壓低了身體,鑽過兩條小巷,中輟兩三年後,他對西門町的街巷已經瞭如指掌,好不容易跑到漢口街一帶,看見街口的手搖飲料店已經打烊,鐵門關了一半。他確定四下無人後,這才快步跑過去,只是就在他剛接近飲料店,正打算彎低了腰,準備鑽進去時,那道鐵門卻嘩啦啦地被打開,沈芸芳走了出來,而另一個中年男人則緊跟在她背後。

這下連腳步都來不及停,魏鴻宇張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那個中年男人已經有點禿頭,穿著皺舊的襯衫,衣服下襬也沒收進褲子裡,若不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很特別,光這外表看來就是一副潦倒的模樣。

「我就知道他們逮不到你。」中年大叔笑呵呵地對魏鴻宇說:「與其在分局等你被逮回來,還不如我自己來找你。」

「你怎麼知道我會來這裡?」還有點不敢相信,魏鴻宇看看一臉無奈的沈芸芳,然後把頭轉回來,又問他。而那個男人掏出皮夾,揚了一揚,得意地笑著說:「我是警察耶,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本來鄧保源想在西門町這附近吃點宵夜的,但魏鴻宇卻不肯,他說這樣未免太過顯眼。聽到「顯眼」二字時,鄧保源起先有點不解,但隨即明白,自己是個警察,有時也常出入西門町附近,今晚擴大臨檢,一堆未成年的小鬼都在滿街逃竄,正風聲鶴唳時,魏鴻宇卻跟他一起在路邊吃飯,要是別人看見了,也許會心生誤會,以為他是通知警察來抓人的告密者。

對眼前這個孩子考量事情的細心由衷地感到佩服,鄧保源一邊開車,轉頭看了他一眼,心裡有著嘉許之意。不過他當然沒有開口稱讚,反而說:「雖然我不會把你交給少年隊,但你也應該自重一點,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老是深夜在外遊蕩。」

「我又沒幹嘛。」副駕駛座上的魏鴻宇嘟著嘴回答。

「你媽媽還沒下班嗎?她會不曉得妳又不在家?」

「知道也不會怎樣。」看著大多數已經熄滅燈火的店家,車窗外映出的是魏鴻宇還未脫稚氣的臉龐,他聳肩說:「反正她過她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

鄧保源嘆了一口氣,心裡有無限感慨。那件事至今都六年過去了,一件雙屍命案,徹底毀了一個完整的家庭。在那場很冷清的喪事辦完後不久,警方便停止了調查,雖然沒有正式宣告結案,但根據所掌握到的線索,根本無法再有更多進展。後來認定魏信恩先親手勒斃了徐莉蓁後,才舉槍自盡,這個結案內容是根據種種現場證據,以及調查後所做的判斷。當時車內完全沒有其他可疑跡象,既沒有發生過掙扎與打鬥,也採不到任何可疑的指紋,除了那把魏信恩用來自殺的兇槍,那是整個案件中無法解釋與交代的唯一懸疑點。除此之外,歸納所有線索,大抵上都有足以證明徐莉蓁是被魏信恩勒殺的理由,而這個推理結果,也是最為死者家屬所能接受的。鄧保源想起徐莉蓁遠從嘉義來認屍的雙親,他們年老而樸實,一點也不希望女兒在死後還被辱及名聲,而另一方面,魏信恩的妻子許孟琳在配合偵辦的過程中,則自始至終都非常消極,她對丈夫與那個女人的死因一點也不想追根究底。

只是這些案情的內容,鄧保源從不曾告訴過魏鴻宇,對他而言,這是一個在他刑警生涯裡會遇到的、再尋常不過的孩子,單親、中輟、喜歡在外遊蕩,是一個最常惹事闖禍的年紀,他需要的是社會局之類的機構,而不是自己。但鄧保源就是無法輕易忘懷那個下午,那天他看到只有小學五年級的魏鴻宇,又看看牆上那巨幅拼圖,以及當他詢問魏鴻宇,知不知道那幅拼圖的圖畫代表什麼故事時,魏鴻宇當時的回答。這些年來,他又歷經了不少案件,當中也曾遭遇到不少穿梭在那些案件中的青少年,但卻沒一個能像魏鴻宇這樣讓他留下深刻印象。鄧保源心想,或許是因為自己當年還很資淺,在工作中還比較有點私人情感,而後來慢慢見多識廣,也許也就比較冷淡了點,甚至比較不放心上了。

「你如果不想上學的話,至少也別一天到晚在外頭鬼混吧?在家玩玩拼圖不好嗎?」

「幾百年前就沒玩過那種東西了。」魏鴻宇臉上露出一點不耐煩,本來想伸手到口袋裡掏出香菸的,但想想還是算了,鄧保源跟他不管再怎麼熟,但終究還是個警察,是不可能容許一個未成年的小孩在他車上抽菸的。

「那種東西?那種東西有什麼不好嗎?我可是到現在都還在玩咧,」鄧保源喜孜孜地說:「下次你來我宿舍瞧瞧,我拼了舊金山大橋,兩千張的喔,昨天才剛完成了呢!」

「那不是小學三年級的程度而已嗎?」但魏鴻宇根本不領情,輕蔑地瞄他一眼,說:「你就是一天到晚只會玩那種東西,才會討不到老婆。」

真的是因為這樣才娶不到老婆嗎?那天晚上吃完消夜後,他陪著魏鴻宇,先開車送沈芸芳回家,然後又載著魏鴻宇回去。等結束這一晚的行程,回到自己賃居的小宿舍時,看著地上那一幅剛剛完成,才在表面上塗抹好膠水,正在等著風乾的拼圖,心裡有點失落。這幾年來他當然也有不少人幫著介紹對象,不過刑警的工作太不定時,又有一定的危險性,自己不太敢輕易跟別人許下什麼承諾,通常女孩子也不願意嫁給從事這種危險工作的人。或許因為這樣,所以他才有更多屬於自己的時間,可以好好地玩拼圖,或者多分出一點心思,去關注那個孩子吧?他搔搔頭,從冰箱裡拿出冰得很透的啤酒,坐在沙發上,看著那幅拼圖,回味起這幾年來的日子,同時也想起一些關於當年那個命案後的瑣碎。

那件命案停止調查後,他很快地又投入了別的案件中,繼續忙碌的生活,如此過了兩三年,雖然偶而會想起那個堪稱拼圖天才的少年,但一來既沒有時間,二來也不想因為有過多不必要的接觸,讓死者的遺族造成心理上的負擔,所以從不曾主動與他們聯繫。然而就在那陣子的忙碌中,因為協辦一起青少年聚眾鬥毆而導致兩人死亡的案件,他在偵查中意外發現一個容貌非常熟悉的少年,就是當時才國中二年級,但卻常常翹課,在外面跟人鬼混的魏鴻宇。

結果他們就變成朋友了。應該可以算得上是朋友吧?鄧保源想著想著,忍不住啞然失笑,怎麼會跟一個年紀這麼小的孩子變成朋友呢?有一回,他把在外頭無照駕駛又差點闖禍的魏鴻宇給逮回警局,不像一般警察與少年犯罪者的僵硬關係,他們在辦公室裡有說有笑,同事走過去,還好奇地問了他一句:「老鄧,你兒子什麼時候生的,怎麼這麼大了?」如果能有一個這樣的兒子應該也不錯吧?從那天起,鄧保源就常常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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