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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根菸

      「六四那陣子,不知道為什麼,大學生瘋了般在談戀愛。我想,那大概是因為自由的氣味聞起來是那麼的近,燃身的恐懼亦然。」──婁燁〈頤和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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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年12月21日凌晨四點,我蹲在路燈下和街友一起抽菸,有幾隻飛蛾在燈下盤旋。我以前並沒有抽交際菸的習慣,更何況是和陌生人一起抽菸,但現在是凌晨四點,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給流浪漢菸」,這件事是陳彬禮教我的,他說與其給錢,不如給他們菸吧,畢竟錢我們也沒多少。於是我們兩個陌生人蹲在階梯上一言不發地吞雲吐霧。直到沉默的他突然比了比我的菸:「欸妹妹,抽假菸很浪費餒。」

      「什麼意思?」我有些煩躁。

      「就是你菸都沒有吸到肺裡,吞進去又吐出來,根本沒有用啊!」他看我的表情,拿起菸示範了一次,菸頭火光一亮,他呼出的白霧在路燈下異常顯眼。

      我吐出一口菸:「不是這樣嗎?」

      「不對,有抽進去的話,吐出來的菸應該是……一束的。」他又噴出一口霧氣:「像我這樣。不然妳試試看,吸進去時不要馬上吐出來,再補一口氣下去,看看怎樣。」

      我半信半疑地吸了一口菸,又笨拙地吞了口氣,才把那團二氧化碳給緩緩吐出來。我看著那團廢氣在夜色裡緩緩散開,覺得這個時間點無論是在醫院門口抽菸,或是被流浪漢教導抽菸都非常荒謬。

      結果就在我埋怨的剎那,詭異的作嘔感開始在我的肺裡蔓延開來,一陣暈眩直衝腦門,一瞬間那種缺氧的氣體隨著涼菸晶球的氣味和菸草的臭味被心肺系統運送到全身,先是鼻腔口腔,最後到了我的手指腳趾,我的血管末端微微發涼,整個人不自覺地顫抖,我蹲在地上一陣子,才慢慢站起身。

      「大哥,這包菸送你。」我把菸盒往他的方向推。

      「不抽了?」

      「會暈。」

      我轉身走回醫院。手術室外的燈還是亮著,已經關掉的走廊燈讓緊急出口的告示更加顯眼,和塑膠椅映著詭異的綠色光芒,我坐在椅子上慢慢等著那眩暈消退。這時候我才想起,我和陳彬禮是在2012年的12月21日認識的,算到今天,不多不少剛好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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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彬禮」,這個名字很明顯是來自於「彬彬有禮」,但對國中的我而言,他沒有任何有禮貌學生的模樣。他成績很好,總是年級成績第一名,被校長稱讚是我們這所地方國中「最有可能考上建中」的人,但他染髮,燙了當時最流行的玉米鬚,打架,抽菸,書包裡沒有半本課本,考卷發下來直接丟資源回收桶,連老師也對他頭疼。

      六年了。說是在那天認識也不太精確,我們同班三年,卻是在那天第一次說話。

      2012年12月21日那天,放學後我在街邊看到三個教官圍著他,陳彬禮死死揣著他的書包,嘻皮笑臉地不停往後退。我讀的國中一直都有搜查書包的習慣,通常是在某天午休或是下午第一節課的時候,會有幾個和老師們比較要好的學生匆匆忙忙地跑到講台前,大喊「欸等一下要檢查書包喔」,然後在集體的哀號聲中,大家藏起各式的違禁品──但在校園外突然被教官攔下來搜書包,我從來沒聽過。

      「……學生有隱私權?學校就是你監護人。」遠遠地我只聽到這些,不知道是那天瑪雅末日帶來了一些磁場效應,還是我真的很討厭一群大人像人牆一樣圍著他的樣子。等我回過神來,已經走了過去:「陳彬禮,不要去讀書會嗎?你怎麼還在這裡?」

      那瞬間四個人都轉頭看向我,我有點後悔,這理由也太愚蠢了,世界末日是不是會讓人變笨。我正等著陳彬禮嘲諷我一頓時,他卻擠出一個虛假的微笑:「對啊,你不是數學3-2還要我教你嗎?我們快走吧。」

      教官們狐疑地瞪著我,國中的我留著齊肩直髮,沒戴放大瞳片或耳環項鍊,也幾乎沒有違反校規過,看起來就是一臉好學生樣,所以教官也沒有再說什麼。只可惜這樣的好運沒有持續幾秒,我們沒走幾步路後,就聽到主教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同學,你叫什麼名字?」

