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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二章

「恭喜你找到新工作。」齊亞克拿起啤酒杯。

「謝謝,」我端起薑汁汽水。

「以後出了什麼岔子,還麻煩你手下留情。」

「拜託,你當上組長沒幾天,會不會想太多?」

市警局對面的快餐店,是警員祭五臟廟的地方。值班的會從貼上白色亮光板的吧台帶走紙袋裝的薯條、漢堡和可樂,跑回街對面或是等在路旁的巡邏車繼續工作;下班的可以坐在吧台或是硬梆梆的塑膠椅,望向拴在天花板上,播放新聞的電視機。

齊亞克和我是警校同學,畢業後我到北愛爾蘭受訓,他在緊鄰東河的支局開了一年的交通罰單,結訓回美國時,跟他在同一個支局升任刑警。搭檔兩年後我調回市警局,他跑到瑞士擔任防制洗錢專案的聯絡官,直到上個月才升任刑事組長。

「沒想到他們要你跑『集郵者』的案子,」他一口喝乾啤酒,用指節敲吧台要酒保續杯,「以前我讀到這傢伙的資料,都懷疑是否真的有這個人。畢竟從來沒人抓到他。」

那是當然的。

聯邦調查局當初網羅他,就是希望他成為隱藏在各種形式包裝的意外後,一個沒有名字和外貌的使者。

二次大戰結束後,調查局長胡佛為了消滅盟軍保護傘下逍遙法外的黑幫份子。授意調查局成立以意外為掩護,獵殺這些重犯的秘密行動小組,後來這個小組的目標擴大到受引渡條款及外交豁免權保護,無法在美國受審的重犯。調查局內以澳洲原住民族追殺死刑犯終生的執刑者為名,稱這個小組『卡代恰』。

『集郵者』漢尼拔.厄普代克,是『卡代恰』的成員之一。

這個綽號緣自當時調查局的訓練課程。為了減輕菜鳥在槍戰時,目睹對方在自己射出的子彈下血肉橫飛、腦袋開花的精神壓力,教官要求學員射擊時,將靶紙上那個人形想像成別的東西。

漢尼拔是同期學員中最好的射手,他當時的選擇,是郵票。

對他本人而言,郵票除了寄信和做為靶心,其實還有別的意義。

漢尼拔在加入調查局前已經結婚,和擔任醫師的妻子蘿拉育有一女。結訓前一週,某個灌飽琴酒和威士忌,到醫院找仇家算帳的大漢,用手上的鏈條和鐵鎚,打死了正在急診室值夜班的蘿拉。

因為被害者不僅是執法人員家屬,也是救死扶傷的急診醫師。審判時媒體和民眾都認為,法官量刑絕對會從重考量。但宣判時,凶手灌的那幾瓶老酒沒幫助他找對目標,卻把他拉出了電椅的懷抱。

陪審團和法官採信辯護律師的說法,認為被告行凶時心神喪失,無法約束自己的行為,加上人權團體在法庭前掛黑紗、點蠟燭,聲稱凶手是社會底層的勞動階級,要法官和陪審團『在世人面前,展現美國的仁慈、包容和善良』。最後法官判決被告殺害蘿拉和另一個護士付出的代價,是二十五年的有期徒刑,前十五年不得假釋。

漢尼拔對判決保持沈默,他有更重要的問題要擔心。得知分發到『卡代恰』後,他將四歲的女兒安德麗雅交給孀居的姐姐,獨自到任職地報到。

因為長年在各地出差,漢尼拔一年和女兒見不到幾次面,出差地各式各樣的郵票,成為父女兩人維繫感情和思念的橋樑。漢尼拔的姐姐還記得任務間的短暫假期,他總和安德麗雅並肩坐在客廳的舊沙發,翻閱她整理出來的集郵冊,猜測每張郵票的國家、印刷、戳記和圖案的意義。

這種相處短暫但親密的日子延續了十四年,直到安德麗雅高中畢業舞會那天。

漢尼拔當時人在歐洲,只在女兒出門前要她玩得開心點,他還在當地郵局買了剛發行的紀念郵票,準備給她一個驚喜。

這天晚上,漢尼拔的姐姐一直等不到安德麗雅,直到隔天早上,兩個開著工程車巡查線路的電話工人,發現路旁的灌木叢下露出一對小腿為止。

樹叢下的安德麗雅早已氣絕多時,漢尼拔姐姐細心挑選的鵝黃色長裙被撕成彩帶般的長條,纖長的手足上全是泥土和草刺,佈滿在樹林間爬行的擦傷與刺痕,暗紅和紫黑色的瘀痕在失血蒼白的皮膚下張牙舞爪,展開猙獰的疆界。法醫推斷死者大約凌晨一點左右被勒殺,而且死前遭到性侵害。

