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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葬禮

      易安從小就被拒絕慣了。

      小時候從老師口中聽見孤兒這個詞,「沒有爸爸媽媽的孩子」,這是她第一次接觸這個詞的內在意義。年紀稍長,她開始思索,什麼算「沒有爸爸媽媽」?是死掉了才算?還是不在身邊也算?那明明在身邊卻和不在身邊一樣算嗎?易安想了很久也沒有答案,但她總覺得這個詞放在她身上很適合,看到這兩個字總會有一種親切之感。

      於是小時候她逢人便介紹自己是孤兒,母親得知後氣得大罵她一頓,她說你是在咒我嗎?我平常是怎麼教你的?你就這樣讓我丟臉?易安感到茫然,她望著母親一開一合的嘴,紅彤彤的唇,往日裡端著的臉突然被撕裂了,露出猙獰的惡相,敗絮其中。母親說的話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感到有些悲傷,原來她不是孤兒,唯一可以確認自己是什麼的詞彙被否定了。她想起學校教唱的歌,「我的家庭真可愛,整潔美滿又安康,姊妹兄弟很和氣,父母都慈祥」,如果她的家庭不像歌詞裡的那樣,她不是孤兒,那她是什麼呢?

      她覺得自己是被世界拒絕的人。

      易安的父母都是大學教授,高知識份子,高社會地位。兩人結婚的理由是傳統的門當戶對,也許是對這門婚姻不感興趣的緣故,連帶著對孩子也沒什麼興趣,只有一個獨生女易安。父親雖對家庭沒興趣,對女人倒挺有興趣的。易安三四歲的時候,父親在外頭單獨買了棟房子,以為自己是坐擁后宮的漢成帝,吾老是鄉矣,不能效武皇帝求白雲鄉,只求溫柔鄉。易安時常覺得母親像古代歷史書裡那些不受寵又自認清高的妃子,看似冷靜其實敏感易怒,而她是一旁的丫環,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的,大概就是這樣學會了如何看人眼色、討好別人的吧。

      小時候母親帶她去找過父親一次。那是一棟很漂亮的房子,跟家裡一樣四層樓高的透天,金屬雕花大門,裡面住著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

      父親見到她的時候沒什麼反應,好像她是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誤闖入他的地盤。父親很高,站在她身前像一座巨大的山的陰影,直直壓下來,臉上的皺紋像寫意山水裡的披麻皴,層層疊疊的埋葬他臉上的表情。

      「最近在學校如何?」他問道,那語氣彷彿在問今天天氣如何。易安立刻知道了,他根本不在乎她過得如何,他只是表面上做做一個父親的樣子。

      「還好。」

      「成績呢?」

      「還行。」

      「要認真讀書。」他囑咐了一句,似乎想不到其它身為一個父親能說的話了。

      「好。」易安乖巧應道,眼裡閃爍著討好的光,儘管她知道這種討好大概沒什麼用處。

      臨走時她看到房間裡出來個女人,穿著藕粉色的雪紡襯衫,白色長裙,長長的黑頭髮攏在身後。女人大概瞧見了易安在看她,朝她溫柔的笑笑,嘴角彎起的弧度像條小舟,輕快的在溪上滑行。易安轉頭看了眼一旁的母親,捲髮散在肩上,眉頭皺起像纏繞的線,剪不斷,理還亂,塗了口紅的唇抿成一直線,是被浪沖散的竹筏。易安有一種恍然大悟之感,說不定那個女人才是我母親。

