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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劍的霞芒

一條纖細的身影在碎石子徑上飄動前行,那一色白淨如雪的輕紗羅裳在她身上,竟顯得黯淡失色。她叫白羨雪,不曾欣羨白雪,卻令白雪望之稱羨的女人,因為她比白雪還要雪白。

不過,現在的她卻願化作鴻毛飛雪。

雪,不論斗轉星移、海枯石爛,雪依舊是雪,依舊皎潔無邪。

白羨雪凝視著自己的右手,它依然白皙如昔,可內心呢?是否還如昔日一般純淨?

羨雪,難道這一切是宿命?

白羨雪慘然一笑,左手握得更緊,手中的象牙劍鞘似感受到主人的不安而顫抖起來。

遠處宅院已在眼中顯露輪廓,宅子被一株株芳香四溢的桃樹環抱。有別於那一抹桃紅的是宅前的一綹綠意,其飛揚飄逸宛若垂柳,穩重多姿好似榕樹。

那綠意既非垂柳,亦非榕樹,他是人。

白羨雪知道他是誰,他便是自己要找的人,此行的唯一目的。可她明知目標近在眼前,反倒放慢了步伐,猶似在那一眼觸及之時,腳下便踏進了舉足維艱的泥沼當中。

傅慕秋雙手背負、仰面閉目立於宅院前,彷彿在沉思作想,又似在聆聽鵑鳴,更像是在沉澱心神。此刻,他神俊的面龐霍然一搐,隨即深深地吸上一氣,又長長地吁出;他聽見白羨雪的步聲。

人已在十步外。

武林高手,一個江湖中人望之興嘆,引為畢生目標的稱號;它是地位的象徵、武藝的認證。傅慕秋與白羨雪都是武林高手,卻犯下武林高手最致命的錯誤。

身為高手,怎可在未近人身時,令之察覺?

身為高手,又豈能在人近己身時,方察覺之?

此刻,只因他倆同是心思紊亂,為情所糾纏難斷之人。

情,一種與生俱來的虛無,一種令人甘願殺身成就的高貴華質;而現下,兩人所冀求的唯有兩個字。

絕情。

「妳還是來了。」

「我不想來,卻不得不來。」

傅慕秋黯然點頭。

白羨雪道:「拔劍吧!」

「妳該知道我從不用劍。」

白羨雪當然知道。傅慕秋的劍之於他,不過是件裝飾;他的劍從未出鞘,他的劍不會殺人。傅慕秋會殺人,他殺過很多人,而且都是女人;他不用劍,也不用刀,十八般兵器對他來說無所一用。

傅慕秋的兵器是他的眼眸,殺人於無形的眼眸。那對眼眸不知刺進了多少女子的心房,讓她們“死心”塌地地淪為愛情的犧牲品。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上天竟跟他開了一場無法挽回的玩笑。

「你若不出劍,就得死在劍下。」

話未落,劍已出鞘。

向晚的霞光照落千里,將宅邊樹上的桃花灼燒得耀眼迷人。桃花雖美,劍花卻更令人迷戀。傅慕秋紋絲不動地站著,好似被白羨雪掌中舞出的劍花所吸引,那一朵朵炫目多姿的紅花,俄而含羞如蕾,俄而綻放似火,如夢似幻,如癡如醉。

傅慕秋沉溺其中,神色不迫地欣賞著,像是渾然不知那一朵朵紅花背後暗藏的奪命鋒芒;美麗的鋒芒有如帶刺的毒花,毒花美麗,又豈有生命美麗?

難道他真的情願接受那鋒芒,也不願出劍?

生命對他來說已是毫無意義?

我為何要刺出這一劍?

