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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梅謝

燭映梅影於窗,暖室炭火灼灼,我拿金剪子擺弄白瓷瓶裡的紅梅,不察以致金尖誤刺指尖,艷紅滴落在白淨的瓶身,於皚皚白雪間開了一朵血紅的梅。左右宮人驚呼著捧起我的手,轉眼就替我擦過藥纏上一圈白布。有人壓著尖細的嗓音在外頭數落那宮人的伺候不當,隱晦地說我受不得刺激,而我低垂著眼,被手上從純白裡滲出的一點紅蠱惑,使力往上頭按下,血紅靜靜漫延,痛感亦愈發明顯。我是活著的,我收回手輕輕呼出一口氣來,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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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著風雪而來的人到底是冷的,梁元序入內那會兒肩上還沾了碎瓊,他抬手盡數拂去,望向我的眼睛卻仍似雪冰涼。成婚五年間,他極少踏足我的春芳院,只我們彼此都從未認可過這段婚事,如此也算各自清淨安好。唯今兒是個例外,聽前廳通風報信那人說,梁元序辦過差事回府後,連熱茶也不及喝上一口,就匆匆趕過來後院要見我。偏他坐到現在也不說是何事,而是喚人擺上棋盤與我對弈。

我一直沒能看得透他,最初曾在殿試上面斥長公主的那個喜惡易見於色的少年郎,如今已是心機深沉的保皇黨之首。而我既分神揣度著他的心思,手上白子便不免失了分寸。「公主未免太急切了。」他並未抬眼看我,反是不慌不忙地執一黑子落下,耳邊的落子聲令我心尖一顫,我隱隱感覺他是知道了些什麼,再看案上棋局,我又哪來的餘地翻身呢?

索性停下動作,我聽見自己冷冷地問他:「梁大人怕不是一早便看透我了罷?」

沏好的熱茶被人小心地輕置手邊,梁元序只是靜靜看著我,良久後才終是移了眼。一壁端起茶盞一壁摒退了屋內下人,他淺飲一口茶放下,又從袖間掏出一張字條推至我面前。「勾結陳王,意圖謀反。靜儀公主,你好大的膽子。」我聽了卻是笑,唇邊的笑意想來嘲諷而刺人,「那梁大人怎不帶了禁軍來抓我?就像五年前你圍重華殿殺我長姐一樣。」

皇家秘辛是不能夠與外人道的,上至朝堂新貴,下至布衣人家,都認定了當年的昭瑜長公主殿下乃是自戕謝罪的,就連皇室中人亦大多受重掌大權的天子所惑,抑或是對真相心知肚明而佯裝不知。但我清楚,長姐從無當呂雉又或武后的念頭,不過是當兒子的承繼了母輩的恩怨,欲殺自小便光芒萬丈的嫡長公主罷了。至於我與長姐雖也有嫡庶之分,但我小時候慣是親近長姐,因而情分亦深一些。

因著這樣不同尋常的親近,其實如今的皇帝陛下,那會兒是恨不得把我斬草除根的。然而為著所謂善待其餘皇室兄弟姊妹的寬容名聲,我與眾姊妹都得了皇帝賜婚,要下嫁給他的親信大臣。風光無限的誥命夫人吶,瞧著是恩典,說到底不過是另類的囚禁與監視。如此這般,我又如何不恨?我想要給長姐正名,想要自己不再受人所制,所以皇帝費心謀得的皇位和江山,我都要給他一個個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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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喊我公主,可是我心底明白,從我再次住進這四方城裡起,我就已然什麼都不是了。充其量不過是紅墻裡枯燥無味的其中一景,或者是不時被人觀賞逗弄的籠中鳥。我漸漸沉寂,慢慢似乎也不大記得以前的事兒和人了,只在寒梅綻放和桃之夭夭的時候,我才有幾分生氣,用宮人私底下議論的話說,我這個死人好像又活過來了。大抵他們多少也有些顧忌罷,怕我真的死了,怕我真的瘋了,又許是在他們眼中,我早已是個神志不清的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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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你知我不會對你如何。」

出乎意料地梁元序將那張字條收了回去,然後側首打開案上明燈的燈罩,把紙條放進燭火裡燒掉了,「此事我會處理,但我希望公主你就此收手,否則下次若是陛下知曉了,你就活不成了。」可我不怕死,我是這麼笑著與他說的,甚至饒有興味地探手從棋罐裡再執白子,一子一子地落,走的是鋌而走險、不留後路的棋路,孤注一擲得偏執而瘋狂。

