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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手

观音手

01

在这里我要给您讲一个故事,请您仔细的听。

故事的开端,需要简单的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林,叫林七,一个极其普通的广东男人。您瞧瞧我后脑勺上的辫子——三尺长,一寸宽,如猪尾巴一样从耷拉下来;您再瞧瞧我的脸,宽正的下颚,矮若无骨的鼻梁,如滑梯一般顺溜,溜到唇上的时候突兀的冒出了两个又大又宽的鼻孔。

您在看看我身上的衣裳。短身葛布衣,一排蝴蝶扣,四个窟窿里伸出两条胳膊和两条腿。您再看看我的手——老农的手,粗糙不堪,握着一把弯月镰刀;您再看看我的背——方口背篓,里面装着锄头、耙子,有时候还背一捆猪草;我知道您最好奇的是我脑袋上的辫子,放下来有三尺,盘起来盘三圈。休息干活都不影响,就是不太美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视为愚蠢、落后。

您应该猜到我的身份,以及我处于怎样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了吧。

方才介绍过了,我姓林名七,在家里排行老七。林七只是一个乳名,我的全名十分复杂,用了许多生僻字。这个名字是我父亲去请村里的老先生起的。

老先生曾经中过进士,做过一两年的官,但后来因为站错队被恭亲王罢免了,于是回来做了一位教书先生,以贩字抄信为生。

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四十三岁才生到了我,自然宠爱异常。我前面有六个姐姐,活了三个,死了三个。其实我本来也是活不了的——因为我还在娘肚子里时,娘去拜了佛,请人瞧过肚皮,所有人都说娘怀的是个女仔。而且还有算命先生说过,我爹的八字就是命里无子,无论是生七个还是七十个,都不会生到儿子。

当时我爹万念俱灰,打算请人开一副打胎药将我打下来。然后自己再去开一副毒药,死了一了百了。

有人劝我爹:“怀在肚子里就是你命里的人,是能给你带来荣华富贵的。”

我爹说:“是个女仔,别人的媳妇,带来的荣华富贵都是别人的,和老子有什么关系?”

那人气得点了我爹的脑袋:“你个榆木脑袋。男仔女仔,只有生出来才知道。既然你想要男仔,就请那位‘送子观音’来,帮你接生出一个男仔不久好了?”

我爹愣了:“什么‘送子观音’?”

于是便轮到送子观音——俗称“观音手”的何金花,大观音娘娘出场了。

当时何金花已经七十岁了,做了四十多年的接生婆,手里走过数以万计个男仔,从无出错,没有接生出一个女仔。

但是何金花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就金盆洗手了,不再帮人接生。她一生没有结婚,生子,只有一个养女相依为命。听说养女死在了洋鬼子手上,自那以后她就孤苦无依,一个人住在何家村的破草房里,直到今天。

她金盆洗手的时候,我爹还是一个小娃娃,所以没听说过。她归隐山林了几十年,名声渐渐也就淡了,年轻一点的都没听过。我爹要不是被逼的不行,也不会想起她。

如今死马当作活马医,要是我娘再生出女仔,我爹是真的不打算活了。于是,他心一横,雇了一辆马车,嗒嗒嗒的赶去何家村。

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何金花,七十岁,被称作“大观音”,有一双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的观音手。这些年有多少人想请何金花出山,但任凭金山银河摆在面前她都没有心动。想着轮到我爹身上——一个务农为生的农民,他又有什么本事,将她请出来?

听说何金花收费很贵,要“黄鱼儿”才能请得动她的小脚。所以我爹在出门之前就卖掉了家里的牛、羊,还有散养的鸡鸭,才凑了半条黄鱼。

除此之外,我爹还准备了一根麻绳,别在裤腰带上。

到了何金花家,我爹送上黄鱼儿,但是被连人带物的丢了出来。我爹抹了一把脸,将麻绳挽了个套子,脑袋伸了进去。

我爹说:“你今天要是不跟我去,我就死在你家门口。然后变成鬼,天天吃饭也缠着你,睡觉也缠着你,就连你拉屎撒尿也要缠着你!”

然后我爹就真的松了手,颈子掉在半空中。麻绳迅速收紧,我爹颈子上的青筋爆了出来,手弯成了鸡爪。脚在半空中胡乱地蹬着,最后草鞋也掉了。

就在我爹马上就要一命归西的时候,何金花一脚踹开了门。一剪刀将绳子剪断,然后对着我爹破口大骂:“我X你妈!”

然后顺理成章,何金花就跟着我爹来了。不是何金花怕我爹,而是她太矮、太小,我爹死在她门前她搬不动。

我爹带着何金花,何金花带着她接生的竹篮。马在泥路上飞驰,车轱辘一圈一圈的转,撵下深深的痕迹。

等太阳从东变到西,何金花就跟着我爹到家了。

一入眼的就是我那三个姐姐,跟泥猴似的趴在地上,抓着泥往嘴里送。一见到我爹她们就扑了过来,口里嚷着饿。我爹不耐烦的踹开她们,将何金花毕恭毕敬的请了进去。

何金花抬起她皱洼洼的眼,狠狠地剜了我爹一眼,又骂了那句话:“我X你妈。”

我爹不敢还嘴,只是赔笑。

然后何金花问:“我的规矩你知道不?生男仔要什么,生女仔又要什么?”

我爹连忙跪下,双手合十:“知道,知道,都打听过了。男仔要准备好猪尾巴。刚杀的小猪仔,尾巴还是热乎的。”

然后我爹进了厨房去寻那条猪尾巴,却半天没寻到。一问才知道,原来我三个姐姐饿了两天了,饥肠辘辘。她们发现厨房里有一截猪尾,便偷偷将它烤了吃。

我爹在柴火堆里发现被啃得精光的猪尾,“哇呀”一声叫了出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如万道惊雷劈在脑门上。

他“砰”地一声晕了过去。等悠悠转醒,老泪纵横:“观音娘娘,今儿您怕是接生不了了。我家总共就这么一条猪尾,被她们吃了。现在男仔没了,我活着也没意思了。等我先去收拾了那三个女仔,在抹脖子去见我的祖宗。”说完我爹就起身去寻镰刀,将镰刀握在手里去捉我那三个姐姐。姐姐们知道大事不好,满地的跑,但还是被我爹捉住了,一人揪住一个衣领。就要割她们的颈子。

姐姐们哇哇大哭,跪地求饶,但也没用。我爹是典型的火爆脾气,发了狠是谁也拦不住的。就在我三姐要被抹脖子的时候,何金花突然跳了出来,用擀面杖敲了我爹的脑袋,气喘吁吁的说:“我有法子!不用猪尾巴也能给你抱出儿子!”

这句话拦住了我爹,也救下了三个姐姐。

我爹缓慢地回神,何金花抓起擀面杖打掉我爹手里的镰刀和三姐,将三个女娃护在身后:“你去给我捉一条泥鳅来。”

泥鳅好找。在池塘、水田里,手一伸就能捉住一条。我爹慌忙出了门,回来以后手里捧着十几条泥鳅。何金花选了一条,丢在篮子里,然后对我爹说:“不准伤害这三个女娃,否则你这辈子也别想要男仔。”

我爹忙不迭送的点头。

然后何金花进去了。三个时辰后,屋内爆发出一阵婴儿的啼哭。我爹在门外坐立难安,直到门帘一掀,何金花抱着婴儿——也就是我,走了出来。将我放在我爹的手里,我爹掀开布帛,看了一眼,顿时就跪下给何金花磕头,

何金花没有说话,只是累的有些站不稳,两寸八的小脚后退了一步,坐在板凳上。她颤颤巍巍的摸出旱烟,吸了一大口,说:“你要的男仔,给你了,送我回家。”

02

在前面我介绍了何金花的本事。用一条泥鳅,便将本该是女仔的我变成了男仔,也不遑她“观音手”的绰号。

她有许多绰号。“观音手”、“大观音”、“送子娘娘”,总的来说都与“观音”沾亲带故。但何金花的模样却与观音娘娘相差甚远。

矮小、瘦削,据我爹说只有四尺不足五尺高,大约就是我八九岁时的身量。当然,也不排除因为她年纪大了所以缩了回去。

她有很严重的驼背,颈子像大白鹅一样直直地伸了出去,双肩之处又如山峦一样耸立出来,鼓起一座“喜马拉雅山”。她常年穿着一件藏绿色的短褂,外身又套了一件墨色的背心。长而宽的直筒子,伸出一双不足三寸的小脚。

因为太矮小的缘故,小脚总是藏在筒子下的,只有大跨步的时候才看得见。金色的元宝绣鞋,鞋身上绣着一圈圈的牡丹。

我爹看了那双脚啧啧称奇,说:“这样小的一双脚,怎么会嫁不出去?不过,也不能光看脚。她长得那么丑,开口闭口又都是脏话,比那村里最恶毒的婆娘还要毒三分,是男人都不会娶她。”

据说她的脚不足三寸,至多只有两寸八。这样小的一双脚,是只有在五岁之前缠才能形成的。她从小就没娘,只有一个种茶的老爹。她老爹一心想把她培养成大家闺秀,所以在她五岁的时候就亲自为她缠足。

也许正是因为跟着爹一起长大的缘故,即使是二寸八的“金莲”,她也脾气暴躁。将她爹醉酒时的脏话学了个十成十。

而且模样也逐渐往她爹生长——一双三角倒竖眼,一对崎岖龙隐眉。鼻子倒是生得好,是少有的翘鼻梁,但却过于的大了,失了分寸。生在男儿脸上是刚毅,生在女儿脸上却突兀又难看。鼻下是一张肥润的小嘴,但一张口便是一嘴的黄牙,而且缺一少二。

牙是她爹喝醉时打掉的。其中门牙断了半颗,里面的槽牙倒还是齐整。

何金花十四岁的时候她爹就开始给她张罗婚事了。一半的人瞧见她的脚,皆心神晃荡;但瞧见她的脸,晃荡的心神便变成了惊恐,一个个全吓跑了。

她爹找遍了十里八村的媒婆,也找遍了十里八乡的适婚男人。最后发现只有鳏夫愿意接受她。

就这样,何金花从十四岁开始说婚,一直说到了二十八岁,她爹都去世了,还没说到男人。好在何金花的运气也没有坏到家,她爹去世时留下了三亩茶地,一些金银细软,也不至于让她饿死。

不过死了老爹又没找到男人,何金花的脾气越发的古怪了。常有人说见到何金花神神道道,经常出没于各种土地庙、山神庙,拜会各种山精鬼怪。有时在田里劳作,也对着田鼠乌蝇自言自语,诡异至极。

