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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言之年

        小時候,聽過一個非常奇怪的傳言。

        在這個世界上,會有三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人。這三個之中,一個是鏡中的倒影,一個是照片中的自己,而剩下的最後一個,則是和自己百分之百相像的另一個人。當遇到那個和自己相像的第三個人時,便會死亡。當然,「第三個人」並不包括雙胞胎這種合乎常理的答案,而是徹底與自己毫無關係的陌生人。

        然而,在這個傳言之中,其實有一部份是我添加的。

        經常如此,在聽到一個故事後,我習慣增加點謊言進去。

        例如,我舅舅的故事。

        我的舅舅年紀比我媽小了二十一歲,而我媽在二十五歲時生了我。所以,我舅舅事實上只大了我四歲。經常有鄰居拿這件事開玩笑,說我舅舅其實是我媽私下和別人偷生的。我舅舅其實是我不能明說的哥哥,聽起來非常具有鄉土連續劇的氣氛。

        小時候,我經常和舅舅搶玩具,並為了無聊的事情互毆。最嚴重的一次,我將他的頭推向電視櫃的邊角,讓他縫了五針。那是發生在我小學二年級,他六年級的時候。後來外婆常常說,就是因為那樣一撞,把我舅舅的腦袋撞壞了。

        說他壞了其實也沒那麼誇張。他只不過喜歡上他的體育老師,男的,在他國二的時候。

      這件事,其實只有我知道。

        大概從那時起,他開始注意起自己的髮型與衣著,常一大早對著鏡子吹整梳燙,制服永遠親自熨燙,乾淨潔白,身上散發肥皂、痱子粉以及洗衣精的氣味。

        大概也在那時候,同學間開始流傳一個奇怪的傳言。

        據說在半夜的時候,會有一個肥胖的怪阿姨,穿一身綴滿蕾絲的蓬裙,在附近的運動公園裡跳舞。據說她跳的是類似芭蕾的舞蹈。跳舞時,身體會像下雨般爬滿汗水,飛旋的汗珠甚至會濺在路過的人身上。

        「聽起來很噁心吧。」

          我的同學A這麼對我說。他的名字在多年後已經被我遺忘。但是,他說這句話時苦笑的表情,卻一直烙印在我腦海裡。

        我舅舅第一次畫睫毛是在我家。

        那天他躺在我的床上,瞪著自己隨身攜帶的圓形鏡子,喃喃嫌惡自己的睫毛過短且稀少。我邊敷衍回應,邊埋頭看他帶的黃色漫畫。

        黃色漫畫通常免不了激烈的床戲、巨大晃動的乳房及怪異的道具。偶爾他帶的漫畫會有男男版本的,劇情大同小異,只是巨大的乳房換成硬挺的陰莖。我舅舅似乎對於陰莖的大小沒有過分的堅持,因為依據他的說法,他體育老師的陰莖短小得像顆花生。

        他的老師深愛著他。做愛時飢渴而猛烈,興奮時會默唸他的名字,以沙啞而低沉的嗓音。他們會私下在任何地方接吻,體育器材室、游泳池、教室或籃球場。老師喜歡以健壯的手臂從後方環抱他,最敏感的部位是後頸。他們經常一起去看電影,在漆黑的電影院彼此手淫。

        那天,他像往常一樣不停說著與老師約會的過程。他所述說的約會過程通常與漫畫上看到的差不多,充滿浮泛台詞與脫離常軌的浪漫劇情。但那天他說著說著便沉默下來。我專心注視著漫畫紙頁上印製的扭曲人體,一邊小心的吞嚥口水。房間裡只聽得到電風扇抽動空氣的聲響。    

      「他要結婚了喔。」   他說。

      「喔。」   我點了一下頭。

        他坐起身注視著我。之後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那真的是非常長的一口氣,長到我覺得他的肺會被榨乾似的。

      「喂,我姊有沒有睫毛膏?」

 

