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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物語 (二)

中森和夫對文男不敢再進武德殿一事,感到非常失望,總覺得文男太沒有男子氣概了,甚至認為這是支那人的通病。但經過銘儀向他陳述文男中邪的經過後,他反而因此認為武德殿是受到「大和魂」的庇祐的,雖然他努力地想改造文男成為大和民族的子民,但畢竟他先天上的血統是屬於漢人的,因此無法承受武士之魂而生了病。

        雖然明知阿公會不高興,文男還是會偷溜到中森家,中森夫婦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佳代更是視他為己出,而陽子也親熱地跟著文惠一起叫他「文男哥哥」。

        雖說和夫對放棄習武的文男,心中曾有過芥蒂,但時日一久,加上自己公務也日漸繁忙,漸漸地就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這天,和夫拿出了塵封已久的薩克斯風展示給文男看,他知道男孩深具文藝氣息,也具有藝術、音樂天份,這點與青春期的自己簡直如初一轍。

        「這是什麼樂器?」文男看著眼前看似笨重的樂器,好奇地問。

        「這叫『薩克斯風』,是管樂器,我一直在等你長大,等你抱得動,才敢拿出來給你看。」和夫故意開玩笑地對文男說。

        當和夫吹奏第一個音調時,文男幾乎是立即地就愛上了薩克斯風的樂聲,那樣低沉,彷彿每一個音符都重重地撞擊在他的心上。此後,他更常往中森家跑了,纏著和夫教他吹奏。和夫還因此取笑他:「原來比起武士刀,你更愛拿薩克斯風!」

        昭和十一(1936)年,中日戰爭即將爆發的傳言不斷,兩國之間的摩差持續升高,有山雨欲來之勢。台灣也感受到了這股低氣壓,從日人的統治政策大轉彎就可看出端倪,總督府強力推行「國民精神總動員」,重點在於「確立對時局的認識,強化國民意識」。總之,就是要強化台灣人的皇民思想,齊心與日本共同對抗中國。

        「這就是被殖民者的悲哀嗎?」張孝儒在夜深人靜時,想著、想著,竟然老淚縱橫。「當初被母親拋棄了,現在竟然還要被逼著與自己的母親作戰。我們台灣人連選擇中立的自由都沒有嗎?非要搞到骨肉相殘的地步?這確實是被殖民者的悲哀啊!可否有一天,我們既不必幫日本打中國,也不要幫中國打日本?是否真有那麼一天,永久的祥和可以降臨在這片土地上?」

        終於在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二(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揭開中日戰爭的序幕。主戰場在中國,戰火尚未波即到台灣,但台灣卻成為日本人的糧倉與後備補給的生產地,大部分所生產的物資、糧食都得送回日本,這不僅重創了台灣的經濟,也造成民不聊生。

        但在張孝儒這位大家長的庇蔭下,文男的成長過程是順遂的,幾乎是太順遂了。高等中學畢業後,他順利地考進了台北帝國大學醫學部,遠離家鄉,在人生地不熟的台北度過一年後,在家人的要求下,他回來度暑假。當時有許多外地的同學為了省錢,根本不敢回家鄉。但張孝儒對家裡出了這麼一個高材生,簡直是與感榮焉,認為孫子是光耀門楣,說什麼也要讓他回來,和家鄉的人多親近、親近。

        回來沒多久,文男就往中森家跑,但和夫與佳代都不在家。他信步跺到了中森家充滿日式風格的庭園裡。他赫然發現家陽子竟然獨自一人蹲坐在庭園裡,默默地啜泣。「陽子,妳怎麼了?為什麼哭泣呢?」文男輕聲地問。

        陽子沒有回文男的話,只是一逕地哭泣…。

        文男只好坐在陽子身旁,不發一語地陪著她。

        斜陽西照,彩霞滿天,長日將盡,庭園裡的夏蟲也逐漸沉默,只剩下陽子斷斷續續的哭泣聲。

        終於陽子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珠,映照著彩霞,染紅了她的雙頰,讓雪白的肌膚更顯剔透,瞬間這讓文男看呆了,心想什麼時候陽子已經長得如此美麗動人?一年前,他離家時,陽子還是個說話有娃娃音,臉上還有著嬰兒肥的小女孩呢!