村民也只当何金花是愁男人愁出的毛病,不用在意。但没过几日,却见何金花越发的神叨,居然逢人就说自己救了一只黄鼠狼——也就是传说中的黄大仙。黄大仙感谢她的恩惠,赐予了她一双伸手——一双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的观音手。

也就是说,只要是何金花接生,若是别人想要男仔,她便能变出男仔;若别人想要女仔,她便能变出女仔。

当时何金花将这些话往外面一说,别人都认为她精神不正常,没人将她的话当真。以至于刚刚转行的何金花居然找不到生意——没人愿意将自己媳妇的生死托付在一个疯子手里。

何金花不屈不挠,每日拖着她二寸八的小脚在村里闲逛,哪家的孩子要生了,她便过去给自己打广告:“我有观音手,可你保证你媳妇生一个男仔!”然后被男人用大棍子打出去。

但在何家村,这里但凡是已经成婚的女性,都维持着一年一胎或两年三胎的生育速度,最不缺的就是大肚婆。

本村有一个蔡姓妇人,是隔壁村嫁过来的。因为娘家不在身边,所以没有靠山,被婆婆欺负的很厉害。蔡妇性格软弱,嫁过来第一件事便是生孩子。五年生了三胎,下身早已宽松的不成样子了。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常常干不了多久就要去小解,由此她婆婆就抓住了由头,说她光吃饭不干活,光撒尿不生仔,连头母牛也不如。

在何家村,生女仔不算生仔。只有生了男仔,才算是有所出。

怀到这第四胎的时候,婆婆便下了死命令,若是再生女仔,就要把她头朝下的塞进水井里。

蔡妇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去找人偷偷看过了肚皮:圆滚滚,肚脐尖尖。怀孕时没有害喜没有生斑,而且皮肤还变得光滑透亮。这无疑是怀了女仔,只有怀了女仔才会这么省心,不给阿母一点罪受。

可不受罪又有什么用呢?婆婆不高兴,丈夫不乐意,自己受罪的时候还在后面呢。

蔡妇被吓得日夜不安,日日以泪洗面。终于轮到了生产那一日,蔡妇在屋内生产,婆婆在门外磨刀。磨一下就骂一句:“嚎什么嚎?又不是没生过,还真把自己当成第一次生仔的大姑娘了?你要是再生一个赔钱货,我第一刀剁了你,第二刀就剁了你的赔钱货!”

刀刃在磨刀石上亮出寒光,蔡妇在榻上辗转反侧,肚皮如潮水一般起伏,下身渐渐开始出血。

生了三个。前三个好歹都请了产婆,多少都有人帮把手。但是到了这第四个——婆婆一早就知道她怀的是女仔。既然是女仔,那就不必请产婆了,能生就生。一尸两命最好,自己也不用当这个恶人。

蔡妇痛的死去活来,用脑袋去找墙。婆婆听里面的声音就晓得是难产了,但嘴里还不停歇,一边剁猪草一边骂骂咧咧。“你叫叫叫叫什么?叫这么大声,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怀了个龙种!怀个赔钱货你还敢叫唤?你再叫,我就用针把你的嘴巴缝起来!下面的洞和上面的一样没用,我一起给你缝起来!”

蔡妇用牙齿咬住嘴唇,呜呜的拍打肚皮,眼泪哗啦。

里面安静了,一筐猪草也剁完了。婆婆起身去喂了猪,又去摘茶、晒干草。

太阳在头顶缓慢的挪动,从东边挪到了西边。蔡妇的声音也渐渐变小,哼哼唧唧的变成了蚊子叫。

何金花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提了一个竹篮,小脚在路上慢慢地挪,最后挪到了这家门口。

婆婆问:“你来干什么?”

何金花说:“我听说你媳妇难产,我来帮忙。”

婆婆问:“你什么时候改行当接生婆了?”

何金花又把自己遇到了黄大仙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话她早就说过千万次,村里人都把它当笑话听。

婆婆抄着胳膊冷笑,挡住了何金花的去路:“我们这里从来没有信黄大仙的,黄皮子这种精怪,在我们这里是没有市场的,你自己走罢,我不拿扫帚赶你。”

屋内传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如有人被掐住了喉咙,发出牛马一般的嘶鸣。

何金花说:“你儿媳妇快死了。”

婆婆将手里的扫帚狠狠地一掷,说:“活该。只会生赔钱货,痛死也活该。要是又生了女仔,待会儿她出来我要用扫帚将她里里外外的打一遍,然后把她头朝下的塞进水井里。”

何金花愣了一会儿,说:“看来你是没打算让她活了。既然里外是个死,还不如让我去帮她接生。如果是个男仔,你们皆大欢喜;如果是个女仔,我帮你一块儿料理。去‘女仔路’上刨个坑,把她丢进去。你也不算亏。”

最终,何金花的提议得到了同意,她顺利的进去了。进去的时候,蔡妇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往往要拉出很长的一个调子,才能吸入一口气。那声音,就像是在铁栏杆上来回摩擦的纱布。

刺啦,刺啦,刺啦。

见到何金花,蔡妇的眼睛用力一睁,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但晓得何金花是来帮她的,便带着哭腔道:“我活不了了。何阿姐,您行行好,把桌上的剪刀递给我,让我死也死个轻松。”

何金花掀开了自己手里的竹篮,淡淡地说:“谁说你活不了了?你把眼睛闭上,剩下的交给我。”

蔡妇颤抖的闭上了眼,引长脖子,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

因为闭着眼,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只听见戚戚促促的声音,接着便是下身一阵痛,有皮肉被剪开的感觉。她睁开眼,只觉得眼前金晃晃一片。也许是屋内的烛光太晃,晃得她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只觉得何金花变了。她从头到脚似乎笼罩在一层金光里,那双老树皮般粗粝的手也变得温润如玉,伸进产道里的时候没有任何感觉。

下身一坠,一个东西便落体而出。

哇呀一声,大声地啼哭。

“生了,生了!”何金花大喜过望,将手里的孩子往蔡妇怀里一递,“这下子你婆婆可没话说了,是个男仔。”

蔡妇迷迷糊糊,恍若梦中。听清那句话后,嘴巴一撇,方才那么痛她都没哭出声,此时却哭得如七月的孩子,哇呀呀的惨叫。

婆婆握住手里的擀面杖走了进来:“赔钱货呢?赔钱货在哪里,我赶紧一杖敲死,省的看得眼疼。”

蔡妇将怀里的男仔递了出去,明明满面春风,嘴里却发狠的道:“你敲!你使劲的敲!你今儿敲死了,看明天他们会不会扒了你的皮!”

婆婆一顿,揉了揉老眼,待看清那男仔的下身时,顿时表情大变,老脸如雏菊一般绽开了:“我的乖孙嘞——”

擀面杖掉在了地上,她将男仔抱在怀里,对着油灯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那绿豆芽般大小的东西的确是男性的生殖器,又哭又笑。

“男仔,果真是男仔啊——”

平日里受足了气,蔡妇说话声终于大了三分:“你还要敲吗?我借擀面杖给你。要是觉得用起来不顺手,镰刀也行,锄头也罢。反正一下子下去,人都是没了。”

蔡妇越说声音越大,喉咙簌簌的响。

婆婆小声地赔不是,不住地说好话,好半天才稳住了蔡妇的情绪。婆婆将何金花请了出去,按照习俗给了她十个鸡蛋,一块板油。何金花没手收——一双手上全是血,先得洗了才行。

婆婆连忙接来了一盆水,让她仔细地洗。

“怪了——”对着月色,她还看着男仔裆下的东西,像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所有人都说她怀的是女仔,我看她那个肚皮,也的确是女仔的肚皮。这么多年我从来没看错过。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男仔?”

何金花将手放在铜盆里,仔仔细细的洗着,漫不经心道:“我不是说过了吗?黄大仙给了我一双观音手。男仔女仔,都在我一念之间。你家本来是个女仔,但是被我转了性,变成了男仔,这就是我的本事。”

03

这事让何金花出了名。别人总把她的话当作胡话、疯话,当何金花如今真的帮人接生出了男仔,却是实打实,如何也不能作假的。

况且何金花还有一个人证——蔡妇。

生了男仔以后的蔡妇气势壮了,在家说话的音量也大了好几分。她亲自感受了何金花的接生,且的确在迷迷糊糊的时候见到了某些奇异的景象:金光,何金花突然变得细腻白嫩的手。还有某些柔软的触感,一根针在烛火里摇曳。

虽然这样说似乎将生男仔的所有功劳都推到了何金花身上,但蔡妇也不介意。她对她常怀感恩之心——连命都是她救的,将这个功劳给她又如何?

得益于蔡妇的主动宣传,何金花名声大噪。加上后期也有人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请何金花前去接生。虽然她收的价格比旁的产婆要贵上许多,但她立下了军令状:一定生下男仔。若生女仔,一个子儿也不收,还倒贴十个鸡蛋。

在军令状的激励下,她的生意十分红火。不过何金花的接生的要求有些奇怪:若求男仔,准备好一根小猪尾巴,月份越小越好;若求女仔,则要准备一把金剪刀。

当然,从来都是求男仔的,没人愿意求女仔。

一日两日下来,何金花的名气越来越大。不光是何家村,就连附近的几个村落也听说了她的名气,纷纷上门求人。何金花也一律不拒绝,只要给得出两个鹰洋,她便提着小脚千里迢迢的赶过去。

何金花唯一拒绝过的人,是她一位本家的姑婶,也姓何,是何金花父亲的妹妹。

何金花从小就与这位姑婶不对付。

姑婶性格暴躁,且有一张能打人的嘴。只要上嘴皮和下嘴皮一碰,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去。当初何金花因为年过三十还没嫁出去,很吃了她的一些笑话。

后来何金花的父亲去世了,给她留下了几亩水田和茶田。姑婶居然恬不知耻的上门索要,硬说那水田是她家的。何金花不给,还吃了两个大嘴巴子。

从此以后,二人的梁子结下了。何金花有时候从她家门口路过,姑婶还要在里面大声地嘲讽。

开口闭口就是“晦气”、“倒霉鬼”,仿佛何金花走过的石板地都能让人倒霉。

一次何金花躲得远远地,尽量不走她家门口。谁知道姑婶居然趁人不注意泼了一锅洗脚水出去,还大声地使唤她家男人:“我就说怎么一大早的就有乌鸦在门口叫唤,原来是晦气鬼来了。过来过来,点一些艾草,我要熏熏这晦气,打一打这鬼!”