然而梁元序終究是蹙著眉拽住了我。

他素來淡漠的眉眼難得染了些許怒意,「我費心將你娶進門,可不是為了你去送命的。」我似從他眼底望見了那些過往,唇邊笑意是愈發深了,我笑得眉眼彎彎,只是笑著笑著,眼裡溫熱便凝作一滴淚輕輕落下,輕得就像我開口的反問與質疑,亦像一點白雪飄落梅枝,在那一瞬我好像窺見到他眸中和我同樣的痛意,「那是為了你對長姐的愧疚?」

梁元序倏地鬆了手。

其實皇帝當初為我挑中的駙馬,乃一武將之後而非梁元序,是他趕在下旨前同皇帝求娶我的。彼時他以何種理由才說服了皇帝,我至今不得而知,我只知當時覆在繁花和錦繡之下的是冰冷的謀算,釵在鬢邊的滿頭金玉珠翠是華麗的樊籠。可是洞房花燭夜時,梁元序卻挑起紅蓋頭與我說了個明白,他說娶我只不過是為他可以在自己所能及之處,照顧我這個長公主生前最為放不下的妹妹罷了。

我當然知曉,若自己被許給了旁人,不見得能有現下那樣安穩舒心的日子。梁元序敬重我,所以即便是府裡上下皆知我們分所而居,我從未受過薄待,府裡亦無半個妾室偏房可去擾我清淨。如此種種梁元序都解釋為自己對昭瑜長公主心存一份愧意,只是我看得清,他雖有愧但未有悔,倘若能再重來,他仍然會將那杯毒酒送至長姐面前,以正女主不可當政的所謂大道,以全他那份忠君為國之心。

以至於我對皇帝的仇恨無法消弭,也不見得能夠不去怨恨梁元序,他想我全盤接受他的好,以換得自己的心安理得,我豈能答應。而梁元序靜默半晌,輕歎著將袖間帕子遞給了我,「昭瑜不會樂意瞧見你如今的模樣,她更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我沒去接他的帕子,而是自己抬手往臉上抹掉淚痕。如今說這些莫得意義,長姐不在了,管不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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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穿錦袍的人被簇擁著來看過我一回,他始終是笑著的,偏他眉眼處流露的淡淡笑意總是使我心底寒意躥升。我避開將將落於我臉上的手,聽他輕歎著喚我一聲妹妹,我輕垂著目光細看茶盞中的浮沉的茶葉,未曾與他搭話。我並沒有兄長。卻又聞他自顧自地慢慢問我,可是不願意呆在此處,那麼他再給我招一夫婿,讓我搬出去住也是使得的。我心上驟然一凜,拂落盞子在地,他越過木案瞧見我被茶水燙得發紅的手背,到底是冷笑著起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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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們可謂是不歡而散,梁元序知我執拗,想來該是怕我還為了心底那荒唐的謀逆想法做些什麼,故而自那次談話後,我深覺自己不如以往那般隨意自由了。為此我生了好幾日的悶氣,除此之外我們倒一如既往地不咸不淡。直至某日一路跟在梁元序身邊的小廝跌跌撞撞地跑進春芳院,告知我他家主子於早朝觸怒了皇帝,被當場杖打二十,人是昏睡著才被抬回府裡的。我不得不當一回女主人,安撫著底下人又著人請來大夫,甚至親自守在他身邊。

論常理梁元序是當今的左膀右臂,皇帝也不會不惦念當初的扶持之功,即便是犯了錯處,私底下訓斥幾句也就算了,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讓其難堪。細細問下來,方知原是近來朝廷在查地方貪墨,一個小小縣官豈敢貪得八成稅收,這順藤摸瓜下來便牽扯出了許多京官乃至皇親國戚。只怕皇帝因著千絲萬縷的朝堂關係不欲徹查,而朝上的幾番爭執下來,今上恍然發覺以梁元序為先的所謂保皇黨,到頭來竟是一群清流直臣,處處與自己作對。

這樣的欺瞞之感和犯上之態,又兼皇帝心煩意燥之際,帝王之怒自是由梁元序受了。

以清流直臣一詞來形容梁元序,我最初是從長姐口中聽說的。不論是殿試上的面斥責問,抑或是後來朝堂上的爭鋒相對,當年的昭瑜長公主私下裡都從未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探花郎生過氣。笑著拿浸過涼水的帕子去擦梁元序發熱的額頭,我莫名在想或許他內裡不曾變過,僅僅是換了個法子,行心中欲行之事。只是梁元序也有自己的一點私念,而他的痛苦正在於他的私念不只是奢求,還是妄想。

梁元序對長姐當真只有愧嗎?