警方根據附近加油站監視器和路旁住戶的證詞,逮捕了三名青少年,他們供稱原本守候在路口,準備勒索經過的情侶,發現車子拋錨的安德麗雅後,用車在林道追逐她將近五百公尺,直到對方力竭倒地,三人聯手將她拉進附近的樹叢性侵得逞,再用從長裙扯下的布條勒死她。

檢察官以謀殺罪名起訴三名少年並求處重刑,人權團體和教育學者霎時從報紙、電視等大眾媒體後現身,痛斥教育政策失當、州政府對少年犯嚴酷無情,社會對受壓迫底層冷漠殘忍。他們要求『社會和神聖的司法體系』『不要用嚴刑峻法壓迫三名可憐的弱勢族群成員,給他們一個機會』,『再一次讓世界瞭解美國的仁慈、包容和善良』。

調查局在每天例行通報中,通知漢尼拔女兒的噩耗。

漢尼拔的回答只有一句:「知道了。」

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和調查局聯絡。

調查局發現漢尼拔數日沒有回報,派了探員拜訪他的姐姐,她告訴探員漢尼拔並沒有回家。他和安德麗雅的房間也沒有人停留居住的痕跡,仔細檢查後,探員發現找不到安德麗雅的集郵冊。

數日後,當地人權團體收到一張沒有署名的明信片,背後貼了張歐洲某國剛發行的紀念郵票,還有一句用尺描出來的話:『你們或許能保住他的生命,但我將收回他的靈魂』。

人權團體認為這不過是個玩笑,或是某個狂熱份子發洩情緒的塗鴉。多年來他們連揚言炸掉辦公室、殺光全部成員的恐嚇信都見過了。一張郵票有什麼可怕的?

他們的判斷的確沒錯,判決完全符合他們的訴求,三名少年沒有判處死刑,連二十五年以上的重刑都沒有。

開審當天,三名被告走出囚車,準備走進法院時,附近高樓狙擊槍射出的軟頭子彈,先後擊碎了三個人的腰椎。

警方鑑識彈道後,認為子彈全來自同一枝槍;但槍械專家認為光靠一人不可能在兩秒鐘內,透過視野有限的狙擊鏡和手動上膛的狙擊槍,連續打中三個比硬幣大不了多少的目標。案件就此陷入膠著。

三名少年因脊髓受損得以免受重刑,但也失去行走和控制大小便的能力,終生要和輪椅、尿袋為伍。爾後偟論性侵其他女性,連正常人習以為常的走路、跑步和坐在馬桶上如廁,對他們都是再也無法實現的奢求。

這種懲罰是否比坐電椅或人權團體鼓吹的終身監禁要好?

老實說,我不知道。

漢尼拔.厄普代克從此下落不明,之後不管是誰,只要企圖用道德勸說或媒體力量介入重刑犯的審判,就會收到一張沒有署名,背後貼著一張郵票和那句讖語的明信片,一如當年為那三名少年辯護的人權團體。

他沒有取走任何一名被告的生命,一個都沒有。

但對這些被告而言,說不定被判死刑還比較輕鬆點。

兩年前我調任市警局時,邁阿密發生多件命案。死者多為值夜班下班的飯店服務生或酒吧女侍,生前皆遭到性侵及凌虐,再棄屍於路旁的樹叢或車底。

警方綜合鑑識結果,逮捕在碼頭打零工,綽號『猩猩』的嫌犯。除了將近兩米的魁梧身形及濃密毛髮外,這個綽號的由來,是因為他喜歡深夜帶妓女溜進船塢之類的隱密場所,捆綁對方後施以性虐待。

當地風化業者眼中,他是不折不扣的混球。

他本人倒是坦白得多:「既然我穿著褲子,前面就有個褲襠;既然有褲襠,就要在裡面裝點什麼。」

人權團體剛找到願意擔任證人的心理學家,就收到那張明信片。他們也認為『集郵者』和紐約下水道的白鱷魚一樣,不過是無聊的都會傳奇。警方並沒有忽視這個警告,『猩猩』首次出庭時,警方的狙擊手佔據法庭四周監控,法庭外有便衣刑警巡邏,入口加裝金屬探測門,還有專門嗅聞爆裂物的警犬。

開庭當天,聲援『猩猩』的阻街女郎在法庭外圍成人牆,展開手上的標語牌和玫瑰花圈,他不得不夾在獄警間,穿過不停傳來飛吻和口哨聲的群眾,剛走進法庭,原本坐在訓練員腳旁等候命令的警犬突然撲上『猩猩』的褲襠,露出森森利齒,一口咬下裡面的東西。儘管警方立刻將他送到醫院急救,但警犬咬下的『肢體』由於嚴重污染,無法進行顯微接合。

