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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協的變奏

1

環境與心境,此兩者在日常生活中的此消彼漲往往會影響一個人的行動,有時甚至如同一場角力,拉扯著人當下的感受。

閱讀一本小說便是一項例子。作為傳達者,作者吸引讀者融入文字的鋪陳,並使其情緒隨著故事的進展而起伏,而讀者則從虛構的情節中,獲取一般日常中無法獲得的感受。以環境影響心境,可說是作者與讀者藉由小說意圖達成的共同目標。

然而倘若讀者處於過於強烈的情緒中,注意力無法有效集中的情況下,無論眼前的文字是如何的妙筆生花、躍然紙上,在讀者的眼中,那都有如不協調的流水帳一般,毫無技巧性與趣味性可言。往後當讀者回想起這本書,他所給予的評價也往往會流於負面,因為其心境已反過來侵蝕了他對於環境的想法。

從一場手機遊戲到一幅山水畫,類似的舉例於生活中比比皆是。

即便是狄拉克眼前再單純不過的一碗麵,也無法逃脫於這個框架之外。

「雖然沉澱心緒的確是一項有效使自己冷靜下來的方式,但至少目前為止,這個做法的幫助有限。不論是對你,還是對我們全體而言。」

對著蒸氣發呆的蒼白臉龐終於久違地抬了起來。事實上不僅僅是頸部以上,就連用以將食物送入口中的手,也已經被放在桌子下許久不曾抬起。

「我認為重新討論一遍現況是一種有助於整理思緒的方式。況且我雖然可以從你們的反應看出一些端倪,但終究無法百分百掌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凝滯的氣氛又持續了一陣子後,緊閉已久的小嘴才久違地打開。

「燒灼的右臉……那是包立大哥最大的特徵。」

眉頭深鎖的德布羅意這時才跟著開口。

「在組織裡,沒有人會不知道包立這名成員,而這不只是因為他是波耳身邊的一名保守派幹部而已。只要看過一次他那張因為嚴重燒傷而留下疤痕的臉,就一定不會忘記,就算是在各個成員都有著悲慘經歷的組織中,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是一眼就無法讓人忘記的。據說他是一場非常嚴重的火災的生還者,當時同樣待在那棟獨棟房子裡的、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共五人全部都葬身火窟,只留他一人生還。不過這些其實都只是傳言而已,不過就算不是真的,真相大概也不會跟這個差太多吧。」

他看著碗內已經幾乎見底的清澈湯頭,忍不住吐了口氣。

「然後,他也是狄拉克在進組織之後,負責帶他的人。」

「……原來如此。這就是導致你們反應如此之大的其中一項原因嗎?」

「不只是這樣!」

狄拉克突然激動地站起身,接著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正身在公共場所而默默坐了下來。

「他……包立大哥他是不可能會做這種事的……」

「這個看法是出於他身為組織成員的身分,他保守派的立場,還是他的性格本身?」

「我想應該都有吧。」

一旁的德布羅意雙手緊握,附和了狄拉克的想法。

「雖然我跟包立分屬不同派系,私下也沒什麼交情,但我知道他算是保守派裡想法比較開明的人。即便他沒有因為自己的遭遇而對魔女抱有強烈的恨意,但他跟波耳和海森堡那種只想解決問題的人不一樣,他是很清楚這些悲慘的經歷究竟有多麼的痛、是多大程度地改變了我們的人生的。所以就算兩派之間產生意見分歧的時候,他多半也不會加入爭辯,反而是站在調解的立場居多。」

「……太痛苦了。」

狄拉克突然幽幽地說道:

「如果不放下的話,那就太痛苦了。」

「……那是包立說過的話嗎?」

狄拉克緩緩點了點頭。唯有在這時,他的眼神與動作才不再有了猶疑。

「剛進組織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懂,甚至連自己待在這裡的原因都不是很確定,是包立大哥拉了這樣的我一把。他讓我回到規律的作息,過著每天都很充實的生活,還常常主動跟我聊天,努力地想要了解我,簡直就像是我親生的哥哥一樣。可是不管怎樣,我卻沒有辦法不去在意他的臉。也許包立大哥早就注意到了吧,所以有一天,當我又忍不住看向他的疤痕的時候,他就跟我說了,他的故事。」

他忍不住抿起了嘴,眉間不符合歲數的皺紋似乎就與內容一般的沉重。

「那簡直是地獄。可是包立大哥的語氣卻像是跟朋友聊天一樣,只是平淡地描述那個慘狀,彷彿那僅僅是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故事而已。但就算包立大哥說得再怎麼平靜,我也只是越聽越激動,到最後我終於受不了了,問他為什麼有辦法這麼冷靜地回憶這些事,難道你都沒有感覺嗎?結果他這麼回答我:

『如果我不覺得痛苦的話,我就不會在這裡了;可是如果我只覺得痛苦,那我連待在這裡的資格都沒有,就只是個廢人而已。』」

「……真堅強啊。」

數秒的沉默以後,德布羅意才緩緩地說道。

「對啊。」

狄拉克以我們相見以來最為柔和的表情附和道。

「所以,他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人渣的共犯。」

我不禁閉上了雙眼,隨後輕輕吐了口氣後,才再度開口。

「透過剛才的對話,我已經充分明白你們的主張了。無論如何,我們手中所擁有的資訊僅有一段片面之詞,因此如今也無法得出定論。關於包立這位組織成員究竟有無參與這起事件,還是必須留待其餘的線索揭曉後再做判斷。」

兩人都緩緩點了點頭。相比起進到店內時的低落,整體的氣氛雖與振奮相去甚遠,但依舊平復了不少。

「說到接下來要調查的,應該就是那本記事本了吧。特別是第一頁的那個『赤蘭』還有『73』,如果不搞清楚那到底代表什麼意思,也沒有辦法繼續下去。」

「關於這點,我已經有一些頭緒了。」

我操作手機,找出了不久前的搜尋內容後,就將螢幕轉向兩人。

「這是……餐廳嗎?」

德布羅意點開了其中的一張照片。昏暗背景的中央,是一間燈火通明的店面,其上的招牌以書法的字體大大地寫著店名。

「……難道所謂的『赤蘭』指的就是這裡?」

「現階段還無法確定,但我認為應該八九不離十。假設線民所留下的這幾個字真的與他的情報來源有關,那麼多半不外乎是對方的聯絡方式或與他接觸的手段。也就是說,只要前往這個地點,或許就能見到這位人物。」

「反正就算真的撲空了,我們也可以問那家店的老闆『赤蘭』是什麼意思,說不定就可以找到別的線索了。」

德布羅意拿起了眼前的水杯一飲而盡後,正準備站起身時,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看向了一旁的狄拉克。

「……你還要吃嗎?」

他搖了搖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鈔放在桌上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店外。

2

「就是這裡吧。」

德布羅意抬起頭,看著與照片如出一轍的木褐色招牌說道。

離開了地理位置上位於高中右後方的麵店後,我們便跟隨手機地圖的指引,回到了大馬路的另一側,距離最初的巷子兩個街區遠的地方。

「說起來,我記得那座公園就在那裡吧。」

德布羅意指著右方,又歪著頭環顧四周。

「也就是說,我們跟魔女決戰的時候有經過這裡一次吧,但我對這附近怎麼好像沒什麼印象。」

「這顯示對當下的我們而言,周遭的景象相比起路途的終點是毫不重要的。」

以身後緊追著自己不放的麻煩替換也是成立的。我不禁吐了口氣後,才推開了眼前掛著「準備中」牌子的門,進到了店內。

「不好意思,本店晚上四點以後才會開始營業喔。」

在一陣因玻璃門被打開而發出的框啷聲響後,一個年輕男子的喊聲突然從店內深處傳來。或許是早已對這種狀況感到司空見慣,略顯不耐的嗓音透露出他並未現身的原因。

雖然呈現一片昏暗,但透過從門外透進來的陽光還是可以隱約看見包括兩個圓形桌在內被整齊放置的桌椅。牆上一條一條掛著的木牌上寫著跟招牌一樣的黑色字體,其上的品名應證了網路上所給予的「熱炒店」的分類。

「不好意思打擾,但我們並不是來用餐的客人。」

在稍微環顧四周後,我如此回答。

「我們是來找『73』的。」

一雙銳利的雙眼瞬間從木製櫃台的上方向我們襲來。在短暫的沉默過後,他才搔了搔頭,轉頭向身後大喊:

「喂,來個人下來顧店,我有事要離開一下。等一下送菜的大叔會來,不要再讓他像上次一樣狂打電話還找不到人了。」

「聽到了~」

一個有些懶洋洋的女聲回應道。年輕男子有些受不了地搖了搖頭,接著向我們做出了跟上的手勢後,便走進了正後方的通道中。

「看起來是中了。」

德布羅意在我後方小聲地說道。

穿過了餐廳後方的廚房後,他帶著我們來到了一道門前。打開後,出現了一個類似庭院的小空間。在咂著嘴關上了一旁的水龍頭後,他背靠著房屋的外牆,雙手抱胸地看向了我們。

「我話說在前頭,雖然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知道這裡的,但不要把我當成萬事屋。有什麼不爽的就自己想辦法解決,還要別人幫忙才敢動手是孬種才會做的事。」

聽到他突如其來的一段話,德布羅意一時之間愣住了。

「不,我們不是……」

「嗯?什麼?不是想要幹架嗎?」

他忍不住聳了聳肩,隨後從腰間拿出了一包菸。

「不過看你們的樣子的確是不像。最近太多這種的了,穿件吊嘎,站個三七步,一見面就叫我把誰誰誰的底給吐出來,搞到我都有點精神耗弱。沒錢拿還要浪費精力應付還沒長大的小鬼,怎麼想都不划算。」

他以打火機點上了叼在嘴裡的菸,吸了一陣子後,才朝著一旁吐出了一大片的煙霧。

「那說吧,你們有什麼事?希望是正經點的啊。」

「我們是透過一位名為黃佑明的男子找到這裡的。這是他的長相。」

我找出手機內愛因斯坦預先交給我的線民資料庫中的照片,將螢幕朝向了對方。

「喔,你說這傢伙啊。說起來,我好像也一、兩個月沒看見他的人了,明明在這之前每隔個八九天就會來一次的。怎樣,他介紹你們來的?」

「不,他目前下落不明。」

他一瞬間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忍不住拿下了叼在口中的菸蒂。

「你說失蹤?不會是被幹掉了吧?」

「無論如何,我們就是為此而來。我們從他的住處找到了這本記事本,裡面記載了關於你的資訊,以及他從你這裡得到的些許情報。」

我將手中的記事本遞給了他。他接過後快速地翻了幾頁,最後露出了嚴肅的神情。

「看起來,你說的是真的啊。」

「所以,你應該就是『73』沒錯吧?後面的紀錄裡有的時候會提到『今天去見73』還有『73說過……』之類的話,指的大概就是你吧?」

「既然他這麼寫那應該就是了吧。明明一開始就只是個暗號而已,結果久了之後就莫名其妙變成對我的稱呼,想想也真的有點好笑。」

他將手中的菸蒂隨手一丟,接著便用腳下有些褪色的黑色球鞋一腳踩熄。

「不管怎樣,現在我知道你們不是來鬧的了。先說說你們知道些什麼吧。」

「他租屋處的房東最後一次見到他已經是快兩個月前的十月一日,但除此之外,關於他是如何失蹤的幾乎可說是一概不清楚,只知道這多半是他人所為,也就是綁架擄人的可能性很高。而據我們所知,大概一個星期前發生的公寓墜樓案件,陷入昏迷的當事者似乎有參與這起事件。」

「墜樓……喔,你說那個從三樓跳樓的男高中生啊?但我記得那只是很單純的自殺案,這之間應該八竿子打不著吧。」

對於男子的反應之快,德布羅意不禁露出了有些吃驚的神色。在大多數人都對這起事件不甚了解的情況下,眼前的他卻掌握了正確的資訊,如此的事實再次應證了他的身分以及他所擁有的龐大情報網。

「我們也沒有百分之百掌握詳情。總歸而言,我們所擁有的資訊就只有如上所述的破碎片段,而曾在失蹤前不久與他碰面的你,就是我們目前最大的線索。」

他將雙手插進了口袋,閉上眼聳了聳肩。

「如果是這樣,很抱歉,我可能要讓你們失望了。照理來說,這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我都不會漏掉,但我卻完全不知道他失蹤了。不要說什麼目擊擄人的情報了,就連誰有可能做出這事我都想不出來,至少我所知道這附近的黑道或混混都沒辦法做到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程度。」

「那麼你曾提供給他的情報呢?雖然我們確認過那本記事本裡的內容多半和他的失蹤無關,但可以請你再看一遍嗎?或許他並沒有將所有得到的情報都記錄在上面。」

「可以是可以,但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期待。」

他花了五分鐘左右閱覽了兩、三個月前的紀錄,最後卻依舊向我們搖了搖頭。

「基本上比較大的事情都在上面了。卡拉OK前面的鬥歐、自撞車禍、還有老公寓的小火災,最近發生的大概都是這種小事,沒什麼大型犯罪,幫派那邊也沒太多動作。除了這些之外,大概就是這個奇妙的都市傳說了。」