思緒閃電般劃過,不留一點痕跡,白羨雪沒有多想。

那一劍毫不猶豫、全力以赴、不留收手。

已有答案的問題,便不是問題,更不必多想。

答案已在心中。

轉瞬間,白羨雪的劍逼至傅慕秋胸前半寸,傅慕秋霍然出手,疾抽長劍。

刷──

兩道白光交錯一閃,沒有火花,唯有無數道霞芒伴隨劍光飛竄四射,鋪天蓋地。

時間竟在此刻頓然停止。

在荒郊野外的一叢林子裡,有間木屋座落其中,這顯然是獵戶的住所。屋外的飛簷下掛著一串串風乾的獸肉,院子裡種滿了野菜蔬果,想必屋子的主人過得是自給自足、安閒自適的日子。

突然,屋內的燈火亮起,陣陣作嘔聲飄出窗來。

一個年輕漢子慌忙將灶台上的鍋蓋掀開,拿起長勺把剛燒好的熱水盛進銅盆裡,只見他神色匆匆,手腳卻挺是俐落。熱騰騰的水氣飄揚竄起,眨眼間就來到木屋的內室,年輕漢子將銅盆端放在床頭的木架上,抽下毛巾,一手滑入水中,好似那盆中之水已涼透多時。

床榻上,有位清麗少婦斜倚著床欄,為繡花棉被所覆蓋的半身處,一顆渾圓的大肚腩如似小丘。這位清麗少婦懷有身孕,適才那作嘔聲必是她害喜所為,年輕漢子擰乾毛巾,正為少婦擦拭臉面。

毛巾是熱呼呼的,心是暖騰騰的。

少婦顏色含笑望著年輕漢子,纖細白淨的雙手在肚皮上輕撫,道:「白哥哥,你說咱倆這孩子,是男?是女?」

年輕漢子亦回以欣喜的笑容,   一雙厚實的大手將少婦的兩手輕握,道:「不論是男是女,都是咱倆的孩子。」

霎時間,屋內升起一股暖流,晚風變成絨毛一般溫柔。現在彷彿不是黑夜,竟給人宛若白晝的溫暖愜意。暖意在心,心若是暖了,一切都將如沐春風,溫和舒暢。

忽然,年輕漢子想到了什麼,放開雙手,俯身往床下探去。他出手一摸,拿出一個籃子,面上覆著一塊白麻布的籃子。少婦將籃子接過來,掀開白麻布一看,裡頭端然躺著一對可愛的男女喜娃娃。

「喜歡嗎?」

少婦如獲至寶,點著頭,歡喜把玩。

年輕漢子一念思過,笑道:「不如咱倆先來為孩子取個名字吧!」

少婦笑盈盈地說道:「還不知是男是女呢!」

年輕漢子提議道:「這樣吧!咱倆先把名字寫在這對泥娃娃身後,待孩子出世,是男孩就用男娃娃上的名字;是女孩就用女娃娃上的名字。阿娥,妳說呢?」

少婦點頭同意。

於是,男娃娃就由年輕漢子取名,女娃娃則交由少婦負責。

夜更深了,人卻不想睡。

就在此刻,黑暗頓時鼓動起來,霧一般地湧進屋內,年輕漢子與少婦竟視而不見,依然談笑風生;唯有那柱紅燭在竭盡全力地掙扎著,試圖將黑暗驅散。可是,一盞孤燭又豈能與之抗衡?暗風一掃就失去了光芒。

在這裡,黑暗便是一切。

這是中年婦人最美好的一段記憶,卻是不堪回首的一段往事。

這是中年婦人最美好的一場夢,卻也是她最後的一場夢。

她的雙眼不會再睜開,滿懷的留念與話語將悉數帶去。

九月十五。

今日是無錫白家最灰沉的一天,就如同天氣,灰暗飄雨。

白府外的紅燈籠已褪成一色慘白,上頭的大字卻由白變成了奠。靈堂上的奠字更巨,已將所有人的內心填滿,甚至充盈整個軀殼。

突然,沉重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低沉的聲響在白家人聽來,分外刺耳。

門外站著一位白衣女子,令人奪目的是那襲白衣上已沾滿了黃泥。女子的眼中泛著淚光,渾身濕淋淋的,顯得更加狼狽。

白家人沒有對此心生怨怒,反而更加悲痛不已,只因那女子本就有這份權力。她的到來是眾所期盼的,她的行為是能所當為的;她是晚來的哀喪,喪禮開始的重要環節,沒有她,白家人將繼續等待。