至此,何金花就再也不走姑婶门前了。

但她万万没想到,姑婶居然主动早上门来。

何金花走进,姑婶局促不安起来。远远的一笑,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只是引长了脖子,小小地喊了一声:“金花。”

何金花假装没听见,走进屋后又退了出去,恍然大悟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姑婶啊。无事不登三宝殿,您到我这个晦气的地方做什么?回去以后是不是还得找姑爷给您用艾草熏一熏?我瞧熏一熏是没什么用的,您得把自己从头到脚的泡在艾草里,活生生煮一遍。”

姑婶假装听不懂这话里的刺,将手里的包袱凑了凑,赔笑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到了我这观音侄女家里来,我还需要沐浴焚香呢,哪里有晦气。前段时间点的花生结果了,我寻思着你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红皮花生,所以专门给你带了些来。刚出土的花生,蒸或者炒都是好的。”

何金花淡淡的扫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你提回去吧。我现在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口花生都吃不起。”

姑婶脸色有些难看。顿了一下,仿佛下了极大地决心,从内衬里摸出一个袋子,沉甸甸的,清脆作响,一听便晓得是鹰洋碰撞:“我知道你现在了不起了。成了劳什子的‘活观音’,能帮人求男,请你帮忙的人都拍着老长的队。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也是正常的,谁让我们有求于人呢?我打听过你的价格了,这里是两个鹰洋,劳烦你去高家村走一趟,帮我可怜的女儿接生。”

何金花冷笑一声,并不接钱:“我虽然赚的是大肚婆的钱,但也不代表我就不挑人,谁让我去接生我都去。把你的钱收回去吧,放我这地儿多晦气。”

姑婶脸色大变,眼睛蓦然睁大,双颊的褶子自两旁裂开:“你、你不接?”

何金花随手捡起扫帚,扫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接?那是你的表妹啊,她现在嫁到了高家村,男方待她一点都不好。因为前两胎生了女仔,她婆婆连月子都没让她坐,第二天就逼着她下地种田了。如果再生出女仔,她就活不下去了——”姑婶说着抹起了眼泪。情真意切,眼泪哗哗。

“让让。”扫帚扫到了姑婶的脚下,一下子打在她的小脚上。姑婶“扑腾”一声给她跪了下来,就要磕头:“我知道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帮帮我吧!”

扫帚扫到了姑婶的脸上,划出一道道口子。

扫完了,何金花丢了扫帚进去睡觉了。

半夜何金花被一泡尿憋醒了,起床去如厕,发现姑婶还跪在她的门前,一双眼已经哭成了核桃。

第二天清早,何金花起床的时候发现姑婶已经把门前扫的干干净净,亮亮堂堂。柴已经劈好了,水缸也被添满了。但姑婶还是跪在昨夜的地方,丝毫没动。

何金花在姑婶殷切的目光下坐在了自家的躺椅前。双腿一叠,小脚一上一下的翘了起来。

“金花,我知道你恨我。只要你能帮我女儿,你做什么我都受着——”她开始打自己的耳光。

何金花那一双浸染过无数鲜血的手玩着指甲,一句话也没说。姑婶打得很用力,每一个巴掌都能留下掌印。不知打了多久,姑婶只觉得腮帮子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她偷看觑何金花,发现她还在玩指甲,打自己的手便悄悄慢了下来。

“慢了。”何金花漫不经心的说。

姑婶打了个激灵,猛地醒悟,知道何金花虽然表面上在玩指甲,其实正偷偷地数她的巴掌声!慢了,轻了都是不行的。于是她又狠狠地打了起来,这一次用足了力气,确保每一个耳光都能听到回音。

打过一味,何金花心满意足的抬头,道:“我的收费,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知道。”姑婶忙不迭送的点头,“两个鹰洋,我都备好了。”

“不——”她慢慢的摇头,扭得极用力,“那是对别人,对你可是不同的。一条黄鱼,你拿得出来我就去,拿不出来就算了。”

黄鱼是对黄金的别称。

一条黄鱼,这得是多么庞大的数目!

姑婶原本红肿的脸瞬间撤去颜色,完全跌在何金花面前,“这、这也太多了。”

“不多了,姑婶。两条人命,才一条黄鱼。你说的不错,这世道人命不值钱,但我救的不仅仅是两条人命,还有你闺女下半辈子的荣辱。你要是拿得出来,我就帮你。拿不出来,那你就等着你闺女的运气吧。”

姑婶僵着一张脸走了。

几天后,听说姑婶挨打的消息了。姑婶卖了家里的牛和小羊仔,甚至把姑父珍藏的一副字画也给卖了。那是身为落魄书生的姑父唯一的念想,居然被姑婶卖了。所以,软了一辈子的姑父第一次揍了姑婶,听说揍断了她的鼻梁。

当姑婶把黄鱼放在桌上的时候,何金花正在抽旱烟。

眼皮往下扫了一下,又落到姑婶那张肿了一半的脸上。

她徐徐吐出一口烟:“你想要男仔还是女仔?”

“当然是男仔。”姑婶两排牙磨得嘶嘶作响,“我花了这么多钱,弄个女仔干什么?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想要个男仔了。你为什么还故意问我?是在作践人吗?”

给了钱,姑婶的底气足了许多。

何金花忽视了她的问题,继续道:“若要男仔,就准备一条猪尾巴。小猪仔,最好是三个月以内的。若要女仔,就准备一把金剪刀。金的最好,铜的也行。”

姑婶狠狠地唾了一口,冷笑:“女仔也配用金剪刀?”

何金花二寸八的小脚突然僵在了半空中。突然又道:“知道‘女仔路’吗?”

姑婶问道:“是那条埋尸体的小路?”

“是的。村里弄死的女婴,都埋在那里。你回去告诉你闺女,从今天起每天都要走那条路。至少半个时辰,最好踩着坟包过。来回走,而且边走便要念‘莫要来、莫要来,来了就把你往地里埋’。记住,一定要这么念,这样那些女仔的鬼魂就不敢来投胎了。”

姑婶把这些话记在心里。走“女仔路”这个她是知道的。当地有一个传言,若想要生男仔,就要走女仔路,将那些想要投胎的女仔魂魄吓跑。所以这一招十分常见,但是猪尾巴——她却是第一次见,而且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于是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何金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你生了这么多个孩子,难道不知道男人下面长什么模样吗?你若还是不明白,就回去问问你家男人,或者干脆将他裤子扒了,和猪尾巴好好对比一下。”

姑婶被羞得满脸通红,直骂何金花不知廉耻。

几日之后,姑婶的女儿生了。一大早就请何金花去接生,直到月上枝头才伸了出来。

有了何金花做保证,果然生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仔。姑婶赶着第一个就将孙子抱在怀里,左看又看,却是如何也看不够。最后她借着月色仔细打量男仔的下身,想起自己前两日亲手割掉的小猪尾巴,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一个恐怖的想法浮现在她脑海。莫不是,莫不是真的把那小猪仔的尾巴,接上去了吧?

04

何金花突然就变得奇货可居起来。

在做产婆的这几年来,她的模样并没有大的变化——依旧是老鼠眼招风耳,下巴上还长了一颗巨大的痦子,浑身上下唯一拿得出手且符合当时审美标准的便只有那双二寸八的“金莲”了。只可惜这样的小脚在城里的大户人家还算吃香,若是到了乡下,别人嫌你连水田旱地都下不了,中看不中用。

自打何金花有了观音手以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心够狠,普通人家收两个鹰洋,大户人家收三个、四个,甚至一条“黄鱼”。不过为了家里有个后,就算是穷到身无寸缕,也有许多人会借钱来。

所以,不过短短数年,何金花便攒下了一笔不小的财产。

那些先前嫌弃何金花难看的人都后悔的肠子青了,时常请人过来说情,想与何金花再续前缘。不过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后来何金花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在朝廷做官的人,亦或是世家大族,也都会请她去接生。一来二去,何金花的名气走出了何家村,走出了广州。人们提起她也不会直呼其名了,而是学着外面,毕恭毕敬的给她起了个尊号:活观音。

而何家村,也就自然而然的变成了观音村。

一日初秋,何金花接到了一个单子,是广州城内的一个官老爷。对方早就听说了何金花的大名,一早的就预约了她。等到家里人要生了以后,便立刻派人前去接送。

何金花上了马车,同赶车的小厮闲聊,才知道生产的这位是位姨太太,是官老爷的第八位填房。虽然年轻,但官老爷很是喜欢,今日又是她的第一次生产,所以才会千里迢迢的请何金花过来。

马车在一个府邸门前停下了。眼前是两扇巨大的黑漆木门,叩开门,早有丫鬟迎接。还没见着那位八姨太,便有一个巨大的红包塞了进来。何金花朝着那位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官爷行礼,表示自己一定会为他迎来一个男仔。

等何金花入了产房,看见床上翻滚着一位赤条条的女仔。肤色极白,一双二寸八的小脚踢踏着白色的窗幔。

待何金花看清了她的模样,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年轻的一张脸,稚气未脱,一双如儿童般圆润的大眼。小小的鼻头,下面是一张温润的小嘴。又软又细的脖颈,如刚出壳的小鸡仔一般。胸前是一对尚未发育的小乳。单从模样上看,应当不超过十五。

而那位年过六旬、须发皆白的官爷,从年纪上看,做她的曾祖爷爷都绰绰有余了。

不过这些年何金花见的多了。越是有钱的官爷越喜欢这种年轻的女孩。无论是贫穷或富裕都是如此。

何金花定了定神,看见桌上摆了数十条猪尾。

何金花挑了一只,便过去帮这八姨太生产。八姨太早已疼的大汗淋漓,属于小女孩的手脚不停地扑腾,口中还呢喃似的叫唤。

何金花一边安抚,一边帮她按摩肚皮,八姨太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忽然抱住何金花的胳膊呜呜呜的哭了起来。好半天,何金花才听清她在哭喊什么,只是一个单调的字眼:娘。

她还在想娘,自己却马上就要做娘了。

哭喊了一阵,痛稍稍舒缓了一些,何金花扯来一块布遮住她的眼,安抚道只当是上一个了厕所,什么也别怕。

于是她便开始帮忙接生。

因八姨太年纪太小,底盘狭窄。这样生产的危险性极高。所幸她遇到了何金花,产婆中的一流好手,一双救死扶伤的观音手,居然在最后关头将她抢救了过来。

从傍晚一直生到了第二天的日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仔终于生了出来。

何金花眯着眼打量眼前的男仔,脑子里却不受控制的想起那位八姨太太。这样小的身体,是怎么生出这么一个肥头大耳的东西?而那具身体,居然还没被撕裂。

顺利地生出男仔,何金花自然是首功一件了。官老爷赏了她两条黄鱼,并预约了下一次的接生——

原来他还有一位九姨太,和八姨太一般大,如今也快生了。

到了傍晚,府邸里忙活了起来,为了庆贺喜得贵子,官爷备下了一桌酒宴。  

山珍海味,鲍鱼燕窝,其中最珍贵的还有两瓶洋酒,是托人从外面带回来的。满满三大桌的人,几乎全是广州城内的达官贵人。

推杯换盏间,恭维声不绝于耳。

除了开始的恭喜以外,居然开始议论国事了。

一说:“北洋水师搞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搞出了什么模样。每年的税却是一年赛一年的多,我们这些人,被老佛爷扒了一层又一层。”