他用食指的指關節敲著記事本上一段用紅筆圈起來的段落。

「什麼看到了很快的人影突然在眼前閃過,速度還跟車子一樣快之類的,雖然我是覺得那只是有人喝茫了看到幻覺而已,但那傢伙還特地把它圈起來,我也搞不懂他是在想什麼。」

德布羅意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情。

「搞不懂?你沒有問他是要做什麼嗎?」

「這不是廢話嗎?」

他冷冷地看了困惑的德布羅意一眼,隨後嘆了口氣。

「看起來你完全不了解這行啊。你自己想想,會來找我的會是怎樣的人?如果可以透過正常的管道拿到情報,根本不會想要來我這裡,一個搞不好把消息洩漏出去自己不就完了?所以我們跟任何客戶之間都有個默契,就是絕對不會去問對方是什麼來頭,也不會問他知道這些消息之後是要做什麼。當然,我也不可能無條件地提供情報給任何人,畢竟如果他之後拿這些情報亂搞,等一下遭殃的就是我。所以我也會篩選一些信得過的客人往來,像這傢伙,雖然我完全猜不到他是幹什麼的,但至少他看起來很安分,錢也都有照付,那別的我也不管了。」

「原來是這樣……所以你才會說幫不上什麼忙啊……」

「沒錯,除了他是一個自己租房子住的保全之外,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頂多就只能幫你們再去多打聽一下,但基本上也沒什麼太大用處,因為都過快兩個月了,有什麼消息早就傳到我耳裡了。」

他手插著腰,攤了攤手,示意自己無能為力。

「即便如此,能夠請你還是盡可能地回想你最後幾次見到他的情形嗎?例如他在言談中無意間透漏出的訊息,或甚至是你偶然間注意到的某些違和之處,或許都能成為線索。」

「什麼言談間透漏的訊息啊,那傢伙基本上都不太說話的,畢竟他們也知道太多話有可能會說溜嘴……不過你這麼說,倒是讓我想起一件事。從他到我這裡應該也有快一年了吧,明明一直以來都是一個人來的,但那天……仔細一想好像就是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吧,他卻帶了另一個人來。」

「另一個人?」

「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有人想找我,所以才拜託那傢伙介紹的,結果後來發現那個人好像跟他是一夥的,不只跟著他聽我的情報,甚至還主動問了我很多問題。不過他實際上是誰我也不知道,畢竟那傢伙就像第一次來的時候一樣什麼也沒說。」

「你還記得他的外貌嗎?」

他微微皺起了眉頭,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我記得是一個外型瘦高的男人吧,那天明明很熱,他卻全身都包得緊緊的,甚至還把帽子戴了起來。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是想掩人耳目什麼的,結果後來才發現了原因。」

他用手遮住了包含右眼在內大半部的右臉。

「大概這麼大片吧,全部都是燒傷之後癒合的痕跡,看起來有點怪恐怖的。他發覺我注意到了之後,還刻意拉了一下帽子把臉遮住……」

隨著男子的說明,德布羅意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凝重。在發覺到對方不再說話後,他才用力地搖了搖頭,讓自己回到現實。

「抱歉,沒事,我只是有一點……」

「喂。」

不知怎麼的,男子的神色突然變得有些怪異。

「雖然我說過不會問對方的目的,但不代表我完全不在乎來到我眼前的人是誰。他……那個一直站在後面的小鬼到底是怎樣?」

德布羅意這時才倏地轉頭,看向了身後的狄拉克。他有些茫然地抬起了頭,原本就顯蒼白的臉色在聽到了男子的說明後變得更加糟糕。

「我從你們出現的時候就覺得奇怪了,這裡好歹也算是個見不得光的地方,會來的人基本上都有點警覺,知道這裡的危險所在,結果竟然出現一個看起來靈魂出竅,活在自己世界裡的小鬼。喂,你有聽到嗎?」

男子突然加大了音量,讓狄拉克忍不住嚇了一跳。德布羅意見狀,趕緊過來打了個圓場。

「呃,抱歉,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

「我是叫他回答。」

他一把推開了德布羅意,站到了狄拉克面前。

「你是來這裡幹嘛的?該不會只是因為他們來,所以你就理所當然地跟著吧?還是你想要把那副衰樣帶來,讓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委屈的人?」

面對瞪著他的雙眼,狄拉克如同刀俎上的魚肉般,無力地僵在原地。

「說啊!」

「我……我……」

儘管再怎麼吞口水,狄拉克也只是如同機械般執行著無意義的迴圈,彷彿早在說出口前,那些心中的千言萬語,就已經跟著口水一同被吞進胃的深處了。

也或許,這便是他的空洞之處。

「請不要再這樣了!」

已經看不下去的德布羅意這時衝了過來,擋在狄拉克的面前。男子不禁露出了冷笑。

「你難道是他的保母嗎?連回答一個問題都要幫他,也難怪他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又知道什麼了?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不關你的事!」

「……不關我的事嗎?」

他突然閉上雙眼,隨意地聳了聳肩。

「確實是這樣沒錯。我只是不爽而已。」

男子爽快的承認反而令德布羅意不禁愣住了。但隨即,對方銳利的眼神又朝他射了過來。

「但,難道也不關你的事嗎?」

「……诶?」

「他變得怎麼樣了也不會影響你,你也不在乎嗎?」

「怎麼可能……」

「那,你覺得他繼續維持現在這個樣子,問題就會自己解決嗎?」

德布羅意忍不住瞥向了狄拉克。因低頭而垂下的瀏海就像雙眼的屏障般,將所有打量的眼神都拒於與心境同樣凌亂的黑絲之外。

「……不會。」

隨著德布羅意的回答,男子也跟著受不了地舉起了手。

「所以,他如果什麼都不說,事情又會有什麼進展?他自以為堅強地獨自面對一切,你自以為貼心的溫柔,都只是可笑的自說自話而已。他不需要你虛假的關懷和距離感,你也不需要他的沉默,你們需要的就只有幾句實話而已,不是嗎?什麼都不說,跟說幾句空話,不都跟謊言沒什麼兩樣嗎?」

矛盾。

狄拉克忍不住睜大雙眼,接著又彷彿被責罵的小孩般,眼皮緩緩地垂下。

「但就算是這樣……就算真的是這樣,我也會這麼做!」

聽見德布羅意的大喊,狄拉克不禁抬起了頭。

「什麼貼心、什麼溫柔,根本就不是那樣的東西。那只是單純因為我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而已。無法向人訴說的痛苦,無法相信別人能夠理解自己的絕望,這一切就是這麼令人難以接受的東西啊!這才不是什麼需不需要的問題,需要的東西我們又有幾次能夠得到呢?我們只能做我們能做的而已啊!難道我們只能自以為是地強迫別人、要求他把話說出來嗎?不是吧?我們能改變的只有自己啊!如果他不願意說,就想辦法讓他願意告訴你;如果他無法相信,就努力讓他相信啊!」

即便話聲已止,凝滯的空氣中卻依舊留有話語的絲絲震動,久久而未停歇。彷彿即使德布羅意停下了激動的喘息,氣氛也隨著他的內心持續悸動著。

「……讓他相信……嗎?」

男子聳了聳肩,露出了微笑。

「我也算服了你了。真夠天真的想法啊。」

「……你還有想反駁的嗎?」

面對德布羅意帶有敵意的眼神,男子只是抬起頭,望向了天空。

「……不。比起你,我才是更天真的那個。」

他閉上眼,忍不住搖搖頭。

「你們走吧。我已經沒什麼好告訴你們的了。」

「你,該不會……」

「不要在我面前擺出那個表情。就算你現在想的是真的,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看著德布羅意突然變得失落的神情,男子強硬地回絕。

「你只要把它當成一個愚蠢的故事就好了。一個背號73號的校隊王牌,和他再也投不出的、73英哩速球的故事。」

語畢,男子便頭也不回地走回了屋中,留下了錯愕的德布羅意,和仍睜大著雙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狄拉克。

3

下午一時四十分。

放下了微微舉起的左手後,我抬起了頭,從屋簷的一角看了一眼天空。

陰。

隨著時間的經過,滿是店家的小巷似乎又聚集了更多的人潮,雖仍不及平日晚間的熱鬧,但仍可以看見不少三三兩兩的組合,其中也不乏互相挽著對方的情侶存在。在溫度與濕度皆適宜的天氣下,這對充滿興致的人們而言或許的確是個適合活動的環境。不過對低落與徬徨的心境來說,一縷的陽光應該才是他們會希望感受到的溫暖。

「那個……」

站在一旁的德布羅意突然發聲。比起十分鐘前的激動,他的臉上更多的是對一切戛然而止的不知所措與尷尬。

「我們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會在這裡停留的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我在思考此事。畢竟目前的狀況是我當初始料未及的。」

「……說的也是。又有誰想的到會變成這樣呢?已經有兩個人都看到疑似包立的模樣了,再怎麼說也不能用看錯了來解釋。」

「無論如何,現階段我們手上的線索也僅有這兩個目擊資訊,因此也只能從這裡下手。只是……」

我不禁瞥了一眼狄拉克。原先被震驚填充的空洞雙瞳內,似乎又多了幾分猶豫。

我暗自搖了搖頭。

「不,沒事。組織成員包立究竟是否參與這起事件,這無疑會是我們接下來的調查目標,但如今要獲得較為確切的證據大概十分困難,因此我想日後還是必須親自見他一面。不過出於崇信派與保守派的對立局面,這點似乎有些棘手。」

「只能回去之後再靠愛因斯坦大哥想想辦法了。照文瀛天你的意思,我們現在已經沒有其他能做的事了嗎?」

「還是有的,雖說可能效益不大。在我們所掌握的破碎資訊中,我們對於包立的了解只有他曾與線民及竇震宇兩人接觸過,關於他行動的目的以及他在事件中扮演的角色都一無所知,也無從得知。既然如此,我們便只能從這兩個人的作息下手,想辦法找出他們是否有在其他的時空接觸過。」

「他們的作息啊……可是那位把婚戒交給我的房東先生,也已經說了他沒看過其他人跟線民先生在一起。而且除了自己的住處之外,他好像也只會去公司了。」

我點了點頭。

「假使包立有任何意圖,我也不認為他們會在公司碰面。當然他為了線民的工作,應該也有親自去記事本所記錄的事發地點調查過,只是就算包立真的是在那個時候與他接觸,我們應該也很難調查,畢竟他說不定是在路上搭話的。」

「這樣一來,就只剩下竇震宇了。文瀛天你應該沒有在學校看過白灰色衣服的人影吧?」

「不,我們的校服是黑色,而運動服則視性別分別為白藍與白紅相間,即便是放學時站在校門口,白灰色的連身帽外套也會顯得相當顯眼。更何況,來到人群聚集之處的校園對他而言應該也只是徒增風險,所以他們理應會選擇在校外碰面。」

「那麼,比較有可能的就是他住的地方了吧。我記得他雖然住在一棟公寓裡,但是只有租一整戶裡的其中一個房間。」

「這多半也是竇震宇無法利用自己的住處犯案的其中一項原因。但正因為如此,同樣住在那一戶裡的其他房客便更有可能成為目擊者。」

我拿出手機,找出愛因斯坦交給我的資料中,關於竇震宇住處的資訊。

「位置似乎離狄拉克遭到襲擊的巷子不遠,我想跟那裡的租金較低有關。無論如何,我們先過去觀察狀況,再視情形進行調查。」

德布羅意點點頭,隨後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有些尷尬地搔了搔頭後,才轉過了身。

「……狄拉克。這樣,可以嗎?」

慢了半拍後,僵硬的頭部才緩緩地上下搖晃。

德布羅意忍不住深呼吸了一口氣。

「好,那就走吧。從地圖上來看,往左邊走個十分鐘應該就會到了。」

他率先走出了「赤蘭」的屋簷下,快步地來到了路旁,似乎打算以輕快的動作一掃先前的陰霾,重拾一絲這趟旅途少有的積極。

然而,就有如樂觀的思考傾向無法影響現實般,境隨心轉所能改變的也僅有心境,而非實境。

「啊!」

短促而高頻的女聲在碰撞的瞬間響起。同時,承受撞擊的德布羅意也快速地做出反應,以超出常人的速度握住了對方的手。

「對不起,你還好嗎……」

一瞬間,德布羅意的臉上閃現了恐懼的神情。

「魔女……」

他下意識地放開了對方的手,向後退了一步。

「謝謝你有扶住我……诶?」

恢復鎮定的少女原先正打算道謝,但在看見德布羅意不尋常的反應後不禁愣在了原地。

「不好意思……」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德布羅意擺出了戰鬥的架式,戒備地瞪著對方。

