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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寂寞金魚的1976 01

01

進場前的隊伍是移動緩慢的漫長人龍,散場時則簡直人山人海彼此雜沓,一齣太多人期待的舞台劇總是如此。我側身在湧向出口的混亂人群中,無意識地跟著挪動腳步,而腦海裡的回想畫面正進行到劇情最高潮的那一幕,彷彿還可見乾冰煙霧瀰漫,劇中角色張牙舞爪,讓人血脈賁張不已,尚未從劇情裡走出來時,同時腳步則剛好踏上人行道,放眼是跟劇中的歐洲古裝扮相大不相同、穿著入時的現代都會人群,從各個門口魚貫而出。外頭風涼,傍晚的雨雖然停了,但地上到處溼漉漉,城市裡五顏六色的光在積水上灘灘掩映交融,彼此交輝,很美,但卻虛無。不急著穿越馬路去攔計程車,若論身高體形,我這樣的女生在人群中一點都不起眼,根本搶不到車,那不如先到一旁喘口氣。穿高跟鞋的缺點是走在路邊要小心水溝蓋的縫隙,我仔細地看著地面,靠到一旁,鬆緩了一整晚緊張刺激的看戲情緒,也等人潮稍稍散去一些,發呆了片刻之後,才繼續往前走。

通常週五的晚上不可能這麼準時下班,但今天卻是例外,不但有充裕時間吃晚飯,還能悠哉地搭公車過來看戲。不只今天,事實上我這星期的工作都很輕鬆,但與其說是輕鬆,不如說是無聊,每天簡直無所是事,只能按照平常慣例,處理些簡單事務,維持基本運作而已。不是我上面的大頭本週特別關愛才少下工作,而是大頭根本就不見了。

這件事說來玄妙怪誕,但也不無脈絡可循,不過還是得從頭講起:上個月初,我們飯店裡來了幾位神秘的日籍客人,他們怎麼看都不像觀光客,年紀多在五十歲上下,衣著頗為高尚整齊,可偏偏又經常窩在飯店裡,也沒出去洽公辦事,因此客務部的同仁們推斷,這些人應該是日本的飯店業者前來進行商業考察,想觀摩借鏡。這些人住了幾天,在退房臨走前,特地向櫃檯提出會見本飯店執行長的要求,當時大家都不明所以,而執行長與他們面晤了大約幾個小時後,也沒發表任何意見或看法,一切都與平常殊無二致。

我在飯店上班,這十幾樓的宏偉建築,屬於一家大型的連鎖飯店集團。本分館屹立在城市地價最高的角落中。集團擁有將近十家大型飯店,尤以本店為最,這兒的生意最好,口碑最佳,當然也最值得同業學習;而能在短短數年之間,讓一家分店如此聲望顯赫,端賴我們執行長的真知灼見,信奉「極簡」風格的他在甫到任之初,便即發揮了這樣的概念,從硬體設施到內部管理上,不但一改過往的氣派富麗裝潢,也盡量簡化訂房手續,極端講求人性化與便利性的服務,從根本上去調整原本的經營型態,因此頗受好評,甚至還有電視新聞來採訪,我們這位年輕有為的執行長因此而一躍成為本集團炙手可熱的人物。正當我們所有人的目光焦點都齊聚他一人身上,想知道這位飯店業的明日之星,接下來將有什麼更加大刀闊斧的作為時,哪知道他卻忽然閃電請辭,而且拒絕任何慰留,倉卒地毅然走人。全世界都沒人知道他為什麼要走,也不清楚他去了哪裡,就除了我。

不久前,就在他離職後,我的電子郵件信箱裡收到一封短信,這位前執行長捎來消息,他請我幫忙整理一份以前的工作紀錄摘要,然後寄過去給他。信末,他說日本此刻正下著大雪,但室內溫度非常舒服,正是泡湯的好時機,如果我也在的話該多好。而如果我今年年假沒有其他安排,又對日本有興趣的話,不妨提前跟他說一聲,他可以安排有好景觀的房間,但同時也請我代為保密,別向他人透露。然後我便恍然大悟,無須聯想,立刻明白:原來那些日本人是來挖角的。