她是無錫白家的長女,「白牙飛雪劍」白羨雪。

「娘!」

哀痛終於決堤,白羨雪拋下配劍,邁開步伐,朝靈堂奔去。雨已漸巨,路雨濕滑,特別在這青石板鋪成的步道上,更該小心。白羨雪的功夫不差,以飛奔行之其上,本倒是輕鬆不過。但無論是誰,心緒處於哀慟的時候,都將喪失本有的反應能力。

噗──

沒有意外,白羨雪果然失足滑倒,向前一撲,跌在地上。

靈堂前,一個身著縞素的男子箭步奪出,將摔倒在地的白羨雪攙起。白羨雪看見男子,心頭更加難過,埋首在他懷裡痛哭失聲;男子抱著她,閉目而立,流水涔涔,從他臉龐劃落,分不出是雨是淚,只見他身體抽動,面目扭曲,想必心中和白羨雪一樣悲痛。

他當然悲痛,除了白羨雪之外,沒人比他更悲痛,因為他是白可昭,白家的長男,白羨雪的唯一血親。

白家姊弟二人,早年喪父,自小母親便身兼慈母、嚴父二職,傳武藝、教禮儀。如今母親不幸病逝,教二人如何不慟感傷懷,悲天泣地。

時過良久,白可昭稍才緩和過來,見白羨雪仍沉溺其中,於是喚來丫環,吩咐她們陪伴白羨雪到後堂梳洗。

白家後繼子嗣一男一女既已到齊,喪禮即將開始。

過不多時,白羨雪已換上麻孝,與弟弟白可昭跪坐在靈堂左側。

靈堂上,白夫人的牌位正立中間,清香金爐、祭品花果置立於前,令人不解的是那靈案擺放著許多泥娃娃,樣式繁多,形狀各異,其中以男女喜娃娃居多。

白夫人生前一定非常喜愛泥娃娃,要不家人怎會在靈前置放這麼多泥娃娃。其實,她不只喜歡泥娃娃,靈案上的泥娃娃都是她親手捏製的;這是白夫人多年來的興趣,聽說白老爺在世時,也喜歡伴她一起捏。

於是,家人為了送白夫人好走,特意為她如此布置。

無錫白家在江湖上交友廣闊,名聲不小,是以今日到場奔喪的賓客也不少。

此刻,又有賓客上門。來者步履輕慢,襬曳袖揚,白羨雪雖然滿心哀痛,不知為何,竟被此人的行止所吸引。她感到來者行步挾風,想來是個男子;又從他輕慢的步路中,斷定其輕功不弱。