另一说:“你们没听洋人说吗?咱们的水师在世界上也是排的上名号的。要是打起来,谁也不怵。”

再一说:“国家有难,我们商人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要是大清亡了,咱们都得成为洋人的脚下泥。”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好好地宴会便成了争执议论之地。何金花对这些不感兴趣,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气氛异常紧张。

谈完北洋水师,众人的话题却又变成了流民。近来连年征战,山东、福建等地战火胶着,流民失所。因为广州天然的地理优势,他们居然一路逃到了这里。

流民一多,城里的治安便坏了不少。最近出现了许多杀人、盗窃事件。众人的话题一转,一齐指责来。纷纷控诉这些流民的可恶。

终于,何金花受不了了,吃了两口就告辞,要连夜赶回何家村。

虽是初秋,但入了夜还是会有些凉意。何金花夹紧包袱,顶着北风往集市走。现在天还没完全黑透,快走几步应该能到牲畜市场。到时候雇一辆马车,能在月上枝头的时候回到何家村。

刚刚走出几步,便听见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抬眼一看,只见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数以百计的人往这边走。这些人皆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嘴里操着听不懂的方言。这些便是从山东一带来的流民了。

单从外表上看,北方人要高大许多,即使连日的奔波让他们面黄肌瘦,但骨架子依然是庞大的。山东的人无论男女皆是方额宽脸,也就是传说中的天圆地方。何金花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因为日子好过了就穿金戴银,反而是一如往常的短褂子小绣鞋。一副贫寒却干净的打扮。

所以,当她从流民身旁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憋着一口气,何金花攥紧了包袱,以及内衬里藏着的黄鱼。她平时会在随身携带的包袱里装上一些金银,但更多的钱却是藏在内衬里的。走过之后她送了一大口气,一双小脚早已承受不住的颤抖。

坐在一块石板上,正预备歇歇脚,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人。她下意识的握紧包袱,看见的却是一位蓬头垢面、肌瘦潦倒的大肚婆。

从她方正的下颚里,何金花辨认出了她的身份:一位从山东流浪而来的女人。

大肚婆扑腾一下跌在何金花面前。一张脸不晓得在泥地里打滚了多少次了,身上的衣裳也仅仅能盖住胸脯和下身,而其他的地方,盖不盖都无所谓了。

大肚婆跪倒在何金花面前,咿咿呀呀说着何金花听不懂的话。

何金花惊了,却也是多年的产婆,没有多么害怕。她扶住大肚婆,让她撑起胳膊躺在地上。不多时便听见潺潺的水声,一股透明的液体打湿了她的衣裳。

她开始惨叫。那声音,如牛马,如野兽,如被扼住了脖颈的牲畜。

何金花手忙脚乱的帮她接生。做了这么久的产婆,不收费却是头一次。不是她善良慈悲,而是这个女人撞在了她的手里,她不能坐视不管。

她按摩她的肚皮,说一些体己的话。但一个广州,一个山东,两地的方言差的天远,她说什么都是徒劳的。她只能一遍遍的抚摸她的肚皮,感受里面的小崽有力地跳动。

如往常一样,她问道:“你是想要男仔还是女仔?”

大肚婆疼的如牛马般嘶鸣,什么也说不出。

“罢了,你这个样子,今儿要不是遇到了我,你怕是只有死在这里。什么男仔女仔的,都不重要了。投胎在你这里的,都是苦命人。”

大肚婆的肚皮如潮水一般翻滚。

循序渐进,但大肚婆却迟迟生不出来。何金花将手伸了进去,摸到了一个屁股。

“惨了,你是坐胎。”

“坐胎”是指婴儿坐在母体里,屁股朝下。一般来说,婴儿在母体里只有那么几个姿势。要么头朝下,要么腿朝下。如今屁股朝下,却是头一次。“坐胎”的概率极低。一般脚朝下的都是难产了,这屁股朝下,是难产中的难产。

“你肚子里是个讨命鬼啊。”

大肚婆疼的双眼失神,嘶鸣的声音渐渐小了。

“你这种情况,是真的只能保一个了。”不是什么保大还是保小,大肚婆生了这么久,早就流失了大量的血。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破开大肚婆的肚皮,将那个小讨命鬼抱出来。

何金花接生了这么多年,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不过是一个路人,恰好遇到一个生产的陌生人。让她来破开别人的肚皮,她做不到。

“你认命吧。”何金花叹了一口气,“你肚子里是一个讨命鬼,就是要讨你的命。就算生下来,他也是克父、克母、克妻、克子,注定要克死全家。你现在这样,我是尽力了。”

何金花别过头,尽力不去看那大肚婆的惨状。她还要赶路,还要去集市上租一辆马车,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家。

脚已经软到不能行,速度变得极慢。刚刚才走了一步,突然听到身后又传来惨叫。回头,却见一片鲜血淋漓。大肚婆手里握着何金花的剪子,正用力地撕开自己的肚皮。

何金花捂住眼大叫一声:“作孽啊——”

肚皮已经完全剖开,大肚婆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对着她微笑。

容不得何金花拒绝。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情况,她做不到坐视不理了。剪子剖开一层,又一层,最后才抱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小崽。

何金花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泪水模糊了眼,却急急擦去,却擦得一脸的血。

剪断脐带,大肚婆没了呼吸。何金花用袖子揩掉小讨债鬼脸上的血,才发现这个小崽生的十分清秀。一般的婴孩出生只是紫彤彤一片,而他却肤色粉嫩。一张天生的窝瓜脸,双颊肥肥的几乎要掉下去。眼睛还没睁开,却能看见鼻梁的形状,宛如平地起高山。

好一个清秀的小讨债鬼。

她再拿起毛巾擦拭他的身体,思考他无论是男是女,自己都不能收下。这样一个一出生就克死亲娘的小崽,没人敢收。不过他若是男仔,倒是还有去处。现在人的生活虽然苦,但多一个男仔做劳动力却没人会拒绝,终能找到一个归处;但若是一个女仔——那就只能叹一声命苦了。

毛巾擦到了他的下身,何金花以为自己看错了。借着黄昏落日,又看了一遍,最后“哇呀”一声叫了出来,小小的讨债鬼被她落在了地上,摔出一声啼哭。

05

何金花给小讨债鬼起名何穗。

虽然大名叫何穗,但二人相处时,她却总喜欢一口一个“小讨债鬼”、“小讨债鬼”的叫。叫到何穗两三岁时终于明白这个绰号的意思了,哭了好几次,何金花才终于放弃这个称呼,转而称呼她“穗儿”。

何穗则称呼她奶奶。

收养何穗的时候何金花已经三十有五,按照当初婚嫁生育的年龄,的确担的上“奶奶”。但何金花打心底的却又是把何穗当亲闺女照顾,一手操办她的吃穿用度。

何穗五岁的时候,到了寻常家庭该缠足的年纪了。虽说外面闹得很,掀起了一股废除缠足的风声。但那终归是外面,传不到这山里面。

别的不说,单说如今光绪帝改革,短短三十日下了数百条命令,有哪一条改到了这里来的?还不是统统被老佛爷驳了回去,维持旧法。这缠足自然也是一样。缠了这么多年了,早就缠进了女子的一生中。不缠就不能结婚,不能嫁人,要做一辈子的老姑娘。

若是现在追求时兴不缠足,等转过一头,旧法又死灰复燃,不缠足就嫁不出去,那不是耽误别人的一生吗?

但何金花却偏偏又不是一般人。在这个年代,不嫁人的女仔一般活不了多久。女人离了男人,就是藤蔓离开了树桩。但何金花却与众不同,她有吃饭的法子,能吃的是金馍馍银疙瘩,从来不怵这一点。她收养何穗,却又不单单是当闺女的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更是当徒弟,当接班人。若是十五六岁就匆匆嫁了人,那自己可怎么办?

所以,何金花拒绝给何穗缠足。

她是何家村里第一个拒绝缠足的人。这可掀起了波涛,寻常懒洋洋的村落在一瞬间都集结了起来,同仇敌忾。村长、还有何金花的几个本家兄弟都上了门,给她做思想工作。当然,何金花这样泼辣的性子,他们往往还没进门就被赶了出去。

后来村里人一咬牙,寻思着不能让何金花败坏了风气,于是趁着何金花外出接生的功夫,居然将何穗捆了过去,要自作主张的帮她缠足。

才五岁的何穗打死也不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村里的妇人好脾气的劝诫她:“女娃娃不缠足以后是嫁不出去的。你若想长大了嫁人,就一定要缠一双漂亮的小脚。莫怕,莫怕,我给你缠一个二寸八的金莲,保准你的男人喜欢。”

何穗扯破了嗓子的哭、闹、原地打滚,还是敌不过那些常年在农田里劳作的妇人。尤其是其中还有何金花的姑婶,这个女人难得找到法子寻仇,主动请缨来搭手。

轻轻一提手,便将何穗放在了腿上。手肘压着她的背,另一手脱掉小鞋。轻轻一用力,便听见骨头咔嚓咔嚓的摩擦,何穗顿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

小丫头的声音尖锐刺耳,刺得人耳膜疼。于是姑婶便随手抓了地上的稻草,塞进了她的口里。

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何穗的小脚在村姑婶里变形。

“捏一捏,三寸金莲才定型。”她们念叨着这调,这音,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古老歌谣。除了大拇指以外,剩下的四根脚趾被掰断,生生的折向脚底。

姑婶面如罗刹:“现在哭,以后可得笑呢。等你靠着这金莲找到了婆家,找到了疼你尊重你的丈夫,恐怕要笑着谢我呢!到时候你就要跪在我门前磕头,感谢姑奶奶当初给你缠了一双这么漂亮的脚。”

何穗哭的断了气。

掰断脚趾之后,便是用白绫定型。白绫是在药水里泡过的,这样缠在脚上才不会发瘟发臭。往往在裹足之时,她们还要加一把力,确保每一根丝线都勒在皮肤上,不留一丝空隙。

何金花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回到家发现何穗不见了,一猜便猜到她是被掳过来强行缠足。紧赶慢赶,赶到了村长家。一入院门便看见几个女人站在门口,门槛处搁着一只泡了草药的大红盆。何金花心里“哎呀”暗叫,破门而入。几个妇人都拦不住她——她手里挥舞着剪子,嘴里发了狠的念:“谁要是拦我,以后他家就是生女仔生到死,跪在我门前磕头磕到死我也不会帮忙!”