「你……」

「德布羅意!」

聽見我的叫喊後,他才終於回神般地看向了我。我朝著他搖了搖頭。

「她不是你所認知的那個對象。」

德布羅意這時才再度定睛看向了眼前的少女。在德布羅意突如其來的架式面前,她只是露出了再平凡不過的困惑神情,甚至似乎沒有察覺對方的敵意。

「啊,你是那天在沙灘上……」

「龍芷彤。」

我迅速地上前,阻止他繼續發言。

「是這個名字,對吧?」

一直都無法進入狀況的少女這時才睜大了眼,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不是學長嗎?自從淨灘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我點了點頭,接著看向了德布羅意。

「對於他剛剛的反應我感到十分抱歉。他或許是認錯人了才會有如此劇烈的反應,與你的行為沒有任何關係。」

「呃、對,」德布羅意察覺我的用意後,趕緊配合道:「因為有一個我認識的人跟你長得很像,所以我才……真的很不好意思!」

他向龍芷彤深深地一鞠躬,令她有些慌張地揮了揮手。

「沒關係沒關係,我一瞬間還以為你是因為我撞到你所以才生氣的呢,沒事就好了。只是,你說認錯人……」

她好奇地看著德布羅意。

「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會讓你做出那種反應呢?」

「呃……有點難形容……」

再正常不過的疑問令德布羅意不禁語塞。

「可以說是一言難盡吧……話說回來,竟然會在路上遇到文瀛天認識的人,還真是巧啊。」

他傻笑著,打算以此蒙混過去。

「是啊,沒想到會遇到學長……不過其實這裡也算是學校附近,所以遇到學校裡認識的人好像也不奇怪。」

「怎麼說……因為會主動跟文瀛天打招呼的人感覺不是很多,所以才更讓人覺得驚訝吧。」

「是這樣嗎?」她微歪著頭,「我不是很了解學長,但是去淨灘的那天,社長和另一位學長都一直主動找他說話,他們的話,在路上遇到學長應該也都會跟他搭話吧?而且,不是還有你們嗎?」

她看著德布羅意和跟在我身後的狄拉克,提出了乍聽之下再合理不過的論點。

「既然會在假日一起出門,那你們的交情應該也不錯吧?」

「呃……這樣說好像也沒錯……」

為了中斷他不斷自圓其說的迴圈,我在這時插話道:

「你跟王俊豪在那之後應該都還好吧?學姐有向我說過,你們最後還是選擇復合了。」

「原來學長已經知道了啊。」

她不禁露出了微笑。

「如果不是學長,這一切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真的很謝謝你。」

「不會。」我不禁閉上了眼,「我所能做的,也不過只有陳述事實而已。」

看著我的表情,她不禁眨了眨眼。

「對了,我剛剛說的那位學長,我記得名字好像是竇震宇,是嗎?不知道為什麼,他最近都沒有來社團這邊,明明以前大概一個禮拜也會露一次面的,但這一個月以來都沒有看到他。我記得學長跟他同班,對吧?你知不知道什麼呢?」

「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來學校了,但他沒有說明原因,所以算是無故曠課。」

「诶?」龍芷彤一臉錯愕,「這樣的話,不就跟失蹤了一樣嗎?」

「至少老師和學生們對此完全沒有頭緒。畢竟即便他在學校與他人皆有一定程度的交情,但事實上,他們對於他在校外的生活卻幾乎是一無所知。」

「是這樣啊……」

她說完後便隨即陷入了沉默。但很快的,那張微微皺眉的擔心臉龐卻又露出了不同的神色。

「學長是說一個禮拜嗎?距離竇震宇學長失蹤到現在。」

「精確來說是上星期五的放學時分。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其他人的面前。」

「星期五……」她似乎努力回想著什麼,接著才緩緩搖了搖頭,「那應該是在那之前……」

「你難道知道一些什麼嗎?」

「不,與其說是知道,不如說我之前好像有在學校外面看過疑似他的人影。只是那應該是兩個禮拜左右以前的事了。」

「真的嗎?」德布羅意突然放大了音量,「你還記得是在哪裡嗎?」

「呃、嗯。應該就是這附近。那天放學之後,我跟同班同學一起去吃晚餐,結果就在人潮裡看到了學長的背影。我本來想要叫他的,只是因為距離有點遠,中間又隔了很多人,所以最後就放棄了。而且,那個時候他好像還在跟他旁邊的人說話,就算叫了可能也會沒注意到吧。」

「……你說的那個旁邊的人,臉上該不會有一道很長的燒傷疤痕吧?」

「疤痕?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因為他們兩個都是背對著我的。而且印象中他還戴著帽子。」

她突然打量了德布羅意和狄拉克的上半身。

「說起來,他身上穿的那件外套好像跟你們的長的一樣,都是白灰色的底,然後沒有什麼花樣的樣子。」

這次,德布羅意並沒有做出回應。他只是瞥了狄拉克一眼,接著又看向了我。我只是朝他搖了搖頭。

「謝謝你提供的資訊。」

我向龍芷彤說道。她趕緊向我搖了搖手。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說出來而已。而且就算知道了,也還是不知道竇震宇學長到底去哪裡了。」

「的確如此,但這並不代表你所做的對現況毫無幫助。至少我想,這對他是重要的。」

我看向了狄拉克。他白皙的臉龐早已乘載了過多的情感和轉折,似乎已抵達混亂與扭曲的極限。

龍芷彤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竇震宇學長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嗎?」

狄拉克用力地搖了搖頭。

「還是,是那位我看到的那位白灰色衣服的男生呢?」

頓了一拍後,他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雖然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既然你會為了他而那麼消沉,代表他對你而言就是有這麼重要的意義吧。就像那天在沙灘上聽到了學長的說明之後,坐在遊覽車上的我們一樣。」

她握著胸前的藍寶石項鍊,閉上了雙眼。

「雖然那真的是不經考慮的行動,也差點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結果,但如果不是發生了這件事,我們可能真的會漸行漸遠,最後就這樣分別吧。在當下看來很糟糕的經歷,事後看來卻是一個轉捩點,讓我們彼此都能停下來重新檢視這一切、重新檢視自己。正因為煩惱,所以才需要努力思考;而也正是因為在乎,所以才會感到煩惱吧。不管是我還是俊豪,一定都是這麼想的:」

「最重要的是,不要讓自己後悔。」

悠然飄向遠方的眼神在一瞬間的昇華後,重新聚焦在了眼前。

「所以我想你也只需要做自己能做的就好了。剩下的,也只能相信了吧。」

她輕輕地握著狄拉克的雙臂,對著他直視已久都不曾闔上的雙眼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後,才緩緩地站起了身。

「這樣看起來,我們遇到的問題其實都很像呢。學長,你覺得呢?」

我閉上眼,隨後聳了聳肩。

「取決於觀點,或許是如此。不過這某種程度而言也是種必然。」

「……說的也是。畢竟我們都是人啊。」

看著她半帶了然的輕鬆笑容,德布羅意也不禁放鬆了緊繃的臉頰,露出了微笑。

「啊,原來已經這個時間了。」她看了一眼手錶,接著便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對不起,我接下來和人有約,再不走的話可能要來不及了。」

「我們的相遇本就只是一場巧合,不存在需要特意挽留你的理由。」

她點了點頭。

「謝謝學長。項鍊的事情也是,真的很感謝你。」

她微微一鞠躬,接著便向我揮了揮手。

「下次有機會的話也請學長來我們社團參觀一下吧。我想學姊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以她對我的了解,她應該清楚這發生的可能性極低。」

「是這樣嗎?」

她不禁眨了眨眼,隨後便露出了半帶捉弄的微笑。

「那不要在社辦,約在頂樓好了。和學姊單獨在那裡欣賞的傍晚景色應該相當不錯吧,學長?」

我盯著她一會兒,隨後閉上了眼。

「假使她能多加注意,不讓你察覺的話那就更理想了。」

「說的也是。」

她開懷地笑了出來,接著便一轉身,一邊踏著輕快的腳步一邊向後揮著手,消失在了前方的轉角後。

「她……指的是什麼啊?」

德布羅意一臉困惑地向我問道。我不禁嘆了口氣。

「只不過是一個陽奉陰違的優等生,和被她拖下水的膽小鬼的故事而已。雖然對我們的行動而言沒有任何重要之處,但總歸來說,這場意外又帶來了額外的收穫。」

「雖然沒有看到臉,但既然衣服一樣,當時又在跟竇震宇說話,那應該就真的是了……總覺得我們越是一步一步地接近真相,我卻反而越來越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一切的背後到底是什麼呢?我忍不住開始懷疑包立本人是不是真的會告訴我們了。」

他有些低落地看向地面,隨後又用力地搖了搖頭。

「就像文瀛天的學妹說的,我們也只能做我們能做的而已了。那麼就繼續……」

「我……」

「嗯?」

德布羅意聞聲向後看了一眼。

「你剛剛有說什麼……」

「我決定了。」

聽見與這趟旅途毫不相符的肯定語調,我不禁閉上了眼。

時機終於成熟了。

「我會說的。為了不讓自己後悔,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

狄拉克清晰地說道。他的雙瞳,第一次閃耀著確信的光輝。

4

「……這就是全部了嗎?」

看見狄拉克點頭的動作,德布羅意不禁輕輕地吐了口氣,隨即又努力不讓對方察覺地露出了微笑。

「辛苦你了。」

破碎。

若要簡單形容狄拉克這一個小時以來的獨白,比起內容,或許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結構。幾乎是完全未經排序與整理的資訊,隨著敘事者的情緒起伏及記憶向我與德布羅意傾倒而來,使我們在途中不得不數度中斷他的回想,以做進一步的確認。對於在開始前就有一定心理準備的我而言,這一切只是一種無可避免的必然,但對起初還沉浸在驚訝與喜悅的德布羅意來說,這大概不是一場輕鬆的聆聽體驗。

「不管怎麼說,要把這些全部說出來,對你來說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真的很感謝你願意主動告訴我們,也很高興你真的做到了。」

「……嗯。」

即便依舊微微低著頭,狄拉克的神情卻再也沒有先前的虛浮感,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絲了卻所帶來的安心。

「只是,知道了這些之後,我們究竟該做些什麼也是個問題。」

德布羅意不禁雙手抱胸,露出了苦惱的表情。

「文瀛天你有什麼想法嗎?」

「總歸而言,增加的資訊相當多,可說是讓我們看見了竇震宇計畫的完整樣貌,包括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誘導狄拉克進入他的劇本,以及除此之外他所做的準備。在將這一切和我們目前所擁有的其他資訊相對照下,我認為有兩點是不容忽視的。」

德布羅意點了點頭後,順勢拿起了桌上的馬克杯,喝下了杯中的最後一口。儘管我已經告知他我曾數度進入店內而未曾點餐,但他依舊堅持走向櫃台,並帶回了一個黑色的托盤,以及一杯上面畫著白色拉花的拿鐵。

「首先,是關於狄拉克認知的正確性。你所親身經歷的一切我想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即便視覺遭到剝奪,但在其他感官與精神狀況都正常的條件下,你對周圍的事物應該不會產生太大的誤解。但其餘的資訊便不見得如此。你口中的男子究竟在與你見面以外的時間做了些什麼,全部都是你經由他的口中所知道的。換句話說,即便那是謊言,你也無從得知。」

「……的確是這樣。如果是他,應該可以毫不猶豫的說謊吧。」

狄拉克的臉上一瞬間閃現了憤恨,但他隨即搖了搖頭,驅趕了事件以來已明顯過多的負面情感。

「那你說的另一點是什麼?」

「相當直觀。你的記憶中,完全沒有出現包立的人影,至少與你接觸的工作應該都是由竇震宇一人完成的。但可以想見的是,倘若包立真的參與了這起事件,他也必定在準備計畫上扮演了某種角色。」

「所以文瀛天你才會懷疑竇震宇對狄拉克應該有說謊,是吧?因為他對狄拉克說的一副全部都是他一手包辦的樣子。」

我點了點頭。

「因此我想,找出包立……或是這位疑似包立的人物在計畫中究竟做了些什麼,就是接下來的主要目標。」

「做了些什麼啊……先從竇震宇究竟跟狄拉克說他做了什麼來想好了。一開始是到那個女生打工的便利商店去找她嘛,然後在去完校慶之後,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跟蹤她。除了這些之外,他還分別尾隨情侶兩人,找到他們的住處。大概就是這些了吧?」

想了一會兒後,狄拉克點了點頭。

「除此之外,他說的基本上都是廢話。」

「也就是說,這其中的某些部分有可能不是竇震宇自己做的,對吧?那接下來要先去哪裡呢?那間便利商店嗎?」

面對德布羅意有些躍躍欲試的提問,我只是閉上了眼。

「我想那裡多半無法帶給我們實質的幫助,畢竟以規模而言,那間便利商店並不大,因此同一時段僅會有一個店員在店內,換句話說,即便有人向那位女性搭話,也只有恰巧出現在店內的其他客人有可能目擊。在這樣的情況下,除非我們能夠要求對方提供監視器影像,否則撲空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但如果那裡不行的話就麻煩了啊,至少還知道個明確的地點……難道要跟著他跟蹤的行程走一遍嗎?可是感覺沒什麼用……」