        「文男哥哥!我快死了…」陽子難過地說著,她邊流著淚邊說:「從早上…我就一直流血…一直流…到現在還流個不停…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因為流血過多死掉的…」

        唸醫學部的文男這時已經猜出了大概,但他也只不過是個大男孩,面對初長成的陽子,他不禁怦然心跳,臉部一直發熱、發紅,直到整個耳根和脖子也都紅了。他尷尬地向陽子解釋:「陽子,那裡流血是正常的,這表示妳已經是大人了,可以生自己的寶寶了。」

        雖然文男盡量保持鎮定,但陽子一聽到文男說自己已經可以生寶寶時,還是羞紅了臉,雖然她並不清楚自己在害羞什麼,對文男的話也一知半解,她直覺地就是感到羞恥。

        文男清了清喉嚨說:「等佳代阿姨回來後,妳可以告訴她這件事,我想你們今天晚上就有紅豆飯可以吃了。」

        尷尬的陽子只是一直低著頭,不敢再看文男,無論文男說了什麼,也不回答。文男不由得想到陽子剛出生的情景,想當初文男將她抱在懷裡時,她還只是一個紅通通的嬰兒,全身皺皺的像個猴子,卻也沒想到,在她變成為女人的這一天,自已竟意外地成了第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人,瞬時有許多的情緒在他心頭醞釀著,但千頭萬緒地,他始終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兩人之間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但又都說不出口來,只好無言以對。最後的一絲日光消失了,四周陷入了黑暗,於是文男只好說:「那我先走了,家裡的人還等著我回去。」不見陽子答話,文男只好站了起來,轉身走了。

        陽子這才抬起頭來,看著他漸漸走遠的背影,心裡悵然有所失…。文男哥哥為什麼不多待一會?她自己為什麼不說話?她明明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話想告訴他啊!陽子忍不住又流下了淚,胸腔被無以名狀的情緒充塞因而漲得滿滿的。「這沒來由的哀傷是為了什麼?」

        當天晚上,中森一家人吃飯時,和夫看著佳代端上來的紅豆飯,不假思索地說著:「今天有紅豆飯可以吃啊!」說完就逕自扒了幾口飯,飯還沒下肚,就想到什麼似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若有所思地說:「這一天,這一天還是來了…。陽子長大了,是女人了…。」

        和夫帶著少見的傷感說著:「十四年了,當初離開日本來到台灣,也已經過了十四年了,陽子都已經十四歲了啊…。」

        體貼的佳代與陽子都低著頭,假裝沒有看見在和夫眼眶裡打轉的淚珠…。

***                                                     ***                                                   ***

        文男回到了家裡,看見父母親好像起了爭執,父親苦著一張臉,母親的臉上還有殘留的淚痕…。看見文男回來,母親也不召喚他,轉過身儘自回房去,留下他們父子兩人在廳上。

        終於,父親開了口:「阿公已經幫你訂了親了,對方是西來庵事件中的遺族,也算是你的遠房表妹。阿公說對方的祖父是為台灣而死的抗日英雄,這是門好親事。」

        文男一聽有如五雷轟頂,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心底深處浮現出陽子的身影,嬰兒時期讓他抱在懷裡的陽子,童年時讓他牽著的陽子,初為女人時哭泣的陽子…。「這沒來由的哀傷是為了什麼?」文男與陽子同時感受到了初戀的滋味,卻也在同時感受到了情傷…。

        那個年代的戀情,如此地身不由己…。

        銘儀回到了房裡,獨自一人哭泣,今天一聽到丈夫向自己告知公公已經把文男的親事定好了,她不由分說地就撲向前去,用手胡亂地撲打丈夫一頓,口中還喊著:「你為什麼要答應?你為什麼不回絕了?」