      我畢竟是個好學生,被教官叫住就僵在原地,陳彬禮很快地拉住了我的手臂,往剩下三秒的斑馬線對面衝過去。

      「幹你娘!誰他媽放學在搜書包的啦!」他轉頭大吼。

      我們跌跌撞撞地衝過了機車與汽車環伺的十字路口,被幾台公車按了喇叭,不時回頭看教官們有沒有追上。他的手緊拽著我,以致於我的手臂有些發麻,但掌心的溫度卻透過外套不斷傳來,我們穿過幾間有後門的雜貨店,擠過一群上班族和學生,最後在一間豆漿店旁的小巷成功甩掉那三個教官。這時候我的體力已經到極限了,他也筋疲力盡地躺在防火巷的地上。

      他一邊喘氣一邊笑:「媽的,你那理由真的太瞎了。不過蠻有義氣的,謝啦。」

      我坐在地上擦掉額前的汗,滿腦袋都是「明天上課死定了」還有「我到底在幹嘛」,一邊笨拙地打開保溫杯裡的水灌一大口,順便把厚重的制服外套脫掉。這時身旁的陳彬禮已經悠閒地從書包裡摸出一包菸,拎起一根叼在嘴裡,「擦」地點起打火機。

      「要嗎?」他把菸盒和打火機遞到我眼前晃了晃。

      我搖搖頭,看著那包亮閃閃的菸盒,心想難怪他不肯被搜書包。

      他把菸點著,把菸盒收進了口袋,好像很享受地吞雲吐霧。我吸著陳彬禮的二手菸,在煙霧瀰漫中看著他的側臉。就在這時,灰暗的防火巷裡突然亮了起來,菸與煙霧、我的書包、他的側臉都變得清晰,光照在我們身上,我突然想起我的書包裡還有一堆沒動過的空白考卷。今天是世界末日,何必呢?

      剛這麼想著已經不自覺開口:「借我一根菸,可以嗎?」

      他看也沒看就從口袋摸出菸盒給我,我一手笨拙地摩挲著打火機,一手用拿香的方式,把菸對準了火苗。但這時正好吹起了風,我的火總點不起來,陳彬禮把菸叼在嘴裡,伸手替我擋風。好不容易點起來,我把菸盒和打火機還給他,學他的方式吸了一口。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我甚至沒有嗆到,只是覺得菸抽起來和家裡茶几上擺的薄荷油沒差多少。

      「怎麼樣?」他抽著菸,笑著看我。

      我又吸了一口,盯著那火星沉默半晌:「好無聊,你們男生為什麼喜歡這種東西?」

      他大笑,眼睛微彎露出頰上的酒窩,映著路燈的黃光看起來有點像是《小資女孩向前衝》的男主角,在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他滿好看的。

      「等等補習,先走了。」他站起身,拍了拍灰塵。書包歪歪斜斜地背在身後。我拿著那根燃到一半的菸,看著他吊兒郎當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盡頭。只記得那書包上的XX國中被立可白塗掉,畫了大大的「FUCK」四個字。

      這是我們三年來唯一一次說話,那天過後,我又變回了班上不被注意的隱形人,而且還被教官記了一支大過。但我據說被陳彬禮「罩著」,再也沒有被混混欺負過,很安穩地度過了國三的下半年。

      這件事我從來沒和任何人說過,就這樣從那所亂七八糟的公立國中畢業。幾個月後,我在基測時亂猜一通,聽從爸媽的建議勉強填了一所私立高職,從此我的生活從擠公車變成擠捷運,每天上下學都與台北市前幾志願的學生擦肩而過,聞著上班族的香水或是汗臭,去吃南陽街的炒飯和米粉湯。

      我讀的是美工科,剛進去一個月我就後悔了這個決定,色彩原理、造形原理、繪畫基礎,每天都有趕不完的作業,練習畫的直線與素描,無趣乏味到竟然讓我開始懷念國中。相較於國中亂寫作文偶爾還可以得到老師的誇獎,在這個科系裡我連一點成就感都拿不到,我總是分不清楚圖片的構圖差異,明暗、色彩對比更是讓我頭痛。

      在當我意識到我是不可能靠作品過關之後,我開始在一些需要寫文字的地方,發揮國中對作文瞎扯一通的能力,盡可能把空白處填滿,但似乎沒有人在乎我到底寫了什麼,每一次評圖的結語都不是很好,最常聽見的就是:「用你的圖片說話,不要解釋那麼多。」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選美工科,更明確的來說,我不知道自己能選什麼。高一的時候我隱隱約約就覺得自己不會走這一行了,但到底要去哪裡,我卻完全不知道。