德布羅意扶著額頭,原先豁然開朗的神情又已不復見。

「有一項最為簡明,又高機率能獲取成果的方法。」

「嗯?什麼……」

德布羅意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文瀛天你該不會是指要去見那個女生吧?你不是之前也說過嗎?我們為了讓他們保守秘密,已經答應過不會再去打擾了,現在單方面毀約的話,可能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啊。」

「請你放心,我沒有打算做一名不速之客,畢竟我再清楚不過,這樣的作法只會引起敵意而已。對方的事前同意絕對是必須的。」

「可是她應該不可能會答應吧?不如說她答應了才奇怪。」

「那是以我們兩人為交涉對象為前提。但如今,狀況已有所不同。」

我看向了狄拉克。他似乎早已察覺我的用意,表情漸趨凝重。

「我並沒有強迫你的權力,因此這終究取決於你的個人選擇。我所能做的,僅有分析這項選擇客觀的利弊以供你參考而已。誠如剛剛德布羅意簡略的整理,竇震宇口中幾乎所有的行動都與名為陳綾妤的女大學生有關,在眾多其餘的迂迴手段中,親自與她見面無疑是最直接的方法。當然,這麼做也存在其他的不確定性因素,例如她目前的精神狀態或是敵方的動向等等,甚至即便你出面,對方會不會因此回心轉意也是一項未知數。」

隨著我的話語,狄拉克咬著嘴唇的力道也逐漸加大,令其溢出了一絲的鮮血。兩難就如牙齒般用力地扼著他的血肉,讓他在掙扎中痛苦著,卻也同時反抗著。

「但我想,你還是有說服她的機會。因為現在的她的心理狀態,或許與你再相似不過。」

他不禁睜大了眼,與我四目相接。

「無法接受、無法釋懷、也無法相信。就如同你的空洞一般,這一連串的遭遇對她而言也不只是一場甦醒後便會自然忘卻的幻夢而已。至少在眾多的謊言中,那句話應該是毫無疑問的真心吧。」

對不起。

狄拉克不禁低下頭,緩緩地閉上了雙眼。在數秒的沉默過後,他微張的嘴中才再度響起了低聲的呢喃:

「就像你說的,我已經沒辦法再相信什麼了。只是,我也沒辦法就這樣放下過去、放下執著。放下……她。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是這樣的半調子吧。」

彷彿為了掩飾閃爍的眼神般,他露出了自嘲的微笑。

「即便如此,選擇的權利也一直都在。就算過程再怎麼不堪入目,問題的本質也沒有產生任何變化,依舊是一翻兩瞪眼的二選一。那麼,」

我伸出了手。

「死心和改變。請問你要選哪一個?」

手中遞出的並非希望。

而是早已輸入了電話號碼、只等待著誰來按下的撥號鍵。

5

電鈴。

說起來,這種按鈕好像都是這樣的樣式。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通常外圍都是方形的,然後中間像是要吸引別人按下去一樣,都會設計成一個跟食指指頭差不多大、有點凸出來的圓形。

看著自己僵在門鈴前不停顫抖的右手,狄拉克突然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實在很可笑。

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而想要模仿那個人的思考方式,結果根本就只是在逃避現實而已。什麼圓形、什麼長方形,如果不按下去還不都一樣沒有用?這又算哪門子的理性思考?不只半吊子而已,還加一個四不像嗎?這樣到底……

發覺自己又陷入了無止盡的迴圈中,他用力地拍了一下額頭,接著回頭看了站在樓梯口的兩人一眼。

冷靜。

冷淬雙眼的主人點了點頭,以銳利的眼神傳達著再單純不過的提醒。狄拉克於是一手摀住雙眼,一手貼在胸前,緩緩地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是文瀛天的建議:太過緊張的時候,可以藉由一個簡單的動作緩和自己的心緒跟思考,而那個姿勢最好是他能感到最自然而且放鬆的。

感受著悸動卻富有節奏的心跳,狄拉克如同重新檢視了自己一遍般,心中產生了一絲的踏實。他閉上了雙眼,再度睜開時,手指已經接觸到了凸起的圓盤。

「叮、咚。」

在短暫到幾乎無法察覺的間隔後,一陣急促又不斷增大的腳步聲旋即傳來,卻又在抵達高點之際戛然而止。幾秒的沉默後,阻隔兩人的薄板才被緩緩打開。

那張他曾以為只能在夢中再次看見的臉龐,就這麼出現在咫尺之外。

「……你來了啊。」

看著對方故作平靜的表情,狄拉克一瞬間陷入了語塞。頓了好幾拍後,他才緩緩地吐出了一個字:

「……嗯。」

她輕輕地吐了口氣,隨後略帶僵硬地露出了微笑。

「總之,先進來吧。」

狄拉克微微點了點頭,便隨著她平穩的步伐走入玄關,進到了這間學生宿舍的雙人房內。

(筆直地看著前面就好,不要東張西望。)

他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謹慎地提醒著自己不要做出無禮的舉動。然而下一秒,出現在眼前的擺設卻令他不禁定睛注視。

「請坐吧,不用客氣。」

兩張正對著的椅子,和擺在中央的一張小小的茶几。狄拉克忍不住瞄向了一旁並排著的書桌。兩個理應擺著坐椅的空間如今空空如也。

「不用擔心,我已經問過她了,她不會在意的。而且那張是我的椅子。」

她看著擺在狄拉克身前的深褐色木椅,如此解釋著。

「我旁邊的這張才是祈君——我的室友的椅子。」

「是……這樣啊。」

猶豫地再看了一眼後,狄拉克才緩緩地拉開了木椅,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這張茶几其實也是向她借來的,原先是她的床頭櫃。她還為這件事特別拜託我把下鋪讓給她,因為如果沒有親自關掉鬧鐘的話,她擔心自己會睡過頭。雖然最後往往還是我被吵醒之後,從上鋪爬下來把鬧鐘關掉,之後再叫醒她的次數比較多。」

她一邊看似輕鬆地說著,一邊作勢要走向一旁的熱水瓶。

「你有想要喝什麼嗎?咖啡跟茶都有,只是咖啡的話可能會比較甜,因為祈君覺得這樣的提神效果比較好,也比較好喝。」

「不……」

因為不願意麻煩她,狄拉克下意識地想要拒絕,然而在話即將說出口之際,他卻突然頓住了。

「……那,茶好了。謝謝。」

她點了點頭,隨後便拿起了放在水槽邊的兩個陶瓷杯,將綠茶的茶包分別放了進去。

還好只說到一半而已,狄拉克不禁心想,在心底緩緩地吐了口氣。假如到時候兩人都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坐著乾瞪眼的時候再後悔就來不及了。她應該也是考慮到了這點,所以才會特意這麼問的吧。想到這裡,他突然覺得自己緊張的情緒稍微被舒緩了一些。

「來,好了。不過可能還有點燙,所以我先幫你放在這裡。」

她將杯子小心翼翼地放在狄拉克的面前,稍微用銀色的細長湯匙攪拌後,才慢慢地走回了位子上。

原來是貓。看著陶瓷杯色彩繽紛的外觀,狄拉克不禁心想。

「對了。你在進來的時候,應該沒有遇到麻煩吧?」

面對她突如其來的提問,狄拉克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才趕緊回答:

「嗯,就像你說的,那個人好像在打瞌睡,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們。」

她點了點頭。

「那就好。因為管理員先生雖然常常在差不多這個時候不小心睡著,但我總有點擔心他會突然醒來。如果這樣的話那就麻煩了。」

這種大膽的想法,如果不會覺得擔心才奇怪吧,狄拉克心想。

希望狄拉克能夠到她的宿舍來。這是在那通電話裡,她所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雖然沒有仔細說明原因,但狄拉克大概能夠明白為什麼。

自己的反應和表情,她大概不想讓別人看見吧。

「幸好我的室友這幾天剛好回家了一趟,所以宿舍裡只有我一個人,畢竟再怎麼樣我也沒有辦法在短時間內打發她離開。」

「可是你不是說你有取得她的同意……」

「我有打電話給她,說我今天有一位朋友會來,希望能夠借她的東西。因為我有說過不會直接讓對方使用她的個人物品,所以她很快就答應了。」

聽到這裡,狄拉克不禁停下了向杯內吹氣的動作。也就是說,不只椅子,這個白色的杯子也是她的……

他盯著杯緣一陣子後,才赫然發現自己異常的平靜。這個以往照理來說會讓他感到慌張的事實,對如今的他而言,似乎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了。

「所以她……你的室友什麼都不知道嗎?」

「……是啊。」

儘管是突入核心的第一句話,但她卻只是露出了微微的笑,有些緊繃的雙肩甚至稍微因放鬆而垂了下來。

「即便我無緣無故地失蹤了一整個禮拜,她看到我之後卻什麼也沒問,只是緊緊地抱住了我,為我平安回來而單純地感到高興。她雖然什麼也沒說,但之後的幾天,當我上課完回到宿舍的時候,她都會早一步地在裡面迎接我,主動找我聊天、一起吃飯,甚至上個周末整整兩天都和我一起待在宿舍裡沒有離開。如果是平常的假日,她大概都只會回宿舍睡覺而已吧,畢竟她就是一個這麼外向的人。從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即便是這麼冒失、看起來這麼粗線條的她,也可以這麼的溫柔。人真是不可貌像呢。」

「我……雖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聽說她很感謝你,不管是自己搬出家裡生活的事,還是大學的事,都幫了她很多。」

她搖了搖頭。

「我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情。不過如果她能夠因為這樣過上開心的大學和宿舍生活的話,那我也很替她高興。只是你說聽說……」

她原先輕鬆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

「……是指他嗎?」

狄拉克以手肘撐著膝蓋,在緊握的雙手後緩緩點了點頭。

「這樣啊。」

除了短短的三個字外,她再也沒有說出別的話語。沒有詢問那個人的身分,沒有提及那個人的現況,也沒有想知道那個人渣究竟是為了什麼,才把無辜的她捲進他玩弄人心的計畫之中。沒有波瀾,只有對坐的兩人之間無聲的沉默。

「……我可以向你提出一個任性的請求嗎?」

狄拉克突然抬起頭,看向了她幾乎闔上的眼皮下方,那一絲閃爍著的柔弱。

「帽子。可以把它拿下來嗎?」

狄拉克睜大雙眼,隨後忍不住用力地抿起了嘴。過了好幾秒後,他才緩緩點了點頭,朝著自己的頭上輕輕一掀。

黑茸茸的謊言,也同時被親手揭穿了。

「……對不起。我一直都在騙你。我不是有著不幸故事的大學重考生,也不是眼睛看不見又遭遇失戀打擊的無力的普通人。我是貓,是只能活在孤獨陰暗角落的、半吊子又四不像的貓。我跟你不一樣,不是正常人,是一個怪物。一個失去了目標,失去了理想,也失去了做人的資格的怪物。我……」

突然間,一股溫暖罩住狄拉克的全身,包覆了他因哽咽而皺成一團的臉龐。

「但,你還是救了我。」

在環繞著狄拉克的雙臂旁,她以輕柔的哭音在他的耳邊說道:

「真的……很對不起……」

在那彷彿世界靜止般的悠長時光內,向他身上傳來的,除了低聲的鳴咽外,只餘與陣陣的輕微抽搐同步的、從她貼近的胸口傳來的悸動。

一開始有些不知所措的狄拉克,最後也只是輕輕地將手掌放在她脆弱而顫抖的背上,緩緩地閉上了眼,靜靜地感受這段只屬於兩人的純然寧靜。

等待已久,卻無須多作解釋便能明白的欣慰。

也許我們所需要的,就只有這樣而已吧。

「……謝謝。」

看著她重新站起來時露出的釋懷微笑,狄拉克終於能夠回以一個相同的表情。

「我才是。謝謝你。」

她輕輕地點點頭,接著走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雖然過了這麼久,但還是溫溫的呢。」

「對啊。」

看著平靜的淺綠色水面,狄拉克微微吐了口氣,淡淡的水蒸氣跟著飄了上來,濕潤了他因眼淚而乾燥的眼角。

「而且不如說,這樣才更順口吧。」

「我也這麼覺得。比起剛沖泡好時那麼燙的溫度,我更喜歡這種可以讓身體整個暖起來的溫溫的感覺,更不用說現在是冬天了。其實我也不會不喜歡喝咖啡,只是因為祈君買的咖啡包真的有點太甜了,所以我在宿舍裡還是比較常泡茶。」

