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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芳春

      自清廷废除科举,开学堂制度,留洋已成风气,老学究如周翰林也知晓留洋乃是坦途,学成归国后只须经过一场廷试,即授翰林、知县、主事官不等,于是将家中学龄子女皆放出国,赶上新世之交的潮流,学西法,以期门楣光耀不衰。其后清帝逊位,民元行共和政体,周翰林虽成遗民,儿子却早有官阶在身,袁世凯上台则做洪宪臣子,黎元洪任总统,则徑入北洋内阁,做了猪仔议员。

      周翰林的女儿周祉辰在春天搭上归国的汽船——外国学校须将论文付印出版才授学位,她自忖无法毕业,独在异乡的冷清又使人不能忍受,索性伪造一张毕业证书,归国找份体面工作。行前发电报给表哥张端汝告知日期,约定在华通码头碰面。

下了船,人力车夫与卸货工都操着熟悉的苏北口音,她很有些恍惚,张了张嘴,已忘记乡音。张端汝一身海蓝色的哔叽西装,站在福特车前吸烟,一眼认出她,但不知该如何称呼,“辰表妹”未免亲昵,“周小姐”稍显疏远,她是女子,没有表字,只好半开玩笑地叫了声“Miss周”。周祉辰果然抬头,不及细认就唤他“表哥”。

      张端汝从后视镜中审视,周祉辰一副洋人打扮,穿着奶油色白衬衫、苔藓绿的毛呢西装、窄脚口西装裤和一双黑色皮靴,阳光下略微发出棕褐色的头发未经打理,蜷缩着遮挡在眼前,遮住光洁的额头。与幼年所见一样,周翰林唯一的女儿并不像女人,反而有些青春跳荡的少年气。

表哥是她幼年寄居上海时的玩伴,今时再见,已很陌生了,周祉辰察觉出张端汝打量的视线,不经意抬头与他对上一眼,客套着笑笑,学中国人的习惯,问他在哪里高就。张端汝也笑起来,说谈不上高就,暇时在朋友的报馆里帮帮忙罢了,反问她今番在上海待多久,什么时候回家。周祉辰揉了揉眉头:“父兄不知我回来,表哥切勿向北平家里去信。”张端汝了然,比之北平,上海繁华,人称之“东方巴黎”,周祉辰久在国外,回去一来被老翰林管教约束,二来只剩待价而沽嫁与新朝显贵,确不如留在上海,玩够了再家去。

     

      车子停在老城厢,她搬进现成的房子——外婆的旧居。深不见日光的弄堂里,三开间,左右两厢房,布满爬山虎的石库门大开,应周祉辰的请求,张端汝早先吩咐人来打扫,因屋内布置皆已陈旧,便给她添了写字桌和西式沙发,红木大衣柜常年置放樟脑块,免于虫咬,得以保留下来,剩下的陈旧家具塞进做仓库用途的厢房。周祉辰接过钥匙,向张端汝微微欠了欠身:“多谢表哥,我明日请客,今日头昏,要倒时差的。”张端汝顿了顿:“我忘记有时差,说请客却生疏了,明日我家去吃饭,下午来接你。”转身就要回车上。周祉辰却又叫住他,从行李中挑出一只小皮箱递给他,说是法产“高卢”香烟和白兰地,专程带给他的礼物。张端汝惯性表演一番推拒,最后接下皮箱,与她约定好不告诉家中,他母亲是周祉辰的姨妈,按辈分如此,按血缘则是糊涂账,因周祉辰长相似混血儿的缘故,亲戚背地里皆说不知是周翰林顶戴染绿,还是周夫人。

      时差与择床导致她翻覆到夜半,棕榈床垫很硬,躺得脊背也发硬。周祉辰先想从前,从前居住上海日,邻居家有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互相不知姓名,大人喊她“英英”,又或许是“莺莺”,尚未识字的年纪,然后是张端汝,表哥一家住在楼上,玩顶无聊的游戏,藏在大衣柜里睡着。再之后的某日,周翰林说北京有外国人开办的教会女校,周夫人说上海也有,上海到处是女校,她就去过一些学校生活,每月月末、寒假暑假放归,直到外婆的房子里只剩下表哥一家人,周翰林说让她回来,周夫人说让她出去,顺着黄浦江、长江、东海,到太平洋的另一端去。回忆的气息渐渐模糊,具象为床头樟脑块的刺鼻气味,她就在这样的气味中睡着。

      第二天下午醒来,周祉辰仍觉头痛,微卷的头发也纠缠着在头顶堆成金字塔,尽是梳不开的死结,她昨日没烧热水,只得去理发所稍作修剪。理发师看起来不过中年,拿起剪刀就健谈起来,说辛亥年在街上截辫子,数他剪得最好,队排长龙,于是今遭有本钱盘下铺子,开起店面。周祉辰淡淡点了点头就闭眼假寐,等到解下毛巾,她隔着睫前碎发看镜子,终于相信此人有辛亥的经历。后脑勺被剃得毛茸茸有如胎发,两鬓及耳,额发及眉,周祉辰疑心隔壁成衣铺礼帽的销路来自于这里,但已无法出言抗议,只好付钱出门。

      走在路上,偶有坐在黄包车里的女人给她飞来媚眼,她不敢回看,戴上新买的宽沿帽子,也搭黄包车,却想不出目的地,只好叫车夫随便转转,黄包车夫见她新式打扮,回头道:“先生阿要去跑马厅伐?近来春赛热闹。”她有些恍惚:“跑马厅华人不得入内,今改了规矩么?”车夫笑道:“先生勿晓得,华人看台也有的。”车夫脚程快,但坐在包车上的周祉辰已不很习惯这样的人力车,到了地方就连忙跳下去,找钱也不要,说当小费,那车夫一听,连连鞠躬,说起洋文“thank   you”,小费是洋人的规矩。

      跑马厅对过一街之隔的是国际饭店,周祉辰乘梯到二层的西餐厅,让服务生给张端汝家摇去电话。中国人的习惯,说“明日请客”,“改日吃饭”常常没有下文,张端汝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见国际饭店电话,以为是自己认识的什么大少相邀,便急忙换衣服赴宴。前朝败亡之际,他父亲凭借着与周翰林一众寓公的关系,做起政治掮客,积攒下了家底,让张端汝也得以掩起门来做大少,混迹于纨绔之中。周祉辰坐在靠窗角落,见餐厅中虽有华人,却个个富丽摩登,手中拿着赛马报,谈天尽是金融债券……她身上呢绒绿西装的肘腋处磨得有几分发白,相形之下,很有学生样貌,如非偷用学费,绝无可能置身于此。

“怎么是你?”跟着服务生的指引,张端汝落座先发问。

周祉辰将帽沿向上抬了抬。

张端汝又问:“怎么吃西餐?”

周祉辰讪讪地笑,她对食物没有特殊的眷恋,无论北平与上海,国中与国外,吃什么都一样。

张端汝见她开红酒,开始热络地寒暄:“辰表妹,在国外学些什么?”

周祉辰双眼望天,艰难地吐出一个英文单词:“Finance。”

张端汝还要追问,周祉辰又说:“表哥知道的,国外大学校么,金融,经济,法律,都学一点,都是皮毛。”

张端汝听得眼睛发亮:“那你预备做些什么事业?”

周祉辰不答他的问题,说想要以男子身份去工作。

张端汝不明所以:“沪上女子抛头露面者比比皆是,何以要隐瞒?”

周祉辰这才解下帽子:“以男子身份行事方便。”

张端汝望着她的短发,却自想出理由来:“你莫不是留洋归来,想成什么大事业?若有发财门路,倒是可与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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