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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失敗者(上)

十一月底的天氣,像是在秋風中抽掉一些溫暖的元素,令人感到冰涼,尤其是在濕冷的鋒面經過時,還停留在燥熱秋季的記憶瞬間被空中的雨絲沖刷的一點都不剩,人們搓著雙手,用嘴把熱氣呵在凍僵的手上,開始懷念起那毒辣的日光。

夜,漸漸深了,城市中的霓虹燈永遠比天空的星子燦爛,只是天上的星光千百年來始終如一,從人類懂得觀測星相以來,對它們的疑問與讚美便從未停止,卻總沒想到,   數百年之間,文明的燈火蔓延在地表四處,從地面往上侵蝕著星空,夜景的璀璨映著夜空的暗淡,象徵各種人為的規則逐漸主導著整個世界,而自然中原本的東西慢慢的被這一切掩蓋住。

只是,這些改變沒人在乎。

或者是說,偶而有人在乎過這些,但是卻總是在自私與利益的妥栛之下噤了聲,人類文明史就是一部侵略史,除了侵略其他民族之外,自己人亦是互相殺戮,即使我們口口聲聲說著我們是文明人,卻總是會在私底下的喑處想盡辨法爭權奪利、排除異己,大家在乎的是鬥爭,誰會在四處鈎心鬥角的環境中還去注意今晚的夜空是不是   沒有星星呢?

若有,除了是仍心存浪漫的女孩之外,應該只有閒的發慌的人了。

阿泓坐在深夜裡無人的公園中,呆望著天空,其實天空因為雲層太厚而看不到半點星光,不過這不打緊,他望著天空的目的並不是要欣賞夜空,甚至他的目光根本沒有聚焦在任何一點,他只是放空了思緒,任由天空遙遠而降的水氣沾濕他的臉,人在頹喪的時侯會低下頭來,因為眼前的一切都太刺眼;而在無助的時侯會擡頭望著天空,因為人的潛意識總認為天是神的住所。

不過他並不信神,他之所以仰望著天空僅只是下意識的行為,無助感、空虛,猶如空氣一般冰冷。

水氣,在他臉上逐漸凝結,形成了水滴,滑過他略為削瘦的臉頰,在他鬍渣未清的頷骨處稍作停留,又順著頸部滑著,冰涼的刺痛感啃食著他頸部脆弱的溫度感受神經,快速滾進了衣服內,瞬間被領口的保暖毛料吸收,很快的,他的領口處慢慢暈開了一片水漬。

不過,這些寒意不及他心中冷冽的一半,當人的心接近死亡時,各種感覺都會變的很遲頓。

這是一個應當發光發熱的年紀,從學校畢業沒幾年,懷抱的夢想應該是一步一步的實現中,他有優良的成績,漂亮的畢業証書,還有人人稱讚吃苦耐勞的性格,他當時想,只要肯拚,一定可以有好的成果。

跟念書時一樣,只要肯用功,就會有好成績。

沒想到這個想法真是太單純了!

等在未來迎接他的,並不是光明璀璨的環境,而是個齷齪黑暗的世界。

他漸漸回想起從前的日子,雖然那段日子好似十多年前般的遙遠,但仔細算起來不過過了三四年而己。

那時還真是個無憂無慮的年紀啊!同學們下課後一起玩樂,生日時大家在KTV裡切蛋糕,有人失戀時一群死黨陪他喝酒陪他哭泣,在超級寒流來時大夥視死如歸一般的騎著機車衝上大屯山頂,邊騎邊哀嚎,抖著發僵的雙手拿著相機拍下每個人的壯舉,回到家仔細看照片時才發現每個人鼻孔下都流著兩排鼻水,而當時鼻子旱就被凍到毫無知覺了.那次的照片被大夥嘲笑了好久,直到畢業。

畢業,其實真的代表著許多的句點。

每個人揮了揮手,瀟灑的踏出校園,在網路發達的時代裡,即使大家四散紛飛,把電腦打開依舊可以敍敘舊,他們想。

後來他才發現,人們之間的隔闔並不是靠著那網路線就能解決,因為造成距離的是人心,而不是地圖上比例尺的數字。

踏出校園的那一刻,沒有人意識到,前方是一片猶如斷崖般的險地,而他們每個人都像是羽翼方齊的海鷗,僅憑著初生之犢的勇氣便衝向前跳下去,偶有颳起一道上升氣流,幸運的人便展翅遨翔,但是更多是亂流的風,許多人一踏出斷崖便直直落下。

電腦上那些好友一個一個消失了,好久都沒看到他們出現,越來越多人為了猶如怪風的環境而努力掙扎著,耗盡了所有的力量努力生存著,聯繫學生時代的朋友似乎變成一種奢華的舉動,每當夜深人靜之時,望著空盪盪的電腦,便會更加懷念大夥一起瘋狂的日子,只是那些日子再也回不來了。

在畢業那一刻就劃下了句點。

他也十分努力的飛翔著,但是眼前的狂風暴雨幾乎把他撕裂。

生活就是一場逆流而上的行為,每個人每天在街上努力奔走著,在辨公室裡腦力激盪著,都是為了生活。他從前一直喜歡有目標有理想的生活方式。

但是,他逐漸發覺,這世界不均衡的情形比他想像中嚴重太多,因為他發現自己越努力,就會得到更多做不完的工作,而公司內逢迎拍馬屁的人卻永遠輕輕鬆鬆,到頭來還變成他的主管。

沒關係!總會有人肯定我的。他安慰自己,老一輩的人總說:「人在做,天在看。」他想,我只要用功,總會被老闆賞識的。

直到他被通知資遣那一刻,他還是不敢相信。

「為什麽是我?我哪裡做錯了嗎?」他幾乎是驚恐的望著人資主管。

「公司營運不好,因此必需砍掉一些人,你要體諒公司。」人資主管說著他例行性的台詞,雙眼逼迫式的望著阿泓。

「要體諒公司,那公司曾體諒我嗎?」他心中怒道,這些年他從不拒絕加班,主管交代的事項每樣都作的有條有理,甚至還幫主管背過好幾次黑鍋,考評成績也一直都十分優良,為什麼公司要他走?