她輕輕地放下了杯子,隨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了身。

「對不起,可以等我一下嗎?」

看著她輕拂著眼角的動作,狄拉克才突然意識到她是想要洗掉臉上的淚痕。

「當然可以,請你慢慢來吧。」

「嗯。等我回來之後,我們就進入正題吧。」

狄拉克突然愣了一下。他記得他並沒有向她解釋為什麼自己想和她見面,因為在那之前,她就已經答應了他的請求。更不用說他那個時候緊張到根本就完全忘了這件事。

看著他錯愕的反應,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因為我為了看你是不是來了,一直待在窗戶旁邊看。那兩個人應該是你的同伴吧,其中一個還穿著跟你完全一樣的灰色衣服。既然他們也一起來了,就代表你們是想要問我一些問題吧。」

「原來如此……但、但我絕對不是只是因為這樣……」

「我知道的。我不會在意這種事,而且如果可以幫得上忙,我也覺得很高興。再說,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也許我永遠也接不到那通電話,對吧?」

聽見她有些俏皮的語氣,狄拉克也不禁放鬆地吐了口氣。

「……說的也是。」

大約十分鐘後,她從浴室裡走出來時,狄拉克已經完全看不出她哭過的痕跡了。不只是洗過臉後煥然一新的臉龐,原先凌亂的頭髮和衣服也被仔細地整理,恢復了起初迎接他時的樣子。

「……我是不是也跟你借一下浴室比較好……」

看著她,狄拉克不禁想起了這一個禮拜以來自己是多麼的邋遢,因而感到有點無地自容。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如果你會在意的話,當然可以借你,只要注意不要碰到祈君的東西就好了。不過我個人是覺得沒什麼關係喔。」

狄拉克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那、那就不用了。」

「既然如此,我們就開始吧。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看著她確信的表情,狄拉克顯得有點困惑。

「如果你是指跟我一起來的那兩個人的話,他們已經說要把問題都交給我了,所以就算不在場也沒關係。還是你希望能見他們一面?」

她搖了搖頭。

「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決定就好了,我沒有意見。我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名字。」

「名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捲了捲耳邊的長髮。

「就是……你想嘛,雖然已經見面第三次了,可是我們其實都沒有好好地向對方介紹過自己。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因為太意外了,結果就完全忘了這件事,但至少你應該還是知道我的名字是『綾妤』。但是你的話……」

狄拉克這時才恍然大悟。她知道的,就只有那個人隨便為自己編的假名而已,除此之外,她對自己完全是一無所知。

(可是,要把我的代號告訴她嗎?如果說了之後,是不是也要連同組織的事情一併解釋呢?)

想到這裡,狄拉克搖了搖頭。他不想再把她捲進這一切了。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種選擇了。下定決心後,他堅定地開口:

「狄恩。這是我的名字。」

「狄恩……」

她輕聲地重複念了這個名字幾遍後,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之後我也可以這樣叫你嗎?」

「呃,可以……」

「反過來,你也可以叫我綾妤嗎?用名字來稱呼對方比用你跟我感覺親切多了。」

狄拉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隨後才緩緩點了點頭。

「太好了。」綾妤高興地拍了一下手,「那麼我們就開始處理狄恩你想問的問題吧。你有想好要問什麼嗎?」

「呃、嗯。」

狄拉克遲疑了一會兒,思考該怎麼開頭後,才半帶猶豫地緩緩說道:

「他……就是一直跟我在一起的那個人,是他一手策畫了這一連串的犯罪計畫。從一開始,他會跟綾妤接觸,就是因為他盯上了綾妤,想要把你一步一步地帶入他像是戲劇一樣的劇情裡。他強迫我配合他,但我對這一切卻一無所知,因為我也是他計畫裡的一部份,全部都是他為了看到最後那個讓我們感到絕望的場景所做的準備。我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大概就是之前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

「嗯,雖然我也猜到應該是這樣,但之前都沒有人親口告訴過我。在把我們關進那個房間裡之後,他就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就算是把我們救出來的那些人,也沒有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因為他們那個時候也不是很清楚,而且站在他們的立場,不要讓你們了解地太詳細比較好。抱歉,我只能告訴綾妤你這些了,因為除此之外的事情,如果被一般人知道的話會引起很大的混亂。」

綾妤點點頭。

「嗯,我明白。光是看到狄恩你現在的樣子,就已經很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了。」

「但是不管怎樣,我們也不能就把這件事放著不管,畢竟實在很難讓人相信,這麼龐大的計劃是他在沒有任何人的幫助下一個人完成的。」

「也就是說,狄恩覺得他可能有共犯,是這個意思吧?」

「對,所以我們才想說綾妤會不會知道一些什麼,畢竟他最一開始接觸的就是你,而且他告訴過我,他為了知道綾妤的住處,甚至還跟蹤過你。如果綾妤你記得曾經看過不認識的人站在他的身邊,或是有陌生人鬼鬼祟祟地時不時待在你的附近的話,請一定要告訴我。」

「陌生人啊……」

綾妤歪著頭,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但我最近好像沒有印象有看過什麼奇怪的人,而且狄恩你說他有跟蹤過我,但我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難道是我的警覺心太低了嗎?」

狄拉克趕緊搖了搖手。

「不,說不定那從頭到尾就只是他在胡說八道而已,因為他在跟我說這些的時候看起來也是一副說好玩的樣子。而且就算這個不行,我也還有其他的線索。」

他大略地向綾妤解釋了男子在帶他去酒吧前,所對他講述的一整天跟蹤她的行程內容。

「他說他最後是在放學的時候碰到你們的,在那之後,你們就一邊吃晚餐,一邊約好了要一起去酒吧。這是真的嗎?」

「應該就是這樣沒錯。就像狄恩你說的,我們是在網球場的附近遇到他的。而且那天早上,我也是真的有從祈君那裡接到一通這樣的電話,然後掛在我平常背的後背包上的吊飾也的確在那天找回來了。」

狄拉克下意識地遮住了自己的嘴。

「所以至少這個故事的頭跟尾是真的。」

「但中間狄恩說的,像是他在教室外面盯著我,還有跟著我一起去同一家小吃跟文具店,我就完全沒有印象了。不過既然他對我那天的行動瞭若指掌,應該就代表他是真的有一直在盯著我吧。」

「……看起來也只能這麼解釋了。就算把這些事情交給共犯去做,對他來說也沒什麼好處,甚至不如說,他親自參與跟蹤的過程對他來說可能是樂趣之一。只是這樣一來,線索又少了一個啊。」

狄拉克忍不住搔了搔頭,為再一次的撲空感到有些失望。

「不然我再想一想好了。說不定我有注意到什麼,只是我那時候不把它當作一回事而已。說不定那個共犯有裝成陌生人直接找我說過話也不是不可能。」

綾妤以樂觀的語氣安慰著狄拉克,讓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了頭。。

「謝謝。不過還有一點,是我被提醒一定要問的。」

「提醒?是指你的同伴嗎?」

「呃……可以說是吧。在我把我這一連串的經歷告訴他之後,他問了我幾個問題,結果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奇怪……是嗎?」

狄拉克點了點頭。

「算是一個記憶的盲點吧,至少他是這麼形容的。在我告訴他的故事裡,我阻止了綾妤被攻擊,然後那個人跑出來坦承這一切都是他計畫的之後,我們就被關在後來的公寓裡快一個禮拜才被救出來。可是當他問我是怎麼從劉璟彥的住處被帶到那裡去的時候,我卻完全沒有印象。所以……」

「對了!」

她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

「我竟然完全忘了這件事。我想起來了,的確有一個陌生人出現過。」

「诶?綾妤你還記得嗎?」

她點了點頭,隨後便露出了嚴肅的表情,認真地回想著。

「對。狄恩你說你沒有印象,應該是因為你那個時候失去意識了。他趁狄恩不注意的時候,從背後把你的口鼻用一塊布摀住。我猜上面大概有可以讓人陷入昏厥的藥吧。」

「我也是這麼猜的,只是我以為他會對綾妤做同樣的事,所以才很意外你竟然還記得。」

「那是因為他還有別的目的。在把狄恩迷暈之後,他直接走到門口開門,然後就像是完全計畫好了一樣,那個陌生人就這麼站在門外。他一走進來之後,就把手上的三罐啤酒遞給我,要我馬上喝下去。」

「……啤酒?」

「我一開始也不清楚他們要做什麼,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他們要把我們帶過去那棟公寓所做的準備。狄恩你應該有聽我們說過吧,璟彥很喜歡喝酒,所以常常跟他的朋友喝到爛醉了才回家,這件事周邊的鄰居也都有所耳聞,所以應該也已經見怪不怪了。這個時候,假如他們看到有人揹著已經不省人事的璟彥跟你,旁邊還跟著一個醉醺醺的女生,狄恩覺得他們會怎麼想?」

「原來是這樣!」

狄拉克也忍不住站起了身。

「難怪他們有辦法在沒有人注意到的情況下讓我們移動這麼長的距離。」

「大概也是因為他們一次只能一人揹一個,所以才會讓我醒著吧,更何況我那時候已經完全沒有抵抗的力氣了。不過也多虧了這樣,他們什麼也沒有對我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狄拉克點點頭,隨後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現在謎團已經解開了,那就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

她點點頭。

「那個陌生人是什麼人,對吧?雖然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來歷,但那個男生的長相和打扮我看得很清楚。他的外表看起來就像是一般的學生,一頭黑色的短髮配上輕便的長袖上衣,雖然是瘦高的體型,但卻揹得動超過八十公斤的璟彥,所以說不定其實蠻壯的。至於長相的話,雖然我沒注意到什麼特別的特徵,但算是蠻清秀的。」

「清秀……」

聽完綾妤的敘述後,狄拉克反而陷入了意外的混亂中。

「不,等一下,綾妤你說你有看到他的頭髮,難道他沒有戴著跟我一樣的這種帽子嗎?」

「狄恩身上這件灰色帽T的帽子?沒有欸,他的衣服只是一般的長袖上衣而已,是沒有帽子的,而且我記得應該是黑色。」

綾妤一邊搖搖頭,一邊有些困惑地看著他。

「怎麼了?難道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不、我……」

狄拉克忍不住摀住了臉。難道這是他另外找來的人嗎?可是為什麼不直接找那個看起來像包立大哥的男人?還是我們哪裡弄錯了?

「狄恩?」

「……抱歉,沒什麼,只是我剛好想到了一些別的事情。綾妤說的這些對我們有很大的幫助,真的很謝謝你。」

看著綾妤有些擔心的臉龐,他用力地搖了搖頭。現在想這些也無濟於事,只能回去之後再把這些告訴德布羅意他們了,之後的再說吧。

「是嗎?那就好。狄恩你還有別的問題想要問我嗎?」

他想了一會兒。

「應該這樣就差不多了。畢竟我們最主要想知道的就是關於那個共犯的線索。」

「也就是說目的已經達成了吧。既然如此,狄恩你也差不多要離開了,對吧?」

狄拉克突然抬起了頭。

「诶?」

「因為狄恩的同伴也還在外面等你把結果告訴他們吧,所以讓他們等太久也不好。而且,這件事對你們來說,應該很重要吧?」

「是這樣沒錯……」

「雖然我也很希望狄恩能夠再留久一點呢,畢竟我還完全不瞭解你,也還有很多話想要對你說。」

她露出了如狄拉克第一次見到她時,那張再單純不過的開朗微笑。

「不過,那就下次再說吧。」

……還會有下次嗎?