于是大家立刻让出一条路。

破门而入,何穗刚巧到了缠白绫这个阶段。白绫缠了一半,可以看见脚后跟被勒的一片青紫,因为血液不通而发了胀。

何穗哭嚷着叫奶奶。

何金花的眼睛都红了,扑过来要夺人,姑婶却先她一步的站了起来,手里还抱着泣不成声的何穗。

“你今儿是来带她回去的?”

何金花说:“你把她放下。”

“但是迟了。”姑婶晃了晃手里的白绫,“足我已经缠了一大半,就剩最后这一点了。脚趾已经断了,丫头苦头也吃了。倒不如把它缠下去,也算有始有终。”

何金花的瞳孔收缩了起来,恨得牙痒痒:“你就是恨我当初收了你一条黄鱼,所以现在来报复我。”

姑婶摇头:“你这么说才是看轻了我。我和你不愿意,才不会找着法子就来报复。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这个小丫头好。你不给她缠足,她以后怎么嫁人?莫不是还要跟着你一样,做一个一辈子都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知道你有钱,养她一辈子也没关系。但你有没有替这个小姑娘考虑过?若是不缠足,她以后该怎么办?”

何金花顿了一下,看向姑婶,又把眼挪到何穗的脸上。她一双眼红的跟血葡萄似的,手在半空中挥舞。

何金花轻声问道:“穗儿,你以后跟着奶奶学接生,做一个接生婆,一辈子不嫁人,跟着奶奶过,你愿意吗?”

何穗忙不迭送的点头:“愿意。”

姑婶急了,又道:“她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话音未落,何金花已经劈手夺过了何穗,狠狠地一脚踹在姑婶身上。好半天又回过头,将方才的话还给她:“她才五岁,哪里知道缠足的后果!你这个死婆子,缠完你女儿又缠你的孙女,村里一半的女仔都是被你掰断了脚。你以后走路小心些,不要半路上冲出一个人打断你的腿!”

何金花将何穗带出了门,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大夫。但是晚了,何穗的脚趾头已经断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的伤不再加重。

好在当时何穗才五岁,小孩儿骨头软,生长力强。日日清洗,按摩,脚趾也慢慢地回去了。但被掰弯的指头终究恢复不了正常的形态,像一簇长歪了的杂草,横七竖八。

这事以后,何金花出门便带着何穗了。她将何穗当作亲生的闺女,关门的徒弟。每每接生时都将她带在身边,告诉她如何安抚产妇的情绪,如何按摩产妇的肚皮,如何偷龙转凤,颠倒阴阳,将男仔变为女仔。

不过何穗似乎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毕竟只是五岁,对这些不感兴趣也是正常。但到了六七岁灵智初开的时候,何穗却对书本文字产生了极大地兴趣。嚷着要念书要识字。

这年头女仔识字就已经足够稀罕了,还要念书,那更是稀罕中的稀罕。

何金花是一个矛盾的人物。一方面她反对女仔缠足,另一方面却又不太想送何穗去念书。一是因为产婆只要会接生就够了,自己就算学富五车也用不上;二则是因为她自己就是文盲一个,大字不识二字不认,也做不了这个老师。

但何穗既然吵嚷着要,那么何金花也就让人给她找来几本书,村口有一个念过几年书的教书先生,让他上门教一教,不需要太费力,随便糊弄就行了。

哪晓得何穗居然聪颖过人,许多文字一学就会,许多知识也是一点就通。就连老先生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何穗是一个不出世的天才。只可惜,这个天才注定是要做接生婆的。

何穗长到十二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虽然才十二,身量却比同龄的女生要高大许多,细胳膊细腿,背挺腰直,颇有气质。一张细长的鹅蛋脸儿,一双上挑桃花目。唇不点而自红,眉不画而自浓。唯一不足的便是已经年过十二,胸却还未发育。

单单的一马平川,就算女扮男装来演花木兰,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十二岁的何穗已经有很多经验了。她跟随何金花走遍大江南北,手里走过无数婴孩。一尸两命、一尸三命的现象也见过不少。无论再鲜血淋漓的画面,她也不怕了。

一日,何金花接到一个大单子,对方是广州城内排行第一的茶户。坐拥了千亩茶园,几乎是垄断了广东省内所有的茶叶生意。

这家子家大业大,祖上在康熙年间还在京城里做官。不过后来落寞了,回到了祖籍广东,便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

这家子姓王,是真正的“三代单传”。在洋鬼子刚刚打进大清的时候,一颗炮弹落在了王家老宅,炸死了许多人。自那以后就有传闻,说王家的祖脉被炸断了,每一代就只能得一个男仔,而且还必须悉心照料,一不小心就容易断根。

如今到了这一代,王家当家作主的却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太,尊称一句王老太太。王老太太年轻丧夫,好不容易将独子拉扯大了,没想到对方却振翅高飞,飞到了日本留学。

后来日本和大清开战,北洋舰队全军覆没,王老太太便以死相逼,逼得这位独子回来继承家业。

如今要生产的,便是他的妻子。

06

来接人的黄包车停在了门口。

两轮独坐的小车,背后是用木板搭成的。讲究人会在木板上搭一个软垫,或者几件破衣裳,总之不让人的屁股贴在木板上,扎得慌。

黄包车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虽然不是洋人的小汽车,但终归也是有两个轱辘的。寻常的马车或牛车总有味儿,而且随地走随地拉。讲究的太太小姐都不喜欢坐这个,于是这种人力包车就应运而生。

“太太,小姐,请——”车夫光着膀子,肩头搭了一根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见何金花和何穗出来了,于是殷勤的一扫坐面,然后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什么太太,什么小姐——都是种田的,和你一样,都是下九流。”何金花捂嘴一笑,牵着何穗上了车。何穗还是第一次坐黄包车,多多少少都有些不适应。

“别怕,我这车比牛车、马车都要好。您瞧那些牛车马车,遇到个石头坎子的,总要颠簸一下。但是我这个车绝对不会——”他踮着蒲扇大小的脚,往上一跳,车身被微微带起,“这不就避开了吗?”

“别贫嘴了,别人还在等着我们呢,赶紧走吧。”

车夫喊了一声,双腿蓄力,一下子便拉出老远。两旁的风簌簌的吹,山川河流缓慢的后退。何穗好奇的看着车夫,看他蒲扇一般稳健的脚,能平底起飞,能一口气跑出好几里地。再一看自己巴掌大的小脚,被折断的记忆历历在目。

晌午时分,到了目的地。车夫拿起那块扫灰的毛巾擦了一把汗,朝何金花微微鞠躬,一伸手,道:“多谢惠顾,太太,三个钱。”

何金花一愣,连忙护住包:“找雇你的人要钱去。我坐了这么多次车,从来没有让我自己给过钱的。怪哉,请我来还让我自己掏车费?”

车夫一张穷苦的老脸皱在了一起,陪笑道:“太太,我也没法子,对方雇我去接您,也没给钱啊。我们拉车的,谁坐车就找谁要钱。要不您先把车费给我,到时候再找对方报销?别人有求于您,肯定不敢赖账。但是我不行,一个穷拉车的苦力汉,别人还不牟足了劲儿的欺负?”

二人还在扯皮,何穗已经率先跳了下去。她的视线全被门前那两尊石狮子吸引了。灰色的石狮子,栩栩如生。一尊狮口微张,嘴里衔着一个石球;另一个前爪稍台,足下是一个玲珑的蹴鞠。

何穗看得入了神,何金花唯恐她乱跑,赶忙结了钱,三个大子拍在车夫的掌心:“走走走。”

车夫对着何金花一行礼:“多谢了您!”

叫门,不多时门便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女仔。两个羊角小辫儿,一身水绿色的短衫。见着何金花和何穗便笑道:“是观音妈妈吧?”

如今外人都尊称何金花一句“观音妈妈”。

“是的,是的。”何金花忙不迭送的点头,将何穗一把拽了进来。

何穗第一眼便看见女仔那双大脚。虽然才十来岁,但尚未缠足,因此脚要比寻常人大很多。何穗当年只缠了一半的脚,后来随着生长脚也长大了几分,但折掉的地方终归是折掉了。二者一相抵消,居然脚差不不多大小。

“您赶紧进来吧,我们先生和太太都在等您。”

她用的是“先生”这个舶来词。

何金花早就打听过了,这里的主人是一个留日的学生。学了那些东洋玩意儿,连称呼都改了。

小丫头带路,二人跟在后面走。府内还是满清时建筑,但在东边搭了一个簇棚顶的凉台,木质的,上面摆着两个蒲垫,但在阶梯处却又放着一双木屐。

一副东不东,西不西的做派。

“那都是我们先生亲手监制的,他平日里就在凉亭里看书。”

“哦哦,那个车费——”何金花话只说了一半,便被引进了一处别院。小巧的院落,外面养着许多的爬山虎。一缕一缕的枝蔓绕了半扇门,里面走出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

二十出头的模样,顶着“二八分”,短短的头发被梳的油光可鉴,每一根发丝都服服帖帖的簇在脑袋上。鼻梁上还有一副圆框眼睛,镜片很小,闪着光。往下便是一张冷清的嘴,嘴唇瘠薄,唇线清晰。

“你就是请来的产婆吧?”男子问。

小丫头远远地喊了一声“先生”,何金花便知道对方的身份了,王绍东,二十六岁,如今王府的主人。连忙点头,自我介绍:“我是何家村来的产婆,叫——”

“观音手?”王绍东不耐烦的打断了她后面的自我介绍,又自嘲一笑:“我早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本来是打算找西洋医生的,但我母亲不答应,以死相逼,一定要找你这位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的观音手。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总喜欢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糊弄别人,糊弄糊弄没读过书的老太太就够了,我你是绝对糊弄不了的。”

何金花的脸沉了下去。

“既然你看不上我,那我也不用在这里自讨没趣了。劳烦先是把车费给我报了,我马上就走——”何金花说着就要走。

小丫头立刻拉住何金花的手:“观音妈妈,观音妈妈!您不要生气!我们先生只是说着玩的,您别当真——”

王绍东的脸依旧阴沉着,完全没有说着玩的意思。

“先生,您现在把观音妈妈气走了,里面的太太该怎么办?她如今正在生孩子,没了产婆,那就凶多吉少了!我知道您一直想要请西洋的医生,但现在太太马上就要生了,您请了也来不及了!难道您要眼睁睁的看着太太难产?”