改變這個情況的是下學期的數位攝影課,那時的期中作業是每個人用相機或手機去拍街景,交出三十六張照片給老師。但一如既往,那些走動的人群、交錯的電線桿、逆著光的樹葉,只要快門鍵在我的手上,我總是有辦法讓它們用最醜的方式呈現。為了不要被死當,我就當了那堂課的值日生,結果意外地和老師越來越熟,某天放學我擦著黑板,老師正在看同學的作業:「你們才十五歲,真的拍不出什麼東西。」

      我很想問他你是不是忘記我也是班上的同學了,但想起自己交出去的照片也是一塌糊塗,只能大聲回嘴:「我十六歲了!」

      「真的啊。很多人的照片畫面很好,就是不知道要說什麼。」她笑了笑補上一句:「這些話你聽聽就好,不要和同學說。」

      「老師,你說你當過記者,對吧?」

      「對啊。」

      那是2014年的三月中,冬天剛過,春天正在太平洋的路上。但對於台灣而言,春天在哪裡似乎沒有人在意。

      那年的台北瀰漫著一股躁動的氣息,從一開始,只是新聞報導有個叫「服務貿易協定」的東西,但在3月18日之後,這個新聞突然變成了「反服貿學生佔領立法院」,許多綁著黃布條的大學生開始湧入青島東路靜坐、演講,這變成我們上下學時一定會路過的街景。整個台灣好像都沸騰了,我的臉書被兩方的懶人包轟炸,電視打開都是金燦燦的花朵,明明我們這些未滿十八歲的人根本就沒有投票權,但總是可以聽到親戚與爸媽吵架,一天上課下來,可能就有三四個不同立場的老師發表闊論。

      「所以算是拍……新聞照片嗎?」

      「那個叫『紀實攝影』。」

      「你會希望我們拍這種照片嗎?我是說,比如像是太陽花或嗯,『大腸花』……之類的。」我試著打哈哈。

      「如果你拍的話,我算你八十分,不管你拍怎樣。」

      老師走到洗手台洗咖啡壺:「對了,假設你有去問一些現場的大學生問題,不用太難,像是『為什麼來參加』、『這個活動訴求是什麼』這種就好,我算你九十分。」

      「真假,那麼簡單?」

      「太簡單是不是?那你順便整理一下正反方論點,立法院網站上有條文、公共電視也有討論,自己找。如果這個一起交上來,我算你一百分。反正你那麼會寫東西,這應該不難吧?」

      現在回想起來,老師實在是太高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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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3佔領行政院事件,是指2014年3月23日晚間至至3月24日凌晨,在中華民國行政院以及周遭道路所發生的民眾抗議、試圖佔領行政院以及警方驅逐事件。其中由於進行已近一週的太陽花學運未獲得政府正面回應,抗議群眾因而於當晚7時35分突破行政院正門而進入行政院內。……到了凌晨2時左右,警方接獲命令開始依法舉牌警告後,針對佔領行政院周遭的示威群眾執行清場任務,到了清晨5時周邊地區已經清場完畢。」

──維基百科〈323佔領行政院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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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國中畢業以後第一次看到陳彬禮,是在2014年3月23號。倒不是因為他當時對我有多麼重要,是後來發生的事情一直提醒我那天的日期。

      與許多在現場的人不同,我對服貿或是323、324那天的印象不是什麼激情的話語、國家暴力、甚至一些人對於學生的諷刺「闖進行政院,警察不應該執法嗎?」,我對那天的印象始終是滿滿的困惑和迷茫。我只記得晚上八九點時,當我拿著相機開始跟著人群走,總覺得那天的氣氛與以往路過的青島東路不同,很吵很鬧,前面的人拿著大聲公講話,但傳到我這時已經聽不清楚了,於是我跟著他們推擠著往前,一邊高舉著相機調整那不好看的構圖,我甚至記得自己關掉了閃光燈把光圈調到最大,把畫面重點擺在抗議手牌上。

      如果我不是一個為了拿成績的學生,而是更關注這個議題的人的話,那我會知道當時所有的社群網站都在呼籲「不要去行政院」;或更投入一點,假如我是個參與靜坐的大學生,我會知道有人和我說:「行政院那裡需要支援,但有可能會有法律責任,你們要想清楚。」但當時我連「鷹派」、「鴿派」是什麼都不知道,遑論「衝組」這種專業術語。最後我幾乎到了行政院前面,聽著拿大聲公嘶吼的人一直鼓譟人們往前,我已經完全被困在人群裡,進退不得了。