狄拉克忍不住撇過了頭。他知道,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極為特殊的情況,他是根本不可能和綾妤再見到面的。不,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兩條毫無交集的平行線,只是在一個扭曲的空間中有了偶然交錯的機會,在混亂終結之後,這樣的異常也會自然地被排除吧,然後兩人就會回到各自的生活之中,過著毫無共通之處的日子。

一如往常地。

「嗯。那就有機會再說吧。我也是,有很多想要跟綾妤說的。」

他對著綾妤露出了微笑。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吧。畢竟他們眼中的景色早已經是那麼的不同了。

只是……如果還有機會再見的話……

「希望那個時候,狄恩跟我都已經解決我們各自的問題了。對吧?」

狄拉克眨了眨眼,緩緩點了點頭。她回以一道了然般的淡笑,接著目光便飄向了窗外。

「我已經下定決心了。我要把璟彥的事說出去。」

「……這樣啊。」

「這次的事情讓我明白了,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至少只有我一個人,是沒有辦法改變他的。只不過,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周圍的所有人,我想應該會先從他的父母開始吧,當然,我希望璟彥那個時候也在場。也許我們可以私下請醫生來評估他的問題,或者嘗試了解究竟在他的生長過程中發生了什麼事,才會讓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有跟他說過這件事嗎?」

她搖搖頭。

「不過狄恩你不用擔心,我現在已經有必須要保護自己的意識了。而且我覺得,現在的他說不定會接受。」

狄拉克顯得有點驚訝。

「為什麼?」

「因為,在被關在房間裡的那個禮拜,璟彥的情緒一直都很平靜。一開始我其實很害怕,雖然那間房間裡沒有任何可以拿來攻擊的武器,他的刀子也被拿走了,可是假如他又突然變得激動起來,我根本無處可逃。但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他只是一直若有所思地坐在角落,不管吃飯、睡覺都待在那裡,完全沒有接近我,也沒有和我說過任何一句話。其實,在被救出來之後,我們也一次都沒有見過面,而他似乎也只是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回到了原本的生活之中。」

她輕輕地闔上了眼。

「雖然那對他來說,一樣只是隱藏著自己的本性而戴著的假面而已吧。不過也許不一樣的是,他也感受到了吧,現在這樣是不行的。至少我會帶著這樣的心情把這些想法傳達給他的。」

說完後,綾妤便站起了身。

「對不起,不知不覺又講了這麼多。不過,我很高興能夠把這些告訴狄恩,畢竟如果沒有你,我是沒有辦法下定決心的。」她隨後搖了搖頭,「不,在那之前,如果我們沒有相遇的話,我和璟彥一定還在過著那個像是自我欺騙一樣的生活吧。真的很謝謝你。」

「不、我才是……」

她笑著走向了玄關。

「我知道狄恩想說的。不過有什麼關係,就讓我們彼此感謝對方,也沒什麼不好的啊。來。」

她打開了門後,回頭望向他。

「要我送你們到樓下嗎?」

「沒關係……比起這個,最後可以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嗯。」她點點頭,「只要是我能夠回答的。」

「……為什麼,綾妤你總是有辦法這麼為他著想呢?」

不知為何,狄拉克忍不住撇過了頭。

「明明他一直以來都只是在傷害綾妤,自大地把你當作他的所有物,從沒有好好地對待過你,為什麼你還願意為他這麼做呢?就算綾妤人再怎麼好,他也……」

「狄恩。」

看著他因激動而睜大的瞳孔,她緩緩地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個好人,但我很清楚,我絕對不是因為那麼無私的理由才選擇這麼做的。某種程度來說,這只不過是我的任性而已。」

「任性……」

「因為我看過了,璟彥哭泣的樣子。」

她抬起頭,隔著門外的走廊,看向了已微微轉黃的天空。

「那是他第一次對我施暴之後不久的事。我想他大概不知道吧,因為如果他有注意到我,說不定又會忍不住對我動手。但對發現這件事的我來說,這不只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而已。究竟是什麼原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些我全部都不曉得,但那個他自己一個人縮在角落的樣子,讓我對他,對劉璟彥這個人,有了完全不同的認識。不是看起來毫無缺點的完美大學生,也不是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會毫不在意地傷害自己女友的糟糕男友。而是一個跟其他人一樣,會無法克制地流漏出自己真實情緒的普通人。對,不是怪物,他跟我一樣,只不過是個普通人而已。既然如此,我是不是也有機會能夠理解他呢?」

她將目光移向身旁的狄拉克,以柔和卻堅定的目光看著他的雙眼。

「這個想法對當時的我來說,可以說是一種救贖吧。也許,他是真的喜歡我,只是用錯了方式而已;也許,他是真的很希望能夠變成他所扮演的角色;也許,他也跟我一樣覺得很痛苦。當然有可能這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而已,但我想,我也很希望能夠這樣相信吧。」

她輕輕地閉上了眼。

「希望相信,他內心深處並不想成為一個這樣的人。」

沉默了一會兒後,她才以輕笑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所以狄恩你不用擔心,我是有好好想過這些事才決定要這麼做的。」

「……嗯。」

「那麼就這樣囉。掰掰。」

她看著緩緩走向門外的狄拉克,緩緩地揮了揮手。

「希望下次再見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狄恩,可以完全沒有任何煩惱地笑出來。」

說著,彷彿在示範般,她露出了毫無陰霾、百分之百開朗的完美微笑。

6

在漫長的等待下,時間的流逝也已經將一日帶至了階段性的結尾。然而,就有如傍晚在現代僅僅是一種暗示的分隔線般,依舊存在的未競之事仍昭示著故事的未完結。

「……原來如此。」

在些許人群聚集的學生宿舍前,德布羅意與我站在不起眼的一隅,聽著狄拉克半帶慌亂、卻相較之下有條理許多的簡要說明。在夕陽從另一側而來的斜照下,不起眼的灰白也獲得了暖系的保護色,令他比起他人更加白皙的皮膚有了乍看下更加健康的陪襯。

「這個方法倒是意外的簡單啊,但是不得不說很有效。不只是掩人耳目而已,而是讓自己在別人的眼中看起來很正常,反過來如果鬼鬼祟祟的話,一被別人注意到了反而會給對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同時,從其縝密程度可以推知,這樣的搬運計畫多半預謀已久,換言之,在竇震宇的劇本中,他應該十分確信要以劉璟彥這名大學生的住處作為其計畫的最終地點。」

「不過……這次出現的人竟然不是包立啊。」德布羅意不禁搔了搔頭,「真不知道這樣算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不管怎樣,事情都變得更複雜了啊。」

「即便如此,我們的基本方針也無須改動,還是必須以包立為出發點接續調查,畢竟他是現階段唯一的嫌疑犯,也是我們透過今日的行動所獲得的最大的線索。」

雖然加上這個莫名出現的男子,這些奇怪的跡象似乎又指向同一種解釋……我搖了搖頭。這項推測的非現實性元素過多,邏輯上也有許多未填補的漏洞,充其量只能當作劇本中的一條使觀眾驚訝的分支而已。

更何況,這違反了大前提。

我不禁閉上了眼。假使這項前提被推翻,那麼這一個月以來我的所作所為,也都會瞬間成為徒勞與無意義的產物。

「那文瀛天,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麼?按照原先的計畫,到竇震宇的公寓去嗎?」

「不,既然已經獲得了更直接的證詞,就無須如擲骰子般地尋找其他證人了,更何況大多數疑點已經被解明,線索也足以繼續進行進一步的調查,那麼也不存在繼續實地搜查的必要。」

「也就是說,今天就到此為止了,對吧?」

竇震宇忍不住伸了個懶腰。

「那我們先回去文瀛天你家一趟好了,讓我打一通電話給副首領。畢竟現在愛因斯坦大哥被保守派的人盯得很緊,比起回去之後再當面講,在手機上把重要的事情都說一說比較不容易被懷疑。」

我點點頭。

「除了報告今天的調查內容外,也務必請他多注意包立的動向。儘管只是以防萬一,但在如今組織內部較為紛亂的情況下,趁亂逃亡的可能性並非不存在。」

德布羅意笑著看向狄拉克。

「也順便跟他說你恢復正常了吧,不然如果你突然主動開口會嚇到他的。啊,不過你還是先表現得消沉一點好了,否則讓保守派的那些人察覺不對勁就不好了。」

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狄拉克有些若有所思的表情,德布羅意轉過了頭,朝著夕陽的來向邁開了輕鬆的步伐。

「不想成為一個這樣的人……難道所謂的『對不起』……」

儘管聽見了他如天外飛來一筆般的囁嚅,我也只是閉上了眼,恍若未聞地輕推著他的背,跟上了前方的德布羅意。

即便同屬傍晚時分,此刻的街景卻與平日晚間的尖峰時段有著些許的不同。不再壅塞的人群依舊此起彼落,但整體的氣氛卻不是即將迎來高潮的熱鬧,而偏向於盡興後帶有些許疲勞感的淡淡滿足。隨意而輕緩的步調似乎是整天高昂情緒的最後一絲殘餘,在平日的忙碌與枯燥回歸前,塑造了一個彷彿忘卻一切的個人空間。

而被暫時遺忘的現實,則依舊靜靜地待在原地,不帶一絲情感地俯視著這段不屬於它的時刻。

「原來,傍晚的學校是長這個樣子啊。」

在還只能看見一片橘黃色的光幕前,德布羅意便加快了原先輕快的腳步,一手遮著陽光,一邊側著身體,跑到了大門口的正前方。

「雖然學校的建築物看起來都大同小異,甚至還有點死板,但感覺夕陽照在上面之後,反而有一種協調感。也許正是因為樸素,所以才適合這種單純的點綴吧,而且因為是很大的建築物,所以一眼看過去還蠻壯觀的。文瀛天你應該也沒特別注意過吧,因為等到太陽轉紅的時候,你通常已經在家了。」

「的確如此。不過我認為不僅是我而已,因為一般來說,學生多半不會以觀賞的角度來看待自己的學校。至少,不會是還在學的時候。」

「說的也是。一般人大概都不會留意自己平常生活的地方長什麼樣子吧。所謂的懷念,也是離開了一陣子再回顧之後,才會擁有的感覺。」

看著正門內的空地,德布羅意不禁眨了眨眼。

「說起來,我以前這個時候,也是恨不得趕快從學校離開,所以根本不會回頭再多看一眼呢。」

「……你在畢業之後,都沒有回去自己的學校過嗎?」

面對狄拉克的提問,德布羅意搖了搖頭。

「高中的時候,有國中的同學約過我要一起回去,但我覺得麻煩,所以就回絕了。畢竟我之前和班上同學也不算特別要好,跟老師私下也沒什麼交情,我記得我那個時候還想,要開同學會的話我還比較想跟高中的這群朋友一起。結果畢業之後不久,我就進組織了,所以這一切都只能成為無法達成的願望而已。」

儘管語氣中帶著些許的遺憾,但他只是聳了聳肩,隨後咧嘴一笑。

「不過休假的時候,我還是會偷偷打聽他們的消息,起碼在兩個月前,他們好像都過得蠻不錯的。大學生活一個比一個充實,很多人也都順利交到了女友,甚至有一個還是跟我們以前班上的女生交往呢。就像是八卦一樣,雖然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學生生活,但每個人的故事卻都非常有趣。只是千萬不能讓他們發現,從各種層面來說都是。」

說完後,德布羅意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朋友……嗎?」

聽著德布羅意愉快的語調,狄拉克也不禁看向了被照得閃閃發亮的外牆,緩緩地眨了眨眼。

「……也是啊。」

他不禁閉上了眼,露出了微笑。

「如果只是打聽一下的話,也沒什麼不好的吧。」

「學長?是文瀛天學長嗎?」

一道女聲突然從我的背後傳來,打破了我身為旁觀者的角色。在我轉過身後,身為突入者的她更是滿臉興奮。

「果然沒錯,畢竟那個時候我也盯著你有好一陣子啊。學長你應該還記得我吧?」

「……雖然沒什麼必要性,但兩個月前的經歷還完好地留存在我的記憶中。你是林詠棠,龍芷彤的同班同學。」

「答對了。學姊有說過學長對其他人都不太感興趣,看起來也沒那麼嚴重嘛。說起來……」

她的眼神飄向了杵在一旁的德布羅意與狄拉克。

「這兩個人,該不會是學長的朋友吧?」

「你可以當作是這麼一回事。」

聽見我的回答後,她露出了深感趣味的神情。

「诶,那我可能要請學姊修改一下她對學長的評價了。個性比較奇怪不代表一定很孤僻,學長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啊抱歉,我這樣說你會生氣嗎?」

我緩緩搖了搖頭,短暫的沉默似乎稍微冷卻了莫名高漲的氣氛。

「……或許有些冒昧,但能夠請你轉過身,以背面向我嗎?」

「诶?」

她似乎懷疑自己聽錯般,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是、是沒什麼不行啦,只是……」

她本來似乎還想說些什麼,最後卻依然選擇放棄,依我所言轉過了身。

「呃……這樣可以嗎?」

雖然我並沒有如此要求,但她卻自動地張開了雙臂。

「……可以。非常謝謝你的配合。」

她回身面向我時,表情明顯顯得有些尷尬。

「那個……難道學長覺得我這樣穿很奇怪嗎?」

「不,以近期溫差較大的天氣來說,容易穿脫且便於攜帶的薄棉質衣物我想是相當適合在外出穿著的。只不過,相比起我身旁的兩人,完全的純白色樣式在我的認知中相當罕見。」

她歪著頭。

「是嗎?這個關注點還真奇怪,該說真不愧是學長嗎?不過……嗯。那就好。」

她露出了放心的微笑。

「學長你提出那麼奇怪的要求,我還以為奇怪的其實是我呢,想說難道穿得比較樸素,看起來就真的很不女生嗎?」

我搖了搖頭。

「比起性能,我並不會以男性或女性的觀點看待衣物。不過,先不論你自身,你身邊有人有類似這樣的想法嗎?」

「這倒是不會。雖然有些女生喜歡穿顏色鮮豔的衣服,但我的朋友應該都跟我一樣,覺得穿起來舒服就好了。說起來,除了芷彤的項鍊之外,我好像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在戴飾品。不過畢竟一個是媽媽,一個是男友,她的想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裝飾的目的本就在自身而非他人,所以事實上,即便我有任何個人的想法,你也無須太過介意。」