王绍东如梦方醒,这才想明白这个道理。但难听的话说了出来,让他收回去赔礼道歉,却又拉不下面子。好在这个小丫头伶俐喜人,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哄好了何金花。何金花收了一大笔的定金,让她这个老饕将钱再吐出来,也是不现实。

“我知道先生是喝过洋墨水的,看不起我们这些俗人。觉得我们俗气,拧巴。但我收了钱,还是得办事。先生是想要男仔,还是女仔?”

王绍东道:“男女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让我的太太顺利生产。我要她平安。”

“平安?那还是要男仔,还是女仔?”何金花加重了语气。

“都无所谓——”王绍东强调。

于是何金花便推门进去了,还要将何穗也带进去。王绍东一把抓住何穗的手,问道:“我太太生产,你带这个小女孩进去干什么?”

何金花的耐心彻底到了底:“这是我的徒弟,让她进去当然是给我帮忙的。”

王绍东还是不信:“里面那么血淋淋的,这么小一个女孩——”

何穗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湿润润的,能感受到王绍东掌心的汗。她轻声道:“我已经习惯了,不怕。”便跟着何金花一块儿进去了。

07

开门一看才发现,里面黑洞洞一片,门口摆着一张太师椅。太师椅上,躺着一个形如枯槁的老太。

肤白若粉,眉云紧皱,一张老脸沟壑纵横,不是肉包骨,却是骨包肉。头顶一个巨大的“叉子髻”,颈上一个两尺长半寸宽的金项圈。暗金锦袍,浮云雕花,一双二寸八的小脚蹬着三寸高的“花盆底”,摇曳生花。

若不是此人的鼻尖轻轻耸动,听得见细小的呼吸声,何金花几乎要尖叫出声,以为这是一具尸体。

忽然,尸体睁开了眼,眼上层层叠叠的翳猛地松开,一双浑浊的眼射出精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何金花打量一番,道:“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观音手,何金花?”

何金花点头,已经猜到此人的身份。这应当就是那位传说中的王老太太,王绍东的生母,王宅的实际掌权人。

“我找你来的原因,你应当也猜到了吧?”

“从来找我的人都只有一个原因。”

“不错。”王老太太往后侧了侧,露出一张八仙桌。桌上密密麻麻,摆着数十条新鲜的猪尾。实在新鲜的过了头,这猪尾居然还活着,在桌上用力地跳动。“听说,求男仔便要准备猪尾。这里有五十条猪尾,你给我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仔。”

“好的。”何金花预备请她出去。

“等等——”王老太太音量提高,上下牙似乎在细细地摩擦,“我的话还没说完。自古以来女人生孩子都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若是命好,倒也能捡回一条命,落个母子平安;若是命不好,就算死掉了,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但做母亲的,如果是遇到自己和孩子同时遇到危险,都会主动的将机会留给孩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何金花一时云缠雾绕,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王老太太平静地说:“那个女仔,身体不好。身子瘦,屁股窄,肚子还不小,一看便是难产的相。生死有命,我们不求母子都能平安,只要我的小孙子能生出来就够了。到时候,我会在原有的基础上给你翻一番,权当劳务。”

何金花已经忍无可忍,将王老太太请了出去。

即使是一间卧房,依然十分考究,分了里外两层。方才的谈话都是在外屋,能确保里面的人听不见,倒也省了何金花的口水。不必大费周章的解释自己不会伤害她,一定不会做这丧尽天良的事情。

何金花虽然爱财,却也不是什么财都收的。这种收钱买别人命的事情,她就一定不会做。生孩子的女人本来就是半只脚在鬼门关,自己要做的是将别人拉回来。现在还让她去推一把,这不是作孽吗?

里面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女仔。

卷卷的长发,被汗水打湿,细长眼,窄脸小下巴,生的十分时髦。

何金花听说了,这女仔是王绍东留洋时认识的,对方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二人自由恋爱结婚,但这桩婚事却受到了王老太太的阻拦。她本来给王绍东从自己本家找了一位贤良淑德脚长二寸八的女子,但王绍东死也不答应。所以王老太太对这女仔一直不满意,现在想借何金花的手除掉。

女仔疼的死活来,嘴里念着北方方言。不用何金花吩咐,何穗已经做好了准备。

多年跟在何金花的身旁,她已经养成了默契。热水,剪刀,毛巾,都一一备齐了。

何金花走到她身旁,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因为语言不通,一个说粤语一个说北方方言,说出来的安慰话她也不一定听得懂。

只是人类的表达痛苦时的表情总是想通的,眉头深深地皱起,眼泪一涌而下。

她两条细长的胳膊在空气里不停地挥舞,身下的床单几乎被撕出两个窟窿。

何金花帮她按摩肚皮,让何穗将剪刀在烛台里过过火。

刺啦一声,灯芯爆了,女仔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何金花继续说宽慰的话,同时让她张开腿,摆出一个“M”的姿势,女仔的肚皮如潮水一般波动,她突然伸手抓住何金花的领子,口中呢喃了一个词:“妈妈!”

所幸,全世界对母亲的称呼都是一致的,读音也十分接近。

“对,没错,我是你妈妈。”何金花顺势借了这个称呼,“乖仔,不痛的,很快就好。”同时对何穗一扭头:“穗儿,把铜盆拿过来。”

何穗将铜盆拿了过去。女仔身下如同被打了一只眼,开始潺潺冒血。不大一会儿,便接了一盆。

虽然这种场面见过许多次,但何穗还是有些排斥。半盆血还冒着热气,她将盆子搁在八仙桌上。

“你想要男仔还是女仔?”何金花问她。

女仔已经疼的神志不清,瞳孔涣散,几乎都对不了焦。但所幸耳朵没坏,还是听得见。许久后,她的唇微微张开,一口白牙冒了出来:“男的。”

何金花点头,扭头去找猪尾。却听见身后又传来声音,“我不想我的女儿以后也经历这种痛苦。”

何金花抓着猪尾的手顿了一下,好半天,才听见她瓮声瓮气:“好的,没问题。”

接着便是何穗见过千万次的场景了。

过了火的剪刀已经消了毒,用来剪开女人的下身。接着又是一根穿过无数女人的金针,对着烛火一望,便将一根细线传了进去。

何金花趴在女人的身下,努力寻着小仔。找到了,扒拉出来,猪尾、金针,一番招呼。于是阴阳互换的工作就结束了。

另一旁,何穗还趴在桌上。之所以会让她进产房,不是说她真的能帮上何金花什么,而是因为产妇落下的第一盆血,是极好的东西。她需要日日用这种血洗手,才能继承何金花那一手功夫,才能炼出观音手。

何穗望着那一盆的血发呆。上面还漂浮着血块,一团连着一团。

“怎么不洗?”何金花躺在椅子上喘气,顺手点了一锅烟,用力地敲在桌上,烟灰溅出点点。“怎么了?不乐意?是不是觉得皮子痒了?”

何穗打了个激灵。何金花虽然疼爱她,但是下手打的时候也从未软过。

何穗咬了咬嘴唇,把头背了过去,如插火堆一般将手插了进去。何金花满意的点头,视线挪了回去。刚刚出生的男仔躺在一只竹篮里,而生产的女仔几乎废了半条命,躺在榻上双眼紧闭。

一锅烟的功夫过去了,何金花吩咐何穗把手拿出来,用毛巾擦干净。做完这一切以后,她才从椅子上起来,出去叫人。

顺利出生,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仔,母子平安。

当晚,备下酒宴,款待何金花与何穗。

整个府邸都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唯一不乐意的大约只有王老太太了。她想要弄死自己的儿媳妇,但没想到何金花并没有遂她的愿,母子平安。于是她便找了个理由,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出来用餐。

酒席宴间,觥筹交错,王绍东挨着给众人敬酒。毕竟初为人父,喜上眉梢。他专门斟满酒给何金花道歉:“今天上午是我唐突了,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让您受委屈了。”

何金花笑着摆手,将酒一饮而尽。

大约是喝得多了,王绍东一改白天孤高冷傲的模样,双颊绯红,人也变得格外聒噪:“请您老实告诉我,我妻子怀的,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他握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我不相信,不相信这世界上还真的有可以将男变女的本事。”

何金花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这有什么重要的呢?孩子已经出生了,如所有人的愿望,是一个健康的男仔,这便够了。其他的,何必深究。”

王绍东用力地摇头,“二八分”的头发冒出几根,不安分的乱晃:“这并没有遂我的意。男孩女孩于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想要我的妻子平安。至于男孩女孩,我并不在意。你告诉我吧,我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男是女?”

何金花并不回答。倒是旁边的人顺着话往下说了:“先生莫要耍小孩儿脾气。观音妈妈这手本事叫‘观音手’,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和街头卖艺变戏法的人是一样的。凭空变出什么,或者讲什么玩意儿变走,那都是家传的本事,万万不能让旁人知道。您要是逼着别人说了,那戏法就失灵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听到这番话,王绍东果然不再追问,只是抓起酒杯喝了一口又一口。喝到一半,他有些神情恍惚:“我到日本留学的时候,学的都是科学知识。那些知识告诉我,世间并无鬼神,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没有鬼神,也就没有观音,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观音手了。先前我母亲说要请何老太的时候,我是一万个不乐意,因为这忤逆了我在外所学。说句不动听的话,我先前一直认为何老太只是在骗人。但方才我听到他们说,何老太接生了十几年,手里走过数万个孩子,却无一女孩时,我便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难道世界上还真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何金花微微一笑,虽然没读过书,但却说出了一句十分有深刻的话:“世间何其大,若事事都能被解释,那也不会是如今的模样了。许多的烦恼,不过是庸人自扰。”

果然,这句话一出,众人便静默了下来。默默地喝酒吃菜,气氛远不是方才那么热闹。

何穗吃东西时浑身不畅快,尤其是那双手,仿佛还粘着血腥。她吃了几口便要去洗手,回来时又继续吃。王绍东发现她的不对劲,尤其是那双脚——一瘸一拐的,总是站不稳。可怜这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女仔,居然是一个跛子。

何穗再次回席吃饭的时候,王绍东便亲切的过来询问。何穗不会撒谎,没几句就说出了自己跛足的原因。王绍东听得勃然大怒,拳头攥得紧紧的。

“愚昧!迂腐!这是什么劳什子的习俗?生生将一个女孩的脚掰断,只为满足别人变态的欲望!缠足不废,绕在中国人头上的枷锁便不会消失!那么我们的国家,就会永远这么贫困潦倒下去!”

