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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中秋祭月

      到了七八歲光景,別人上學,柳香梅也上學。她倒不是成績差,但也不拔尖,成天就是中不溜的光景,是最容易被老師忽視的那一撥兒。

      八月十五中秋節,娘包了各色餡兒的中秋餅,香梅領著弟弟柳承軒,像兩隻小狗樣圍著爐灶打轉。

      娘揮一下手:「去,送幾個給老師嘗嘗鮮。也好叫老師們給你正正名,憨梅、憨梅,頂好聽的名字,愣是給人叫差了。」

      鄭月芳雖說是並非柳林村人,但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最持自豪的是成功改造自己的外省口音。她那一口柳林話,比土生土長的柳林人說得還要柳林。可惜,到了她不想說柳林話的這會兒,已是一口十足的柳林村「憨」腔兒,不管她多麼彆扭地運動口腔裡的部件,叫出來的依舊是「憨梅、憨梅」。

      這個曾經的外省人,現在不得不為拋棄自己曾經的語言感到後悔。

      憨娃兒提著個柳條籃,著一件紅底白花的褂子,在柳枝掩映的鄉間小道上三晃兩晃,便來到了學校。

      老師們正在吃飯。那年頭,老師的日子不如農民的好過,全校的單身老師都圍一張桌子上吃飯,大家都是紅薯稀飯就著一碗老鹹菜疙瘩吸溜。

      香梅的中秋餅在柳條籃裡散出的香氣能讓人香掉舌頭。

      「香梅,給老師送月餅呐!」一個本家老師也是饞得慌。

      「不是給你的。媽媽說了,一包給周老師,一包給林老師!」憨娃兒的眼裡只認得教她語文和數學的兩個老師。

      那個本家老師便尷尬在那兒。

      「香梅,你媽媽太客氣了!」教語文的周老師說道。

      「是啊,香梅,你家裡也不富裕,老師怎麼好意思吃你家的中秋餅呢!」教數學的林老師也客氣道。

      憨娃兒呆了呆,複又把中秋餅放進她的柳條籃,一邊道:「那,我再拿回家好了!」

      整桌的老師都只能呆望著憨娃兒又返身出了校門,中秋餅的香氣猶在老師們的鼻頭上纏繞,每個老師舌根下被勾起的饞蟲猶在蠢蠢欲動。

      「真是個憨女!」本家老師彷彿更有資格說這句話,「憨得無藥可救了!」

      老師們歎息著又端起裝著紅薯稀飯的碗,這種沒有一點油腥的淡甜味兒越發令人失去食欲。

      隔一會,老師們這餐沒滋沒味的晚飯終於結束,大家很快地忘記了那個叫香梅的學生娃兒和她柳條籃子裡的中秋餅。

      偏偏這會兒,中秋餅的香味又從門口彌漫進來,伴隨著誇張的腳步聲響,鄭月芳壯實的身板一眨眼就立在了老師們的面前。大家這會兒都剛剛洗好各自的吃飯傢伙,未及收進碗櫃,就各自擎在手中。乍一看,鄭月芳就像面對一群叫化子。

      幸虧沒有人這麼想。

      「瞧我家不懂事的憨娃兒,讓老師們操心了。平日也沒什麼拿出手的,過節做中秋餅兒,尋思著給老師們嘗嘗鮮罷咧。瞧我家那不懂事的憨娃兒,真是個憨,愣是從名兒上落下的,……」

      鄭月芳的嗓門跟她的身板一樣壯實。

      老師們照例客氣,也照例嘻嘻哈哈地接過中秋餅兒。肚子卻是剛剛裝滿了紅薯稀飯,只得慢慢兒吃著。

      鄭月芳卻在心裡贊道:「到底是老師,連吃個餅兒也是這般斯文。」

      但是斯文的老師們並不去糾正柳林村人口音上的錯誤,反倒入鄉隨俗,老師們也喊憨梅,而且通過行動賦於這個名字實際意義,著著實實擁護了那個倒楣蛋什麼家的校長一次。

      香梅那會兒正上二年級。跟隔壁柳六家的柳金葉同班,座位也是上下桌。可是倆小人兒卻從來走不到一塊兒的。外人瞧不出,道的是柳金葉這小丫頭心氣兒高著呢,跟一個憨丫頭怎處得來?明眼人都曉得個中緣由,要不是小丫頭她媽較勁兒,小小人兒哪裡曉得你來我往,勾心鬥角了。