「嗯……說是這麼說啦,但應該也很難有人能夠完全不在意吧?如果對方是你的朋友的話就更是了。」

她接著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看了我一眼,隨後便笑了出來。

「不過這不包含學長就是了。」

我聳了聳肩。

「那麼,平常你也會跟現在一樣戴起帽子嗎?」

「不一定欸,還是要看當天的天氣。如果是跟今天一樣,涼涼的又有風的日子,我大概都會戴吧,因為一直吹頭會不舒服啊,在教室裡面窗戶通常又都是開著的,不戴的話連課都沒辦法上。雖然因為全身都綿綿軟軟的,有的時候反而會睡著。學長有試過嗎?上課睡覺,其實不一定是壞事喔,比起邊打瞌睡邊上課,睡個一節再起來效果說不定更好。」

「取捨本身具有一定的道理,但相較於順其自然地等待精神的極限到來,一開始便進行規劃就能避免這種隨機性。畢竟無論是出自於教師或是內容本身,在某些課程中,是否保持清醒從學習的角度來說差別確實不大。」

「哈哈,這麼說學長也很懂嘛,就算沒有舒服的帽子也能輕鬆睡著的好方法。在強大無比、令人絕望的魔力面前,最好的選擇就是乖乖放棄,畢竟再堅強的意志,也只不過是徒勞又無謂的掙扎而已。」

她刻意壓低聲音,緊握著右拳,誇張地做著效果。

「之前芷彤還說我平常睡得太猖狂了,結果真的遇到大魔王的時候,我還撐得比她久。還有一個同學笑說,下次上那堂課之前她最好先把項鍊拿下來,不然如果不小心沾到口水的話,就不知道要怎麼跟男友解釋囉。」

藏不住想看好戲的心情,她忍不住露出了賊笑。

「項鍊……那條藍寶石項鍊,自從兩人開始交往後,她便一直戴著嗎?」

「也不是一直啦,有的時候她也會戴回原本的金項鍊,但最近藍寶石項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好像只要能和男友見到面的日子,她基本上都會戴那條。說起來,真的是每次跟她說話就會被強迫放閃一次欸,我都開始覺得她乾脆跟之前一樣繼續隱瞞好了,為了我們的眼睛著想。哈哈,沒有啦,她覺得開心就好,反正我也沒有想交男友的意思。」

看著她半開玩笑的神情,我心中已經有了九成的確信。即便如此,我還是如此說道:

「從你的語氣聽來,你與龍芷彤的交情依舊如我初次見到你們時一樣,沒有因時間而產生變化。對於才認識不久的兩人而言,我認為是相當難得的。」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真的,有的時候想起來我也會覺得不可思議。明明我們的個性一點也不像,但聊起天來就是莫名的合,意見跟想法也都常常一樣,感覺就像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一樣。一見如故,我想就是在說我們吧,世界上真的什麼都有可能發生呢。」

彷彿帶著一絲慶幸般,她的眼神中滿溢著無憂的笑意,兩個月前的荒謬至此似乎成為了美滿的鋪墊,在童話故事的終幕掛上了代表圓滿的草寫。

我閉上了眼,頓了一拍後才再度看向了學校的方向。

「很抱歉,但我想我必須離開了。畢竟等到天黑後,學校內便會陷入伸手不見無止的黑暗中。」

「學校?啊,所以才會在這裡遇到學長吧。既然得在假日回來拿,就表示有點急吧,是什麼東西啊?」

「東西……形容上有點困難,不過確實相當急迫。」

「是嗎?」

她露出了有些好奇的表情,不過隨後就將雙手放在身後,彎下腰仰頭望著我。

「那我就不打擾囉。祝學長能夠順利解決手上的問題。」

我點點頭,舉起手向她致意後,便向德布羅意與狄拉克打了個眼色,走入了學校的大門之中。

「呃……文瀛天你可以稍微解釋一下嗎?雖然有可能是我的問題,但從剛剛開始,我就完全搞不懂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剛剛那個人是我們下午遇到的那個女生的朋友嗎?」

德布羅意一頭霧水地問道。跟在一旁的狄拉克也微微皺著眉頭,一臉摸不著頭緒地看向我。

「是的。而也多虧了她,我找到了。伴隨著這趟旅途一直存在的東西。」

我徑直地走向了其中一側的樓梯,領著兩人前進,直到通道的盡頭。

「也就是,那道最大的謊言。」

說完後,我便打開了眼前的米白色門扉。

映入眼簾的,除了頂樓那一如往常的空曠外。

還有彷彿在呼應什麼般,站在空地中央的少女。

「嗨。在最後的最後,你果然還是來了。真不愧是『我』所看上眼的男人。」

作為迎接,她擺出了那張臉上所能出現最完美,卻也是最做作的微笑。

「是吧,學長?」

7

暖色的陰森。

儘管在兩個月前的荒謬序幕期間我曾說過,比起面無表情的龍芷彤,擁有豐富情感表現的她較不會引起我的恐懼。然而,此刻的景象卻讓我不得不加上一個「正常」的但書,畢竟一個普通的高中女學生,大概很難以一個動作就令人感到如此的毛骨悚然。

為了平息自身多餘的情感波動,我一邊閉上眼,一邊深吸了一口氣,隨後才再度下定決心,看向這幅矛盾卻又再合理不過的事實。

「倘若你不願意將扭曲的笑容從那張臉上移開,那麼至少請把那條項鍊拿下來。即便的確有人能夠認同外表僅僅只是手段,但無論是在世界的何處,利用情感達成其他目的都是一種極度不道德且被唾棄的行為。」

「哇~這不是普世價值嗎?」

她的表情在見獵心喜下顯得更加癲狂。

「我怎麼記得有人曾經把正常跟社會批評地一無是處呢?難道創傷會大幅改變一個人的性格這句話是真的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不為所動地持續盯著她。

她一副掃興地聳了聳肩。

「你倒是說些什麼啊,難道看到這條項鍊你就會變成木頭嗎?算了,也可以啦。」

她粗魯地一把將項鍊從脖子上扯了下來,接著將它隨手向旁一拋。在離開她的指尖之際,項鍊便瞬間消逝在空中。

「這下你滿意了吧?反正我本來就搞不懂這個人的審美觀,明明戴起來就很醜,拿掉好多了。那麼接下來……」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了我身旁的德布羅意與狄拉克。

「你如果什麼都不說的話,別人是什麼都不會懂的喔。反正你很擅長不是嗎?這種長篇大論的說明。」

雖然無法完全將視線從前方移開,但兩人驚訝與困惑參半的臉龐卻依舊不約而同地轉向我。

看著她得意的笑容,我不禁吐了一口氣,隨後才緩緩開口。

「我的腦中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猜想,是在離開宿舍,從狄拉克的口中得到陳綾妤的證詞之後。多虧她的說明,我們得以知道犯人成功搬運人質的方式,然而,與預期不符的是,已在多個地方被目擊的包立並沒有參與這次的行動。不可否認的是,包立臉上的燒傷痕跡可能使他引來過多的注目,因此不適合參與這項計畫,但如此一來,那位有著大學生外貌的男子的身分便成了另一項疑點。

「共犯,抑或只是被雇傭卻對計畫不知情的無關係者,兩項推論皆有其可能性,卻也都有各自的矛盾之處存在。就在我打算暫時擱置這項問題時,這兩個月以來的非現實遭遇卻突然令我靈光一閃。假使,包立與那位男子是同一人呢?在這個假設下,一切細小的違和,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但同時,最根本的前提,也被全然推翻了。因此自然的,起初我只將它當作腦內乍現的荒唐想像而已。直到在校門口遇見林詠棠,看見她身上那件白色的連身帽外套為止。」

「所以你拜託她轉身果然是為了……但為什麼,除了跟我們身上穿的很像之外,那件外套應該沒什麼特別的啊?」

「不,正是因為如此。」我嚴肅地看向眼前,「正因為如此的相似,才讓我不得不正視我在先前遇見她時,內心所產生的種種疑問。」

「喔,種種啊?」

不知何時,她已經以幾近躺臥的姿勢坐下,一邊手撐著頭,如看戲般向我們的方向側身。

「說來聽聽啊?我也想知道我的演技還行不行。」

「與你的言行無關,你的出現本身一開始便令我覺得有些不對勁。於假日的下午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無論如何都不像一位十六歲高中女學生的行程,更不用說她同時有正在交往的對象。」

她攤了攤手。

「所以我不是說了嗎?我是要去跟別人見面啊。青春洋溢的戀愛中少女戴著男友給的禮物說要去找人,要見誰還不明顯嗎?」

「雖然不會改變時間點相當不合理的事實,但我當時確實也是這麼想的。而也是因此,我才會向林詠棠確認龍芷彤最近戴藍寶石項鍊的頻率。」

「結果事實證明這個戀愛腦就真的這麼喜歡秀恩愛。還真是搞不懂人類的心理。不是之前才怕被別人發現怕得要死嗎,怎麼現在又急著想把這件事昭告天下了?」

她忍不住聳聳肩,有點意興闌珊地挑了挑眉。

「繼續說吧,這個也太無聊了,拜託接下來講得有趣點啊。」

「有趣的永遠僅有被精心製造的故事,事實對於當事者而言只不過是種荒謬而已。雖然我所注意到的第二點,就是此處,你所營造出的最後舞台。你暗示你已經知道了我曾和學姊於傍晚的頂樓碰面,但事實上,我們只有一次在這個時間點同時來到這裡,那就是我們相約一起去探望竇震宇的那天。但不同於平時的是,除了我們兩人之外,一位學姊的瘋狂仰慕者那時也在這扇門的另一側盯哨,準備將所有來到這裡的人趕回。那麼,在這條只要站在樓梯口便一目了然的走廊上,你究竟是怎麼發現我們進到頂樓的呢?」

「嗯嗯好棒,真虧你能在雞蛋裡挑骨頭啊,我都完全沒有注意到呢。」

她刻意大力地拍著手,提高音調並嘲諷地說道:

「不要再吊那兩個可憐蟲的胃口了,趕快把重點說一說。」

她如即將嘗到甘露般垂涎地笑了出來。

「好好地形容一下我到底是怎麼讓他們露出那種表情的啊。」

「……文瀛天。」

在一小段時間的沉默後,一隻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你都快點解釋吧。」

不再困惑地看向我,德布羅意直勾勾地盯著眼前。

「這樣聽完了之後,我們才能毫無顧忌地對付她。」

簡潔而直接,意思與目的都一目瞭然的要求傳達。

我不禁閉上了眼。這或許才是溝通應有的完美型態吧。

「……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當你看著身穿白灰色連身帽外套的薛丁格時,你是否曾經想過,這樣的穿著對她而言過於單調?」

「呃……」

雖然忍不住愣了一下,但他還是及時回答了我:

「可能……有吧。雖然她好像不是很在意外表,但畢竟也是女生,完全沒有任何裝扮什麼的,總感覺有點奇怪。男生這樣穿我就不會覺得怎麼樣,因為很多人其實不是很在乎,甚至覺得很麻煩,像我就是這樣想的。」

「在主流價值觀的影響之下,你擁有這樣的想法相當合理,而且不只男性,我想多數的女性也抱持著類似的見解。也因為這樣,當我聽到她以『那個男生』來稱呼站在竇震宇身旁、我們原先以為是包立的人物時,才一時之間覺得不以為意。」

德布羅意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對了,因為她是從背後看到那個人的,如果對方戴著帽子的話,應該看不出對方是男是女才對。只是因為我們一開始就認定那個人是包立,所以才下意識地覺得這樣講沒有錯。」

我點點頭。

「但換個角度想,倘若是你看見有人在路上這樣打扮時,你多半不會直接認定對方是男性,因為在你的周遭,就有一位會如此穿著的女性存在。」

他思考了一會兒。

「好像真的是這樣。該說是習慣了嗎,至少不會像以前一樣那麼理所當然……啊,原來如此,所以才奇怪啊!如果文瀛天剛剛遇到的女生真的是她的朋友的話,在看到這件灰白色外套的時候,應該是不可能沒想到的,自己幾乎每天都會見到面的人,也有一件同款式的衣服。」

「兩人的友情依舊完好如初,這是林詠棠的親口所言。因此,若她乍看之下毫無違心的態度可信,那麼問題多半就出於另一人身上了。」

我緩緩吐了口氣,重新將視線聚焦於那道謊言之上。

「當然,前提是我們遇到的,便是龍芷彤本人的話。」

在短暫的間隔後,突然間,空曠的頂樓爆起了如雷的掌聲。

起初只是輕輕的一響,隨後便逐漸增大,頻率也越來越緊密,最後成為了被眾人簇擁般的鎂光燈焦點。

「還滿意嗎?這麼熱鬧的音效。」她張開著雙臂,如唱歌般享受地說道:「雖然想到擴音器也可以做到類似的事情,就感覺有點廉價就是了。啊,不過隔音效果倒是沒得比,畢竟所謂的幻覺,就是人體能夠提供的最高規格沉浸式體驗啊。」

