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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mr4-交疊

第四章/

        段縈凝帶著楊朝霰在房子裡轉了一圈,這是一間有兩層樓的套房,二樓的空間大約只有一樓的三分之一,除了兩人各自的房間外、便只有一間衛浴。一樓倒是相當寬敞,甚至還能擺放得下一台三角鋼琴。

        自從上高中以來,由於自己一人居住的房子小的可憐,楊朝霰根本沒有擺放鋼琴的地點,更何況學習音樂在養父母眼裡只是消遣跟逗弄煩人親戚的小手段,讓他忍不住就多看了幾眼段家那台看上去保養地很好的鋼琴。

        「怎麼了?」段縈凝順著對方的視線,恍然大悟。他走上前揭開鋼琴布、打開琴蓋,連鋼琴椅都替楊朝霰拉開。

        「不不……我很久沒碰,太丟人現眼了。」楊朝霰傻笑了下,本想拒絕。但看到段縈凝期待的眼神,他竟鬼使神差地坐下。

        他並不是謙虛自己的記憶退步,而是在他國中那年的比賽,段縈凝不知為何也到場了,即使兩人那天一句話也沒說上。當時比賽的曲子對現在的他而言已是彈不動,楊朝霰抽出鋼琴上放置的其中一本琴譜,翻到德布西的月光那首後停下。

        僅僅需要讀譜一分鐘,他便開始彈奏,曾經苦練多年的身體記憶帶領他的手指在琴鍵上翻覆,在絕佳的時間點、灑落著銀色面紗的夜晚,楊朝霰用彈奏出的音樂道出了一段華麗憂愁的故事。

        楊朝霰邊彈邊感慨自己大不如從前,他之所以一開始不願意彈奏,是因為擔心在段縈凝眼中,現在的他與從前的他有一大道鴻溝,他太害怕對方的失落,但段縈凝的目光在整首樂曲中,未曾游移過半分,他只是站在那一動也不動,屏氣著欣賞。

        待到最後一個音符霎然而止,孤伶伶的掌聲響起,楊朝霰卻從中得到了莫大的鼓勵和讚美。

        「很多地方沒彈好,但謝謝你聽得那麼認真。」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鋼琴闔上。

        只見段縈凝對他搖了搖頭:「沒事的,我不怎麼接觸古典樂,分不出好壞。」

        楊朝霰總覺得他下一句又要誇讚他,只好摀住段縈凝的嘴,看著對方眨了眨水潤的眼睛,他便趕立刻鬆手,隨便想了個話題阻止段縈凝說下去。

        「話說你們這邊隔音沒問題嗎?半夜彈琴應該也挺吵的吧。」

        「唔,我也剛搬來這裡沒多久,只記得母親說房子隔音很好。」段縈凝想了想又補充道,「無論是對鄰居而言,還是房間之間的隔音都很好。」

        剛搬來沒多久?楊朝霰在心底反覆思考著,剛才段縈凝他帶著自己參觀房子時,他就有注意到房子幾乎只有段縈凝一個人的生活痕跡,畢竟二樓只有兩間臥室,留給他的那間幾乎像新房間一樣。

        「你才搬來這裡沒多久,意思是段姨沒和你住一起?」楊朝霰邊問邊往旁邊挪出空間,他拍了拍椅子示意段縈凝坐下,鋼琴椅給一個人坐本是綽綽有餘,現在兩個男高中生得並肩湊在一塊兒。

        「嗯,那個……哥,你知道我休學的事嗎?」段縈凝雙手交疊,拇指不安地輕搓手背,這微小的舉動楊朝霰全看在眼裡。

        「知道的。」他稍微壓低了聲音,好讓自己的語調平和一些,「段姨沒和我提,是我自己猜出來的。」

        段縈凝有一剎那停下焦躁不安的手,頭卻依舊低垂著。他的視線緊盯著地板的木紋不放,但身旁的楊朝霰卻並不這樣逃避,他只是注視著眼前這位懼怕的、無助的少年,就如同段縈凝在聆聽他彈琴時,楊朝霰同樣給出了如出一轍的溫柔和耐性。