      她對家庭的觀念就是這樣跌跌撞撞朦朦朧朧的建立起來的。

      小學生的美術課,總要畫「我的家」。旁邊的小孩拿著五顏六色的彩色筆,畫爸爸媽媽,有的畫上兄弟姊妹,一家人住在漂亮的房子裡,以為自己是古代的公主王子。易安覺得他們的畫都千篇一律,千篇一律的鮮豔,千篇一律的笑臉,有時候易安總想拿黑色的奇異筆把那些笑靨塗黑,那些都是假的,因為她沒有見過這樣的笑容。唯一一次全家出遊,是兩歲時候的事,記憶焚燒成灰,變成令人厭煩的塵埃。她每次進房間的時候,看著門上掛的照片,以為自己誤入了別人的房間,她不認識門上那個有燦爛笑容的女孩,每次看到了總要一愣,半晌才想到,啊,這是我呀。

      她時常搞不清楚自己是誰,彷彿諾大的世界沒有她存在的地方。世界看似很大,實則渺小。

      易安最近在構思第二本小說。坐在電腦桌前,腦袋卻像荒蕪的田園,風瑟瑟吹過,捲起一陣風砂,張口說話時嚐到苦澀的味道,話語淹沒在虛空裡,以為說出了什麼,實則什麼都沒有。

      她想寫些什麼呢?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坐在房間裡,常聽到母親在客廳的哭聲,低低的,嗚嗚咽咽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她聽著母親的哭聲,像夜半勾人魂魄的女鬼,天亮就停了,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她坐在床上,想跟著哭卻哭不出來,胸口快要脹破,她想總有一天要告訴別人她無處不在的悲哀,告訴別人她坐在床上時的所有想法,她想在世界上留下一點痕跡,哪怕小到幾乎看不見,也是自己的。

   前天她寄了第二本書的初擬大綱給編輯,今早編輯發來的信躺在電子郵件裡。易安覺得害怕,她清楚的記得她寫了什麼。交出去的大綱寫了一個女孩,自卑的、怯懦的、被世界拒絕的女孩,寫她的故事像在哀悼自己一樣,她要以這樣的人為主角,跟陳允希截然不同的人。

      她手有些抖,戰戰兢兢的點開信,像接到訃聞。

      看了第一遍沒看懂,易安又讀了第二遍,字才慢吞吞地浮現出來。

      編輯說她看完了大綱,覺得故事很動人。

      「動人」,易安覺得這個詞很好笑,荒謬至極。

      編輯表示故事設定動人是動人,主角的形象也蠻特別的,算有新意,但恐怕不是讀者會喜歡的角色和故事。大家都不建議她寫這樣的書,以讀者的角度而言,類似於《予以晨曦》裡的陳允希這種角色設定就很好,是讀者喜歡的,正向積極,無所畏懼且活潑有趣,立意也很好。

      之後編輯又扯了些市場理論,行銷手段等等她聽不懂的話。她花了好一段時間才看懂,大意就是不要寫這本小說,不討喜,以第一本成功的故事角色為模型下去改,更能保證書籍的銷售量。

      等易安終於看懂的時候,驚覺自己的臉上濕濕的,抬手抹了一臉的淚。她總算知道為什麼看一封簡單的信可以看這麼久,原來埋葬自己是需要花時間的。

      當天晚上易安就把所有擬好的大綱和草稿全數刪掉了。

      這天易安睡得很晚。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的她一身黑衣,黑色的方領洋裝,領口是黑的,釦子是黑的,腰上的皮帶也是黑的,沒有一絲色彩,連唇都是蒼白的。她站在一片黑壓壓的人群中,大家也都穿著通黑的衣服,垂著頭,看不見臉。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穿越時空,進入到古早的黑白相片裡。電影《歡樂谷》裡有情緒的人會變成彩色的,她是黑白的,原來她是沒有心的人。她向前走了幾步,發現人們在辦喪禮,墓碑上刻著易安的名字,墓誌銘是她剛刪掉的第二本書的名字《蛻繭》,她看著碑上黑白的照片,彷彿看著一個不認識的人。

