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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道之路系列(一)—這不是愛情故事01

白啟天篇

這,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在我與林桑深夜聊完之後,腦海中浮現了這句話。

我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醫學院研究室的電腦前,試著想將他告訴我的故事寫下。雖然大腦異常清醒,但是徹夜不眠的身體,已經連抬起手指都顯得困難。我嘆了一口氣,低頭將臉埋進雙手裡。

闔上才剛打開的電腦,我起身打算回宿舍梳洗後倒頭就睡。從醫院回隔壁宿舍的路上,我和幾位值夜班的同事、零星的值班護士們點頭致意,卻因為太累了,連張開嘴巴這麼簡單的動作,都已經無力做到;一路上,我只是向他們微笑點頭。

不,這連微笑都算不上,只是無奈地牽動嘴角而已。我幽幽地在心裡想著。

回到單身宿舍,我將自己置身在蓮蓬頭下,開了最大的熱水想要感受五十度的熱度在我身上跳動的刺痛。但是除了累,我已經感受不到任何事情,我想我被掏空了。

我輕觸著心臟的位置,明顯感受到空了一塊。我不太確定它是否還在跳動,我只知道,剛才聽到的故事,是罪魁禍首。

裹著從家居店買來的浴袍,蓋上羽絨被。我躺在時值十二月台北的冷空氣下,還是感受不到應該有的冷。是剛才的那個故事的緣故吧,它奪走了我對冷熱的知覺;一股哀傷像黑暗中躡手躡腳翻進家裡來的小偷般向我襲來。

這,果然不是一個愛情故事。我躺在床上試著睡去的那一剎那,這句話又浮現我的腦海。

**   *

民國五十二年十月,最南端的一所中學

上午十點的鐘聲準時響起。

白啟天剛從校園外跨過圍牆,翻身進校園。他拍拍身上的灰塵,一眼看見前方有一輛黑頭車緩緩開進校門口。教務主任就站在校長身旁,老遠就向前來的黑色轎車裡面的人鞠躬。

平時橫眉豎眼的教務主任,今天不知道是吃錯了什麼藥似的,臉上堆滿了笑容,朝車裡面人裂嘴笑得很是開心;就連平時嚴肅、不苟延校的校長,也笑得就像鄰家慈祥的老爺爺一樣。白啟天躲在圍牆旁的矮樹後面,直盯著這輛黑頭轎車裡面望去,希望看見裡面究竟坐得是什麼人。

是上次來學校視察的那位督察嗎?應該不是,他上次開得是白色的喜美。那會是誰呢?白啟天在心中好奇地猜想。

忽然靠進他這個方向的車窗滑了下來,他心中一驚,很害怕裡面的人會看見他躲在這個矮樹叢後方;那就會發現他翹課的事實了。

沒多久,從車子裡面,探出了一張潔白無瑕的臉龐。細細的眉毛、小巧又圓潤的雙眼、鼻子不算很挺,卻完美地延伸到嘴唇上方、粉紅色的嘴唇,正是白啟天喜歡的玲瓏形狀。白啟天覺得對方應該和他同年紀,又或者比他小。

當車子裡面的女生,轉著黑溜溜地眼睛,正好與白啟天的眼神相對時,白啟天當下覺得像是被雷擊中一般,腦袋既無法思考,也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他後來一直覺得,自己在那個當下,被時間,給遺忘了。

女孩僅停頓了兩秒,就對著樹叢裡的陌生臉孔笑了起來;像是看見老朋友一樣,又像是在地球盡頭,遇見了另一個自己一樣,那麼熟悉又自然地微笑了。

黑頭轎車終於停下來了。女孩關上窗戶,整理了一下已經燙得筆直的制服,隨著一位中年男士的腳步走上二樓的校長室。

白啟天趁著這個空檔,溜回自己的班上。但是後來他一直也覺得,自己不是「走」回班上去的……他是隨著一股飄飄然的感覺,回到了教室裡原本的座位。

但是究竟自己是怎麼回到教室座位上的?白啟天在心中也沒有定論。他甚至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開口提起這段與女孩初次相遇的故事,所有同學只知道他又翹課了,然後再一次在下課鐘聲響之前,回到座位上。老師也一如往常地,對他的翹課,視而不見。

