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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第三章 不存在之物(下)

  丹寧從牛仔褲別稱成為了有名字之人,他隨時放在口袋裡的破碎布繡,拼湊排列後是Chen   Denim。這是他的初始,早在他進入白之家之前唯一的證明。

    據范先生的說法,中文可以寫作丹寧或丁寧。他慶幸是用丹寧作為形像字,丹代表熾熱火紅,是站在正中央的隊長顏色。雖然玫玖時常取笑他的顏色應該是黑色,不常出現,話也不多,整個人與合群二字脫節。

    然而現在,因為連結而賦予真實,於是透過呼喚便顯得有意義的那之物,正逐漸從他手中消退。

    自從玫玖把想不起相貌的男人介紹給他們時,預感的形象越來越清晰可見。丹寧唯一能肯定的是男人不外乎陽光笑容,古銅粗曠肌膚,面容炯炯有神,舉手投足盈滿自信,強勢言語猶如蜜糖芬芳,大手摩娑過的肌膚都會火辣辣灼燒起來。

    那天雷亞首次不把砲火對準丹寧,反倒像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先是抱怨挑選的餐廳服務太差,覺得高級一定好不過是暴發土戶的想法;繼而怒飆選擇去看恐龍化石展是在故意哄小孩子開心吧。

    就像是盯著冰冷冷的雷克斯暴龍的空洞眼窩,其實並沒有真正見過恐龍,但是看到那模型時,心裡總會不由自主發出──啊,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好久不見的老友見面時的疏離感。不就是如此,那是必然存在腦袋內,屬於這個世界的原始性。

    遲早都會來到,對於丹寧來說,只是時間的把戲而已。那個晴朗的夏天午後,靠近男人的Benz車門還能聞到陽光與新蠟的氣味,強大厚實的安全感,覺得事情就算轉到錯誤的道路上,只要它的翻覆防護結構完整,就能夠持續開下去。

    「他是……這位是我弟弟雷亞,丹寧和傑。」玫玖說。

    「你們好。」

    男人伸出厚實的大手掌,無論用來牽住女生的手,或是劈開頭骨都很適合。但是丹寧想不起他的名字,真的想不起來,一切都恍若在夢裡。

    「姊,他是妳男朋友喔。」傑拍著手問。

    「嗯。」玫玖羞赧地說。

    丹寧這才曉得,作白日夢與真的身處在夢境是截然不同的事。在那段期間,和現實的界線模糊起來,就算看著玫玖,也無法充分拼出她的面容,巨大骨頭嘎嘎作響的迴音遊蕩在體內。這就是忌妒吧,連肌膚都像是要燃燒起來般。

    但是沒有對決的通道,違抗怦然作響的心臟。那高傲姿態連一丁點的敵對意識都不給予。所以丹寧也弄不清楚,他知道這是一切的入口,如果有出口的話,許多事情都會明朗化,只是他找不著罷了。

    於是某天,雷亞把大背包往房間一丟,丹寧以為他終於憤怒到要把某個人埋到深山裡,他相信雷亞一定會做得滴水不漏。    

    丹寧身上的一切,無論是穿的或吃的,全都是范家給予的。他們隨時有權利收回去,然而──並不是出於好面子,或種種利弊上的因素,他們確實將丹寧視如己出。

    丹寧對自己竟然有這種想法感到無法原諒。

    不過雷亞並沒有帶他去陽明山或紅樹林,反而是開了八小時的網咖。

    肚子餓了就拿免費的烤麵包,更餓就花所剩不多的錢買乾麵來吃,當然只有雷亞享用而已。丹寧必須牢牢記住麵包出爐的時間,否則一整天下來他只能喝飲料充飢。

    開台時間結束後,騎著腳踏車到大橋底下睡覺,將外套反穿當成棉被。河水安靜無息,只有蚊蠅在耳朵旁盤旋嗡鳴。彷彿加諸在肉體上的痛苦越多,越靠近自我求道的精神上自慰。

    「雷亞,差不多了吧。」

    穿梭在黑暗隧道的日子過了三天,丹寧放下漫畫,終於受不了冷氣似的搓揉手臂。

    「怎麼,想家了啊牛仔,你要就自己回去,只是這種程度的可笑骨氣,看來你的懦弱還賴在身上,就算離開那間骯髒的孤兒院,從裡到外都還是塊腐爛的木頭。」雷亞喝光可樂搖著椅子,兩手快速在鍵盤上敲擊打出文字,「u   guys   are   fukin   retarded.」