      鄭月芳是四川一帶的外省鄉下女子,年青時也是在家窮怕了,不管怎樣都要嫁到外頭去的。她這番心思可真合那些人跨省媒人的心意。說是跨省媒人,其實跟人販子也差不離。

      到人販子手裡買媳婦的主兒,能強到哪去。等鄭月芳嫁進柳林村柳瑞全家裡,才曉得自己的算盤打得不如意,這地兒跟自己四川鄉下還不是差不離。要只想過這種日子,還用得著背井離鄉。可惜,明白這點,已經生米做成了熟飯——肚子裡懷的正是長女柳香梅,女兒一落地,還沒斷奶呢,就又懷上了。

      所幸,嫁的男人倒是個老實的,平日裡雖不會巴心巴肝說好話兒哄人,卻有著他特別的疼顧媳婦的方式,那就是所有的活兒,無論家裡家外,自己上得了手的,就不會讓婆娘沾一指兒。日子一久,倒滋養出鄭月芳爭強好勝的氣性。

      柳金葉的娘是柳林隔壁村落月坡人。娘家離得近,膽兒也就肥。對隔壁的「四川婆子」壓根兒就瞧不起,拿捏著人家不曉得本地方言的短兒,指手劃腳,有理沒理,只是編排「四川婆子」的不是。卻不曉得這外省女人是個心眼兒活泛的,在柳林只待半年,便能聽懂柳林話。過了一年,也說得一口地道的柳林話了。連她這個落月坡人都沒法說得這樣標準的。

      每年八月十五,柳林村生了女娃的婆娘都要祭月。這一祭,一直要祭到女兒滿十六歲。柳林村的女娃長得出眾,據說跟月娘的眷顧不無關係。

      月在天上,按理說,只要月娘瞧得著的地兒,都可以祭。但柳林村的女人偏偏只中意一個打穀場,不僅看中那地兒空曠又乾淨,而且景致也是數一數二。白天瞧著沒什麼子,不過是山上幾棵樹,山下一條河,半山腰裡一座打穀場而已,晚間給月娘一晃,脫胎換骨般,那山,那樹,那河頓時就成了精似的標緻起來。

      有一年,城裡有幾個畫家來柳林寫生,把這山、這樹、這河外加天上一個月娘入了畫,冷不防就拿了一等獎,據說那畫現在都賣到了幾百萬。

      大家都要在打穀場上祭月,這地兒自然被排了個三六九等,最好的祭台是打穀場正中的打穀檯子,因為高出別的地兒一頭。占下這處,等別人家的祭物擺出來,便是眾星捧月的唯我獨尊。

      只有去得最早的女人才能占下打穀檯子。

      柳六家的女人是個會爭的,自打生下長女柳金葉,年年拔得這個頭籌。

      鄭月芳知道給女兒柳香梅祭月,已經遲了三年,在這件事情上,她不能不說是吃了點外省身份的虧,雖說譜天下月共一家,可偏偏自己家鄉沒有祭月這一番習俗。現在要入鄉隨俗,自然得比別人更上心才能彌補得了遲了三年的虧欠。

      這一年八月十五祭月,柳六的女人發現竟然有人比自己更早就占下了打穀檯子。這人占得很巧妙,她在打穀檯子上豎了一張楠木桌,桌上擺了香爐,爐裡的線香早早地點燃了,散發著好聞的味兒。這會兒,誰要撤下楠木桌,搬走香爐,得罪的可是月娘。

      柳六家的女人一瞧之下,這楠木桌憑個眼熟。這才記起是隔壁家柳瑞全家的物什,據說還是土改那會兒分來的浮財。這樣,整件事兒光用腳趾頭想也能想得明白——一定是那個四川婆子做的事兒。想明白了,柳六家的女人就氣不打一處來,這四川婆子,她湊的是哪門子熱鬧。

      等月上柳梢,柳林村的婆娘們三三兩兩,都聚到了打穀場。祭物擺滿一場子,糕兒餅兒做得奇巧又精緻,背後都是婆娘們的爭強好勝。

      柳六家的女人今兒只能把祭物擺在打穀台下,斜眼往上瞅瞅,「四川婆子」正往楠木桌上擺蒸糕和五色餅,兩樣祭都透著主人的心靈手巧。這女人本就積了一肚子的氣,這下更是氣不打一處出,張口就是:「一個四川婆子,也來湊的哪門子熱鬧!」也有一點欺生的意思——量這個外省女人聽不懂柳林話兒。

      「湊熱鬧?柳六娘,大家這不是拜祭月娘嗎?難道你是湊熱鬧來著?」

      想不到這外省女人不僅聽得懂柳林話,而且這幾句柳林話說得可真是地道,好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

      這下,反倒是柳六家的女人鬧了個碎不及防,被這句話嗆得灰溜溜,這只雌老虎沒想到一個外省女人竟敢當著大夥的面捋她的虎須。當然,怨恨也就從此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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