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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aft 03 吧台上的噴泉

Castle   in   The   Sky   project空中樓閣計劃

chapter   of   “Pious   Incoheren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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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國氏族公報》2419年3月號(冬)的一則廣告

draft   03   –dileMma   of   “what   is   life”-

吧台上的噴泉  

      里爾里遠遠就望見露台上的維若妮卡正愉悅地對一群工程師解說藍圖上的新構想,他悄悄地走到維若妮卡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用溫文儒雅的口氣對她說:「親愛的花特海噴小姐,這位是籌備會主席的凡奈堤大爺,他相當賞識你呢。」

      維若妮卡一聽到里爾里的聲音心裡就有氣,瞬間用小指扭彎嘴角、中指拱起鼻孔、食指吊斜眼瞼扮了個鬼臉轉身過來。

      「哇啊啊啊啊啊!」凡奈堤驚叫一聲,整層樓的人都被他的嗓門嚇倒。

      「你可不可以不要來煩我啊!這次的競圖大會可以說是我的處女秀耶,為了不丟我家的臉,能不能一鳴驚人是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啊!咦?這位先生是……?」

      「這位…這位是籌備會主席的凡奈堤大爺。」里爾里一邊撫著胸口,一邊冒著冷汗介紹。

      「大人,真是抱歉,要不是因為……」維若妮卡滿臉通紅,雖然她低下頭想要道歉,但是凡奈堤粗魯地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夠了!不必多說。小子,這就是你看上的女孩嗎?這種程度的貨色,隨便大街上挑個幫傭的都比她強上十倍,你的眼光還真差啊!」

      「凡奈堤爺,您弄錯了,我並不是對她…」里爾里想要解釋,卻被憤怒的維若妮卡打斷。

      「什麼是這種程度的貨色啊!我好歹也是受封流星機關和二十三齒螺紋的名門出身,就算大人您是籌備會主席,這樣說也太過分了!」

      「哦?居然還受封了最高位階二十三齒呀……?」凡奈堤捋捋鬍鬚,若有所思地停頓了一下,說:「小女孩,你以為我是笨蛋嗎?不!不是的。你以為我是隨便張開雙腿就被誘惑蒙蔽的年輕小夥子嗎?不!不是的。你以為我是初出茅廬沒見過世面的外行工程師嗎?不!不是的。我可是帕特利『高貴』的凡奈堤啊!你以為我蓋雲都多久了?啊?從我包尿布開始就已經開始在鷹架上面爬了!直到現在!有什麼名家我沒見過?你也許可以騙過一般見識淺薄資質駑鈍的中下階級,但是騙不過我的。我可從來沒聽說過哪個流星機關名門出了個這麼年輕的女工程師,更不用說是二十三齒螺紋的最高位階家族了!你如果還知道羞恥兩個字怎麼寫的話,就趕快從這個會場消失吧!」

      「凡奈堤爺,您這麼說是不是太嚴重了呢?她並沒有…」里爾里發現情況不妙,開始打圓場,話沒說完就被維若妮卡的氣勢壓倒。

      「大人,我是花特海噴家族第一百零七代當家的維若妮卡,如果是見識廣博的大人的話,我想應該曉得五年前的《千年風向雞》事件吧?聽說大人也在場,卻僥倖地……幸運地活了下來,大人當時應該也有見到我父親,不知道大人能不能告訴我當時的情況呢?我真的很想知道!」維若妮卡理直氣壯地掏出邀請函,堂堂正正地相信自己是對的,雖然她的語氣有些哽咽,快要哭出來了。她直覺想到凡奈堤大人也曾經歷過五年前的事故,想知道過去的真相,急切地直覺反問,也顧不了說話的場合。

      「這是什麼東西?水底撈起來的垃圾嗎?不要太小看人了啊!你說你是『花特海噴』家族的人?『怎麼了』?不過是三流的匠師階級罷了,有什麼值得大聲誇耀的?」凡奈堤當著維若妮卡的面把脆弱的邀請函撕個稀爛。「侍衛!把這個無禮的女孩子帶走!不要再讓我看到她!」凡奈堤留下一個輕褻的眼神,轉身就走,臉色一變,青綠的就像是爬滿鐵銹。