      「李書庭!」

      這時候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轉頭對上陳彬禮那被路燈映照的雙眼。

      「你在這裡幹嘛?」他在一片吵雜中大吼,扣住我的雙臂把我從人群裡拖出來,我踉蹌了兩步,落在一旁的水泥地上。

      「那你呢?」我問,這時我才注意到他穿的並不是我以為的卡其色制服,而是第二志願的黑色制服。但陳彬禮已經再次衝進人群,完全被淹沒了。

      後來我一個人搭車回家,照常地寫了作業睡了覺,起床後打開新聞,才知道那天很多人都受傷、甚至被逮捕了。我不知道陳彬禮究竟有沒有待到那個時候,我反覆的在臉書上搜尋陳彬禮甚至去找各個現場回報,都沒有看見他的身影,我把臉埋在手臂裡,非常沮喪。

      這件事成為我心中一個結,從此之後,我天天都去青島東路,我希望我能看見他,但沒有,直到太陽花結束,我都沒有再遇過他。

      在這段日子裡,我認識了另外一個人,我叫他「小黑」。小黑大概大我五歲,是我採訪的第一個對象。當初會採訪他是因為他看起來太顯眼了,他留著一個像是公雞頭的髮型,頭頂上短短一撮毛染了三個顏色,還是紅黃藍三原色,手上戴了起碼五條手鍊。別人的舉牌不是黑色就是黃色,但他其中一面是彩色的,黑色那面是「自己的國家自己救」,翻過來則是「婚姻平權,伴侶多元」。

      「啊,你說這個啊?去年同志遊行後就覺得不要浪費,翻過來繼續用啊哈哈哈哈。」小黑的笑聲非常具有感染力,是十六分音符那種非常有節奏的笑聲「哈哈哈哈哈哈哈」,每次聽到他笑,我就會忍不住跟著笑。

      我在那場學運中採訪很多人,但只有加了小黑的FB。「所以你是在做作業啊?那麼好,老師敢讓你碰政治。」「哇所以你會PS或Adobe之類的嗎?」「你拍照應該很厲害吧,看你這台相機不錯。」

      「會做海報那就是免費勞工囉?下次有事情就找你啦。」

      「我還有作業要做。」我笑著回嘴。

      和小黑不過是萍水相逢,加了FB好友之後就沒有什麼聯絡,但不知道為什麼,當太陽花逐漸塵埃落定,我也交出作業以後,感覺一切都不一樣了。當同學們聊起遊戲、證照、考試時,我總是會一直想到小黑拿著菸或是抗議手牌,對我講那些屁話的場景。

      我不知道那些情緒從何而來,事實上當「覺醒青年」開始成為參與那場運動的年輕人們的一種用語或是風潮時,身為高中生的我卻忍不住覺得複雜。「覺醒」兩個字就像是一個標籤,把人用粗暴的二分法區分你我,參加了學運是「覺醒」,敢於反抗權威是「覺醒」,轉發懶人包是「覺醒」,鄙棄過往的教育、體制、文化、長輩……是「覺醒」,其它沒有這麼做的人就是「未覺醒」。明明在現場待久了,我知道很多人根本除了在原地喊口號、轉發貼文以外,什麼也沒做。

      但即使如此,我確實是懷念某種東西,我渴望做更多事,不只是待在教室裡,滑手機看著小黑在版面上轉發的各種議題或是討論。

      這樣的情緒大概跟著我到高二。某一天,大概是四月多的時候,我突然收到了一則小黑發的連結:「欸你要不要來當免費勞工?」,訊息後面附了一個地址,那天放學,我就搭上公車過去了。

      下車後,先看到了一座佔據半個天空的巨大廢墟,生鏽的鋼筋隱隱約約能看出蓋好後的體育館雛形。小黑傳給我的新聞裡說,這個體育館在半年前因為環評和招標不符合規定,再加上官商勾結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連附近的行道樹都要被全部砍伐,才出現了這個抗議陣線。

      我揹著書包,順著google地圖的指標往前走,終於看到了小黑說的由環保團體、學生、地方自救會一起組成的小遮雨棚。遮雨棚是黃色的,一旁的路樹綁著標語與布條「還樹於民」、「守護老樹」、「徹查弊案」等等,遮雨棚的左邊擺著物資和睡袋帳棚,右邊則是放了大聲公、手牌、和幾張看起來是小學廢棄的木桌。小黑坐在桌前向路人說明著連署書,路燈在剛暗的夜色裡灑落下來,照的黃色的遮雨棚更加明亮,好不容易等那位民眾離去,我正要準備和小黑說話時,遮雨棚後卻突然走出一個人。

      「黑哥我抽你的菸喔。」

      小黑頭也沒回,隨手把菸盒往他那一扔:「未成年少抽點啦。」

      陳彬禮接住小黑的菸盒,抽出一根菸點燃,抬頭正好看到我。「妳來啦。」沒有任何驚訝或別的表情。

      「哇!我們的免費勞工來了!」小黑浮誇地拍桌大喊:「還揹書包來!超!乖!的!」

      我笑了笑,把書包在小黑身旁放下,不自覺一直看著陳彬禮,心想,他怎麼會在這裡?