        鈺坤一邊用手擋著,一邊說:「妳瘋了啊?多桑做的決定還可以商量的啊?何況美幸也才十四歲,這婚事也不急在這一年半載就要辦妥的…」

        雖然丈夫嘴巴這樣說,但銘儀知道這婚事如果沒有天大的意外,無論如何是無法改變的了。銘儀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激動,只是一想到口口聲聲喊著自己「銘儀媽媽」的陽子,心裡就一陣酸楚。想到這,銘儀猛然驚覺也許在自己心底深處,早就將陽子當成是自己未來的媳婦來看待的,文男與陽子站在一起是多麼美好的畫面…。雖然美幸也是個乖巧、聰慧的女孩,論起相貌也不會輸給陽子,而且家裡還出了好幾個抗日英雄,這點應該是最合公公意的,反觀陽子日本人的出身,對國族觀念強烈的公公來說,是萬萬不能接受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銘儀也只能深陷絕望之中了…。

***                                                     ***                                                   ***

        暑假沒放完,文男就找藉口匆匆離家返回台北,也許是怕跟陽子太接近,自己會把持不住,深陷情網。但沒想到一回來台北後,自己還是把持不住,深陷思念中。眼睛一睜開,想的是她;在課堂上,偷偷寫著寄不出去的情詩給她;發呆時,眼前全是她的身影;睡覺時,她的一顰一笑就這麼硬生生地佔據了他的夢,青春洋溢的陽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又無所不在地存在他的四周中…。

        為了擺脫她的身影,他只好讓自己忙碌些,利用課餘時間,加入了西樂社,他吹的是薩克斯風。在這期間他也試著自己填詞、作曲,但是曲子做得不怎麼樣,倒是歌詞填得不錯,還得到了社友極高的評價。他的文學天份引來了另一個社團文學社的注意,社長林育仁還親自向他邀稿,說是要找人一起合寫「文化劇」。

        林育仁在言談中很是推崇「台灣文化協會」和被他視為偶像的蔣渭水先生。「台灣文化協會」成立於大正十(1921)年,是當時的知識份子用來提倡民權啟蒙運動的組織。

        「『他們』現在一天到晚在推動皇民化運動,他們憑什麼要求台灣人說國語(日語)?還要穿和服、住和式房子?不斷污衊、詆毀我們的民間信仰,叫我們不可以拜祖先牌位,竟然還要我們改信日本神道教?」林育仁義憤填膺地指控台灣總督府的作為,他一定是氣極了,才會連珠炮般地說著。

        他滿懷雄心壯志地接著說:「既然要反『皇民化』,就是要搞『本土化』!我有一個夢,具體作為就是來推行台語話劇,但我怕一個人作不來,再加上自己一個人思考方向會太受限,所以我想找一個能寫文章的人加入,用台語撰寫劇本演出,我已經想好劇名了,就是『日落台北城』,暗指太陽帝國要在台北城殞落了,新生的朝代終會誕生!」

        文男一聽,傻了眼,他的個性一向平和,又秉持家訓,絕不無端生事,因此這是頭回遇到如此「激進」的人,也是頭次聽到如此「激進」的言論,所以不加思索地就回絕了:「我想我沒那個能力吧!以我的文筆填填歌詞是可以,若是要寫作就捉襟見肘了,更何況還要寫劇本?」

        雖然他話說得委婉,但具有觀察敏銳力的林育仁一眼就把他看透了:「任何的創作都是困難的,寫劇本也一樣,尤其是諷刺時政,好的劇作家不僅僅是文筆要好,還必須具有哲學底子和歷史觀,同時有著洞悉人性的觀察力、關懷社會的包容力,這才能寫出氣勢磅礡的作品!」

        「我以為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呢!」他先是吹捧了一番,然後又深深地嘆了口氣:「沒想到你只是個『犬儒』主義者!」

        少年人哪經得起這般激,阿公張孝儒韜光養晦的修養、獨善其身的堅持這下全被他拋在腦後了,他用一種「有為者亦若是」的口氣說著:「好!我就看你怎麼做,再跟著怎麼辦吧!」但他話一說完,又怕自己語氣太猖狂,於是補上了一句:「但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說起寫劇本,我可是一竅不通!」