警犬的訓練員在開庭前一週,注意到有遊民連續幾天在他家的院子外餵警犬,因為附近的小孩和鄰人都很喜歡那隻狗,他認為只是單純的餵食行為,沒有多加留意。事後在遊民餵狗的欄杆一帶,警方發現香腸的包裝紙和空的小玻璃香水瓶,『猩猩』開庭時所穿的牛仔褲褲襠上,也發現同樣的女性香水氣味。

警方推斷『集郵者』喬裝遊民,以餵食警犬為偽裝,實際上利用食物訓練警犬攻擊帶有特定香味的物體,在開庭當天混在聲援的流鶯群中,將同樣香味的香水噴在『猩猩』的褲襠。法庭門口的流鶯經追查後,只是自發性的臨時聚集,意外發生後就一哄而散,法庭四周的錄影資料都被標語牌或花圈遮住,不能追查當天到底有那些人參加。

這個結論並不能幫助『猩猩』,警犬造成的傷害重挫了他的男性自尊,監獄一向輕視霸凌無辜女性的強暴犯,他身上的傷也成為同監受刑人的笑柄。因為服刑地點是拘禁重刑犯和黑幫份子聞名的重度戒護監獄,他的魁梧身材佔不了多少便宜。獄警曾經查扣聽說是同監受刑人集資,指名要送給他的粉紅色女用洋裝。獄外這個案件也成為脫口秀節目的素材,像是『他的裁縫師應該會輕鬆點,因為再也不用做那麼大的褲襠』之類的。

半年後,西雅圖一所中學的校車上學途中突然爆炸,死者除了四十多名學生,還有剛到學校任職,當天負責管理學生的女老師,以及她轉到同一所中學的獨生子。擁有機械工程碩士學位的嫌犯聲稱自己是無政府主義者,安裝炸彈是為了解放被菁英主義宰制的教育體系。

『集郵者』的明信片讓準備聲稱被告遭到公權力迫害的人權團體如坐針氈,審判在層層戒護下進行,一向無孔不入的媒體記者禁止進入法庭,只能從發言人統一獲得新聞稿。但直到法庭宣判被告十二年徒刑,甚至發監執行時,『集郵者』都沒有現身。

這一次,我們真正擋住了那個無知而反智的屠夫。

人權團體正要將這段話寫進新聞稿,被告在押的監獄傳出消息:獨居房裡的被告用床上拆下的鐵片劃開腕動脈,牢房牆上全是他用腦袋拚命撞出的血痕,就像水面上的一圈圈漣漪。基於受刑人的情緒極度不穩,已將他移到監獄內關押自殘傾向及精神病患的軟墊戒護房。

自從他進監獄那天開始,每天身邊都會傳來爆炸聲。

爆炸聲的來源,來自一顆顆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櫻桃爆竹。

這些爆竹藏在他早上刷牙的牙缸、如廁的馬桶、吃飯的餐盤、放封時路邊的草叢,沐浴時的肥皂盒和臉盆,甚至他換上新衣服時,口袋裡說不定也有一顆,在他碰觸時轟然炸開,只剩下空氣中刺鼻的火藥味。

看到他在爆竹炸開時的驚愕神情,附近的受刑人總會爆出大笑,獄警搜查四周和受刑人身上,卻找不出任何爆竹時,只能對他搖搖頭,神色中透出一絲無奈。

這擺明了有人要整你,你就認了吧。

基於安全考量,獄方將他移到不用工作的獨居房,但爆竹並沒從他四周消失。就像『血字的研究』中,那個拒絕把女兒嫁給長老之子的老農夫,儘管他如何小心門戶,還是會在四周發現一個手寫的數字,提醒他還有幾天可以獻出自己的女兒。

那些爆炸聲似乎也提醒他,那四十個學生生命最後一刻的光景。

他們會聽到爆炸聲嗎?

他們會感到灼熱和痛楚嗎?

他們會看到自己的朋友和老師活活燒成焦炭嗎?

面對這些質疑一個月後,他選擇劃開自己的腕動脈,結束了這場看不見對方的辯論。

根據線民的情報,『集郵者』說服專門偷運物品進出監獄的黑幫首腦,以香菸和酒為獎品,鼓勵受刑人將櫻桃爆竹塞進對方的衣物和工作場所。因為櫻桃爆竹體積小,方便轉手及隱藏,加上獄中像烹調、打掃、交換圖書及信件之類的雜勤都由受刑人擔任,獄方根本防不勝防。

但直到最後被告轉到安置重度精神病患的療養院,都沒有事實能證明這些傳言。

這就是『集郵者』,我的第一個採訪對象。

「往好處想,」回過神來,我的朋友正將酒杯湊到嘴邊,「紐奧良新上任的警長以前和你見過面,對採訪多少有幫助。」

「我們見過?」

「喬光漢,」他說:「他曾經率領紐奧良警局的代表團來市警局訪問,還記得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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