      「你認識小黑?」

      「一言難盡。」

      「那,借我一根菸?」

      我沒想到陳彬禮把小黑的菸盒放到桌上,從右手口袋又掏出一包,順手攬了我肩膀:「我們去旁邊抽,讓路人聞到二手菸不好。」我楞了一下,看著他嘴上叼著的那根菸覺得一點也說不通,離開遮雨棚前我回頭看了小黑一眼,只見他若無其事地低頭玩手機。

      我從全新的菸盒裡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一樣用點線香的方式努力點起菸,他在一旁不發一語地抽著,斜眼看著我笨拙的樣子。我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來,還是和兩年前的心得一樣,覺得和茶几上的薄荷油沒什麼差別。

      氣氛太尷尬了,我只好率先打破沉默:「我以為你會考上建中。」

      「錯了幾題,不然本來可以上的。」他彈了彈菸灰:「但沒差,我應該還是可以上台大。」

      我看著他的黑色制服外套,發現自己似乎開了一個更尷尬的話題。「不過你當時怎麼會在行政院那裡啊,我以為你應該要會去補習……之類的。」

      「補習有救台灣重要嗎?」他翻了個白眼,順手把菸蒂往水溝裡一丟:「我才想問你怎麼會在那裡,如果我沒拉住你是不是就傻傻衝進去了。」

      「我去拍照,不小心就走過去了。」

      「不過你就算衝進去我也不意外啦,你可是國中就會騙教官的人啊。」他輕輕抽走我手上已經快燒到底的菸蒂,「小心燙。走了,回去吧。」

      我和他並肩走回遮雨棚,唯一的想法就是這兩年陳彬禮吃錯什麼藥了。

      小黑要我在這裡負責的工作,是將他扔給我的資料做成幾份精美的懶人包或文宣,偶爾幫他們回一下粉專的留言。其實我根本沒有必要在放學後搭公車來到這,但我仍然天天來這個巨大廢墟旁的黃色遮雨棚報到。這裡和太陽花時我在青島東路的感覺十分不一樣,不像總是有人在肥皂箱上演講,也沒有吶喊的口號,我們就是靜靜駐紮在這裡,吃著民眾捐贈的便當,等著市政府與建設公司不知何時會出動的怪手與警車。

      遮雨棚裡有很多人抽菸,包括小黑,當他們將菸遞到我面前時,我通常都只搖頭微笑,「抱歉我還不能抽」。但陳彬禮例外,每當他拿出菸盒,我就會走過去對他說:「借我一根菸。」再一起到那個無人的轉角,聊一些像是:「美工科都在做什麼?」或是「你們學校的制服比較好看,建中的卡其色好醜。」之類沒有意義的話題。

      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在許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那些菸蒂和汗臭,都與我沒什麼關係,就像是這個遮雨棚大概可以分為兩類人,一類是323那天有衝進去,被水車噴射、被警察打的人;一類則是像我一般,那天安靜地靜坐,甚至還揹書包、穿著制服的人。「所以你是乖學生。」小黑總是鼻孔噴著菸對我說。那天小黑被逮捕,聯絡家人以後保釋、出櫃、吵架、逃家,四件事發生不超過24小時,後來他就在街頭與男友家流連。

      「老實說嘛,到時候怪手開過來,你會留下來嗎?像我們一樣,抱著樹,擋在警察──或其他的東西面前。」他將菸蒂彈到街上,甚至沒有捻熄。

      我沒有回答他,我想起陳彬禮對我說,他當時在行政院前被鎮暴水柱噴射到瘀青,等到終於可以回家時,他的家人甚至將門反鎖了兩層,不讓他進屋。我即便是來到這個遮雨棚了,那些幾千幾百分享的懶人包甚至出自我的手,但我仍然是趕在十點前回家,假裝自己只是去晚自習。

      隨著粉專的觸擊率逐漸上漲、擴大,在遮雨棚裡的人也越來越多,有時候會看見一些路人的帳篷也駐紮在街口,而我們總會聽見風聲鶴唳的傳聞:「今晚會出動」,小黑就會拿起對講機或是手機「XX路需要支援」、「還有辦法叫人來嗎?」,雖然隔天我到時,他們又會與我說只是傳聞而已。

      「欸,李書庭。」陳彬禮手上夾著菸:「警察或建設公司的人如果來了,你會擔心我嗎?」

      「可能會。」我想了想。

      「只有可能喔。」

      「會吧,應該會。」

      「喔。」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六月中,我在顧聯署書的攤位,陳彬禮坐在隔壁滑手機時,一個頭髮及肩,穿著綠色制服,看起來非常有氣質的女生走了過來,她慢慢地彎下腰,翻了我做的文宣幾頁,又緩緩直起身。