      四名侍衛踏步向前,強硬地牽起維若妮卡的手說:「抱歉了,小姐,我們必須請你離開。」

      「不要碰我!不要……不要碰我啊!………不要!…我不要出去!放……開……我!…放開我!………放開!…………爸爸!!!」維若妮卡發出垂死的嘶喊,尖銳的哭號聲穿越天井,在滿天星斗的月夜裡狂飆。

      里爾里別過頭去,左手緊緊揪擰自己的臉。

      x    x    x

      維若妮卡啜泣走過。

      議事堂外的侍衛架起磨光的鐵槍,每一把看起來都比銀幣還亮,每個侍衛都瞪著取消資格的維若妮卡,每張臉都長得和塞爾飛修一模一樣。她不甘心地盯著議事堂好久好久,直到所有參賽者都開始慢慢湧出會場,才頭也不回地跑下山坡。

      她的腦中一片空白,有點羞愧,又有點憤怒。她努力地想要擺脫那個令人作嘔的會場,開始辨識眼中所有的人工建築:理想國階梯級數多半是7的倍數,和掌管旅行和智慧的尼拉塞司神有關……地面建築物是山頭的「眼」,主要是神廟、議事堂、聖火塔組成的政治中心,瑟堤人把自己的城市比喻成為一個仰躺的人頭,地表的市政廳和神廟是眼睛,通往地底的管道是鼻腔,半地下的住宅和商業區是嘴與舌頭,地底的工業聖域則是腦………石材疊合的地面建築主要取材白崁岩,鋪道和階梯則改用塔石,理想國北方建築的石材多半採用沉積岩,但是喬恩特的建築比較偏傳統式…幹道每17塞恩設置路燈,水道則匯聚至公共水池深入地底……維若妮卡想要擺脫令人厭惡的競圖大會,腦中所有的工程知識反而更是氾濫逕流,漫長的階梯就像是衝向世界盡頭的瀑布,轟隆轟隆把她帶走。

      維若妮卡啜泣走過。

      枯黃的崆木林盤起歡欣鼓舞的祭典花繩,倒吊在漆黑夜裡有如囚禁生人的網。夜裡的城市比白天還要喧囂擾嚷,那些被遮掩隱藏的總是比較需要被照亮。維若妮卡避開人來人往的大道,無視於談笑的遊客,跌跌撞撞地走著,所有饗宴的火炬對她來說都好像在燃燒傷痕。

      喜悅的風輕輕撫過她的耳際,就像是嘲弄的睥睨,流瀉的淚靜靜劃過她的鼻息,就像是唾棄的鄙夷。

      她試著考慮將來幾天的行程:……就這樣邋遢的直接回洞天福國嗎?還是去絲平寧地方的雲都工程幫傭?或者往北方走,帶著設計圖去王都附近碰碰運氣?………設計圖…設計圖呢?她這才發現自己在慌亂中被趕出來,除了懷裡最貴重的素描簿,所有的東西都被扣押在那棟愚蠢的議事堂裡面,別說設計圖了,身上一毛錢也沒有。

      維若妮卡啜泣走過。

      漸漸流逝的月拱無助地將她凍成霜的顏色,她繞過莊嚴的神廟,到了人聲鼎沸的里爾里廣場。好像全城的人都湧出地面一樣,嘲雜的廣場遍佈享樂的花香,雜耍遊行浩浩蕩蕩地佔據大街,飲酒過量的人倚著街燈嘔吐,流浪無家的人斜靠噴泉打盹,亮眼的飛刀一刀刀戳進喝采,駭人的吐火一口口呼出掌聲。坐在神殿廊柱上的遊唱詩人彈奏舞曲的旋律,每顆音符都撥在夜的背脊上,維若妮卡一步一步停了下來,看了出神。

            啊!絲薇吉的佳人啊!你的眉徘徊著什麼悲傷?

            啊!絲薇吉的佳人啊!你的手編織著什麼花樣?

            那是為了你的家,為了你那懷抱期待的爹娘?

            還是為了你的心,為了你那出港遠行的情郎?