在巷口的便利店買了一杯熱咖啡,這是多年來的習慣。每晚睡前喝一杯,咖啡濃度不必高,但非得有濃濃牛奶香不可。

等著咖啡煮好時,阿宛姊打電話來,問我是不是下個月初就有新的執行長要到任,我說按照目前的行事曆確實是沒錯;她又問我,如果新執行長要大舉任用自己的親信來擔任副手或助理,那我願不願意再多考慮一下,到現在讓她焦頭爛額的宴會廳部門去暫時支援一陣子。阿宛姊年紀約在四十來歲上下,她會負責帶領這部門其實也是臨危受命,怪只怪以前的執行長未免太狠,被挖角離開時,還把幾個自己的得力手下給帶走,這猝然狙擊的一招,讓我們飯店在不為外界所知的輝煌表面下,著實動盪了好一陣子。跟我私交甚篤的阿宛姊,原本只是餐廳部的副主管,臨時被徵調過去擔任宴會廳的代理經理,搞得手忙腳亂。

「要是不繼續留任原來的位置,妳也會不上不下的很麻煩,不是嗎?在有適合的職缺可以安頓之前,就先過來幫一下忙嘛。」她說著又抱怨起來。

「放心,妳撐得住的。」我笑著跟她說:「而且妳不用擔心我,一個公司那麼大,難道還怕沒座位讓我坐?對吧?」掏錢結帳。捧著熱咖啡走出店門時,迎面又是一陣清冷的寒風,冷得讓人連心都凍住了。我在心裡替阿宛姊喊了幾聲加油,同時也想到她說的話。是呀,接下來該怎麼辦?我不是這企業裡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但卻實實在在,是這場人事風波中的受害者,只怕再沒人會比我遭受到更大的衝擊了吧?在這夜空裡沒半點星星,我呼口長氣,有白色的霧。跟自己說,穩著點,不必太擔心,我其實已經做好準備了。

以前那位執行長剛到任時,還沒培養出自己的班底,只能在現有的人手中挑選新的助手。那天,在行銷部的辦公室,我正在寫一份與觀光局合作的企劃,正逢他來巡視,在一旁看了片刻後,忽然用英文問我,如果今天中午他想去一趟動物園,問我是否適合,而我不曉得哪裡來的靈光一閃,居然也用英文回答,跟他說一下午的時間去動物園只怕有點趕,如果喜歡大自然,不妨從本飯店門口乘車,到城裡的植物園去走走,那裡既沒有太擁擠的遊客人潮,也可以呼吸到新鮮空氣,更可以參觀台灣許多特有的原生植物。如果想了解得更深入,可以洽詢我們一樓大廳的櫃檯,本飯店與植物園有合作契約,還能安排導覽員做專業解說。

聽完回答,這位年輕帥氣,又帶點神秘微笑的高階長官,他臉上露出滿意表情,但卻什麼也沒說,兩天後人事派令下來,我就從行銷企劃變成了執行長特助。

這原本應該是個讓人春風得意的晉升,在原本的制度下,我幾乎沒有飛黃騰達的機會,然而這平步青雲的狗屎運卻那麼真實地從天而降。當然公司裡也不免有人要猜疑,是否我跟這位已婚的執行長之間有所曖昧,為了讓大家心服口服,所以我得加倍努力,規劃好所有行程、安排每一次會議,並且犧牲自己的休閒,去彙整所有工作報告,在最短時間內提出建議,讓執行長斟酌參考。他雖然有強烈的主導意識,但往往不直接說出來,而要先聽大家的看法,我雖然不是部門主管,但卻擔任附屬於執行長職位的工作,當然就更必須跟他方向一致。而那其實也不難,順著他一向的觀念,稍微推敲,通常我也都能提出符合他想法的意見。

這一做就做了四年,就在我開始覺得有點疲乏,開始想申請調職時,也約略就是日本客人入住後的沒幾天。那個晚上,我們剛結束一個極其無聊的會議,時間已經晚上七點多,按照慣例,他會鬆開領帶,把皮鞋換掉,穿上放在辦公室小櫃子裡的休閒鞋,然後到樓下的酒吧去喝杯威士忌後再回家,不過他卻叫住我,問我晚上有沒有行程,若無,他想找我到外頭去吃個飯。