王绍东虽然已经二十六岁了,但说到激动处居然还会热泪盈眶。他弯下腰,伸手去触摸何穗的小脚,问道:“疼吗?”

何穗只觉得脚尖一阵发颤,她连忙收了回来:“不疼了,已经不疼了。”

“可我看你走路还是一瘸一拐的。这样可不行。这样吧,我找人给你做一副架子,以后你拄着架子走。对了,你读过书吗?”

何穗老实回答:“识字,读过一些四书五经。”

王绍东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这怎么行?这些八股文真是害人不浅!知道《海国图志》吗?”

何穗摇头。

“这本书很不错的,介绍了西洋的科学技术和历史。我认为这本书比什么劳什子的四书五经要有用的多,这才是真正能救国的东西!”

王绍东说的来了精神,让仆人将书拿了出来,赠予何穗。何穗自然是不敢收的,但王绍东来了脾气,硬是将书塞进了她的手里。这还不够,王绍东又拿来了一支笔,一瓶墨水。

“这是西洋的钢笔,比毛笔好用,书写起来也快许多。你都收下,如果有什么想看的书就托人告诉我,我一定给你找到。”

何穗握着笔和墨,只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半晌不知道说些什么。

何金花看着她的模样,却十分不是滋味。劈手将笔墨抢了过来,递给王绍东:“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丫头,又不读书又不识字,要这个做什么?这些东西精贵着,您拿回去吧。”

王绍东的眉头拧了起来:“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还回来的道理。况且,这是我送给她的,她若是不想要再自行还我,而不是让你来做这个主。”

何金花满脸尴尬。

王绍东微微弯腰,问何穗:“你想要吗?”

何穗用力地点头。

“这就够了。你拿着,仔细读。有什么想法,就告诉我。”

何穗只觉得自己鼻子被一股奇异的味道充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他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那么清爽,那么博学,那么和蔼可信。

男人只爱求小脚,无人关心断足痛。

他不一样,他不爱小脚,却是第一个问她疼不疼的人。

何穗想,他那么好,她喜欢他。

按照规矩她们是要住一夜的,第二天起大早还要吃主家准备的红鸡蛋。但何金花当夜执意要走,说什么也不多住一晚。于是王绍东再次帮她们叫了车,连夜赶回。

人力包车,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不休。直到车停到了何家村的门口,何金花才反应过来:“他们还欠我三个子的车钱!”但一看到何穗手里的书本和钢笔,便又算了,这么算下来自己总是不亏的。

08

这事之后,何穗得了《海国图志》和一只美国牌钢笔,如获至宝。她白天黑夜的看着,怎么也看不够。连何金花平时交给她的工作都马虎了,几次险些酿成大错。气得何金花要去撕了她的书,何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发誓,说再也不会了,何金花才算放过。

她是何金花钦点的接班人,最重要的便是学习接生,练成一双观音手。别的什么事儿,都不重要。

随后的六年里,何穗更加刻苦。白日跟着何金花外出,穿梭于各个产房。到了夜里,便回来挑灯夜读,观摩那本《海国图志》。六年的时间,书被翻得起了卷,字迹也模糊不堪。就算心疼墨水,小心的书写,但墨水瓶子也早就干透了,一滴也倒不出来。

何穗记着王绍东对她说过的话,也曾想过去广州城里找他。但何金花把她看得很紧,每次出门前都必须汇报,不得允许不能出门。

何穗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十分好看。虽然她没缠足,但来说亲的人也依旧不少。原来外面已经有了风气,追求什么“自由”、“平等”,不缠足的大脚姑娘居然时兴起来。可惜了何穗这脚——大不大,小不小,还是个跛子,真是让人两难。不过还好她长得的确不错,长眉细眼,一双小小的樱桃唇,粉面桃花,如工笔画里的女子一般。许多男人都上门说亲,但都被何穗拒绝了——用不着她拒绝,何金花一个也不会答应。

日里夜里,何穗辗转反侧,将那脱了漆的笔拿出来摩挲。虽然不能去广州城,但她依然能听到王绍东的消息——广州第一的茶商,和许多洋人都有商务往来。

听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出口的茶叶远销国外;

听说他捐赠了一半的家产给什么“同盟会”,支援爱国人士;

听说他又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和他的妻子伉俪情深,被传为佳话……

这些消息传入何穗的耳朵,扎进她的心里。她日日思索,夜夜思念,握着那副拐垂泪。她还记着他,挂念他,但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那个跛脚的小姑娘?他知不知道自己的一时兴起,搅乱了一个小姑娘一生的心境?

何穗将思念和爱恋化为文字,写在纸上。这些文字又被她藏得很紧,但没想到还是被何金花发现了。

一日,何穗进屋,发现何金花握着那张纸,眯着眼看。

何金花不识字,但她可以找人帮忙看。

“你喜欢那个王绍东,对吧?”

何穗涨红了脸,扑过来抢。

“你不用抢,我不是从纸上知道的。你这个模样,只要长眼睛的都看得见。那支笔,被你整日握在手里摩挲,上面的漆都给磨掉了。还有那瓶墨水,早就用完了,墨水瓶子你还舍不得丢,整日看啊看,看啊看。有什么好看的?你看出窟窿来王绍东就会来娶你?你自己是什么模样,心里不知道?莫说是王绍东,就算是那街头的乞丐、田里的老农,也不会娶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何穗猛地哭了。眼泪自上而下,汹涌而出,她呜咽着,不受控的朝何金花大喊:“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怪物,我这样的怪物就不该出现在世界上。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早该在我一出生的时候就把我掐死,然后埋在女仔路上!我这辈子就算做牛做马,也不该做人!”

说完何穗碰了门,扑在榻上狠狠地哭了一场。何金花叹了口气,扭头离开。

到了何穗十九岁时,她就出师了。何金花毕竟五十多的人了,接生动辄三四个时辰,一天一夜也是常有的,她的身体扛不住,便把工作全部交给了何穗。

何穗年轻力壮,体力好于一般人。而且她与何金花又是不同的,何金花接生要收费——还不低,一般的价格还请不了她。但何穗不一样,她心肠软,不在意什么钱啊钱的。

一筐土豆也行,几根萝卜也行。甚至没钱,被人只要对她说几句好话,她也去。

所以何穗多帮贫苦人接生,反而是那些趾高气扬的大户人家,她还不稀得去。

何金花知道她的作风,也不劝。只道她是在积阴德,下一世要做一个真正的人。

何穗做到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有了“小观音”的称号。众人还赞她是“真观音”——观音的模样,观音的心肠。哪里像她的奶奶何金花,虽然顶着观音的头衔,但是实际上却落进了钱眼子里。

自己的称呼给了何穗,何金花却并不气恼,也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庸俗想法。年近五十,她开始信佛烧香了。有时候去庙子里听尼姑讲经,讲佛主和观音的故事。当她听说观音的真实身份是一位男子,只是为了行善而化作女子的时候,脑袋“嗡”的一下像被狠狠地敲击了一下。眼前顿时浮现出何穗的模样——

这、这、这,不是和何穗吻合了吗?

何金花一向不信什么因果轮回,但这一次,却不得不信了。

何穗二十三岁那一年,国内发生了许多大事。光绪帝和慈禧老佛爷先后脚的去世了,国内乱作一团,洋人的炮火先后从四方打进。

民不聊生。

广州因为地势的缘故,是洋人最先到达的地方。他们到了这里,有的穿着人皮,说是来传教、做善事;有的干脆连人皮都不穿了,骑着高头大马在城里晃悠,马蹄下不知踩死了几何人。

洋人的野心不仅仅如此。他们先后在广州建厂,与当地的商贾联合——说是联合,其实也就是白抢。他们看中了王绍东家的产业,打着合作的幌子上了门。

王绍东不同于一般的商人。他读过书,留过洋,有自己的气节。宁死不合作。洋人吃了一两次闭门羹,火了。

于是在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往府邸里丢了几个炮仗。声音惊动了人,王绍东出门查看,被躲在暗处的洋人一枪结果了性命。

同时被结果的,还有王绍东那位北方妻子,以及二人的三个孩子。

整个王宅,被屠戮的一干二净。

何穗出门赶集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回来之后便一蹶不振了。用枕头压着脸,睡了一天一夜,哭了一天一夜。

何金花不明所以,稍稍一打听,便猜到了缘由。她想安慰何穗,但是何穗用门栓锁死了门,她根本进不去。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不管用的,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哭一会儿。哭够了,就没事了。

到了第二日,何金花做好了粥,还专门熬了汤,放在何穗的门前。何穗根本不喝,她现在变成了一个漏水的坛子,只会往外喷水,肚子里什么都吃不进去。

又过一日,何金花做了云吞,敲响了她的门。

如此过了三日,何金花不带重样的在门前摆了三日。六月的广州,日头毒人。东西放不了半天就馊了。何金花将耳朵贴在门口,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她疑心何穗是不是直接哭死了,想要破门而入,却听见何穗的声音:“不要进来!”

喑哑的调子。

何金花怒了:“别人一家人死光,到地下团聚去了,你在这里哭个什么劲?你要是舍不得他,现在就一刀抹脖子,去地底下找他,求他收你做个小妾!你要是没那个本事,就现在给我开门!高家派来的驴车就等在门口,等你去接生。你现在为了一个人哭的要死要活,倒体现了你的菩萨心肠。要是高家的媳妇因为你的不及时,一尸两命了,我看你怎么办?你不是自称小观音吗?你的观音心肠去哪里了?现在的世道就是这个样子,哪个不比王绍东一家子惨?你怎么不哭死算了?”

门“嘎吱”一声,开了。何穗站在门口,双眼肿的只剩一条缝。

抓起碗,一口灌进嘴里。

09

王宅被鸠占鹊巢。

占领的是一位叫维克多的英国人,全名叫什么没人知道,又臭又长,实在记不住。不过维克多似乎是英国女王的亲戚,还有一个爵士称谓。

维克多是一个年过五旬的洋人。一头金里带红的头发,棕里带绿的眼睛。看不出丑美——在中国人眼里都是面目可怖的。身材倒维持的不错,比一般的国人要高大许多。

维克多对东方有着强烈的兴趣。早年去日本的时候找了一位艺妓做妻子,在日本生了孩子。现在来到中国,也不甘寂寞,对这里的小脚女人非常好奇。刚入驻王宅不久,就找了好几位小脚妻子,养在深闺中。

一年以后,小脚妻子怀孕了,即将生产。维克多本来有从西方带来的医生,但他听说了当地的生产习惯:产婆。

更听说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产婆,居然能操纵胎儿的性别,实在好奇。

“入乡随俗,既然在你们中国,那自然要按照你们的习俗,找中国的产婆才行。”

有人劝诫维克多,这样容易一尸两命,维克多也毫不在意:“怎么会呢?你们太小看这个神奇的国家了。如果致死率那么高,他们是怎么生出这四亿的人口?好了,就这么确定了,请那位传说中的产婆来。如果她的手真的这么神奇,我要把它献给女王。”

就这样,一封书沾着香水味的信送到了何金花的门口。对着日头她仔细的打量,又请了村里的先生读了一遍,才明白对方的用意。

请她去给那些太太接生啊?钱呢——洋鬼子真是不懂规矩,请人去接生,却一个钱也不给,这不是糊弄人吗?

