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下這個題目時,我正坐在一輛飛快行駛的地下鐵上。地下鐵眼睛眨也不眨地在黑黑的地洞裏奔跑。坐在我左邊的中年婦女昏昏欲睡。而斜對門的年輕女郎卻神情歡快地玩著手機,也許是在和男友傳簡訊,我想。女郎似乎聽見了我的想法,走到我面前,給了我一個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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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今天剛剛和男友分手,所以沒心情跟他傳簡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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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辯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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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哀順變。”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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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難過,一點也沒有。只是有點困。”女郎看了看窗外。窗外什麼也沒有,只有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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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了點頭,腦海中空無一物。地鐵車廂安靜得出奇。所有人都以同一種神情發著呆,要不就是低頭呼呼大睡。身體隨著車廂的晃動左右搖擺著,所有人都像丟了魂的唐僧,面無表情地晃來晃去。我停下打字的手,抬頭看看車窗上的自己,還好:頭髮還在,沒變成唐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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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寫什麼?”女郎盯著手機螢幕,漫不經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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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業,馬上要交的作業。”我一邊打字,一邊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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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還在念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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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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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不再說話。她將手機放進包裏,雙手掉在扶手上,很放鬆的樣子。與此同時,她的腳趾隨著火車哐當的節奏打著拍子。的確看不出來是剛失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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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看到這裏一定有一個疑問,那就是,我在飛快地打字的同時是怎樣觀察到周圍發生的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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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女郎忽然哭起來。沒有聲音的哭泣。她的眼淚滴在我的鍵盤上。我當時以為是下雨了,然後才反應過來不合邏輯。我抬起頭,看見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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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頭側靠在由握住扶手的手延伸下來的自己的臂彎裏,頭髮被壓在其間。眼睛紅紅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滴在我的鍵盤上。她沒有發現我在看她,也沒有意識到我以為下雨了。於是我看了一會兒她,覺得她的皮膚很白,像滑滑的牛奶果凍。幸好牛奶果凍遇水不會融化。在氣溫很低的今天,她只穿了一件短袖T,卻戴了一頂松松的羊毛絨冒。鞋是人字拖,指甲塗了紅色蔻丹,看起來很精緻。她轉過頭,看見我,於是對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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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不是故意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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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還以為下雨了。”我說,順便指了指鍵盤上的淚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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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笑了,用手抹幹臉上的淚滴,放開扶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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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有哭了。”她說,一邊甩了甩麻痹了的手。然後像終於逃脫了員警追捕的犯人一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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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地下鐵忽然停了下來,所有人跟著著緊急刹車狠狠向前沖出,接著又彈回來。女郎一個踉蹌,差點就摔倒在地。她摸索著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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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吧。”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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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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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還沒有到站,在黑漆漆的地洞中忽然停止運作,我還是頭一遭遇到。車廂裏的乘客在列車刹車的瞬間,頓時靈魂歸來,像中了魔咒似的雙眼發光。我舉得有點可笑,於是低著頭悄悄笑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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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笑什麼?”女郎居然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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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抬起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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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我只是有點暈車。”為了營造出暈車的音效,我低聲回答。然後埋下頭,接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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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吧。”她估計是看見我抽動的肩膀,可能以為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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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她比了一個OK的手勢,安靜下來。周圍的人低聲議論著列車忽然停車的原因。我由於看到這種眾人靈魂附體的景象,會仍不住要笑,所以仍然低著頭。(暈車讓人處變不驚)有人在猜測前方定是有人臥軌了,由於工作壓力大,仍不住跳了下來。於是這個猜測好像變成了真相,在低語著的人們中流傳開來。大家面帶愁容地談著英年早逝的臥軌青年,為之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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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一直低著頭,聽他們說話。女郎輕輕拍了拍我的背。