在女孩出現之前,白啟天是中學裡師長與家長們眼中的問題學生,也像身體裡突然長出的腫瘤一樣,欲除之而後快。

在女孩出現之前,白啟天除了翹課以外,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和附近中學同一時間翹課的幾位「兄弟」,一起到阿具伯的冰店裡吃一碗清冰。吃完了,他們會蹲在冰店門口,互相比賽誰的橡皮筋可以被拍得最遠、誰的彈珠可以將對方的彈珠彈得最遠,又或者是誰的昂仔標可以一丟在地上,就把對方的昂仔標打翻過來。

但是不論玩得多激烈,白啟天都不會忘記趕在同一節課下課之前回到教室的座位上。他會小心翼翼地蹲低身體,從後門溜進教室,將桌子上裹成一團的外套重新批回椅子上,然後將豎立在桌子上擋住老師視線的課本,平放在桌上。就像這五十分鐘,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教室一樣。

白啟天對於上、下午重複好幾遍這樣的動作樂此不疲;一起玩耍的兄弟們卻覺得不可思議。

「要翹就蹺一整天,你這樣翻進翻出的,不累啊!」

「你們懂什麼,這樣才有挑戰性。他們全都不曉得我其實不在教室裡呢。」

「你跟我聽說得不一樣。」

白啟天嚇了一大跳。是那個女孩,是那個坐在黑頭轎車裡面的女孩,是那個他人生中未曾見過,全身上下有著村莊內所有人都沒有過的氣質的女孩。他故意轉過頭去,因為他怕一開口,女孩就會看穿了他其實從來沒有專心上過課。

「你怎麼不講話?」他第一次聽見了女孩聲音中藏著的一絲顫抖。

「我……」白啟天用他有史以來最字正腔圓的發音說著國語。他知道女孩一定聽不懂他們從小到大講得的台語;因為剛開學才從北部調來的校長先生就聽不懂,而且如果被抓到在學校講台語,是要被罰錢的。

「我不知道妳喜歡聽什麼。」白啟天低頭看見女孩腳上的白色皮鞋,那雙閃著亮光的皮鞋,是他父母三個月薪水也買不起的;無意間聽到大人們的討論,白啟天才感受到原來在同一個天空下生活的人並不是都一樣。

女孩笑了。她覺得這是她轉進這間學校以來聽到最真實又貼心的一句話。那天,她交到了一個朋友;後來,她經常下了課就從隔壁班來找白啟天聊天,很久的後來女孩也才明瞭,這也是她不停轉學交到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朋友。

白啟天不翹課了。在學校的時間,他總是盡量坐在位子上,即便他聽不懂數學老師的方程式算法,寫不出國文老師要他們背的唐詩和宋詞,卻開始聽懂了自然老師的物競天擇與演化課程。

「達爾文進化論最重要的觀點講得是,物種比次相互競爭,留下的才是最能適應自然的,不適者就淘汰。同學!你們要做被淘汰的還是能生存下來的人,自己選擇。」

白啟天知道如果要成為配得上女孩的同班同學,甚至是成為她的朋友,他一定要改變。

從此,他戒了翹課,也戒了和校外兄弟們消磨時光。他每天等待鐘聲響起後的短暫十分鐘時光,他一定不會錯過與女孩的見面;他們會一起聊女孩的家教老師、鋼琴課還有府裡陳嫂叨唸的日常,白啟天則是分享昨天放學後與班上同學們抓到的蟋蟀、蚱蜢,昨晚與妹妹爭執的話題,村莊的哪一戶人家又來跟家裡開的雜貨店賒賬或者向他阿爸借錢繳學費。

女孩說她好羨慕白啟天的家庭環境,希望用一球冰淇淋跟他交換一天的生活。「什麼是冰淇淋?去哪裡可以打這種球?」聽完女孩的笑聲,白啟天決定如果有一天女孩的心情不好,他一定記得再把這個笑話拿出來講給她聽。

「你一定要來。」白啟天這輩子第一次受邀參加人家的生日派對,就在這個周末。

自從收到那張粉紅色的邀請卡以後,白啟天已經兩天沒有洗左手了,而且他總是無時無刻不在傻笑,一個早上已經找錯錢給客人無數次。

「阿天啊!你再找錯錢,晚上就不用吃飯啦!」他阿爸氣到隨手拿起藤條就往白啟天的小腿抽下去。卻引來鄰居與客人更多笑聲。

「唉唷,阿信伯,看在你兒子是我們鎮上唯一能受邀去將軍家過生日的人,就算了啦。」

「如果我是阿天的老爸啊,這種光榮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就是!阿信,這種喜事都沒要你請大家喝一杯咧,你還生阿天的氣。你這種老爸也真是奇怪。」