            我唱呀唱過十萬里的汪洋

            我彈呀彈上三千丈的巨浪

            我的愛戀氾濫大海搖晃月光

            我的思念射下流星飛向故鄉

            我的船不是寶船,我的槳不是銀槳

            我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打撈匠……

      彈奏舞曲的人不只屋簷上的遊唱詩人一個,「在每一顆星星底下,都綻放著一朵流浪的花」──旅行樂隊用活潑的樂器喚醒顏色,而多情的歌者則吟唱芳香。理想國有旋律禁止令,認為音樂有巫術的效果,非祭司認定許可的音樂不得演奏。樂隊駐紮的城市都會陷入瘋狂,非祭典的日子樂隊只能在婚禮或喪禮上出現。

      這些賣藝謀生的人流浪在節慶之間,利用他們的音符在大事記的日子裡賣命,他們的步伐踩在曆法上,像四季一樣準時。人們平常不會注意他們,只知道在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就會自動出現,有如風中飄搖的影子,從山的盡頭吹奏著凱旋曲走來。他們的詩歌可以勾人魂魄,他們的琴藝可以斷人心腸,矮人們畏懼這種駭人的聲響,卻又不能不接近它,於是定下法律規章,把他們當成曲調販子,平常地位有如奴隸,只有節慶的時候因為上天的恩賜得以盡情狂放。

      於是樂隊開始旅行,在人們的熱情和享樂之間流浪,他們的地圖用節慶的日期繪成,他們的旅程依祭拜的神明決定,他們漂泊浪蕩在廣場的烽火上。

      鼓聲隆隆──隆隆隆隆響起,人潮從地底的火腦一湧而上,從半地下的石嘴一湧而上,從連貫天地的鼻腔一湧而上,個個火氣上升,筋脈賁張,就像七竅噴血一樣滾沸著。熱情的男女們環繞著噴泉噴濺腳步,長髮一甩攪動夜空﹔舞動的巨大身影投射在山壁上,像是扭動掙扎的原始壁畫。廣場四角矗立著五枝直升天際的巨大火柱,熾熱的迸裂聲有如千萬隻蟋蟀鼓翅昇空。蒸氣歪曲赭紅的大地,搖晃靛藍的銀河,就像鼓聲震動的節拍一樣,鏘鏘咚、鏘鏘咚、鏘鏘咚、將世界規律地擺蕩。

      人群在里爾里廣場上圍成了舞踏的同心圓,木笛一吹,瞬間就擦亮了腳步的火,男女老幼齊步向前,跳,順晷影方向轉身散開,跳,瘋狂的氣氛隨著繞圓旋轉,鞋跟越踢越快,手勢越比越亂,舞伴一對一對的換,琴弦一條一條的斷,哮喊大叫大叫吼到口乾,汗滴冒出冒出流到痙攣………鼓聲隆隆隆隆──隆隆響起,人潮慢慢退回地底,退回酣醉的石舌,退回癱軟的床榻,留下縮回一腳的白拱意猶未盡地懸在天上。

      祭典第三天的夜晚熄滅了。

     

      維若妮卡仍舊佇立在廣場上,她被這種奇妙的景象震懾住,一動也不能動。廣場上一片沉靜,像是夏日暴雨過後頹敗的淒涼,只剩下零星幾聲樂器撞擊的清脆聲響。旅行樂隊開始打包收拾,也許準備在這個廣場留宿一夜,也許打算走向下一個廣場。

      「發呆的小姐,今晚玩得愉快嗎?」遊唱詩人背對著月光,蹲在高高的廊柱上看著維若妮卡。

      維若妮卡顫了一下。「啊……啊?很高興啊,真的,你們演奏得好棒!」

      「洗洗臉,是打起精神的好方法。」遊唱詩人指指臉頰,對維若妮卡說。

      維若妮卡這才發現臉上未乾的淚痕,她忘記眼淚是什麼時候停下來的,連忙走向噴泉,捧水抹了抹秀氣的臉龐。噴泉上座落著巨臀朝天的豐饒之神,屁眼散出水濂潾潾,彷彿可以更有效率地排解憂愁。

      遊唱詩人拍動翅膀啪啦一聲飛到噴泉上,維若妮卡這才發現他長著一顆鳥的頭顱,嚇了一跳。維若妮卡沒有辦法辨認他的年紀,只覺得他的眼神深邃,又帶著點靈活的慧黠,臉頰上淺淺烙著象徵奴隸的花。