      畫面不知道為什麼轉到火葬的場景,熊熊烈火在燒,易安第一次覺得火這麼美,藍橘閃光的火舌包裹著棺材,彷彿包裹著出生的嬰兒。傳說鳳凰是人類幸福的使者,每五百年就要背負著世間所累積的罪惡投火自焚,歷經痛苦,以死換生,成為更美麗的存在,是鳳凰涅槃。火焰是新生的象徵,焚燒過去,意味著全新的自我。易安不受控制的走向火堆,一步一步,越靠近越感到快樂,她覺得她的不安怯懦自卑罪惡哀傷都正在蒸發,她要成為鳳凰,她要蛻繭,她要獲得新生。

      最終她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拉住了。火已焚燒殆盡,她坐在灰燼前,看到一隻燒成焦炭的鳥類屍體,淚流滿面。

      醒來的時候易安摸摸臉頰,唯恐上面殘留些許濕意。她起身走出房間,接近中午了,許陽不在家。他最近常常不在,去學校寫論文了。他和張晚星畢業之後都進了原學校的碩士班繼續讀研究所。成天待在圖書館裡,不然就和其他同學討論論文。

      想了一想,易安決定去學校找許陽,她突然很想他。

     

      打電話給許陽,他說他跟張晚星在之前的教育系系辦討論論文。

      易安聽見張晚星的名字一愣,想起前幾個禮拜在餐廳的相遇,恍惚間又看到了藍翅膀的蝴蝶和陳允希的臉,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要不要我回去載你?」

      易安笑道:「那我直接叫你回來還比較快,我搭車去吧,我去找你。」

      「好,那你出門小心。到的時候你直接進來就好,我幫你開了門,記得在哪吧。」

      「記得的,你大學帶我去了好幾次。」

      「那我等你。」

      「嗯。」易安的聲音裡有甜甜的笑,見到許陽時特有的笑。

     

      但這笑很快就消失了,變質了,掛在唇上抖抖顫顫的。小丑的微笑。

      易安站在教育系系辦的走廊上,走廊列了幾座窗戶,窗簾是淺藍色的,映的玻璃也是半透明的藍色。透過兩層玻璃看出去的世界有些歪歪扭扭的,像反射在凹凸鏡上,總覺得有些荒謬。

      許陽和張晚星在教室裡,大概是討論累了在聊天。邊聊天邊笑,笑的那像開懷,彷彿世界上沒有這麼有趣的事。易安隔著窗看著裡面的世界,趕忙把嘴角顫顫巍巍的笑撤下來,覺得自己像闖入異世界的外來者,與那些笑容、歡快的氣氛、明亮的教室格格不入。明明她該是那個世界裡的人,就像寫小說一樣,明明她才是作者。她看著許陽的笑,隔著玻璃以為在看一齣搞笑舞台劇,覺得匪夷所思。原來他笑起來是這樣嗎?她明明看過許陽的笑很多次,卻覺得這個笑跟她見過的笑都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不知道,也許是我的問題。她想。

      許陽看見她了,站起身,朝她走來,笑意朗朗:「你來了。」

      「嗯。」

      「易安學姊來了啊。」張晚星笑著打招呼。易安不置可否,她叫她學姊,她早畢業了,況且她又不是他們系上的。她隱隱約約地把自己隔了出去。

      許陽幫她拉了張椅子,緊貼著自己。

      張晚星又道:「剛剛我們還在聊說之前你不是常來系辦找學長嗎,那時候系上的人不知道你們交往,有個同學覺得你可愛想認識,跟許陽哥們似的掏心掏肺講了一通,差點沒被他揍。」

      許陽在一邊連忙道:「別說了,多久以前的事了。」

      「真假,我都不知道,笑死我了。」易安說罷,彷彿要證明真的很好笑似的扯扯嘴角,卻發現自己笑的虛無。她不覺得這種事有什麼好說的,那個人覺得她可愛?那是因為他不認識她。