        「高一下學期我就休學了,高二上學期還是和母親住一起,她幫我找過家庭教師、也勸過我要走出家門多看看。」段縈凝深吸一口氣,楊朝霰看得出他是下定很大的決心才道出口的,「……可是我做不到,與那群映不入眼的傢伙和氣相處,我辦不到。」

        楊朝霰回憶起許久以前段家母子的互動方式,想起了剛才在餐廳與老闆交談的段縈凝,這些影子通通與話少卻善良待他的段縈凝重疊在一起。

        善良不代表沒有固執,成績同樣與楊朝霰一樣優秀的段縈凝不是單純地自視甚高,他是不想同流合汙罷了。

        「不是你的錯,縈凝,你用不著妥協。」楊朝霰理解這其中的愧疚,他繼續說下去,「你母親沒責怪過你,我想她從未對你失望過。」

        若非如此,段瓊紫就不會把自己安排在她兒子的身邊,讓他扮演時刻都能撈段縈凝一把的角色。就在段縈凝帶他認識新環境的途中,楊朝霰放在口袋的手機陸續震動了幾回,他抓準時機偷看來電號碼,雖然並不是他父母親自打來的、但確實是楊家的人打來的。

        楊朝霰在賭,他不可能完全被當成棋盤上的棄子,正好、段瓊紫也在賭,他這毫無楊家血統的特殊身分,究竟帶給他的好處比較多、還是痛苦來得更多一些。若她確實在大局中判斷正確,那她移動「楊朝霰」的這一格,便會精準落在楊家與她兒子間最巧妙的平衡點,既能讓驅逐她離開的楊家懊悔,也能讓段縈凝的情況好轉。

        楊朝霰猜測,段瓊紫不光是賭,還順帶考驗他們表兄弟兩人。即使知道他本性善良,但待在被勢利蒙蔽的環境久了,不可能這麼輕易拋下一切,甘願做回沒沒無聞的市井小民,這點楊朝霰倒是還在段瓊紫的預料之內——楊朝霰並不貪求,他只是想要擁有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被人期待的人生。

        反倒是段縈凝的表現就遠遠超出段瓊紫、包括楊朝霰的預料了。段縈凝對人的恐懼顯然阻撓著他出門的慾望,他活成不需用與人交談、不用社交的人際絕緣體,與楊朝霰見面一事打破這個平衡,讓不願踏出家門的人獨自步行到餐廳,頂著人群目光的風險也要親自將人帶回家。

        人不可能在時光流轉中,恆久不變。

        該說他傻嗎?段縈凝卻信了,信了他依舊心軟而放不下他。

        楊朝霰露出寵溺的笑容,再度輕拍段縈凝的肩頭。

        「她不是故意丟下你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是工作忙碌,即使如此也願意每天擠出時間陪我。

        「她不是故意不替你出氣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一直期待著我能回去上學的那天,她知道我有能力自己解決。

        得到幾個肯定的答覆,楊朝霰總算釐清自己能幫忙的程度和力度。

        「——所以、我來了,來到這裡。」

        那之後,段縈凝並沒有再多說什麼。但那天夜裡他意識異常清醒。

        春雷一響,大地春回。這本該是一個生氣蓬勃的過渡期,本該是翹首期盼、雀躍歌頌的創始。可他內心卻是這麼地躁動,他緊摀住胸口,焦灼的情感沒被緩解半分,卻逼著他辨清現實。

        段縈凝了解,刺入心頭的不全是成長的疼痛,其他的情感他還不願為它們安上名分,他不怕自己被鋪天蓋地的暴雨澆熄,只怕楊朝霰被嚇著。

        他不過是麻痺著接受。

        因為他知曉楊朝霰會無條件遞來好意的那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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