      「悲傷的時候聽聽音樂,好像全身都放鬆了,這樣的感覺很舒服。」

      「是啊,音樂就是要讓人感動的吧。雖然一方面也是為了自己而演奏,但是如果觀眾能夠感覺愉快,我們也彈得更起勁哪。」

      「你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來這裡表演的呢?」

      「從前夜祭開始,大概是四天前。」

      「每次都得這樣趕場,真是辛苦啊。」

      「習慣了,也就不算什麼,祭典間的空檔倒是閒得發荒。」

      遠方的幾個樂師收拾完畢,召喚了遊唱詩人幾聲,說要先去旅店休息了,遊唱詩人揮揮手向他們道別,叫他們先走。

      「嗯………鳥先生你像這樣旅行賣藝多久了呢?」

      「叫我薩佛路斯吧,或是叫阿薩也可以,你不常見到有翼人嗎?」

      「在洞天福的時候,我曾經在月明見過,或是在一些熱鬧的場合上也會遇到,不過都是人臉的。」

      「像我這樣的緣首大部分都留在烏托邦北部,巨口南方見到的多半都是素面人吧。」

      「我是聽說過緣首人住在北方,不過還真的是第一次見到。啊,剛才如果有失禮的地方還真對不起。」

      「沒關係,對了,回到剛才的問題。如果是現在這個樂隊的話,我才加入一年左右,不過如果要從我玩樂器開始算,大概也有43年了。」

      「阿薩,你從小就跟著樂隊旅行嗎?」

      夜色深了,一群傴僂的老矮人排成隊伍,挑著木桶沿拳炮爾大街走來。腳步遲鈍軋過石板路,響起磨麥般的細碎聲音,不過更引人注意的是空氣中漫渙著一股濃烈的味道。

      那是運送堆肥的穢工,裝載著華麗夜晚的餘燼,衰疲地走過空蕩蕩的大街。理想國的城邦因為深埋地底,相當重視公共衛生,每到深夜就會把公共浴室的蓄糞池清空,運至城外的集糞場,裝桶賣給農家。

      維若妮卡感覺到鼻腔一陣燒灼,捏住鼻頭避至一旁,仍然無法揮開這薰人的臭氣,咳了幾聲:「咳…咳咳……不管什麼時候聞到,都還是令人感覺難受。」

      「你可以閉氣,試試用嘴呼吸。」薩佛路斯指指自己的鳥喙。

      「喔,不!這樣感覺好像在吃大便…」維若妮卡作出噁心的表情,薩佛路斯開始大笑。「啊…你是故意騙我的,可惡!」她說著說著又把鼻子捏了起來。

      「我小時候就和那位老伯一樣。」薩佛路斯斂起笑容,眼神嚴肅,咬字像回音一樣朦朧。

      「啊?」

      「我小時候家裡是在雲都鏟糞的,就和那位老伯一樣,那是我家代代相傳的行業。」薩佛路斯面不改色地注視遠去的蜥蜴板車,完全不在意撲鼻的氣味。臭味對他來說好像是和故鄉一樣熟悉的味道,但是他淡淡說話的口氣,卻又那麼遙遠。

      「你看到那邊的高架渠道了嗎?乾淨的水從山澗引來城裡,從高處注入地下水道之後就分成兩脈:公共用水和清潔用水。映襯噴泉潔淨的,是地底下污穢嘔出的菜渣、酸酒、和糞便,我從小就是在那樣的環境裡面長大。」

      維若妮卡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話,楞了一下,結巴地說,聲音越來越小:「啊…我……我知道一點水池的事,我是學建築的………不過,我完全沒有進去過污水道,我是指…開始使用以後的……」

      「我的爸媽、我的兄弟、我的姊妹、還有我的祖父母、甚至我的祖先,都在那充滿發酵氣味的地方度過他們的日子,當然,我曾經也是。每天傍晚,大家打算開始數星星的時候,我們一家就得進入地下的化糞槽開始鏟糞。

      地下水道裡面是一片永無止盡的黑,你無法分辨你的手腳,你不知道你是站著還是漂浮著,甚至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活著。你沒有辦法辨識你自己,你沒有辦法辨識時間,你只能感覺到自己不斷賣力的鏟著沒有味道的殘渣,汗水一條一條的沿著頭頂流到腳底,你感覺自己在融化,融化在那永無止盡的黑暗裡面,成為殘渣的一部份,或許連殘渣也不會剩下。公民大會連手提的日礦燈也不給,舉著火炬進去充滿腐氣的坑道根本是找死,有時候只能慢慢地等腐氣燒完,在大家都入睡的深夜我們才能動工。