        這種事我當然不可能會知道。於是,那天我和他溜進了我媽的房間,在梳妝檯前找出睫毛膏。當他顫抖著手指將睫毛膏刷上睫毛時,我感覺到有什麼變得不大一樣。或許是空氣的流動方式,或是房間內光線的明暗,或許是他的沉默。總而言之,有什麼東西改變了。當他轉過頭來時,眼皮上沾染了班雜的睫毛膏,眼角還有暈開的黑影。但他笑得十分開心,眼睛瞇成一道細縫。

       

        「好不好看?」他問。

        「醜爆了。」我說。

        後來,舅舅在升高一的那個暑假失蹤了。

        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消失的。在一個寧靜的早晨,外婆一如平常在五點半時起床,到附近的公園做體操。或許是因為前天晚上下了場雨,外婆感到全身被濕冷的水氣包裹。

之後她回到家中,在平底鍋中注入沙拉油,並打了顆雞蛋,注視著透明的蛋白逐漸凝結為乳白色。在那瞬間,外婆注意到有什麼事不對勁。

她回過頭,看到窗外開始降下細弱的微雨。而一旁雪白牆壁上掛著的時鐘,指著兩點半。

外婆皺起眉頭。鐘不知是什麼時候壞了。缺少時鐘一點一點啃咬空氣的清脆聲響,外婆意識到整間房子是如此安靜,安靜得讓人窒息。那樣沉重的寂靜幾乎會把人的內臟給擠碎。她注意到,那樣的寂靜正是讓她不安的原因。於是她走向舅舅的房間,門是半掩著的。

        舅舅的房間一如往常乾淨而整齊,沒有異狀,唯一的差異就是他消失了。

毫無任何徵兆。他在一個寧靜的早晨,伴隨細弱的微雨及死亡的時鐘,消失不見。

舅舅潔白柔軟的枕頭,放在摺疊得四方端正的棉被上。書桌擺放著鐵製的鉛筆盒與削得極為尖銳的2B鉛筆。書架上只擺放了幾本書,每一本都端正直立,沒有歪斜。房間飄散著一股輕柔的洗衣精與肥皂揉合的氣味。雪白的牆面上沒有吊掛任何照片或海報。除了必需物品之外,他的房中別無它物。

        至少在表面上看起來是如此。

        外婆不知道的是,在舅舅乾淨整齊的房間裡,其實藏有秘密。在床墊下、在衣櫃與牆壁之間的隙縫間,藏著幾張小心剪下來的剪報或雜誌。那或許是咬著自己手指,相貌俊美的男子,頭髮濕黏貼於臉頰上,扭著帶有明顯肌理線條的身軀;或許是渾身赤裸的男子高衩雙腿,以帶有皮手套的手護住胯下。

      那是他的秘密。他將它們折疊整齊,之後悄悄的隱吞於黑暗縫隙之中。

      有時候我會想,那秘密就像被荊棘包裹的城堡。隨著時間越久,那荊棘的尖刺越是鋒利,到最後終於吞沒整座城堡,將城堡擠碎。但是其實原本應該是很簡單的事的。只要一開始有誰願意去斬開荊棘就好了,在它還沒成長得那樣茂密之前。

        不論如何,舅舅失蹤了。我們能做事的都做了。登報搜尋、四處張貼尋人啟示、報警。各種方法都試過了,依然找不到他。

      在舅舅失蹤後,我才發現除了他之外,自己根本沒有能夠好好說上話的對象。而我能做的補救方式,就是開始積極地與同學一起行動。

      於是,「追捕行動」就這麼開始了。發起人就是那個我不記得名字的同學A。他在一天放學後找了班上幾個男生,要去尋找傳說中詭異的跳舞阿姨。

      對當時才念小學五年級的孩子來說,半夜去尋找詭異的跳舞阿姨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但我還是瞞著媽在半夜溜了出來。深夜的公園只有微弱的路燈明滅明滅,不時還有蝙蝠在樹叢間飛梭。我與A,以及其他兩個同學,手持著手電筒在偌大的公園裡遊晃。