「他會是誰?」白羨雪心下自問。

白家四海博交,對江湖朋友的武功、身法都頗有見識,白羨雪自認已深得辨識之要領,但從此人的步法上,她卻辨別不出他是誰。

「蕪湖   傅慕秋到!」

白羨雪隨著話音抬頭,她看見一個身著青衣錦綢的男子。在她眼中,男子有著一種超凡脫俗的颯爽英姿,令她悲痛的心中又衍生一股言之不出的怪異情緒。

白可昭已起身出列,迎上傅慕秋,道:「原來是『花間柳生』傅兄,何以用地號報代名號?」

傅慕秋苦笑道:「江湖朋友戲謔之號,難登哀肅之堂,是以用地號代之。」

白可昭點頭道:「傅兄與我白家素無往來,今日顯妣仙去,閣下此番可是前來奔喪?」

「自是奔喪。」傅慕秋面露哀容,道:「先父曾告訴在下,他與白夫人乃是多年素識,卻因昔日有過誤會,久久不相來往。近日聽聞白夫人病故,深感痛悼,故而前來追送父執。」

白可昭哦了一聲,道:「江湖中人皆知傅兄身分詭秘,既然閣下說令尊與先慈相交多年,但不知令尊大名?」

傅慕秋面有難色,道:「先父歸隱江湖多年,不問世事。如今已西歸而去,又何必再提舊事?」

「這……」

傅慕秋又道:「白兄大可放心,慕秋在江湖上雖說名聲不好,但在下既是來奔喪,便無鬧事之心。」

傅慕秋在江湖上的名聲確實不好,可也非他所願。只因他相貌堂堂,行止不凡,舉手投足間擄獲不少女子的芳心而不自知,故此,傅慕秋身邊總是不乏有女子縈繞左右。不過,傅慕秋雖說沐浴在花海之中,他的操守卻如魯之柳下惠,坐懷而不亂,暗室而不欺,堪稱是一君子。這便是他「花間柳生」稱號的由來。

在傅慕秋心中,唯有摯愛之人才能與之相擁廝守,才能同享世間的分分秒秒。即便如此,在旁觀者看來,不免招惹閒話,尤其那些嫉恨在心、妒火中燒

的男子和不得垂愛、由愛生恨的女子,他們常以此中傷傅慕秋。

白可昭自覺過分了些,抱拳道:「傅兄言重了!既然不便相告,可昭絕不強人所難。請堂前上香吧!」

「傅公子,請!」

白可昭話音方落,又有一聲在傅慕秋身側響起。只見白羨雪捏著三炷香遞予傅慕秋,他接過香炷,雙眼已為白羨雪所吸引。那清哀憔悴的面龐,散發一股莫名的氣質,深深地流入傅慕秋的心田。

田由此而沃,花由田而茂,繁花遍地,芬芳滿園。

傅慕秋不曾有過這種感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此感受。

難道這就是動情嗎?

「傅兄!傅兄!」

傅慕秋已神遊方外,經白可昭一喚,甫才回過神來。

白可昭見姊姊親遞香炷,為傅慕秋引見道:「這位是家姊,羨雪。」

羨雪,好美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樣美麗。

傅慕秋在暗自嘆息,他作嘆自己為時不予,有幸遇上一個令自己動心的女子,可她卻正逢喪母之痛,戴孝守喪。

他看著哀痛不已的白羨雪,也看見她哀痛不已的心,這顆心要何時才能平復?他不知道,那必將是一段很長的日子。只要白羨雪懷有傷痛,他就不忍再做出令她神傷的事情;當兩種情感互相糾結、兩難成全,那本就是一件令人神傷的事。

若是有人在妳傷心難過的時候走入妳的生命,關心妳、呵護妳,妳是否會愛上他?人的情感是脆弱的,特別在這種時候,很容易受到感動,而這份感動往往會變成愛。

它是否是真愛?

沒人能夠確定,但傅慕秋確定的是這份愛並不光彩。

不光彩的事,他從不去做。

是以,他在喪禮結束後離開,帶著嘆息離開白家。

傅慕秋知道如果有緣,一定會與白羨雪再次相遇,他是一個相信緣分的人。

「原來,你在那時就對我動了心。」

傅慕秋笑著點頭,一口飲盡杯中的酒。

酒盡,他卻在嘆息。

「怎麼了?」

「沒什麼。」

本就沒什麼,人有時嘆息真的不知為了什麼;或許真有什麼,只是自己不知該如何去分辨和詮釋罷了。

他又道:「妳呢?妳又是何時?」

「同時!」白羨雪仰望著月色朦朧,道:「我對你也是一見鍾情。」

「這是不是緣分?」

「是!」

緣是天定,分在人為。

兩年後的今天,二人作想不到,彼此已成為情侶;這就是緣分吧!