    「uncle他們會擔心。」丹寧說。

    「擔心,呵呵,擔心──」雷亞大笑猛地推開座椅,他不管撞到後面正要出去的一群混混,拉近丹寧的領口說:「你真的把自己看得很重要哪,真是噁心的要命。」

    「撞啥小,你撞啥小,出來講啊,喂你撞殺小。」一名金髮混混大叫。

    「你不會還在癡心妄想吧?」雷亞完全沒搭理那群混混

    「欸欸撞啥小,你是在撞啥,敢不敢講啦,你撞──」金髮混混繼續跳針嗆聲。

    正當丹寧懷疑金髮混混是不是患有失語症時,混混舉起手朝雷亞的頭狠狠巴下去,雷亞連看都沒看反手擋住。

    「喂,不──」丹寧來不及阻止,一場混戰瞬間開打。

    首先朝無辜的椅子發難,金髮混混大腳用力一踹,不知是要展現氣勢,朝椅子洩恨,或是想撞擊雷亞,總之是完全失敗了。他的腳卡在椅子上猶如冰壺在店內旋轉,頭昏眼花還不忘大叫出來講!一邊用漂亮的金色拖把清潔地板。

    「渾蛋!」

    其他混混見狀大怒,紛紛抄起傢伙,丹寧完全沒發現他們之前把武器藏在身上哪個地方,恐怕這是所謂的乩童上身,四次元寶袋之類的。一時間情況混亂到極點,甩在空中的鐵鍊和扁鑽如星星敲擊著電腦,迸出了尖叫聲,打電話叫警察來的求救聲,以及雷亞不屑的哼喞鼻音。

    雷亞被四個人圍起來,就像在舉行某種邪教儀式般,後方的混混先用手推了雷亞,前方的混混趁機抓住他,左側的混混甩著鐵鍊往雷亞身上砸下去。

    如必然的步驟,雷亞躲掉了鐵鍊反抓住,往旁用力一扯讓左方混混撞上右方混混。他瞬間往後傾斜身體,肩膀狠狠往後方混混的下巴撞去,丹寧聽見清楚的下顎碎裂聲。

    前方的混混拿出預藏的水果刀,雷亞尚未反應過來,丹寧馬上身體橫撞過去,將混混連同水果刀撞落至地。雷亞趁機給了對方一記踢擊,丹寧見識過那種踢擊可以把六片厚木板給擊破。混混幾乎是沒有悶哼的倒下去不醒人事,其他三人反而激起兇性,亂無章法抓著雷亞的頭髮往他臉上揍,仗著身材高大的優勢把他壓倒在地。

    丹寧也加入戰局,兩個人都分別打得掛彩,嘴角滴淌鮮血。不一會兒,地上倒著四名哀號的混混。

    「走了雷亞,走了!」丹寧拉住發狂的雷亞,「警察就要來了。」而且人會被你打死。雷亞突然手肘揮了過來,幸好丹寧早有防備,機敏的躲開。雷亞眼中燃起青銅色怒火,朝丹寧瞪去,他還是不為所動拉著雷亞的手臂。

    「呸。」雷亞朝地上吐了一口混雜鮮血的唾液。

    他們遠遠逃開,逃開這個混亂世界。丹寧就像在主動遠離他的幸福似的,把光亮的街道拋在背後,朝向無底黑蛇的河流前行。而那些過往的一切都將如路燈亮起後直至早晨熄滅,煙消雲散後再重新啟動。它看起來每日都沒有變化,但它的燈器是逐步損耗的。

    只是三天,就已經讓丹寧思念不已,所以不逃遠一點的話,他就誠如雷亞所說的如此,拖著懦弱一步步陷入泥淖。

    他們經過霓光閃爍的河面,沉默黝黑的淡水河勾勒起新北市,夜裡呼嘯而過的警車,刺耳的高音驚擾河面激起波紋。雨下了起來,短暫的細雨絲,當丹寧查覺到時,瞬間變成連視線都被遮掩的閃爍物。他們朝散發紫光的大橋騎去,在鞋子完全浸滿水而變得沉重前,來到橋墩下避難。

    雷亞一到橋下就反身給了他一巴掌。「廢物你跑個屁。」丹寧並沒有回嘴,而是把身上淋濕的衣物脫下來,換上背包裡乾的衣服。雷亞也跟著換起衣服,一邊碎碎念:「只會仗著人多和球棒的垃圾,我根本不會放在眼裡,你們台灣人的小混混也只有這種格調吧?」

    「你就算問我……我可沒見識過英國的黑幫。」丹寧平靜地回答。

    「他們根本沒搞清楚招惹到的人有多少能耐,顯示出這些垃圾不管在任何事情上都註定失敗。」

    丹寧倒覺得有其他人來惹雷亞是件好事,至少苗頭不會對準他。

    他們的錢已經宣告用罄,原本還能想等到網咖的現烤麵包出爐,再不濟也有飲料和爆米花充饑,現在可是什麼東西都沒有了,只能待在大橋底下聽著轟隆作響的雷聲。  

    飢餓嚴重影響著思考,丹寧縮在角落環抱起雙腿,雷亞還是一副他會加倍奉還的樣子。雷亞從背包拿出塑膠袋用打火機燒了一會兒,發出刺鼻焦味,忿忿的放棄生火跑到丹寧旁邊躺下。

