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佑嗣,現在,五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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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還沒放暑假,外頭的蟬就已經叫個不停,已經叫了一個下午,蟬不累,樹上那一整批蟬都不累,全都精力旺盛,沒有想一點想停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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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佑嗣站在講台上講課,還得和窗外的蟬鳴較量音量,真的有點吃力。看著這一班大學新鮮人,個個恍恍惚惚,都快睡著,勉強還能撐著的那幾個,幾乎全都在低頭滑手機,看來不是體力差,而是對講課內容沒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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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這一篇「鄭伯克段於鄢」,學生沒興趣,因為,明明是一個充滿愛情親情、爭權奪利、兄弟鬩牆、母子反目的精彩故事,化為文言文之後,就只剩下父不慈、子不孝、兄不友、弟不恭,全都是些大仁大義的教條,就連他自己,也不喜歡這種政令宣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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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堂國文課,是會計系大一新生的通識課程。大部分的學生對國文沒興趣,也認為既然讀會計,以後在工作上,除數字之外,應該用不到任何國語文才對。其實不然,林佑嗣認為,國文是語文溝通的基礎,要能正確無誤的溝通,彼此就必須對語文具備相同水準的理解力,任誰也擺脫不了溝通這件事。至於文言文,則屬於文化層面的事,會計系的學生不是專攻中文,所以他並不要求學生瞭解每一個文字的用法與虛實,只希望學生能瞭解文章背後的涵義,增加學生的文化底蘊。就算學生未來在職場上只需要用到數字,但是多一層文化底蘊的學生,看事情的觀點就會不一樣,終究還是與只懂數字的會計有所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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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伯和共叔段這二個同父同母的兄弟,為爭奪大位反目成仇,在共叔段逃走時,鄭伯卻一路追殺不捨,把共叔段逼得遠走他方。眼看就要讓鄭伯追上了,鄭伯卻沒有顧念手足之情,放過共叔段,反而殺死共叔段,以洩他心頭之恨。這麼殘忍的手段,最終引來母親的怨恨,二人發下毒誓,『此生,不到黃泉,絕不相見。』。」林佑嗣認為,挑起學生上課的興趣,是他的責任。如果是在電機系,他就會對那群男學生說,這個故事改編成電玩遊戲,一定很有看頭,光是鄭伯追殺共叔段的場景,應該就能讓男學生們血脈賁張。但,現在是在會計系,血腥的場面對這一群女學生沒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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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背後,其實有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各位同學,你們知道嗎?」林佑嗣拋出這個誘餌,他知道,「愛情故事」對這群十九歲的女學生來說,絕對有令人著迷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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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醒了,醒來的人則把沒醒的同學也搖醒,大家精神都來了。他暗笑在心裡,這一招,屢試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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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佑嗣清清喉嚨,「鄭伯和共叔段,這二個親兄弟,他們的母親,武姜,和他們的父王,背後有一段愛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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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講你自己的故事嘛...」台下一個女學生用撒嬌的聲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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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嘛,講嘛。」有更多撒嬌的聲音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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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人發難,其他同學就開始起鬨,標準的大一新生,而且是女學生,總是容易隨人群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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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的故事,問學長學姐就知道,課堂上不講。」都是陳年往事,有什麼好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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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傳來一片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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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姜的故事絕對比老師的故事精彩,不聽會後悔。」寫在課文裡的都已經那麼精彩,沒寫出來的只會更精彩,這就是「稗官野史」迷人之處,學生們還不知道箇中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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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要聽現在的故事,老師不要講幾千年以前的故事啦!」他聽那女學生的語氣,像是撒嬌不成,倒是撒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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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故事?林佑嗣心想,自己都快五十歲了,還有什麼愛情故事?那些只專屬於青春時期才會發生的事,對他來說,不就像幾千年以前那麼遙遠,哪裡是現在的故事?要講,也只剩下那個半吊子沒結局的故事,誰會有興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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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噹噹噹噹!噹噹噹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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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猶豫之際,下課鐘聲響起。林佑嗣突覺天降甘霖,有得救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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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還死乞活賴要林老師講故事的女學生,動作一致快速地收拾著各自的書包,完全沒有上課時那股懶散,個個精神奕奕、動作迅速地離開教室,完全不理會講台上還沒講完課的林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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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星期期末考,大家別忘了。這學期沒考過的同學,要參加暑修,不想再見到我的人,就加油吧。」林佑嗣對教室內還沒離開的學生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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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老師!」女學生個個嘟起嘴,還給他一記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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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愛教訓學生,也不想討好每個學生。反正不管老師怎麼要求,都有人愛抱怨,他早已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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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烈日穿過樹林,林佑嗣從會計系教室走回中文系辦公室,這是一段不算短的距離,還好樹林子裡的樹很多,他才沒有出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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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真的到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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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星期五,上午的課已結束,下午接下來沒課,他打算先回家,利用晚上的空檔,準備暑修的教材。今年系主任還是安排讓他上暑修的課,他沒拒絕,反正都已接了那麼多年了,他早已習慣沒有暑假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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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走進中文系辦公室,他本來只想交代慧青助教登記成績,卻看到系主任的眼神對他投射而來,他只好認份地走向系主任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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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系主任,比他年紀小一些,四十出頭而已,但已童山濯濯,外貌顯得比林佑嗣還老,又頂著外凸的鮪魚肚,用「五短身材」來形容,也不為過。男人好歹也該注意自己的身形,他在這方面特別警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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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系主任的辦公桌前,在系主任對面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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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上次跟您提過的企業建教合作的內訓課程,不知道您考慮得怎麼樣?」系主任等不及讓他坐下,開口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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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擔心,書法欣賞,一般企業員工接受度不高。」他不喜歡對別人強迫推銷,尤其是針對書法這件事,沒有興趣則強求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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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不用擔心,那是對方老董要求開的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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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錢的是大爺,大爺沒問題,我也沒問題,只是路程有點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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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台北到新竹是有點遠,不過,高鐵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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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決定開課,我就先準備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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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林老師。」系主任在中文系裡算是資淺的老師,所以對林佑嗣這麼資深的老師,總是太過客氣。「就是這個暑假,麻煩林老師您先安排,這是建教合作的企業內訓課程,不需要準備太難的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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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瞭解。」教書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應付這種企業界的需求,老闆殷殷教誨,員工卻只想聽老師講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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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與他談話的系主任,眼神突然飄向辦公室門口,只見系主任眉頭皺了一下,似乎有什麼麻煩人物走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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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奇地轉過身去看,想看看是哪號麻煩人物,可以惹得系主任皺起眉頭。原來是去年才剛到任的周老師走了進來,手上提著一個禮品袋,對著系主任擠眉弄眼,臉上還帶著熱情的微笑。系主任為何見到周老師會一臉苦惱?二人有什麼爭執嗎?他有點好奇,在心裡猜測著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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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很年輕,三十出頭就拿到博士學位,少年才子一個,單身,到任剛滿一年,主要負責大一新生的通識課程。只一個缺點,他和系主任在外貌上幾乎系出同門,相似程度不亞於兄弟。但周老師較年輕,稍微較系主任勝出一點。他滿臉笑意地走到系主任辦公桌旁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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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有什麼事?」系主任先開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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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主任對周老師問話,周老師的眼神卻盯著在坐在一旁的林佑嗣瞧,笑意滿滿,似乎有話要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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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下學期我想要帶會計系的國文課,系主任說要先跟你商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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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滿面笑容的將手上的禮品袋放到系主任的桌上,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是一把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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