「妳還記得那天嗎?」在飯店附近的小餐館裡,剛用完餐點,等待飲料送上來時,他聊起當初拔擢我擔任特助的契機,「我一直很想問妳,當時怎麼會那樣回答?妳的客人已經說了想去動物園,可是妳卻建議他到植物園去,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那時間不適合去動物園呀,」我說:「用英文問我,表示這位客人可能不是很了解台灣,既然他想認識台灣,那就應該用有效率而且較為輕鬆的方法。我只是站在客觀的立場,給客人最好的建議,同時也讓客人了解,原來我們飯店有這些便利性的措施與服務。」

他微笑著點點頭,說這正是他一直以來,認為飯店業者最該具備的觀念,說著,忽然把手伸出來,搭在我的手背上,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往更好的方向去發展。

那瞬間我有點錯愕,這舉動他從未有過,而且我們今晚可是一滴酒也沒沾唇,怎麼會有這樣的突兀?這如果是通往「更好的方向」的第一步,那下一步他會幹出什麼事來?我愣了愣,正想把手抽回來,他卻已經握住了我的手掌,又問:「或許妳會覺得訝異,但我卻是很認真的。」

「你介意把話說得清楚點嗎?」滿是尷尬,以前那些蜚短流長也就罷了,我一直認為清者自清,從沒想過居然會真有這一幕。不過話又說回來,向來讓人覺得高深莫測的他,到底有著怎樣的意圖,這動作是否只表示了什麼膚淺的男女之情,這也不是我能妄加論斷的,所以只好直接問他。

「妳點頭,我就告訴妳。」輕輕鬆開了手,他微笑著說,笑容裡有一貫的神秘感。

那件事只發生在極短暫間,我沒點頭,只顧左右而言他,就怕他真說出什麼讓人傻眼的話來。兩人旋即換了話題,聊起別的事,而在過後的幾天裡,他再不曾提及,我當然也樂得假裝從沒發生過。甚至,有時我都懷疑,或許這真的只是想像與幻覺,也許它確實從不曾存在過;再不就是他可能還有什麼計劃,只是還不到說出來的時候。而也就在這件事後不久,他就匆匆遞上辭呈,理由是老家有重大急事,需要請一段時間的長假,本來所有人都不疑有他,哪知道他的辭呈早已悄悄上呈到總裁手中,雖然不知內容為何,但肯定辭意堅決,再不就是他寫得讓總裁非常惱火,所以又過不久,人事派令很快下來,辭呈生效,即日實施,原職位由總經理暫代,我頓時失去了老闆。

所以他那天晚上是否在暗示些什麼?除了工作方面想找我一起走,或許還有其他的意思?但這些都無從揣測了,反正這個神秘兮兮的男人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不管我拒絕的是什麼,在那一次似有若無的徵詢而沒能得到滿意答覆後,他給我的,就是一個名為遺棄的回報。所以,那封電子郵件被我直接刪除,沒理由將這些公司的資料外洩給一個已經離職的上司,萬一出了什麼事,這責任誰也承擔不起。

新的執行長即將到任,屆時他會物色一批自己的人馬,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懂,不等之後的人事異變,我主動申請,要調回原本所屬的行銷部,那裡才是我最初的開始,也是我最喜歡的工作內容。這四年來的執行長特助工作總算告一段落,可以恢復成正常的上下班生活,不必再陪著出席各種會議或應酬,或者參加任何沒意義的行程。

躺在床上,望著窗外,遠遠可以看見林立的大樓,燈火燦爛,五顏六色的霓虹把這城市點綴得繽紛多彩,像是充滿了生命的張力,但偏又讓人好陌生。我盯著外頭交織的光線在發呆,曾幾何時,今晚看的舞台劇內容早已拋諸腦後,本來這應該是兩個人一起去的──大約就是他握我手的那一晚後沒兩天,見我用公司電腦上網訂票,他好奇地問,我說這是一齣在國外頗負盛名的舞台劇,他當時興味盎然地說也想看看,還請我也幫忙代訂一張票,就用他的信用卡付錢。所以我今晚不用捧著包包看戲,旁邊多了一個可以放東西的座位,這樣難得的好處,竟是來自於我被自己老闆給擺了一道的錯愕感。但或許這就是人生,而且是這城市裡誰也逃不開的荒謬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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