人資主管拿出一張紙,上頭寫著:「自願離職切結書」,冷冷說道:「把這張簽完,你就可以走了。」  

他看了那張紙,心中怒火中燒,但是優良的情緒管理讓他依舊保持著冷靜,他皺了皺眉頭,問道:「為代麼要簽這張?我又不是自願的!」

「公司規定就是這樣,每個人都很遵守,你別自找麻煩!」人資主管開始不耐煩的用手指大力敲擊在紙上,發出催促的咚咚聲。

「我不簽,這太誇張了!」他將桌上的紙推了回去,手已經因為壓抑怒氣而發抖起來。

「不簽是吧?那你這個月的薪水就不用領了,公司還沒跟你算上一次你作業疏失所造成的虧損,你現在是怎樣?簽名走人,這個月薪水給你就不錯了!我很忙,你別他馬的不知好歹!」人資主管在他面前咆哮了起來,大力拍擊著桌子。

而辨公室內其他同事僅低著頭做自已的事,好像這場爭吵完全不存在似的。

因為大家都很長眼,悶著頭做事準沒錯,沒有人會在此時為阿泓發出不平之鳴,否則公司的大刀便會砍向那個白目的人。

工作與生存就是這樣,很多時候你只能默不吭聲,眼睜睜看著一場又一場屠戳發生,而你或許只能嘆息,或是內心竊喜,因為受害者不是你。

阿泓幾乎是受盡屈辱的離開,那是一場完全不公平的戰爭,即使他知道公司那樣是違法的,但是他有多餘的時間與金錢去打官司嗎?

許多人說,五根手指頭都不一樣長了,這世界上哪有公平的事?

到了社會上,你第一要學習的,就是習慣不公平,習慣在官冕堂皇的法律之下所暗藏的一切卑鄙骯髒事,然後習慣漠視。

失去了工作所代表的意義其實比你想像中還嚴重,阿泓難過的並不是失去了這個職位,而是他所有的努力被否定成一文不值,當公司需要他時慰冕有加,當公司不需要他時嫌棄有餘。

而是不是真的像人資主管所說,公司營運欠佳,光是看老闆每年都換一台德國進口的高級轎車就可以知道這話的真實性。

回到租屋處,他覺得房子裡的空氣都被抽空了,那是一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在這個巨大的城市裡,像他那樣的外移人口多如牛毛,每個人都在這世界上載浮載沉,他己經快要忘記他以前的夢想是什麼了。

聽說每個人在進入社會幾年之內,就會把以前的理想忘卻,把那些浪漫的夢想埋在自己的夢中,然後成了為糊口而生的動物。

「你未來的理想是什麼?」阿泓還記得,在失業的前兩天,小珮的頭側躺在他肚子上,輕聲問著。

阿泓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望著天花板呆了一會,笑著說:「我的夢想是蓋一間超大型的動物醫院,然後拯救流浪動物。」

小珮貼在阿泓肚子上,她能聽到他訴說自已夢想時心跳加速的聲音。

「那你笑什麼?」她伸出手摸著他笑著時臉上擠出的笑紋。

「因為那要好多好多錢啊!」

「沒關係啊!說不定以後你會很有錢呢!」

「唉!還是少做夢好,我現在的薪水連妳都快養不起了呢!」阿泓伸手握著小珮的手。

而小珮當時沈默著,什麽都沒說。

阿泓失去工作之後,小珮並沒有太大的反應,反而微笑著鼓勵他別灰心,工作再找就有。失去生活重心的阿泓變的憔悴,只剩下小珮是他的支柱,他常常覺得那遙不可及的夢更虛幻了,或許真的有一天,他會忘記小時候的夢想,成日操勞工作著,但是與現在處境相比,有個工作糊口已經是天大的幸福了,誰還會如此不知足,妄談夢想?

那些可笑的夢想就此埋葬在他夢境的土地中。

別嘲笑那些遺棄夢想的人,因為你沒有像他們一樣摔落谷底,你不懂得那種痛。

失業了兩個月,他履歷寄出了上百封,卻幾乎都像石沉大海,以前忙碌得嫌沒時間去運動,現在擁有所有的時間卻完全沒有心情玩樂,尤其當他看著新聞說失業率又創新高時,那種煎熬的心情無人能懂。

那天,一樣是面對那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氛圍,小珮留給他一封分手信。

「我一直不知道我們的未來在哪裡?我想了很久,決定我們分開吧!我知道你現在負擔很重,所以或許我的離開是對你有好處的,希望你能找到更好的工作,重新開始。

別來找我,我不想再拖累你,再見了。」

這天是世界末日。

全世界都沉成黑色,耳朵嗡嗡的聽不到聲音,冷風吹來全是麻的,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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