我忽然思及自己當時趕至重華殿時,梁元序領口衣料在被我拽起之前就已然皺了幾分,我那一巴掌他是挨得不偏不倚,後來他其實亦並無必要將我娶回來護著。大抵梁元序自個兒也沒能看得透罷,秦淑節是他多年來掩在冬雪之下的一抹艷色,始終遙望而不可得的身影僅在夢中堪得一晌貪歡。待到一朝夢醒時,春芳院裡謝寒梅,淑節盡處不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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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我到宮門那日,漫天飛雪,人間白頭。我立在巍峨的朱門前,看他一人執傘慢慢、慢慢地往雪裡走,一身緋紅像一支傲雪凌霜的紅梅,寧折不屈。有時他固執得連我都及不上,他一直往前走,也只能往前走,即使他清楚大雪的盡頭並非暮春。我漸漸紅了眼,下意識地追了幾步終被左右攔下,他們推著我走進那道朱門,自此人各兩邊,死生再難相見。我想我還是害了他,但他卻要我好生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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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元序這皮肉之苦於府裡躺了幾乎半月才好,但是皇帝顯然仍未消氣,並無召他回朝的意思,只讓在家裡好生修養便是,而說是賦閒在家,可梁元序自從能活動自如後就日日與同儕門生在書房談事。我原也無意過多留意他的,卻聽聞遠在封地的陳王毫無預兆地暴斃,聯繫先前梁元序不欲我與虎謀皮的舉措,我不由得懷疑這是他動的手。否則謀反之事尚未暴露,誰能有這般能耐毒殺一個藩王呢?

何況毒殺,多少是有滅口之意的。

對此梁元序承認得乾淨利落,「陳王既有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本就死有餘辜。」我這才總算是摸透了他的性子,梁元序並非傳統的清流直臣,對上他確實能夠不事權貴地彈劾勸諫,不過對下他亦能為皇帝除去任何有危及天下秩序之可能的人,即便是京官又或皇親國戚,也即便是無奈引起派系之爭的長公主秦淑節。我渾身發顫,不願與他多說半句,正有意回身奪門而出,卻被梁元序抬手攔下。

「你想替你長姐報仇,那麼你可有想過她既能臨危受命輔佐年少帝王左右,豈會沒有一點手段令自己不死?」我側身對上梁元序眼底的暗色,心上倏然一寒。「古來功成身退之人向來少之又少,她自是能夠選擇魚死網破,只她明白這於朝廷百害無利。作為嫡長公主她知大義,也須知大義,不過她這般選擇多少也有點私心。」他頓了許久才輕輕將話續下去,「她說她已經很累了,就別再拽著她了。」

淚珠於頰邊輕淌,我似笑非笑地問梁元序:「你的意思是,她自己選的路,我不該怨也不該恨,最要緊的是我不能毀她半生心血。而你梁元序,你為何忽然殺陳王?這可不同你慣常的作風,大抵是朝廷收到風聲,你怕他把我供出來,所以才滅了他口。可你知道朝廷不會善罷甘休,即便查不到我和陳王勾結的確鑿證據,皇帝很難不去懷疑我,亦會連帶著懷疑你當初娶我的根本原因,懷疑你和我長姐的關係。比起我,你將會是皇帝更為忌憚之人。」

「最終不論我如何,你都必定只剩一條死路。」

梁元序笑了下,「是,所以我才要告訴你這些,為的是往後你獨自珍重。秦婉若,把自己的路好好走下去,既不是為我,也不再是為你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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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後來我仍時常想起梁元序那樣鄭重喊我名姓的樣子,頭一回亦是唯一一回,我想我就是靠著這個眼神,撐過了無數個囚籠般的日子。而他死在了那年冬末,死在出使陳地後的回京路上,死在寒梅謝盡的時候。紅梅始終不曾夠著春芳,但梁元序卻是和長姐走了一樣的路,他們或許也算是並了肩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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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其實是《長夜未明》的續篇哦!有興趣的可以再去看看✧٩(ˊωˋ*)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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