她以一聲響亮的口哨為間歇的掌聲收尾,遠方也如回應般傳來了陣陣回音。

「怎麼樣?要不要猜猜這是不是也是音效啊?」

「……夠了吧。不要再廢話了。」

狄拉克低沉的嗓音令周遭瞬間陷入了寧靜。

「我管你是哪根筋不對,才會在這邊發這種瘋。我只知道一件事。」

他抬起頭,瞪著那張不顧氣氛的嬉皮笑臉。

「我等這一刻很久了,魔女!」

說完後,他便急衝上前,快速地伸出右爪,直朝龍芷彤白皙的脖子上一劃。

「唉呦,危險危險。」她的頭瞬間向旁一扭,額頭上的瀏海也隨之從左眼晃到了右眼,「要不是我反應得快,你要怎麼負責啊?」

說完後,她又輕輕地跳了起來,閃過狄拉克的掃堂腿後,在空中一邊格擋朝腰部而來的肘擊,一邊翻轉了三百六十度,才以極其自然的姿勢穩穩落地。

「體操表演嗎……」

她將瀏海撥回了左眼的上方,同時隨著狄拉克的出拳頻率一步步向後。

「雖然感覺也不賴,但我自己看不到這點就比較糟糕啊。還是你可以表演給我看?」

狄拉克的力道絲毫沒有因對方的戲言而減緩,反而隨著臉上的憤怒逐漸加劇。在把目標逼到角落後,他忽然改變了攻擊的方向,拳頭由下而上地朝著對方的下巴而去。

「喔~從這邊看下去的風景,比我想像中還要好欸。」

一瞬間,她以靠在欄杆上的雙手撐起了自己的全身,跳耀似的站到欄杆上後,一蹬地越過了撲空的狄拉克,輕巧地落到了我與德布羅意的面前。

「在等學長來的期間我實在太興奮了,所以都沒有好好看看這裡的環境,沒想到你們竟然這麼有品味,真是嚇到我了。」

沒有吃驚太久,狄拉克便迅速轉過了身,朝著她直奔而去。

站在我身旁的德布羅意突然跟著衝了出去,死命地從後方抱住了龍芷彤小巧的身軀,將她固定在狄拉克衝刺的正前方。

「文瀛天,快閃開!」

他全身騰空而起,從五公尺前加速到極限的身軀就像火箭筒般,將所有的能量貫注於右腳腳尖那僅僅的一點。

「這是為我,還有我們所有人的報仇!」

一聲巨大的悶響從撞擊的中心如爆炸般向外擴散,彷彿沒有界線地震撼了四周的每一寸空間。被拉長的時間隨著一瞬的沉寂被擴張到了無限,然而在剎那間,一切的結果皆已經被單單的事實所定奪。

「……哈。果然氣氛還是最重要的啊。」

她一手搔著耳朵,彷彿什麼也沒發生般輕鬆地笑道。

「怎……怎麼可能……」

狄拉克看著握住自己小腿的纖細手臂,臉上浮現出不可置信的驚恐。在一瞬間內,他的身體被僅僅五根手指的力量撐起,完全懸浮在空中,而剛剛灌注全力的一擊早已如沒發生過般不知去向。

「聽你的語氣,難道你做不到嗎?」

她垂著眼皮,顯得有點失望。

「我沒辦法得到你們身體的資料,還以為是有什麼特別的勒,沒想到這麼弱。那看來,大概也到此為止了。」

在狄拉克的上半身垂地前,她的手便向前一甩,像將穿過的衣物丟進洗衣籃般把他整個人拋飛。

「啊還有,」

她隨意地向後瞥了一眼。

「你是要放開了沒?」

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的德布羅意瞬間向後飛出,有如玩偶般無力地撞上了頂樓的門,悶哼了一聲後就失去了意識。

看著癱在地上的德布羅意,她無聊地拉了拉剛才出拳的手指。

「有夠爛,身體都還沒熱開就趴了,連個三分鐘都撐不了,你們到底算不算男人啊?薛丁格那女的都強多了,難怪當初她要自己一個人來,才不會被你們給害死。」

「還沒……」

橫臥在地上的狄拉克努力地想要站起身,但小腿的劇痛卻消磨著他最後一絲的力氣。

她攤了攤手。

「已經下場的就乖乖待在場下納涼吧,示範完什麼叫默契一百作用零之後,你們的戲份就已經結束了。放心吧,你們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她舔了舔嘴唇,如同看向獵物般向我走來。

「大餐還是得留到最後再享用才好。比起又柴又瘦快病死的狼,不會反抗的小白兔玩弄起來才有趣啊。」

「等一下……」

狄拉克死命地拖著自己的身體,努力伸長手想要搆到龍芷彤細長的腳踝。

她聳了聳肩。

「我勸你還是乖點,在這裡想要處理你可簡單了,一扔就掉下去了。不要以為我不會做喔,二十秒以後樓下就會有一台救護車經過,到時候就算你『蹦』的再大聲,應該也要等到發臭了才會被別人發現吧。」

她露出了幾近瘋狂的微笑。

「雖然那樣好像比你現在難看地爬著要有趣多了啊。」

「……要丟……」

「蛤?」她刻意伸長了脖子,將手放在耳後,「抱歉,我沒聽清楚欸,可能是上面這邊的空氣太清新了,沒辦法沾染太低端的聲音吧。能再說一次嗎?」

「……那你最好這次放空那顆腐爛的腦袋,給我聽清楚:」

狄拉克依舊以難堪的姿勢匍匐向前,然而瞪向前方的眼神中,卻顯現出無與倫比的堅毅。

「要丟就丟啊,渾蛋!你就跟我一起下去吧,我死也不會放手!」

他硬是握住了她腳上的粉色平底鞋,使勁全力的四隻手指甚至都已經往不自然的方向彎曲。

「喔,這麼不甘寂寞啊。但你越想要,我就偏不要。」

一瞬間內,伴隨著小小的「喀拉」一聲,那隻看似毫無殺傷力的平底鞋就與手指易位,以粗糙的底部大力地踏上了狄拉克的手腕。

「啊啊啊——」

慘叫聲響徹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但無論神經反射再怎麼迅速,作為痛苦來源的手腕還是只能無力地被釘在龍芷彤的腳下。

「怎樣,還想要嗎?我聽說過痛苦會使人愉悅,你現在有沒有感受到我傳遞給你的幸福呢?」

看著狄拉克快喘不過氣的臉龐,她又露出了靈光一閃的表情,緩緩抬起了腳。

「手都這麼精彩了,如果是臉的話……」

突然間,她停下了躍躍欲試的動作,看著搭在她肩上的手,緩緩地轉過了頭。

「請停下。」我微微皺著眉頭,嚴肅地盯著她,「你目前的行為毫無意義。」

「意義?」她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在乎嗎?」

「大費周章的計畫與天外飛來一筆的舉動不同,一定有其目的存在。」

她攤了攤手。

「就不能只是覺得很有趣嗎?你看那傢伙不也是,搞了一大堆的準備,最後得到了什麼?從三樓往下跳的刺激感?重點是享受過程啊,親愛的。人生苦短,及時行樂囉。」

「至少我所認識的……不,」

我閉上眼,緩緩搖了搖頭。

「我認知中的她是不會這樣想的。當然我再清楚不過,我從沒有,也絕對無法完全理解她的存在,也正是因為如此,我產生了動搖,直到不得不正視現實的那一刻前,都以自己腦中的期望定奪了自己的推測是荒誕的。不願面對,不願相信,也不願否定,僅僅只是將自己囚禁於虛假的幻像中,無法改變任何事實的逃避。一切乍看之下都是如此的毫無道理,但同時卻又那麼的令人感同身受。不過我想,我大概不需要再懷疑了。」

我睜開眼,看向了那張披著雙重外皮的虛像。

「你,不是魔女吧。你是誰?」

頓了一拍後,她忍不住摀住了臉,如著魔般地發出了笑聲。

「九成……不對,有九成九吧,你這確信度。是要不要有這麼堅定啊?要讓你的臉上出現滿分的表情看來真的沒那麼簡單啊。」

「我想我應該可以把這段話當作你承認的自白。既然如此,就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我是誰嗎?」她閉著眼攤了攤手,「我就是我,還能是誰?」

「儘管相當令人不可置信,但你擁有與魔女幾乎相同的能力,包括在自己身上重塑別人的外貌,干涉一定範圍內的他人感官以製造幻覺,甚至是預測未來。但顯然,你與她展現出的特質卻是南轅北轍,輕浮與玩世不恭的態度甚至讓人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與魔女是一樣的全知者。」

「但事實上我就是喔,我可以告訴你現在吹在你臉上的風速是多少、這間學校裡的樹葉總共有幾片,還有現在我身後那隻可憐蟲的手腕骨上有幾公分的裂痕。」她聳了聳肩,「雖然這些都很無聊就是了。」

「我無法理解的就是這點。你究竟為什麼會有如此的感情?雖然我不清楚你們存在的原因,但對你的能力而言,感情是僅會產生阻礙的因素,同時令兩者存在於同一個體只不過是一種矛盾。」

「阻礙?阻礙什麼?一點一滴努力改變世界的夢想嗎?」

她笑著搖了搖頭。

「你真的病得不輕啊,跟她一模一樣。是誰規定我就一定得為了那種麻煩的東西而活,就把這能力當作天上掉下來的禮物不就好了嗎?她就是想不開所以才會變成現在這個不三不四的樣子,實在是有夠可笑。」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領,將我拖到了她面前。

「所以我才要示範給她看啊,究竟什麼才叫作活著。」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又是這個?真是死腦筋啊。不過……」

她做作地歪著頭,隨後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掙扎著的狄拉克。

「仔細一想,要怎麼樣才能感覺到活著的實感呢?最實際的方法不就是痛苦與鮮血嗎?反正啊,你們也挺麻煩的,雖然對我沒什麼威脅,但還是處理掉好了。嗯,就把這當作我的目的吧,畢竟我也很好奇,生命的重量到底跟幾公升的鮮血一樣重呢。」

「……太過隨興了。」

「嗯?」

我盯著她的雙眼,希望能從那無盡的混沌中看出一些端倪。

「前後矛盾,邏輯不一,甚至讓人懷疑發言者是不是精神異常。即便是再怎麼惡趣味的愉快犯,他所追求的快樂也有一定的標準,其行為中也應該有一樣本質的堅持或認同合理化他的行為,使他的所作所為有著他人神聖無可侵犯的價值。但這些卻沒有一樣出現在你身上。只是道德觀低落是不足以讓人做到這種程度的,更不用說是籌備橫跨多個禮拜的完整計劃,就只是為了將我們誘騙到頂樓。」

「核心價值?是心靈多脆弱才需要那種不可靠的東西?這個當下做什麼最快樂當然就做什麼,不然難不成你活著真是為了感受痛苦?也好,那就成全你吧。」

她突然扼住了我的脖子,以一隻手的力量將我全身抬了起來。

「弱啊,果然弱,比那兩個攤在地上的死屍還弱不禁風,握起來根本沒什麼實感。對了,你如果快不行了要提醒我喔,要控制力道可是很難的,如果不小心太快把你弄死就沒趣了。」

儘管知道掙扎毫無用處,但緊勒的窒息感卻依舊向我襲來,試圖喚醒擁有生命者共有的恐懼。下意識中,我已經將雙手舉到了脖子旁,以僅剩的力量扳動著不動如山的手指,多一分是一分地希望製造出一點點呼吸的空間。

「哈,我就看你到底可以游刃有餘到什麼時候。看你究竟是自信心爆棚,還是跟那傢伙一樣,早就不在乎自己生或死才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唯一的理性使我死命地盯著她的瞳孔。

「……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你難道是壞掉的玩偶嗎?連被扔進掩埋場的絨毛娃娃都不會一直重複那麼沒夢想的話。你到底是在堅持什麼?時間?道理?還是符合自己的愚蠢的末路?」

我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抿著有些發紫的嘴唇,直勾勾地瞪著她。

「唉。真的就像妖說的那麼難馴服啊。」

她嘆了口氣,接著聳聳肩。

「好吧,你贏了。這就來囉,你最想要的目的。」

突然間,我的背後傳來了「碰」的一聲,隨後就像被解放般,我跌坐在地,扼住脖子的力道就這麼被鬆開了。

「我來了,不會再讓你欺負他們了!」

在重新恢復正常的呼吸後,我朦朧的視野也終於重回了以往的清晰。然而,在那道背影映入眼簾的瞬間,我的腦又瞬間凍結了。

「太好了。雖然好像有點嚴重,但看起來都沒有生命危險。」

她張開雙手擋在我的面前,倩麗的身形似乎散發著可靠的氣息,但看在我的眼中,卻只感受到這所代表的意義的不祥。

她側身轉過了頭。

「放心吧,學弟。我一定會保護你們的。」

是一如往常的學姊的笑容。

唯一不同的,是她穿著的那件和薛丁格一樣的灰白色連身帽外套。

還有那雙在她頭上,反射著暮色微光的純黑色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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