    溼氣滲進了皮膚,骨頭變得十分沉重,頭和手開始抽痛起來,丹寧閉起眼睛卻不願睡著。他的夢境逐年變得詭譎,像是站在史蒂芬金小說的寂靜巷口,在他的背後有某樣東西追逐著,丹寧只能拔腿在街道上狂奔,推開幢幢黑影,衝過煤灰飄散的街道,來到一個十字路口。

    剎那,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丹寧可以察覺到這整個世界,整個夢境世界只剩下他和背後的東西還存在。那東西在哪?還追著他嗎?他必須極力克制顫抖的身體,慢慢,慢慢地轉身。他知道那東西就在背後,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而這轉身好像永遠不會結束。

    丹寧眼角餘光瞄著側身的雷亞,突然一道強光打在臉上,刺得他睜不開眼,他聽到傑的聲音說:「大哥、二哥!哇!你們看起來都好狼狽,該不會是剛從河邊游回來吧?」

    雷亞沒有回答,只是起身說:「有帶錢來嗎?」

    「怎麼帶得了多少錢呢,差點媽咪都不讓我出門了,我得要和朋友串通圓謊耶!」傑從側背包包拿出兩份大亨堡給丹寧和雷亞:「我的錢只夠買這些喔。」

    「傑,我說過我喜歡吃起士口味的,你買蔥辣幹嘛?」雷亞頗不高興的盯著手上的大亨堡,一邊抱怨一邊擠上番茄醬和黃芥末。

    「我覺得蔥辣比較好吃耶。」傑又拿出兩瓶咖啡飲料給他們,「而且組合套餐四十九元蠻划算的。」

    「既然都四十九元你就不會幫忙買個便當嗎!算了。」看到傑睜著大眼似乎又要哭鬧了,雷亞把話吞回去。

    丹寧把大亨堡扳開三分之一給傑,「喏,這些給你,謝了傑。」

    「還是二哥最好,大哥就只會損人而已。」傑開心的窩到丹寧旁邊。

    丹寧吃得有些痛苦,稍微張開嘴巴就感到劇烈刺痛,但是真的很餓時也不太管這些,看到雷亞狼吞虎嚥的模樣,他也是這麼想吧。

    「二哥,你們還不打算回家嗎?」傑問。

    「嗯,我想差不多該回去了,要不然你媽咪應該會氣瘋了。」丹寧對著雷亞說:「雷亞,怎麼樣?該回去了吧。」

    「要回去你們自己回去。」雷亞把大亨堡盒捏爛。

    「嘿雷亞,再不回去他們會擔心,你還記得泰勒絲媽媽生氣的樣子吧?」丹寧說。

    雷亞聽到泰勒絲的瞬間瑟縮了一下,又馬上裝作兇狠的說:「你害怕的話就回去,丹寧,你也不過是個膽小鬼。」

    「再不回去你又能怎樣?你知道沒有辦法,況且你也沒有勇氣──」丹寧還沒說完,臉上就狠狠挨了一拳,這可比剛剛那些混混打了他數十拳加起來都還更具威力,丹寧覺得臼齒有些鬆動起來。

    「好像你很懂似的,白癡,你根本沒有資格講這些話。」雷亞把丹寧壓倒在地又給了他一拳,傑在旁邊哭了,「你以為你是我們范家的人?別作夢了,那不過是種憐憫而已。」

    丹寧的膝蓋踢向雷亞,朝他身上揮拳。那些仇恨鄙視的眼神、那些像看著被遺棄小狗充滿憐憫的眼神,從丹寧的腦海中閃過。

    「雷亞……」丹寧第一次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無數玻璃從體內刺穿出來,那些宣洩不了的情緒,都隨著雷亞雨點般的拳頭打開,「你敢對她們展現出真正的你嗎?雷亞,你沒有好多少!」。丹寧的肚子被狠狠一拳擊中,翻滾的五臟讓他痛得像蝦子般彎曲。

  「至少我有一個家,而你什麼都沒有,你懂嗎?你什麼都沒有,Cowboy。」雷亞朝地上吐了口水,走進雷聲大作的雨中。

    傑慌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對倒在地上的丹寧說:「二、二哥,你──你先在這邊等一下,我先去找大哥。」

    看著傑撐傘遠去的小小身影,丹寧笑起來,又連忙吐掉口中的泥沙,他用手清理了一下,挖出了帶血的泥沙。『而你什麼都沒有』這句話就像一個詛咒,詛咒他進入孤兒院又從裡面被帶出來,但依然什麼都沒改變的人生。

    他是什麼,就像夢境背後的東西,都純粹只是──

    不存在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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