      對那時候才19歲的我來說,只要吃得飽,這種白天整天都可以在外面玩,晚上才開始的工作其實相當令朋友羨慕。我很驕傲地和全家人一起分享工作的辛苦,努力地把堆肥運到地面來賣,全家人只能分到兩成微薄的工錢。這樣的日子過了很久,直到遊唱詩人來的那一天……」

      薩佛路斯彈起琴來:

            沾染糞汙的麥桿在秋裡熟成

            燦爛的黃金

            黥面的將軍大肩一扛    腳步一跩    口笛一吹

            寶船就飛向天際

            用筋骨布陣,用斤兩點兵    麥桿在秋裡熟

            成燦爛的黃金

            口笛一吹,大軍就要前進

            那秋在汗裡熟成了黃金,那嘿咻前進的兵

            呼哈甩劍    吆喝曳鞭    擺臀的豐年舞跳

            在無人的阡陌上    輕盈的西風裡    向天際

            拔營

            擊鼓突進,鳴笳徐行    肩挑麥桿的兵

            望向燦爛的雲

            琴瑟搖旗    搖旗的

            麥桿在秋裡熟成    午門外的大軍

            就要拔營

            天際的寶船在秋裡熟成

            糞塚的狼煙    口笛一吹,大軍就

            失去蹤影

            那兵哼起鐃歌    鼻頂麥桿步跨

            西風振袖捲雲揮別天際

            燦爛的黃金

            帽沿的音符抖落,他望向遠方的琴瑟搖旗...

      遊唱詩人蹲在噴泉上,眨了眨眼:「你看起來不像理想國人,你是哪裡來的呢?」

      「我從薪薌來的。」

      「在你的故鄉,常常聽得見音樂嗎?」

      「那裡雖然不是常常聽得到音樂,不過如果是城裡的酒樓,倒是常常都有掛牌兒駐唱。」

      「洞天福國果然還是比較自由一點啊……」遊唱詩人落寞地說。

      「…那麼,從你離開以後,就開始學音樂了喔?」

      「嗯,我的運氣很好,莽撞的離開家,能活多久自己都不曉得,只是一直往南走,天真地覺得音樂聲是從南方傳來的。途中遇過很多危險,我真的想過就算是死在黑暗的糞坑裡也比餓肚子流浪舒服。當我在烏托邦和理想國邊境交界的地方遇到一群真正的旅行樂隊的時候,我大概看起來已經像一塊破布一樣,沒死真的算是很幸運。」

      「在這之後,你就開始跟著樂隊四處旅行了?」

      「是啊,我陸陸續續跟了七八個樂隊,每次都待不久,因為我不想和他們一樣,只為了活下去而努力趕場。」

      「那麼你想做什麼呢?」

      「一開始,也許我只是想要把樂器學的更好吧?我玩過喇叭、嗩吶、短笛、幾乎所有的絃樂器、還有土崙鼓、響鑼、木琴還有其他一些有的沒的打擊樂器,也許我有一點學音樂的天分吧?我不知道。不過在我熟練以後常常很快就厭煩,直到我待的…第六個團吧,那個團長曾經是貴族僱用的伶人,她告訴我:『如果你真的喜歡音樂的話,音樂不只是技術,也不只是放縱的熱情,以我曾經見過的樂師來說,你很普通。如果你真的想要玩一輩子的音樂,也許你可以想辦法成為一個“太聞”。那才是一個真正遙遠而漫長的目標,如果你只是抱著玩玩的態度,是不可能作到的。如果你不服氣,該打倒的不是我,想辦法打倒你自己吧。』」

      「“太聞”?指的是功力比協律都尉還要高強,可以彈奏季節,撥動日夜,能夠把世界吸進耳朵,讓自己化作宇宙,負責指揮飛行樂團引領雲都昇空的耽籟之人嗎?」

      「是啊,我從來沒有想過,那就像是蚌殼也從來沒想過飛行的感覺一樣……雖然曾經聽說遙遠的南方有會飛的蛤蠣…我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雖然很不甘心,但是那時候我真的感覺我被強大的颶風吞噬掉了。怎麼可能?一個挖糞的太聞?」