那一天,三月九日,是白啟天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接近中午的時候,阿信伯讓兒子先去洗澡,換了昨晚妻子幫兒子燙好的校服,再商請要往將軍家方向的客人騎了腳踏車載兒子一趟。

左右鄰居每個人都給白啟天一句忠告的話,像是進門要記得脫鞋,要記得向將軍行禮,要上廁所前一定要問清楚方向不要亂逛;最重要的就是,一定要記得講國語。

後來,白啟天只記得他第一次看見那麼多西裝筆挺的大人們在同一個房子裡,第一次看見平常對人總是大吼小叫的鎮長像隻寵物一樣對滿屋子的其他大人不停地鞠躬,第一次吃了一種叫做蛋糕的東西。那天晚上臨睡前,他好奇如果要一輩子跟女孩生活在那樣日式的大平房裡,他應該一個月賺多少錢。      

三年很快過去了,白啟天還記得當他從教務主任手中接過全勤獎狀時,全校的掌聲以及主任臉上不屑的表情,不過白啟天並不在意,因為女孩笑得比她自己領獎時還燦爛。他想著,至少他只比女孩少拿五張獎狀,也不算辱沒當她朋友的身份。

「恭喜你,啟天。」每次聽到女孩這樣叫他的名字,白啟天都會很感謝雖然不識字的父母卻給他取了個這麼好聽的名字。

「謝謝你……」

     

「你還是不叫我的名字嗎?」全校的同學都知道,男同學們千萬不可以在白啟天的面前提起終彤梅的名字,因為他會動手在廁所將人痛揍一頓;久而久之,男同學只好稱呼她「那位將軍的女兒」。      

白啟天正要開口,校長帶著教務主任來了。說是畢業典禮結束後,已經在家裡請主廚準備宴客,鎮長、議員、所長還有幾位軍官都會前往,也已經派車子來接全校第一名的畢業生回家。  

   

「你欠我一次喔。」女孩笑著走了。    

 

白啟天時常想起那天的畢業典禮,如果他來得及叫出女孩的名字,如果她不是那麼剛好要離開,如果他沒有欠她一次,如果兩人從此分道揚鑣,那也就不會有後面的故事了。      

女孩很順利地升學,前往國立女中就讀;兩人再見面,已經是整日蟬鳴的季節。

     

「你好,我找白啟天。」女孩剪短了頭髮,騎著腳踏車出現在阿信伯的雜貨店。眾人驚呆。

     

「啊,妳好,我是啟天的媽媽,他去鎮上送貨。『蛋』一下回來,請坐請坐。」

眾人竊竊私語,問阿信嬸雜貨店明明擺了很多雞蛋,為什麼還要兒子去幾公里以外的鎮上買蛋回來。      

白啟天其實不記得他那天去了哪裡,只知道回來時雜貨店面空無一人,只一個烏黑短髮、身材纖細、短袖白衣與同色長裙的身影;他也記得很清楚的是,那一刻,他的心臟快停了。

「彤……終彤梅同學。」女孩一轉身,像有一道光從屋頂傾瀉而下,就這麼照在她身上,不偏不倚。      

「你回來了,啟天。」那一刻他看得癡呆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懂得了國語課本中『幸福的家庭』的定義。

南部的夏天經常下起雨來。那是一個暴風雨要登陸的前夕,風雨瘋狂地打擊陸地。  

   

「阿天啊,將軍他們家敲電話來,說請我們送一些物件過去啦。你跑一趟,阿自己小心,較早回來啦。」白啟天緊張又興奮地騎上鐵馬外出跟大雨搏鬥。

  他記得上次生日派對上女孩拿了一本小時候讀過的彩色童話故事書,說是送給他妹妹的禮物,後來他唸給妹妹聽過:有位騎著白馬的王子路過一個沉睡的國家,奮勇殺死巫婆,親吻公主後,全國人民也從沉睡中醒來。

  只可惜王子騎鐵馬的路上實在敵不過巫婆施展狂風的法術;他摔了一跤,裝著物資的紙箱也破了,好不容易抵達的時候,不得已拿雨衣包裹各種物資的白啟天早就全身溼透。    

 

