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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2)

梅莉爾‧古柏博士比我想像中好相處不少。注意,我可沒說「與我的想像完全相反」。她的舉手投足,顯現這是一個不負「考古界女英雄」盛名的女人,與平易近人的威廉,真是互補的一對。第一次訪問,她在廚房替我沏茶時,我與威廉在客廳,面對偶像的亢奮使我不敢直視威廉太久,唯有藉故轉頭看廚房。威廉體諒我的不安,也跟著望向廚房。

然後他笑著向我攤手:「妳看看可憐的梅莉爾,我的愛,她是在對賓客扮演傳統妻子的角色,其實平日都是我準備茶點的。現在她心裡正在咒罵我。」

梅莉爾真是很酷的女人,她奉上茶點,留下受訪的先生在家,逕自到她在大學裡的研究室去了。她是退休的榮譽教授,我改天才要訪問她,今天她是不必守在家中作陪的。

我和我偶像的對談,從他生平的幾項至高成就開始。一個小時後,如同我事先的計畫,轉向了企鵝。

我不需要偷看筆記,他的經歷我順口就能敘述出來:「您從二十四歲到二十九歲間,航海多次,最有名的是『黑燕鷗號』,您曾搭它前往南美、南非,以及南極大陸。當時您採集的企鵝化石,已導致了不少古企鵝種的命名,也推演出從翅到鰭的演化等等理論,是非常有前途的研究啊。怎麼後來過不多久,卻轉向恐龍化石,把企鵝研究擱置那麼多年?」

威廉的答案,不知怎地令我覺得有點官方制式化:「考古和演化推論是必須跟著證據走的,後來恐龍化石發現得多了,當然改做恐龍研究。」

「可是您五十歲以後,卻再開始挖掘企鵝化石。而且近年您的著作與曝光機會,常向大眾推廣企鵝研究。」我越說越流利,暗喜自己有點專業架勢了,「所以我的問題有兩個,第一,是否挖掘技術曾有所進步,使您又投向企鵝化石?第二,甚麼動機讓您開始推廣企鵝故事的呢?」

他的謙虛回答難掩自豪:「一來,是當時南極航行變得風行,比我年輕時便利多了,我也湊上潮流。二來,在一些領域有了一點微小的成就後,重拾年輕時的狂熱,並不稀奇。」

「是的。那麼,有沒有值得紀念的事物,讓您決定去重拾?」

「企鵝紳士」沉默了片刻。問一個人有關他生命中突然的重大決定,並不是太禮貌的事,我希望我將問題包裝得體了。我正想著,如果他還不答話,我便得岔開話題,他卻開言了:「以下的對話,為了保護一些人,不能公開,我希望妳將錄音機關掉。」

我一愣,按停了錄音,他炯炯目光盯了盯我手指,才說:「有時人會為了逗另一個人開心而做很多事。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企鵝化石,只是中間離開了一下,那就像是你很喜歡家鄉,可也會暫時離開。當你離開時,你還是愛著那地方。」

這幾句聽著很美,但我總覺得邏輯不太通順,我一思索便找出了問題:他的第一句和後面是接不上的。他留了一道斷裂,讓我去思考。「您是說,研究企鵝化石,可以令某個人開心,是您一直都喜歡做的,只不過曾有中斷?」

我瞥了廚房一眼,想著出了門的女主人,也羨慕著她。原來企鵝紳士之所以為企鵝紳士,是在逗她開心呀。那「另一個人」自然是她了。

「我這樣說吧,」老科學家的語調有些詩意,「如果一個人做了很多很多,只為了搏另一個人的一笑,那麼無論這人再怎麼超然塵俗,也不過是個戀愛中的傻子而已。」

我已有定見,想他說的是梅莉爾,應聲接腔:「是啊,我同意,也明白。」

威廉微笑著,輕皺了一下眉:「妳真的明白?我指的不是她。遠在梅莉爾之前,我便有一個教我想取悅的人了。」

我一聽有粉紅舊事,精神大振,同時也慌了手腳:「您說的是,那種…浪漫的感情?您剛才說的…『戀愛』?」

他笑了起來:「我還以為妳會感到不確定的部份是『傻子』。」

「噢,好,抱歉,我問錯了問題。那那…我應該問為甚麼是傻子嗎?」我暗罵自己的不沉著。他是不是一個戀愛中的傻子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自己是個訪談經驗很遜的傻子。

「我們都是傻子,我和另一個人。」

這不等於沒有線索嗎?既是戀愛,肯定有另一個人。不知哪兒來的靈感與衝動,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竟然問:「是不是…『路—文』?」

為甚麼是他?這聯想沒有半分科學根據,珊娜‧坎希爾,妳瘋了?

就在我羞愧到勒死自己的前一秒,威廉揚了揚眉毛,「總算有人問到那封信了。妳訪問的前期功課做得很足啊。」

他記得的!超過半世紀前寫的信,那遙遠而孤伶伶的一小段,他還記得!如果你二十五歲時寫了一段文字便寄出,歷經生活的幾番巨大改變,中間的私人書信幾乎不曾重提相關的內容,到八十二歲,卻仍記得那段文字的關鍵詞,這說明甚麼?

我更沒有預想到,「企鵝紳士」名號的由來,會和那封信牽上關係。想起幾分鐘前他那句「戀愛中的傻子」,我迷惘而激動,這種遊走於秘密邊緣的意外發現,是做口述歷史最可貴的時刻之一,我背脊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我以為接下來會是一段曲折探問的過程,威廉卻不給我機會玩偵探解謎的遊戲,他開門見山:「他叫路易斯‧文德森,國際新聞記者,我的中學同學。好了,妳可以開始錄音了。」

我一邊振筆疾書,一邊確認錄音機運轉無誤。威廉俏皮地一霎眼:「寫傳記便是說故事,寫故事需要想像人物的形象。路易斯是甚麼模樣,妳也不能完全沒依據,我給妳點依據:他是灰藍色眼珠,瘦身材,身體不是太好,矮我半個頭。下次妳來,我找張照片讓妳看。」

身為傳記生手的我,竟然讓採訪對象教我怎樣寫書,我連忙點頭:「謝謝您!」

「可是,照片不太準確,」威廉搓了搓線條很俊的下巴,「那是我們十幾歲的照片。他成年時期的資料照片,妳得問他服務過的報社去要。」

有時我很感嘆,我們所用的語言是如何提前洩露了人們未必想提前知道的事。提到文德森先生時,威廉一直用的是動詞過去式——不僅在敘述文德森先生過去的職業狀態時這麼用,說到他外貌的特徵,威廉仍舊用過去式。所以我一下就知道了文德森先生已不在人世,因而悄悄感到一陣落寞。

最早我以為「企鵝紳士」背後的故事如他的作品一般趣致,然後聽聞有陳年的情愫,我又期待起浪漫。現在,即便我甚麼也還沒有真正聽說,我卻知道這不是一場完全的喜劇。

縱使我對面那位當事人一臉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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