教书先生满脸愁容的看了一眼何金花:“完了,你可倒大霉了。前段时间那些洋鬼子听说有一个叫二皮的街头艺人,会变戏法,会吞刀吐火,山刀山下油锅。于是便把他找去表演,可谁知道那个洋鬼子看的满意不给赏钱也就算了,居然还拿出了一把长枪,捅进二皮的嘴里,让他把枪也吞进去。二皮被捅的说不出话,哗啦啦的吐血。最后那洋鬼子还摁住枪杆子往里面按,活生生的把二皮捅死了。金花奶奶,我看您——也是危险了啊。”

何金花呆了呆。在村里买了一些白面,又装了一袋茶,回家了。恰巧何穗在家,何金花说自己要去走一个亲戚,大概几天后回来。

何穗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在广州城里居然还有亲戚。”

何金花随口编了个理由,说是远亲,要吃酒。

何穗突然走到何金花面前,从她包里掏出了那封信:“你以为我没看见吗?你怕我做傻事,所以你要去?”

何金花突然勃然大怒,劈手抢过信:“你看清楚,信上点名了要我‘观音手’,你现在虽然有了名气,却也只是个‘小观音’,真正的观音手指的还是我。”

何穗顿了顿,道:“你已经金盆洗手了。”

“金盆洗手了又怎么样?我要出去,还是能出去。”

何金花说着便要去收拾东西。信上定了时间,明天上午就会有人来接。自己的剪刀、针已经很久没用了,铁锈恐怕都已经长了许多,要趁着这个时间去磨一磨。

到了晚上,何金花坐在烛台下,又把信翻出来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正聚神间,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咔嚓”一声,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

“何穗!”何金花惊得大叫一声,起身去撞门,却发现门锁的死死地。何穗的声音就在外面,听起来有些缥缈。

“奶奶,我从小到大都听你的话,听了二十五年了。现在,就让你听一听我的话吧。这一次,我一定要去的。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替他报仇。如果不能替他报仇,我死也不会瞑目。”

“你报什么仇啊——你是他的什么人啊,   你有什么资格替他报仇?你把门开开,有什么事儿我们慢慢地说。”

只听见门外传来砰砰砰的三声,是脑门找地。何穗给她磕了三个响头,跪谢她的养育之恩。

第二天清晨,门外传来骡子的铃铛声,接着便是何穗上车,与车夫攀谈。任凭何金花喊破了喉咙,嗓子沙哑到发不出一个声音,却也没人发现。

何金花用柜子砸破了门,跳窗而出。窗户外是一簇荆棘,她扎了一身的刺。顾不了这么多了,何金花一脚深一脚浅的去找人借车。却发现今日恰逢单日赶集,村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

何金花顿时觉得自己如置冰窖,青天白日里汗如雨下。

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闷头往前走。走出何家村到大道上,说不定能遇到来往的车马。

何金花连忙提脚就跑,一路颠簸而上,上山、下山,走得脚跟迸裂。好不容易到了大道,果然运气不错,一来就遇到了一辆驴车。

好巧,驴车的车主居然是多年前那位人力包车的车主。

何金花认出了她,他也认出了何金花。

“好巧!我就说老远看着眼熟,没想到一走进果然是您。这么多年了,太太您还没老啊?”他看了一眼合计的打扮,又道:“就是怎么这么憔悴了?”

何金花晕头转向,并不想说话。

二人一路紧赶慢赶。晌午时还晴空万里,但是到了半下午却乌云密布起来,下了大暴雨。驴子被雷声吓得不敢赶路,任凭车夫抽断了小皮鞭。

车夫心疼驴子,给何金花打商量:“今天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城了,我建议咱们找个地方休息,到了明儿一早再去。”

何金花说不行,并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所有钱,拍在车夫的手上。

车夫惊讶道:“怪了,几年前您还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三个子儿的车费都不想给,怎么一转眼就变得这么阔了?”

何金花望着头顶的天,急的眼泪混着雨水一块儿掉:“别管那么多了,你赶紧走吧!”

车夫索性停了车:“太太,不是我不想走,而是老天爷不让走啊。老天爷不让您走,您是无论如何也走不掉的。倒不如咱们现在停下来,喝口热汤等一等,说不定老天爷心一软,雨就停了呢?”

何金花喃喃道:“她等不了,她等不了——”

车夫叹气:“可我们也走不了。”

二人就近歇了一下,雨没有丝毫想停的意思。到了第二天,雨更大了。何金花把钱全部给了车夫,让他无论如何也要把她送去。重金之下必有勇夫,车夫干脆以腿做轱辘,将何金花顶在背上。

二人一路小跑着走,泥点子甩了人一身。

等走到广州城,已经是第三天了。二人刚刚入了城雨就小了,车夫感慨:“这天,这雨,是老天爷不让您来啊。”

何金花的腿肚子发软,赶到王宅,却看见这里大变了模样。门前的石狮子变得残缺不全,一只没了耳朵,另一只没了小腿。红旗木门也不止被谁打的斑驳不堪,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弹孔。

何金花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位西装革履,脑袋上还顶了四边宽檐帽的老头。

“你找谁?”

何金花一擦脸:“是你们请我过来的,请我帮你们夫人接生。”

老头恍然大悟:“您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观音手吧?”

“是的,是我。”

“别在这里说话——”老头拉着何金花出了门,去旁边的一个小巷道,远近没人,才压着声音道:“不是说您身体不适,派了您的徒弟小观音来吗?”

“她——”何金花顿了顿,道:“她手艺不精,我担心她不行,所以又亲自来了。她在哪儿?让她出来,这门重要的单子,还是我亲自来比较好。”

老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迟了。小观音刚来不久,我们夫人就发作了。小观音进去接生,在里面呆了一天一夜。出来以后,说夫人死了,要去亲自给维克多先生汇报。维克多先生接待了小观音,二人没说几句,小观音突然掏出剪刀去扎维克多。好在周围有人拦住了,先生没受伤。一问才得知,小观音要为这里的上一位主子,王先生报仇。”

“后来呢?”

“维克多先生很兴奋,说‘这就是你们传说中的士为知己者死吧?很好,很好,我没有生气,我喜欢这种有骨气的中国人。但是我听说最有骨气的中国人可以扛住满清十大酷刑,尤其是那种叫凌迟的,全世界最可怕的刑罚。我要看看,你能不能扛住——’”

“啊——”何金花捂着耳朵低声尖叫。

“老观音,不是我不想帮您,整个广州城谁没听过您和小观音的名号啊?救过多少人。但是没办法,那个洋鬼子对中国一切都很好奇。这些天宅子里死了不知多少了。他去州府那里要了一个会凌迟的刽子手,过不了几日就要在菜市口行刑了。小观音是跑不了了。但她也不能白死——如果那天来的是您,维克多照样会找个理由杀了您。他要砍下你的手,送回英国,献给女王!我要是您,现在就回去收拾包袱,跑得越远越好。”

听不清门房老头说了什么,何金花的脑袋晕晕乎乎,转身离开了。

她在客栈里住了三日,不吃不喝。到了第三天,整个广州城都沸腾了起来,小观音要被施以凌迟,所有人都被引起了兴趣。

不过是早上八点,里里外外的饭店都没了人,所有人都赶到菜市口去看热闹了。何金花也跟在人群里,三天里她水米未进,现在眼睛都是花的。好不容易挤在前面,却看见行刑台上跪着的女子,正是何穗。

三日不见,她落魄了不少,一身都被鞭子抽的鲜血淋漓,那双能变男变女的手啊,亦被拔掉了指甲,血肉模糊。

台下也有不少人都是受过何穗恩惠的,都在一旁悄悄抹眼泪。

而那位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的维克多先生,则坐在最近的看台上,鼻梁上挎着小小的眼镜,兴致盎然。

行刑开始了。

一把三寸的小刀,薄如纸片,在阳光下反射出银光。刽子手先扒掉了何穗的上衣,紧接着是裤子。小刀在皮肉伤刮了两下,正预备下刀。刽子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哇呀”一声叫了出来,手里的刀也落在了地上。

“怪物,怪物啊——”

所有人的视线也都挪了过去。只见何穗那条细细地腰肢下垂着男性的器官,在寒风中缩成一团。

她究竟,是男是女?

人群也沸腾起来,此起彼伏的“怪物”、“怪物”。维克多则激动地站了起来,口中全是“incredible”、“incredible”!

何金花终于坚持不住,眼睛一花,晕厥了过去。

等到何金花醒来,发现根本不用自己打听,耳畔全部都是兴高采烈的人群。他们激动地讨论何穗最后受了一万三千刀,上半身全被刮完了,下半身也被刮的差不多了,最后才流血而亡;他们同时兴高采烈的讨论何穗下半身的那个东西,议论她究竟是男是女。有人说男,有人说女,总是论不出一个答案。

但这种怪物,死不足惜。

论到第三轮的时候,茶水喝光了,众人的兴趣也散了。没人发现有一位小脚老太太,一夜之间似乎老了十岁,正默默地离开。

自那以后,何金花便闭门不出。有许多人前来询问何穗,但最终话没问出就被打了出去。人们的兴趣总是短暂的,他们还是要回归到田地、回归到吃喝拉撒上。

不过人们很惊愕的发现,妻子要出生以后再也找不到一个求男得男、求女得女且不收费的产婆了。

他们也曾再次祈求何金花,但何金花已经下了决心,金盆洗手,再也不出去接生。就算脑袋磕的鲜血淋漓,也不曾心软。

您应该看出来了,我是一个意外。

我的父亲吊在何金花的门前,以死相逼,她才出山相助,我才成功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等我长大,也成为了父亲,我也曾为生子而苦恼,当我想起我爹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顺着那个地址找S上门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荆棘满地,满目疮痍。

杂草丛生里,有一尊小小的观音像,慈悲为怀。

世上再无何金花,再无观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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