原來,在傅慕秋離開以後,白羨雪不久也離開了家。她為何要離開?在這守喪之期,她不應該走。她走,是為了一個情字,因為她也對傅慕秋產生出感情,當然,這只是原因之一。

上天似乎對他倆頗為眷顧,就在白羨雪離家的三個月後,兩人再次相遇。

這一次的相遇,不像初識那樣擦出火花,而是綻放出耀眼的煙花。

若是兩情相悅,豈不就像煙花一樣美麗?

兩人見面後,互吐久日相思之情。江湖兒女,本就該快意情仇,他們絕不會吝惜表露自己的情感。於是,傅慕秋和白羨雪就走在了一起。

轉眼,白羨雪在桃湖住了大半年,朝夕相處使他倆的情意更濃。

他倆已私訂終身。

女人的妝,夏夜的涼;香醇的美釀,朦朧的月光,都是催情的迷湯。

當此時分,在這四項條件俱全之際,催動著一股澎湃濃烈的血氣在他倆身體中鼓噪翻湧,將彼此深深地吸引。

誰能夠抵擋這種引力?

不!不能!何況是兩情相悅的彼此呢?

二人敞開懷抱,沒有抗拒,感觸對方的柔情;糾纏在一起,體會那一波又一波的衝擊。

今夜是迷人的夜,迷人的夜晚沒人願意錯過,他倆也不會錯過。

次日,白羨雪起得很早,她披著一件單衣佇立門前,望著屋外灰濛濛的清晨。

「妳今天起得真早。」

白羨雪嗯了一聲,沒有多作回答,她緩步來到綺窗前,拎起窗台上的一編竹籃,竹籃上覆著一方青花布。

竹籃中是什麼?

「今天是家父的忌日。」

白羨雪似已猜出傅慕秋的心思,在出屋前留下這句話。

宅院外,綠草茵茵,茵茵綠草之上突兀地躺著一大塊削磨得很是平整的長石。白羨雪將竹籃端放其上,掀開青花布,從籃中取出一塊木牌,那是一塊用極品檀木精雕而成的靈牌,上面刻著「先父白公舒進之靈」幾個隸書。

靈牌是白羨雪親手雕製,字跡也是她親自刻成。

牌位已立在長石上,金爐素燭、牲果祭品都擺放整齊,她燃起三炷香,誠心三拜。此時,傅慕秋也走出屋來,來到白羨雪身後,他知道自己該為白老爺上炷香。

「爹!孩兒不孝,至今尚未找著殺害您的兇手,不能手刃仇人。」

白羨雪忽然拔出腰畔的短刃,拉起長袖,那白皙透亮的右手臂上,竟刻落著九道細長且糊開的白痕,那九道白痕無疑是這柄短刃留下的。

短刃緩緩朝手臂移去,落在第九道白痕後,即將斫進肉中。

傅慕秋驚叫道:「妳要做甚?」

白羨雪冷聲道:「我曾在家父墳前立誓,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她嘴角已咬出了血,恨聲道:「血債,就應該由血來償!」

傅慕秋聞言,不禁懾退兩步。他作想不到白羨雪居然會用此自殘的方式,以示其為父報仇的堅定意志。

刀已斫在肉裡,一流腥紅的血液順著青蔥般的玉手滑下,滴在靈牌前的草地上。白羨雪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父親的牌位,眼中的血絲就像青筋似的浮現出來,眼已血紅,是仇恨令它紅如火燒。

傅慕秋蹙眉嘆道:「妳這又是何苦呢?」

白羨雪闔上眼,不發一語。

這才是她離家的重要原因。在她為母親傷痛欲絕之時,突然想起父親的死,想起她尚未履行的諾言,那就是為父報仇。

白老爺的死,已是十年前的事。當年北武林盟主組織抗遼大會,廣邀各路豪傑齊聚五台山,共商拒遼大計。白老爺雖為南武林中人,也深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是以動身前往效力,但他卻在趕赴五台山的途中遇伏身亡。

究竟是誰殺了白老爺?