      然而追捕行動並不順利。我們找了好幾天都沒看到跳舞阿姨,唯一收穫只有逐漸濃厚的黑眼圈。

直到第六天晚上,我們終於找到了她。

      那大概是在深夜三點半的時候。我們幾個人通常找到三點便到達體能上限,連路都走不穩,滿心只眷戀著床與枕頭。但那天當我們走到鄰近出口的溜冰場時,忽然聽到非常古怪的聲音。

      那就像是空氣被戳破一樣的古怪聲響,緊接著是一陣模糊而沙啞的音樂。我們過很久才了解那是開啟卡式收音機的聲音。

      接著,我們就看到了。

      在路燈照耀下,溜冰場反射著極度刺眼的雪白光線。而溜冰場中央,站立著一個頂著粉紅色假髮的胖阿姨。她的臉塗得極為死白,手臂粗壯,水藍色的紗質蓬裙下一雙壯碩的腿正來回扭動。

        她跳得很難看,像隻笨拙的熊擠進芭比的衣服。音樂的節奏與她狂野的扭動毫不搭配。她不時發出奇怪的呼喝聲,晶亮的汗珠在地上閃閃發光。

      A與其他兩人都發出怪異的抽氣聲。他們似乎在憋笑。

        然而,就在他們討論接下來該做什麼的時候,那阿姨忽然停下來,轉頭將視線直直的掃向我們躲藏的矮樹叢。

      「你們在看什麼啊?」

      阿姨的嘴唇微微噘起,似乎正在裝可愛。然而她低沉粗啞的聲音卻在我的耳邊震盪。

      那阿姨是個男人。

      男人緩緩走來,彎下腰看著我們。一層青色的鬍根在他死白的臉頰上漫佈,紅唇與深紫色眼影都被汗珠沾得晶亮。睫毛膏在眼皮上結塊,每眨一下那結塊就微微晃動。

      「欸,你們覺得姊姊我好不好看?」

         他問。

      「醜爆了。」

      A說,同時拿起一塊石頭往穿蓬裙的男人臉上砸去。

      男人原本死白的臉瞬間濺滿血色。他蹲下來抱著頭哀叫。然後A,以及其他人,就衝上去一腳一腳的踢他的臉、肚子還有下體。他們撕扯男人的假髮,暴露底下的地中海禿頭。A開始大笑,尖銳的笑聲跟錄音帶撥放的悠揚音樂詭異的交織著。

        然後,A轉過頭,拿起石頭遞給我,說:

      欸,快點,你過來打爆這他媽死變態的腦袋,給他死。        

        我的舅舅後來回家了。在他失蹤一個月之後。

        像他的消失一樣安靜而沉默,他再次回來是在一個潮濕的夜晚。身穿泛黃的學校制服與黑色長褲,腳上的皮鞋已磨損破爛。除此之外他並沒有什麼差異。他只是安靜的回來,倒在我的床上。

        我問他到底去哪。他微笑看著我,說,去殉情啊。

       

        他的體育老師死了。他說。死在自己的汽車中,引廢氣自殺,沒有遺書,沒有原因。就這樣在一個安靜的夜晚孤獨的死了。

        宛如鄉土連續劇的劇情。

        然後,舅舅跟我說他的夢境。在夢裡他親眼見到體育老師如何死亡:

        沉靜的深夜,街上行人稀落。那男人蜷縮在自己的轎車之中,將額頭輕靠在方向盤上。他在衣袖之間嗅出漂白水的氣味,記起自己劃開游泳池水時手臂深處傳來的緊繃、將頭浮出水面時瞧見的紛飛水花,以及池水深處輕柔搖盪的光與影。在棗紅色的操場跑道上,他感到身後有模糊的人影。他們出現,之後離去。

        他閉起眼睛,腦海浮現他將擁有的未來:在模糊的清晨與濃稠的深夜,他會一次次在妻子的身軀旁睜開雙眼。妻子的鼻息與夜晚的律動融合,化作陣陣遙遠的鐘聲。鐘聲是由遠而近的。在某個他無法摸索的彼方,有古老的巨鐘在擊打。