      「所以,你就放棄了?」

      「怎麼可能,就算被嘲笑也好,我也曾經是個為了音樂逃家的人啊!就算這個想法愚蠢,但是只要能夠讓自己喜歡的音樂更令人感動、更令人激昂,就算沒有成為太聞又怎麼樣呢?我的音樂仍然在進步啊!而且我相信會越來越好。」

      「但是,想要進入學院讀書是很花錢的,這對你來說不是很辛苦嗎?」

      「現實是很痛苦的。但是我逃出來學音樂並不只是作作夢而已,而是為了延續夢境的現實。挖糞和流浪存錢同樣是辛苦的,實際上,音樂家和扒糞者也沒什麼不一樣,同樣都是服侍別人的工作,同樣讓人瞧不起。如果為了莫名其妙的現實勞碌一輩子,卻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活著,還不如心甘情願地在普里奇萬神面前誓死效命,即使結果不一定都是完美的,但是重要的是我曾經這樣活著啊!我的辛苦,是我自己主動承受的,這是我的命。想要讓自己更光亮,就必須添柴燃燒,不要期待別人家的火爐可以溫暖你的房子。」

      「我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呢。」維若妮卡在噴泉旁坐下,手肘撐著下巴。「我從小就背負著期待,一步一步的走著祖先走過的路,讀著該讀的書、學該學的工程技術,我相信這樣是好的,而且我也喜歡為我的家族而努力。和你比起來,我幸運很多,但是…我所相信、而且引以為傲的家名在外面的世界就像糞土一樣讓人不屑一顧,我又該相信什麼、依賴什麼繼續下去呢?難道我到現在的努力全都沒有價值?難道700年來的祖先庇蔭全是笑話?我很焦急、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麼!」

      「這件事沒有人可以給你答案,每個人的方向也只能依賴你自己去找……對了,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呢?喝酒可以提振精神的。」

      「不了,謝謝,我現在身無分文,正煩惱著今後幾天該怎麼向家裡交代呢。」

      「你應該是來參加競圖大會的吧?」

      「是啊,稿還沒比到,人就被比出來了。」維若妮卡苦笑。

      「啊…真是糟糕……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朋友,他是洞天福國的一個公爵,大家都叫他愚公。他和其他憑帽子高度自我膨脹的傢伙不一樣,像我們這樣的人遇到麻煩的時候,他都很樂意幫忙的。也許你可以想辦法去找他,他的雲都《太形》停在80辛堡外的佛瑟附近,坐蜥駕的話,大概兩天的時間就到了。」

      「愚公啊……在洞天福國的時候,我也曾經聽過他的大名…不過謝謝你的好意,我想還是算了。我和他完全不認識,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的打擾人家。更何況,我並不喜歡靠別人的力量生活,我不想虧欠別人。」

      「他不會在意的,他是貴族裡面少數的異類,視力和行動都不方便,但是很有威嚴。他也是晴空洋週邊有名的藏書家,有人說他有怪癖,有人說他個性偏激,有人說他的腦子被不切實際的思想腐化,很多貴族都排擠他,但是他完全不在意。雖然他是地位崇高的公爵,但是對我們這些落魄的人完全沒有架子,很多音樂家、繪畫家、發明家都去投靠他,但是他只要一看就曉得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值得他下注……當然,他並不是真的看到……他只下注給肯努力的人,否則這個世界上不要臉企圖詐財的人很多。他並不是在施捨或炫耀,他也不是來者不拒的,不過只要你有決心,我想他一定會幫助你的。」

      「即使他真的有你說的這麼好,我還是不想請他幫忙,我雖然需要錢,可是我並不想為錢作賤自己。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不看身分地位的貴族嗎?光是碰到那些氏族和商人,我就已經很難受了。」

      「你想到哪裡去啦?安心吧!之前也是因為他的緣故,我才有辦法找到跨進學院的門路,所以現在才開始存錢……走吧,走吧,喝杯酒吧!喝酒可以提振精神的………」

【雲都名物考】

緣首:有翼人依長相特徵來論可細分為緣首(鳥頭人)、細羽(翅膀退化變小,不會飛的有翼人)、素面(最普遍的有翼人)三類。

巨口:巨口是有翼人稱呼內海的詞彙,矮人叫它晴空洋,夢土人叫它暮海,都是內海的別稱。

普里奇萬神:掌管夢想和火焰燃燒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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