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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于飛

今日的陽光照不進白幔鋪蓋的承乾宮。榻前跪了一廳的宮女太監,鳴咽聲迴盪在承乾宮每一個角落,領頭的青玦一張臉涕淚闌干,後頭的小宮女忙遞帕子給她——伺候皇貴妃短短數年,竟不想這過牖濃情似朝煙,似夕嵐,似那船過而水無痕。

幾乎是剛下早朝,福臨就來了。一身明黃團龍密紋朝服,更襯著他形容枯槁。福臨逕自扶著床沿坐了下去,青玦大著膽子瞧了一眼,見他雙目微垂,兩顆斗大的淚珠沿著頰邊滾滾而下。此時此刻,福臨似僅是一個極為傷心的男人,沒有江山社稷,沒有黎民百姓,沒有天潢貴胄九五至尊的桎梏。青玦不禁有些惘惘然,想起福臨和董主子經常看的戲,一句百轉千迴的口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

青玦的思緒飄回了初入宮那年,她受太后提拔,在御前當差事。印象裡,一次選秀後,福臨心情特別好,批奏摺時突地塞了一紙信箋到她手裡:「幫朕親手交給董妃,朕信得過妳,只不許妳頑皮偷看。」青玦仍是看了。一行俊逸雅致的行書:『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青玦自然不懂得,但從董鄂燕每一次拆信時抿嘴兒的笑懂得了。

傳遞的時日久了,福臨便順勢把青玦打發到董主子宮裡伺候。「朕要妳好好看著她,朕絕不允許她在朕的宮裡受人欺凌——」青玦允之,心裡卻犯嘀咕。這帝王家三宮六院的,多是薄倖寡情,和布衣夫妻半生相守自是不可同年而語。

真正驚愕眾人的是福臨一個月後冊立皇貴妃的詔書。「端敏賢慧,未有出董鄂氏者。」董鄂燕被傳喚慈寧宮時,面色倒是和靜。

           

「臣妾請太后安。」

接著的訓飭,青玦大抵只記著太后一句:「這帝王痴情,本是不合時宜,寵妃當道,禍亂宮闈,中宮之位風雨飄搖,國家焉有不亡之理?」

然後便是董鄂燕無聲的嘆息。臘月裡的暖陽從門縫輕易溜走,回到了承乾宮已是酉時,剛步入暖閣,福臨微帶焦慮的面孔便沁得她心頭一暖。「皇上來了。」

「是朕不好,讓皇額娘為難妳了。」

董鄂燕嫣然一笑:「臣妾很好。」福臨似懂得她,半晌,對坐不語,執手相顧,兩人眼波似有流光異彩,屋內蠟燭一時顯得黯淡無比,紅淚偷垂。

望日清明的月光透過窗紙傾瀉一地,幾點星子熠熠生輝,晚風吹送著庭中幽微的梅香,青玦微笑著退出了暖閣。彷彿聽見是福臨和董主子相和著詞:雲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董主子總起得早。因她幾乎日日侍寢、福臨曾想乾脆免其晨昏定省,董鄂燕堅決不受,這才作罷。嬌柔懶起,養心殿偏殿,青玦為主子梳妝,凝視鏡中女子,恬靜若一池春水,銜著一抹笑意,芬芳淡雅如山間之清風,江上之明月,宜人氣息。銅鏡裡,映出福臨頎長的身影,負著手,含著笑,不知何時竟已立於門口——又宛若他不曾離開過,如如屹立於此。董鄂燕每每嬌嗔:「皇上別總這樣瞧著臣妾。」一對濃入鬢的罥煙眉輕輕蹙起。福臨莞爾:「看著妳,朕只覺歲月靜好。」

孝獻皇后仙去,福臨輟朝四月。「她生前,朕不能許她正妻名分,是朕愧對了她——」御筆一滯,命青玦收拾了桌上。見是皇上抄了半闕的蘇軾詞:『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末了那句,淚痕斑駁,觸目心悲。跟了孝獻皇后四年,青玦唸了好些書,這宋詞三百她是讀過的。解得字中意,心緒突然地淒迷起來。