        再次睜眼的時候,他却身陷在漆黑之中。黑暗濃濁地黏附在他視網膜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連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到。他摸索著身旁的每一樣東西,但所有事物都溶化於黏稠的黑暗之中。他摸到的,不過是柔軟的黑暗。

        就在這時,他聽到嘈雜的人聲,聽到盛夏的陽光粉碎。他站在操場中央,雙足裸露踩踏於及膝的雜草之中,低頭注視操場土壤之下埋藏的古老巨大遺骸。雨水磅礡而激烈地切割起他混濁的意識。他感到自己逐漸溶解,在闔眼的瞬間悄悄滑入一道極深的黑暗裂縫之中……

        舅舅的眼淚落在我的枕頭上。是黑色的。他的睫毛塗了厚厚的睫毛膏。

        欸,你覺得我好不好看?

        我沒有回答。

        我睡著了。

       

        就這樣,故事說完了。

        通常當我跟其他人談起舅舅,故事就是說到這裡。

        但是,這個故事之中其實暗藏了謊言。

          什麼是人們所謂的真實呢?

          真實是舅舅眼睛上斑斕的黑影與濃稠的結塊。

          真實是,他與老師之間的戀情,激烈的性愛,沙啞的嗓音,輕柔的吻,健壯的手臂,敏感的後頸,以及黑暗之中的手淫,其實不曾存在。

        體育老師在我舅舅面前最為裸露的時刻,只有在上游泳課的時候。注視著老師身著四角泳褲,皮膚黝黑,腋毛濃密粗黑。那就是我舅舅所能擁有最大極限的幸福。

        真實是,他的體育老師婚姻美滿,還有兩個女兒。偶爾,我還會看到他們全家人在公園裡頭散步。

        真實是,舅舅在自己的世界裡與幻想的愛人談著不存在的戀情。

        他在臉上抹粉,對著鏡中的自己露出微笑。他在體育器材室、游泳池、教室、籃球場,以及漆黑的電影院之中,親吻自己的影子。他將足踝深踩於操場的土壤之中,在游泳池裡抓摸虛幻的光光影影。

        舅舅失蹤一個多月後,在我們家後山的廢棄鐵皮屋裡發現已成為乾癟的屍體。他身上唯一帶著的東西,是我母親的睫毛膏。

        在他腐朽的臉上,流著黑色的眼淚。  

        他回家了。但是我再也無法和他說話。

        我的舅舅並沒有說謊。在他的世界裡,那是真實的。

        我說了謊。但是,人們真正愛聽的其實是屬於謊言的部分。

        一個完美的謊言,必須隱藏於龐大的真實背景之中。一旦有了真實做為襯底,謊言便擁有了力量。到最後,真實將被謊言所取代,甚至比真實更為真實。

        因此,我們擁有了另一個真實。它是光與影,隱晦的死亡,盛開的花朵,古老的鐘聲。是巨大的遺骸,是降臨在黑色海面的點點細雨。是至死不渝,是永恆不老。我的舅舅在那個真實中與他深愛的男人隱密的相戀,而後分離。他的故事將成為一則神話。

      穿著蓬裙的男人後來不再於公園出現。

      但偶爾,他會出現在我的夢裡。

      我不記得那天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真的不記得了。但是在夢裡,我一把丟開A遞給我的石頭,將男人從A的腳下救走。我拉著男人的手一直奔跑。男人的臉像花朵般絢爛多彩,萬花筒似的變化,黑色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雪白的地上。

        但真實是,真實是什麼呢?

      「噓……」男人握緊我的手。他有著跟舅舅一模一樣的臉。

        「有些實話還是不要說比較好喔。」

        啊,原來,那男人,就是舅舅的「第三個人」。

        每當我夢到這個夢的時候,就會想起舅舅第一次塗睫毛膏的那一天。在昏暗的房間裡,他抖顫著手替自己的眼淚描畫上漆黑的顏色,回過頭時露出欣喜的微笑。

那天的他其實美極了。

在那之後,我再也不曾看過更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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