      我把聯署單放在她的面前,正準備對她講解時,她推回給我,「抱歉我未滿十八歲,不能簽。」然後轉頭看向陳彬禮:「你知道不太可能成功的吧?有時間用這個,不如去考都計。」

      陳彬禮放下正在玩的手機,看著她只是笑,沒說話。

      我很想跟她說,這份聯署單只是民意表達,不一定需要滿十八;或是跟她說,做都沒做,怎麼就知道不成功,一個人的力量很小,但是一群人的力量很大啊。但我看到陳彬禮的表情就什麼也說不出口,我從來沒看過他對我露出這種笑容,一種無可奈何,寵溺安靜地笑。

      他和那女孩在一旁聊了一會天,最後還送她到捷運站。我不停地按著相機按鈕,假裝自己很認真地調整光圈,等到他回來後我才發現根本沒開機。他坐在我旁邊,看著我緩慢地蓋上相機蓋。

      「那我去抽菸了喔。」

      「嗯。」

      「一起來?」

      「嗯。」

      「欸,李書庭。你去讀大學比較好。新聞系或社會學系之類的,不要去科大,對你沒有用。」抽到一半,他突然說。

      我想到剛剛那北一女的女孩,總覺得這段話有點不舒服,只好對他笑了笑:「我抽完了,回去吧。」

      和他走回遮雨棚時,遮雨棚比往常安靜而忙碌,小黑正在指揮幾個人搬睡袋和帳篷,有人拿著對講機,有人擋在巨大廢墟的門口與工人大聲說話,遮雨棚旁站了兩三個警察,拿著像是罰單的東西,幾個中年的環保人士與他們幾乎吵了起來。

      小黑走到陳彬禮面前:「去看一下仁愛路那邊的狀況,叫男生準備就位,女生不要再玩手機了,手機和行充都帶好,有事情就馬上錄影。」陳彬禮愣了一下:「好。」馬上跑開了。

      「應該是今天,你要不要早點回去?」小黑轉向我。

      我看著陳彬禮的背影:「可能再待一下吧。」

      他順手拍了拍我的頭:「所以說,今天找阿彬那個女的,是女友還是前女友?」

      「我沒問。」

      「白癡喔。」

      小黑笑了起來,看起來似乎很亢奮,他拿抗議布條圈起樹開始亂跳,一邊跳一邊發出他那十六分音符的狂笑。我看著他,突然想起小黑和我談起他家裡的事情時,也是這副嘻嘻哈哈的樣子。

      「欸,李書庭。」背後突然傳出聲音。

      我回頭,是跑得氣喘吁吁的陳彬禮,他半蹲在地上喘氣:「你過來。」

      我走過去,到他面前一步的距離,仰起頭看他,看著他那被路燈映照的雙眼。在那一瞬間,我知道了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於是我閉上眼,先感覺到他那溫暖的掌心撫上髮後,鼻尖呼出的氣息,最後才是有些乾澀柔軟的唇貼了上來,先是蜻蜓點水地輕輕碰了一下,然後停留,試探,含住彼此的唇瓣,我們笨拙的交纏,接了一個漫長而短暫的吻。

      「你會擔心我嗎?」

      「嗯。」

      「那就好。」他笑了笑,鬆開攬住我的雙臂,往原來的方向跑去。我看著他即將消失在轉角,他又再次回頭。

      「李書庭!」他笑著對我大喊:「不要太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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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有沉默的大眾。但大眾何以沉默?一方面固然是由於大眾本來就是沒有菁英發言管道的,而網路世界也是區隔斷裂的,……這些聲音也許很斷碎,不連續,有心情,沒說法。大眾並非有意克制他們的話語,而是根本失去了話語權,失去了正當性論述,只能空泛無效地吐出一些為學運或知識分子恥笑的詞彙,例如「理性」、「法治」、「不要太超過」等。』

──趙剛〈風雨台灣的未來:對太陽花運動的觀察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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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唯一一次聯絡是在高三。

      高三時,我的成績更糟了,術科在做畢製時完全跟不上,統測更是一塌糊塗,和國中時的情況一樣,唯一拉抬我平均的是國文,所以在老師的建議下,我報名了學測。正好那年新的學制準備上路,一些出題和作文的方向都與以前不同,我記得作文題目是〈我看歪腰郵筒〉,憑著讀過的一些專欄文章和記憶,我寫了一篇探討媒體風氣和文創環境的論說文,沒想到竟然讓我勉勉強強填上一所私立大學的中文系。