他與人素無仇怨,是誰會對他痛下毒手?

沒人知道。唯一知道的是兇手用劍,一劍貫長虹的劍。

連兇手都不知是誰,要怎麼找?

白羨雪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只知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只要兇手活在天下,她就一定要把他給揪出來,以祭父親在天之靈。

「唉!」

傅慕秋又在嘆息。

白羨雪忽然道:「你不也說過,你父親曾錯手殺害一位故人,因此引咎退隱。」

她又道:「倘若你是那人的子女,你會怎麼辦?」

「我不知道。」

倘若始終是倘若,不是真的,他當然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或許他會和白羨雪一樣踏上為父報仇的路途,但他知道自己絕不會這般作賤自己。

第十滴血入土,傷口的血已凝固。

傅慕秋的心中突然升起一個想法。

一個連他自己都難以置信會說出口的想法。

「如果殺死令尊的就是先父,妳是否會出手殺我?」

白羨雪沒有說話,這個問題她似乎也曾想過,那是她不願看見的,她連想都不願想。如果始終是如果,既然非真,就不必勞神費心去想。

可是,白羨雪卻想了很久,傅慕秋也一樣。因為他倆害怕,害怕這個想法是真的,越是去想,就更加害怕;面對未知的事情本就令人害怕。

傅慕秋在嘆息,若是傅老爺尚在人世,他很想當面問問他老人家,那個故人究竟是誰?究竟是不是白老爺?

所謂的錯手殺人,是否真的屬實?

這不僅關係到一段情,也關係到一段仇。

可惜,傅老爺已不能回答他的疑問。

是以,傅慕秋又嘆了口氣。

望著白羨雪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天色陰沉,日頭都給灰雲遮蔽。

他倆的心也被一層灰黑的濃幕所籠罩。

晃眼又過了些日子,那天的不愉快似乎如風吹殘雲逐漸淡去。

兩人沒再思考過這個問題,不愉快的事就不該多想,愉快的事才必須把握。

某一天,桃湖邊走來一個人,自稱是替百曉山莊莊主「武林生」送兩份宴帖來。怪就怪在宴帖是兩份,一份是傅慕秋的,那自然沒錯;但另一份竟是白羨雪的。

「武林生」怎會知道白羨雪在桃湖?兩人沒作多想,畢竟是百曉山莊的主人,江湖中難有什麼事他不知曉。

宴期在兩日後,二人馬上收拾了行裝,準備隔日上路。

百曉山莊,位於皖南一處僻秘的幽谷之中。

當二人來到幽谷,谷前已有莊僕備好車馬靜候,待二人登座,車馬便啟行。

此時正值冬雪化,春芽發,小徑流水至人家,景色愜意宜人之際。二人捲簾攜手,走馬看望那清幽的山野美景,感受春日的生意。其實,在兩人心中,只要彼此依伴身旁,何處不是春生意暖?

小徑將過,放眼前方竟是削直山壁。疑是無路之際,莊僕提韁一甩,馬車疾轉右掉,二人視野豁然開朗,一座偌大的莊宇登時立現眼前。

那就是百曉山莊?

一眼望去,朱門青磚,紅樓琉瓦,予人莊嚴肅穆、儼然有序之感,著實氣勢不凡。馬車在莊前長階下立定,莊僕招呼一聲,請兩人下車,隨後揚鞭一抽,長驅而走。

能受得百曉山莊「武林生」的邀請,在武林中是種榮耀,傅慕秋和白羨雪此刻的心情格外興奮,二人彼此笑望一眼,攜手拾階而上;可他倆卻作想不到,這一階階的步道,竟是彼此抽劍相對、斬情絕義的不歸路。