      「那場景真的超荒謬。」張晚星意猶未盡的笑著,櫻桃紅的唇捲起一個爽朗的角度。許陽也在笑,滿室的笑,在教室裡燁燁生輝,一副光明磊落。

      易安覺得不自在,他們笑得太光明了,襯的方才站在走廊的她頓時晦暗了起來。她很快就忘記自己站在玻璃前在想些什麼,但那些想法雖然失去了實體,影子卻還在,把她綑綁起來,她覺得那些影子像面目可憎的自己。

      許陽順著剛剛的話題道:「不要只說我,你之前不是喜歡一個學長,結果還搞錯人家名字,笑死我了。」

      「我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應該姓王,你不覺得他看起來就很像姓王的嗎?」

      「什麼邏輯?姓什麼有特殊長相是嗎?」許陽調侃道。

      「不是啦,就覺得他適合王這個姓。」

      「那你覺得你適合姓什麼?」

      「我姓張,你的話大概適合姓智名障。」

      「謝你喔。」許陽笑道,轉向易安:「說我是智障呢,怎麼辦?」

      易安正覺得插不上話,像被忽略一樣。於是許陽轉過來時賭氣道:「本來就是。」

      張晚星像得到支持一樣馬上接道:「看吧我就說,連學姊都不幫你。」

      易安話一出口馬上後悔了,就知道張晚星會這麼說,不該順著她的。彷彿自己是個外人,他們兩個才是一對。思及此,易安心情更差了。

      許陽注意到她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打圓場似的笑道:「行行行,都給你說好啦。」他捏捏易安的手,挑起一邊眉毛對她道:「要不要去買杯飲料?」

      易安搖搖頭。

      「那陪我去買好不好,我想喝。」許陽溫柔地拉著她的手,對她眨眨眼睛。

      易安這才意識到他是想找個機會和她單獨出去,正要開口,卻被張晚星搶先了:「要不我去買好了?許陽你想喝什麼?」

      「沒事。」易安笑笑,自顧答道:「我跟他去買好了,我突然有點渴,順便去看看有什麼好喝的。」她知道張晚星是一番好意,怕她不想去,才決定自己跑個腿,但她不能讓張晚星去買,她才是許陽的女朋友,她不想讓張晚星幫他買飲料。

      「那好,拜託你們了,能不能順便幫我買杯紅茶?」

      「好呀。」易安微笑道。

     

      出了教室下樓,許陽停下腳步。「怎麼了?不開心?」

      「沒呀。」

      許陽拉著她的雙手:「是不是我剛剛只顧著張晚星說話沒顧慮到你?」

      易安沉默了一陣。「不是,是我的問題。」張晚星人很好,熱心也善解人意,從她進教室後也盡量的想拉她說話。是我太差了,易安想著,我有什麼好不開心的?令人生氣的是我吧?尷尬也是,插不上話也是,還想怪誰?

      許陽摸摸她的頭,笑笑:「怎麼就是你的問題了?是我只顧著跟她聊,忘記你可能不知道這些事。」他捏捏她的臉:「我下次記得,笑一個好不好?嗯?」

      「肉要被你捏鬆了。」易安撥開他的手,覺得許陽太溫柔了,溫柔到她想哭。她勉強笑道:「好啦,別說這個了,買飲料去。」

      「真不生氣了?」

      「我本來就沒有生氣啊。」

      「少來,我都看出來了,電影裡面說女生說沒有就是有。」

      易安快走幾步,聽見這句話笑了出來:「你信啊?」

      許陽追上她,牽起她的手:「我只信你。」

      許陽的手很暖,大大的手掌裹著她微涼的手,那股熱度似乎要從指尖傳過來,熨燙到心底,把心底的皺褶都撫平了。

      兩人前方是一條綠色的小路,蒼蒼的樹,鬱鬱的草,路有些蜿蜒,望不到盡頭。易安牽著許陽的手,產生出一種錯覺,彷彿他們可以一輩子就這樣走下去,她再也不用擔心前路茫茫,因為身邊的人會一直陪她走下去,走到世界盡頭,天荒地老,永不分離。

      昨晚的夢裡她葬送了自己,現在她只剩下許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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