      準備升大學的暑假,我收到陳彬禮的一則訊息:「你考上了XX大學的中文?」、「嗯。」、「你只是在逃避而已。」我想起小黑和我說,陳彬禮沒有考上台大,決定再重考一年,所以我關掉了臉書頁面,沒有再回覆他。

      我考上的那所私立大學有點偏遠,通勤了三天就忍不住興起了休學的念頭,本以為離開了高職之後,可以緩解我對未來的茫然,但沒想到讀起對我來說不難的文學概論、文學史時,我更加的迷茫了。我在不感興趣的楚辭駢文課簽到,在手機上翻看著〈文化媒介學〉的解說影片,整個大一都靠著PPT和別人的筆記勉強及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去上課,也不知道自己畢業以後要做什麼。

      因為以前是美工科的關係,我常常負責系上活動的美宣,在某次期末社大結束後,和系上一個相處得不錯的同學「借一根菸」,但他笑了起來,說菸是用「擋」的,說「借」的很奇怪。

      可是我總覺得「擋」才奇怪,菸能擋什麼?擋開來的怪手?擋清場的警察?擋一個沒有意義的吻?對我而言,菸就是用借的,像是借衛生紙一樣有去無還的那種「借」,不是「擋菸」,不是聚在吸菸區裡一起談論文學或是音樂。我所有對菸的記憶,都是髒話、布條、大聲公、全身汗臭的人們坐在路口,聊著下一個活動標語是什麼,是大家一手拿著對講機,在怪手和水車來之前故作平靜的笑鬧。  

      我只是讀了中文系以後常常在想,遮雨棚裡的人,那些沾著菸垢的手,到底他們在想什麼,而我又是什麼?我從來不能算是運動裡的一員,我甚至在知道他們等等會面對警棍與盾牌後,還可以默不作聲地提著相機回家。我覺得在大學裡面沒有自己的位置,但那個遮雨棚也沒有我的位置,那我到底算什麼?

      大二時,我修了一堂寫作課,期末時要評論班上同學寫的小說,同學給我的評論是,太「政治」了,文學可以偷渡社會議題,但不應該是那麼直白而淺顯的方式,簡直就像是把標語給往人臉上貼一樣。

      但我不知道。對我而言,文學如果要和社會有關,那應該是報導者,應該是上下游,應該是圖文不符甚至是該死的風傳媒。我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又或者我根本不想接受托爾斯泰和契科夫那一套。那天我拿著自己小說的A4影印紙本,坐在學生餐廳裡,看到了公視在辦公民記者的培訓營。我心想,好,如果我上了,我就離開吧。

      放榜那天我第一次買了一包菸,是陳彬禮慣抽的那款,站在吸煙區裡反覆刷新,在確認自己是名單裡的一員以後,我走進行政大樓,拿了休學手續書,那個禮拜就把休學證明給辦好了。

      我想我開始懂了陳彬禮說的話,如果我永遠沒辦法接受自己要做什麼,那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不停在逃避而已。但後來小黑告訴我,陳彬禮終究還是沒有考上台大,他在成大的法律系裡不停準備轉學考,始終沒有放棄對台大的執念,而這時我已經休學了。

      「你後來都不來了,其實阿彬當時那包菸是特別留給你的。」

      在那年的同志大遊行時,我和小黑見了面,他一手拎著菸,隨著說話噴出煙霧:「他知道你要來,死都不抽自己的,老是幹走我的菸。」

      我知道他說的是我們在遮雨棚見面時的那第一根菸,我苦笑,這麼久以來,我始終沒有跟他說我和陳彬禮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他也一直沒有問。

      小黑真的是一個很體貼的人,他甚至連決定吞藥都很體貼。他熬過了1124後每天都有同志自殺的前兩星期,硬生生地撐了一個月,他甚至記得我不喜歡接電話,打電話前還先傳了訊息給我,當我騎到他家門口時已經把鐵門和木門都打開了。

      我推開門走進他的小雅房,他幾乎是意識模糊的躺在床上。2018年11月24號的九合一大選,太陽花學運後興起的「進步價值」全面慘敗。而反對同志婚姻公投以兩倍數輾壓同婚民法化,各式宗教團體的反同宣言與惡意抹黑更加明目張膽,那幾個禮拜我看了很多輔導老師或是同志諮詢專線的文章,但當我踩過各式藥袋和藥丸走到他的床邊時,眼淚還是沒有辦法控制地一直掉下來。我從來沒有想過那個人會是他,他一直都是笑著的,我是真的沒有想過會是他。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

      「小書你來啦。」他半睜著眼。

      「嗯。」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我們都應該誠實一點……我們,你和阿彬……都是。」