我抬起頭,看著她,儘量不使自己的目光跑向周圍的人和他們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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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點了嗎?”她低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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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點頭,“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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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人說,但始終……”女郎話說道一半時被站在她身後的男子打斷。男子是一副高級白領的模樣,身著阿瑪尼的西裝,腳蹬一塵不染的皮鞋,鬍鬚剃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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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打擾一下。”男子對女郎說,彬彬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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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停下正要對我講的話,轉過身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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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問你喜歡吃魚嗎?”男子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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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女郎說,一面轉過身來對我笑笑,像是在說“不好意思,被打斷了,請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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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父很喜歡吃魚,幾乎頓頓都吃,清蒸的,紅燒的,油炸的,烤的,各式各樣,簡直是離開魚就無法存活於世了。”男子說道。他聲音很好聽,像大提琴中音部與低音部之間的那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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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真是不多見。”女郎附和到“不過多吃魚有助於身體健康,俗話說吃魚保長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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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倒是。吃魚沒什麼不好。但我姨父上星期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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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露出有點驚訝的神情,然後回復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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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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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不關事。只是覺得世事無常而已。他平時從不生病,身體很好,每週爬山兩次,週末去河邊釣魚。雖然退休在家,也沒有放縱自己,仍然堅持閱讀和做算術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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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算術題?”女郎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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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他身前是大學裏的數學教授,曾今獲得過很多數學領域的獎項。是我們全家人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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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了不起!”女郎捋了捋垂下來擋住眉毛的頭髮,換了一下抓握扶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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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環視了一圈四周,列車仍然沒有動靜,車廂裏的乘客們繼續低聲說著話。我像是隱形了一般,融入了周圍的空氣,獨自坐在這裏,敲著鍵盤。正中我意,沒人找我搭話,於是我就可以肆無忌憚,不受影響地聽女郎和高級白領的對話了。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我敞開耳朵的閘門,聲音自然流入。如果我是虛偽的那一個,我定會捂著耳朵,默念“罪過,罪過”,但恰好我不完全是,所以我一邊豎著耳朵聽,一邊裝作在打字,心裏沒念“罪過,罪過。”(其實是再念“麻煩講大聲一點,我聽不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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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男子接著說,“每次他提著一大桶魚回家,我都會好奇他是在哪里釣到的,他總是告訴我是在山后的河裏,通過一些特殊手段釣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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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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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特殊手段。他沒明說,我也不好窮追不捨。畢竟這樣的釣魚本領不是人人都能會,而且知道訣竅的人不希望訣竅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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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要是人人都知道訣竅了,都跑去河邊釣魚,那活在這裏的人們就要遭殃了。河裏的魚總有一天會被掉光。”女郎說話時總是面帶微笑,灰白色的羊毛帽顯得她格外慵懶自然。我想起她才下過一陣雨,現在卻又要面帶微笑的應付這些對話,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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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個禮拜五,下班回家,同樣是做的這般地鐵。到家後卻接到警察局的電話,告訴我姨夫去世了。他死在自己家中。鄰居問道味道不對勁,打電話報警。員警撬開門,發現屍體已經開始腐爛,蒼蠅爬得到處都是。我趕過去時,屍檢已經完畢,他睡在擔架上被抬下來。”男子說。女郎將手放在他的背上安慰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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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像著蛆從男子姨父的眼框中鑽出來。死去的男人,眼睛的瞳孔完全放大,灰白色的眼仁像蒙了一層厚厚的保鮮膜,喪失了所有光澤,開始腐爛。一隻肥大的蛆蠕動著,從眼仁潰爛的地方探出乳白色的頭,享受著空氣中彌漫著的死人的惡臭。十多隻蒼蠅圍著屍體打轉,聲音震耳欲聾。灰白色的腦漿夾雜著細小的血絲,從耳朵和鼻腔中流出,一些蒼蠅停在上面,不時吐出口器吸食。以前這是包含高等智慧與無數運算定律的腦漿,而現在這是蒼蠅的和蛆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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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我接到一個電話,是姨父打來的,他說他釣了很多魚,養在廚房的水槽裏,讓我週末過去吃。”男子平鋪直敍地說著,眼睛盯著斜下方。“我剛開始還很高興,打算這個週末去他家吃魚,結果醒來才發現是在做夢。姨父已經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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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列車緩緩啟動。人們松了一口氣,結束竊竊私語,再次陷入面無表情的沉默。我要去的地方在城郊,通常情況下人們理應在中途陸續下車,但這次一個下車的人都沒有,車廂仍然慢慢蕩蕩,人們依然仍由列車的擺動而搖晃著。我擔心搭錯了車,於是起身走向車門邊的地圖進行查看,但查看的結果讓我有點詫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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