那一劍刺出了不捨,卻是不得不刺的一劍。

那一劍輕盈靈動,又似沉重不已;沉重的是心。

白羨雪的心彷彿步踏在一條泥濘的道路上,前方等待她的,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沼澤;沼澤外再無去路,沼澤便是盡頭。

路是人走出來的,絕路亦是人走出來的。

白羨雪那一劍勢在必行,她沒有選擇,或許她已做出了選擇。

桃湖畔,兩人充滿美好回憶的地方;可惜,景物依舊,卻人事已非。

白羨雪蹙損那淡淡春山,靜佇在湖畔的桃樹旁,一道綠影漸漸在她身後顯露輪廓。

「東西找著了?」

「找著了。」

白羨雪春山更蹙,又問道:「看清了?」

「看清了。」

傅慕秋來至白羨雪身旁,那對已失光彩的眼眸深深地注視著她。

「對不起!」

白羨雪閉上雙眼,輕嘆道:「你本可隱瞞事實。」

傅慕秋將視線移開,放望那波光粼影的湖面,淡然道:「可惜我沒有。」

白羨雪漠然道:「你後悔了?」

「我這輩子除了一件事之外,從未後悔過。」傅慕秋堅定地說道:「這件不是。」

白羨雪慢慢地睜開雙眼,冷聲道:「看來我倆唯有在刀劍上作一了結!」

向晚前的風兒徐徐掃過湖面,襲上兩人的身,一股窒人的氛圍籠罩下來。這風彷彿是噤風,竟讓一切都陷入沉默;沉默是一種煎熬,亦是一種癮,令人欲罷不能。

「那是生死之戰。」

時過良久,傅慕秋開口道。

「本就是生死之戰,而且別無選擇。」

傅慕秋眉頭深鎖,道:「真的沒有選擇?」

白羨雪望向那熟悉的臉龐,道:「有!可惜你選擇了事實。」

「妳本該和我一同去,可妳卻沒有。」傅慕秋迎上白羨雪投以的目光,道:「這是妳的選擇?」

「不錯!」白羨雪避開傅慕秋的眼神,道:「倘若你規避事實,或許我們倆都能不死。」

傅慕秋不禁苦笑,道:「即便我否定『武林生』的話,妳信嗎?妳該和我一樣心知肚明。」

「我信!」白羨雪看著自己的倒影,道:「縱然是謊言,我也可給自己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傅慕秋望天無語,唯能深深吸吐一口氣。

話已說盡,路已走絕,絕路的盡頭是什麼?

劍!

傅慕秋闔上雙眼,神情是如此的沉靜,但他握劍的左手是緊得發顫。他在等,等白羨雪拔劍,卻等到一道紅光照透眼皮子,刺亮雙眸。

霞芒?

傅慕秋睜開雙眼,一片燒紅的湖面立時映入眼簾,那一望的湖水猶如熔爐中的鐵液,竟似沸騰起來。

沸騰?

不!

那是徐風輕撫、游魚吐息、蜻蜓點水所泛起的漣漪。

這就是「桃湖霞踪」美麗之處。

可是,白羨雪看不見,她已轉身漠然離去。

「你我用一個月時間料理身後事,下月初七,就在此地一決生死。」

擱下的是一句冰冷且鋒銳如針的話語,一擊刺穿傅慕秋的心房,他黯然遠望白羨雪離去的身影,心已冰涼。晚霞雖好,卻無人依伴,傅慕秋不禁嘆息,她連最後一次同賞霞景的機會都不肯施捨自己。

一念甫過,他卻認同白羨雪的做法,畢竟情義兩絕,又何必再給對方絲毫的留念呢?明知如此,傅慕秋卻辦不到,他自認無法像白羨雪一樣絕情。

然而,白羨雪真是絕情嗎?