        說林育仁是一個本土運動的狂熱者是一點也不為過。

        「我們生在這塊土地上,成長在這塊土地上,喝這裡的水,吃這裡的米,最後也將老死在這塊土地上,那麼我們對這塊土地發生了感情也是天經地義的事。那些外來的統治者是永遠也無法理解這樣的感情,他們對這片土地的感情夾雜了太多利益的因素,早已經不純粹了…。」林育仁有感而發地說著。

        「我構想中的台語劇,是發源於對這片鄉土天生的感情,還有抒發對鄉土受到外來統治者的歧視、壓迫所積壓的不滿,最後則要努力喚醒島人,進一步達成我們鄉土的改革與進步!」他說話時的眼神充滿了光采,這不由得讓文男想到了當年向年幼的他陳述武士道精神的和夫。

        不論是林育仁還是中森和夫,他們心裡都有一個信仰,如神般地讓他們崇拜,只不過林育仁信仰的是鄉土運動,而中森和夫信仰的則是武士道。他們的信仰在現實中也有著鮮明具體的偶像,林育仁的偶像是蔣渭水,而中森和夫的偶像則是日本天皇。他們兩人所崇拜的偶像雖然不同,但文男毫不懷疑這兩人都具有為了理想而殉死的狂熱,這對性情平和的文男來說,感覺是很彆扭的。

        林育仁天生有一種領袖魅力以及為了理想而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可以折服像文男這般與世無爭的人,當然也可以激起熱血的文藝青年,很快地,他就找好了文化劇的團員。但就在劇本已經完成,正要進入緊鑼密鼓的排演時,他們被人舉發了,因為這不過是學生的活動,會遭到校方的注意,一定有「職業學生」混進了他們的團體。警察竟然大陣仗地進入校園搜索,把劇本沒收了,也把他們一票學生帶去派出所作筆錄。

        由於林育仁一肩扛下所有的責任,同為劇本創作者的文男身分沒有遭到曝光。文男在被審訊時,不是沒有經過一番天人交戰,但他既沒有勇氣承認,也不敢否認,最後倒是林育仁豪爽地認了罪,才讓他順利地脫了身。

        雖然最後文男被飭回了,但羞恥心與罪惡感卻不斷地在內心擴大。審訊時,他沒有留下一滴眼淚,卻在看到林育仁被戴上手銬後,流下了羞恥的眼淚,心裡不斷地辱罵自己:「為什麼這麼沒種?自己做的事卻不敢承認?」而一方面又對扛罪的林育仁感到內疚不已…。

        林育仁最後被退學了,離他畢業不過只剩下一學期。就在他要離開台北回鄉下老家時,他跑去宿舍找文男。因為事出突然,文男躲避不及,但又感覺愧對於他,所以下意識地低頭,躲避他的眼神。

        「張君,你不必感到羞恥,我對於我所做過的事從不後悔,即使被退學了,至少證明我努力過了。」他可以從文男的刻意閃避中得知他的罪惡感。「反而是我要對大家感到抱歉,對不起,把你們都害慘了。」

        文男這才知道原來林育仁內心比他們更內疚。面對前來道別的林育仁,他恨自己不爭氣地流下青澀的男兒淚:「你不覺得我很卑鄙嗎?」

        林育仁搖了搖頭,最後承認道:「不,你很勇敢!當初說服你的那一番話,我大概跟幾十個人說過了,但最後都被拒絕了,你是唯一一個答應我的人。」

        文男這時才恍然大悟:「所以你找上我,不是因為我文筆好?」

        林育仁露出會心的微笑:「不!你文筆爛透了!」

        這次離別後,在過了許多年之後,文男才又再次聽到了有關林育仁的消息。聽說回鄉後的林育仁被當地警部視為「煽動民族反感」的強烈民族運動者,不僅被視為眼中釘,更利用分化與孤立來對付他,平日派有二名巡查補輪流監視他,這些舉動造成鄉民對他的不諒解,也讓他在鄉里間無法立足,最後行蹤不明,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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