「快進來。真是不好意思,颱風天還要你跑這一趟。」女孩忙進忙出找乾淨的毛巾。白啟天則是好奇今天的將軍府出奇地安靜。

「夫人和陳嫂呢?」      

「我媽她,前兩天住院了。陳嫂一大早去照顧我媽了,下午風雨變強前,我媽說她讓陳嫂回自家裡了。我……本來應該一個人過夜的,但是我……害怕。」      

「沒事的,不怕!想不到你住在這裡三年了,還沒有習慣夏天颱風多的季節嗎?」白啟天記得的不只有他們講了一整晚的各國童話故事,還進行了一場亞當與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排演。颱風過境,風雨緩緩漸行漸遠。      

「啟天,你知道為什麼那顆禁果是蘋果嗎?」躺在床上的女孩問身旁的男孩。

     

「不知道。我第一次聽亞當與夏娃的故事,我猜想是因為發在外國吧,如果發生在台灣,那顆禁果肯定是香蕉或者鳳梨。」女孩又笑得開懷,白啟天只知道自己蒐集到了第二個笑話可以當作日後逗女孩開心的素材。      

而所謂的日後,卻從沒有到來。

**   *

現今,北部的一間醫院      

「醫生,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吧?要講實話喔。」

   

  我笑了笑。果然,上了年紀的人越活越豁達這句話不假,我在心裡想。      

「白林先生,請問您還有其他家人嗎?」    

 

「他們都是我的家人,有話直說吧。」    

  我盡量用平穩地口氣傳達胰臟癌發的原因,以及可能的治療方式和副作用,面前這位看似位居企業高層的老人家,面色卻越來越凝重;應該是得知一旦得知患病後存活率不高的事實後,再也冷靜不起來了吧。

     

「如果您需要心理支援的話,醫院裡也有專門的機構,請再跟我或護理長告知就可以了。」    

   

雖然我不曉得眼前的患者的真實身份,但是看陪同他住院的『家人』個個西裝筆挺,卻又都帶著不甚友善的氣息;不難想像這位病患不是營建業的高層就是某某會又或者某某盟的大哥吧。        

當天晚上過了十點鐘,我就接到護理長的電話通報。「蔣醫師,1111室的先生請您過去。」      

 

「有急事嗎?如果不急的話,明天一大早巡房,我,就會去看他了啊。」        

護理長聽起來面有難色,而且像是故意摀住話筒說:「也沒有說是很急的事情,但是我還是建議您現在來一趟吧。」        

醫院裡面能夠安排照顧VIP室的同仁,都是在醫院一線相當有經驗和歷練的醫師與護士群,我想應該是白先生的『家屬』當面給護理站壓力了吧。我當然聽懂了護理師的建議,但是如果VIP仗著自己的身份,動不動就要干預醫院的專業或者把同仁們呼來喝去的,我,也是不能認同的。更何況現在已經是深夜。        

「白先生,」我故意將進房的腳步聲踏得很響,準備好要罵人的台詞還沒接上眼前的老人家就先發制人。        

「哦,蔣醫師你來了。你們都先出去吧。請坐,醫師。」VIP先生打發了過了探病時間卻依然不肯離去的家屬們,指了指床邊的沙發。        

「你可以對我講實話嗎?」面前的七旬老人竟然調皮地對我眨起眼睛,原本要教訓對方的話,已經沒有機會講了。  

     

「當然,如果病患想知道答案,我,盡醫師的本份,都應該詳實告知病患。」

「很好,」這位肯定身份不一般的患者微笑的時候眼睛都會瞇起來,看上去就像個慈祥的長者,「我問你,我還剩多長時間可以活?」      

「接受治療的話,有百分之四十五的機會會復發,復發之後可能也很棘手。」    

 

「若是不接受治療的話呢?」        

「三個月左右,要看個別病患身體的情況。」    

 

老人沉默了。「你想聽故事嗎?」    

   

我愣了一下,心裡想著再兩小時就要半夜了,更何況明天一早又是例行的巡房工作。基於禮貌,我問對方:「這個故事有多長?」      

 

老人又笑了,「我的一輩子那麼長。」

*   *   *(為了閱讀的方便,下半段請見另一篇同名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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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好好看喔
好期待後面的故事啊
2022-01-15 13:49 透過電腦版 回應
謝謝你! 晨末 (打字起來才發現和"沉默"同音,呵呵)。
我自己也很喜歡這個故事。開頭的幾句話是我七八年前就寫好的,但是後面的故事一直等到2020年才完成,所以前後的靈感也經歷了五六年,創作真是不容易啊~
2022-01-15 23:12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