傅慕秋又怎知曉,那道無情的身影背後,有一張涕泗縱橫的憔悴面龐。

血將淌盡,劍已灼熱,生命燃燒,瀕臨殆盡。

傅慕秋闔上雙眼,倒在白羨雪懷中。他終於出劍了!那是一柄精煉的純鋼寶劍,可惜劍雖出鞘,卻未出手。傅慕秋根本不打算出手,自從當日「武林生」道出事實始末之後,他就下定決心,有朝白羨雪若是要殺自己,即便刀山油鍋、萬箭穿心,他也必定束手待斃,毫無怨言。

傅慕秋本就作想不到,一趟百曉山莊之行,竟成為兩人決裂的開山之斧。在悲傷中,他仍有所慶幸,若是沒有「武林生」那席話,縱使能與白羨雪一生快樂無憂、廝守到老,他又如何對得起前人先輩?又如何有顏面對後輩來者?

能使一對相愛至深的情侶反目,非仇即恨;而仇恨再大,莫過於殺父之仇、滅門之恨。白家尚在,可白老爺已在多年前死於奸人之手;另一方面,傅慕秋曾說其父當年錯手殺害一位故人,因此引咎退隱。

難不成當年殺死白老爺的人,真是傅慕秋之父傅劍白?若是如此,一個不共戴天的重袱,便成為二人之間永遠劈斬不開的巨山。即使感情再深,又如何能夠穿越這座千里之遙的阻隔?

情仇,情仇。情者在前,可誰又真能留情忘仇呢?

留情之人,唯有留下性命。

劍已從傅慕秋掌中跌落,情卻始終記掛在他心中。

那麼一切就可以解釋了!

慕秋,暮秋。

如此煙花三月,在白羨雪看來,卻似凋殘暮秋。她發覺自己彷彿回到兩年前的暮秋,白夫人病逝那段秋涼悽慘,一股痛失親人的感覺又回到白羨雪心中。

白羨雪好恨,可心中縱然有萬般怨恨,她又能恨誰?她只能恨自己。

血將淌盡,一切變得灰冷。

白羨雪摟著傅慕秋倚坐在小湖邊的桃樹下。夕陽已坐臥西山,慵懶地抖落它逐漸暗弱的光彩。今日的霞光分外鮮紅,將大地染上一片血色。

「好美!」

白羨雪望向眼前湖天一色的美景,嫣然一笑,隨即垂首將視線落在傅慕秋的臉龐上。在霞芒的照射下,冰冷的臉龐竟似紅潤起來。

就讓記憶停留在這美麗的一刻吧!

白羨雪累了、倦了,世上的一切她都不想再去理睬。她將傅慕秋散亂的頭髮順理整齊,把他的身體抱在懷中,輕吻他的額。一種久違的溫存在白羨雪心中輕漾開來,可惜這種溫存已漸消散,但她並不後悔,細聲在傅慕秋耳際低喃了幾句,便闔上雙眼。

煙花雖美,卻是短暫的,他倆無疑是最短的一道。

日頭即將陷落,最後一絲昏黃的光線透進宅內,精疲力竭地攀上高堂的神桌。神桌上沒有香爐神龕,沒有祖先牌位,只有一對顏色發黃黯淡的泥娃娃靜立在上。

這對泥娃娃和尋常男女喜娃娃一樣,一樣面帶著稚氣的笑容,可黯淡總歸是黯淡,即便它們笑得多麼開心,終是掩藏不住那種滄桑和鬱悶。

一眼便看出的滄桑和鬱悶,它們在心裡更不知存在了多久。

光踏過神桌,緩緩地朝窗外走去,帶著一種依戀不捨的情愫。它悄聲經過這對泥娃娃身旁,赫然發現娃娃背後刻有的字跡,那字跡令它心頭悸動,僅僅一瞬的變化,隨即平復如前。

它似已清楚一切,一閃身,跳出窗外。

事已成昔,豈堪追憶?何需回首?何需留戀?

天意弄人又怎是頭一遭?

原來,男女喜娃娃的身後分別寫著兩個字──“慕秋”、“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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