      「好。」他說到這裡,我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我沒有說過我和陳彬禮的事。他的學校其實和我就在隔壁街,只是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然而在警察與建設公司來強拆遮雨棚的隔天,我們終於在放學時遇見。他就像我每天擦身而過的那些前三志願男生一樣,手上拿著單字本打鬧,當時他正勾著身旁的男同學大笑:「什麼,C中的妹你也看得上喔?」

      C中是我家附近一個算是不錯的社區高中,比我的成績高出整整二十個百分比。我看著他,他也看見了我,我們都沒有向彼此招呼。

      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遮雨棚。如果C中的制服,都會讓他說出那句話,那我憑什麼覺得我這間不用讀書也可以考上的私立高職,有資格站在他身旁?我們因為反抗體制而認識,在抗議的遮雨棚抽菸、接吻,但我們的結束,卻是因為制服與學歷。

      「……你哭什麼。」

      「我在想,我老師,真的太高估我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哽咽。

      在等救護車來的時間裡,我看著小黑又昏迷過去,傳訊息通知陳彬禮後,跟著搭上救護車,坐在急診室外等著他洗胃,看著「手術中」的指示燈,我忍不住走到醫院外,並給了街友菸。然後暈菸。只是,只是如果就像街友所說,我抽的是「假菸」,那我抽的是什麼?在被教官追的防火巷裡、巨大廢墟旁的遮雨棚、等待放榜的吸菸區……這些年我抽的,到底是什麼?

      遠處傳來腳步聲,門叮一聲打開了,他解下安全帽,站在走廊尾端,眼圈有些泛紅,看起來很疲倦,不是印象中那總是笑著或跑到氣喘吁吁的模樣。

      「陳彬禮。」

      我站起身,隔著走廊看著他:「小黑應該會沒事,但還要再等一陣子。」

      他慢慢走了過來,靠著牆坐在地上,頭垂下來。「你有菸嗎。」

      「沒有。」

      我一字一句緩慢地說:「而且,我發現,我其實不會抽菸。」

      「嗯,我知道。」他看著地上。

      「會不會,我們這一切都是假的。」

      其實我想說是錯的。會不會我們這一切都是錯的?

      從一開始,我就不應該讓他拉著我,跑過教官,跟他借那一根菸;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拍那些照片,被從喧鬧的人群中拉出來;一開始,就不應該去認識小黑,不應該去遮雨棚,不應該去做那些懶人包和文宣;一開始,我知道陳彬禮要做什麼時,我是不是不應該閉上眼?

      如果我們什麼都不要做,會不會比較好?不會有這些人,我們不會讓彼此受傷,小黑不會嘗試自殺,我們不會失去聯絡,不會有人被打,不會有公投,不會讓那些歧視與惡意擴散,我不會休學,搞不好陳彬禮也可以考上台大,我們不會一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不停走上岔路,我不會碰到菸,他也永遠只是一個成績好的國中同學。

      會不會我們堅持的東西,一直是錯的?

      「……我不知道。」陳彬禮輕輕地搖了搖頭:「可是你應該知道……我去年有看到你。如果你要我說,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去年參加遊行時,我扛著攝影機跟著最後打游擊戰的人衝來跑去,在抗議民眾癱瘓西門的某個十字路口時,我拍下一張照片,是過路的車燈打在坐在地上的人們臉上。直到我整理照片時才發覺,我拍到了陳彬禮。他直直望著我的鏡頭,沒有用任何手牌遮住臉,他從那鏡頭裡死死盯著我。

      他頓了一下:「對,所以我……起碼對你,我們之間、我一直……從國中那時,就是,嗯。一直都是。」

      醫院廣播了小黑的名字,告訴我們家屬可以進去了。我看著陳彬禮,他的眼裡映著急診室的微光。於是我向前,在他面前一步的距離蹲下,輕輕地抱了一下他。

      「抱歉。」他說。

      今天是2018年12月21日,時光突然在此刻倒流,回到六年前那個傳說要來卻始終沒有來的世界末日。那時候他在路燈下吐出一口菸,我卻沒把尼古丁吸入肺裡,於是我們跑過陰冷的台北街頭,在鎮暴水車出動的前一刻遇見彼此並錯過,在有著巨大廢墟的世界裡,懷抱年少的驕傲與理想接吻。

      然而我們始終不夠誠實,所以那些話語,那些憤怒的反抗總是摻雜著其他的逃避,最後只剩下一個鏡頭的凝望。但不管那些是對的還是錯的,我們還有現在,起碼我們現在在這裡,那些東西是真的,我們是真的。

      就像小黑說的,我們都應該更誠實一點。

      「我很想你。」我抱得更緊了些,然後拉起他的手。

      「走吧,一起去看小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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