那天夜裡,青玦夢見了孝獻皇后。彷彿還是她當賢妃時,端坐於妝奩前,姣好的容顏如故,丹唇微啟:「青玦,妳可知何為永恆?」何為永恆?不變為永恆,她心想,卻道:「奴婢不知。」

董鄂燕白蛇一樣的臂銜著薄紗把臺鏡遮了。「情好之人,相互盟誓,看似許其永恆,實則亦是瞬間。」青玦便糊塗了,且聽復道:「塞上牛羊,空許約者眾,金石不移者寡。說出一生一世的剎那,其意不過是,在語出剎那,有個人,有顆心,真相信一生一世。」她語速一緩,「另有一種情,在生離,在死別時,就生生地把一生一世凍成了剎那。此便是瞬間即永恆了。」董鄂燕一笑,青玦卻怔怔地任眼淚流淌,夢醒,枕和髮鬢被淚水和在了一塊。

孝獻皇后喜笑,唯一見著她哭,便只那年和碩榮親王夭折,她泣得肝腸寸斷。產後失調,又被太后傳去南苑侍疾,兼之失子之痛,這才落下了病根。想來當年孝獻皇后誕下四阿哥,皇上樂極,詔告天下:「此朕第一子也。」便有廢博爾濟吉特皇后而改立董鄂氏之意,舉宮譁然,前朝眾臣反對,後宮亦有太后力阻,此事才按下不提。驟然失子,太后方許董鄂燕回宮靜養,卻已是孱弱不堪。

自此,青玦再難看見主子花朵一樣的笑靨了。往往董鄂燕便只敧枕釵橫,神情恍惚地盯著窗格子裡的一處院落,動輒好幾個時辰。青玦心憂,幾次忍不住勸了兩句,董主子也只抽了抽嘴角:「本宮很好。」

病中時日,福臨常和她說佛法。自參了禪,董鄂燕總歪在榻上嗟嘆:「一口氣不來,向何處安身立命?」一次被福臨聽見了,他心下不忍,擁住她慰道:「愛妃和朕時日還長著——」竟是欲語淚先流,不住傷感。董鄂燕勉強一笑道:「皇上可還記得和臣妾南巡那些時日?」福臨頷首:「自然不忘。」

青玦神往,遊歷江南,猶記皇上一句:「三春勝景如詩如畫,不及皇貴妃佳冶之貌。」逗得拘謹的董鄂燕噗哧一笑。

今時此地,董鄂燕卻是愴然一笑:「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郎意深重,燕今生怕是無以為報,當許君來世——」福臨忙用手抵住她的唇:「燕兒,妳聽朕說,等妳大好,咱離了這紫禁城,寄餘生江南水鄉,泛舟五湖——朕和妳還沒有個孩子——」言至此處,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皇貴妃薨於承乾宮,追封為孝獻皇后,年僅二十二歲。都道是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山中小僧一如常日清掃著住持院門外的殘紅。春來,遍地月白花似雪,掃地小僧卻已司空見慣。漫墜飛絮無影,蜿蜒柳徑盡處,一老嫗蹀躞而來,宮人裝束,是小僧依師父臨終囑託請來的,便引她入了師父生前修行的禪房。

那老嫗便是青玦。早年宮中便謠傳先帝爺並未崩逝,不想竟非空穴來風。斯人已逝,檀香的氣味卻仍悠悠氤氳一室;青玦已非年少,煢然立於往事漩渦中,只得任憑那咬嚙一樣的痛楚噬盡一汪心海。

禪房甚狹小,青玦很容易發現了櫃上擱著的鏤金木盒,謹慎掀了蓋,層層疊疊的,全是綿綿耦語,最底層是青玦再熟稔不過的清雋小字,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終究不忍細睹之,正欲歸去,一片泛黃的字箋飄然落下,幾筆蒼涼遒勁的草書: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吾與卿別離數十稔,今已垂垂老矣。參悟佛法,缽依空門,難止吾思卿之愁。——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共徘徊——來日九仞之下,當與卿剪燭西窗,共話別來之情。

寄吾妻燕

長相憶,行痴』

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多少道不盡的羅愁綺恨,都如大江東去;橫亙千古之戀,若不屬永恆,亦不是剎那,也許便是這五臺山上,兩方無字碑下埋著的幾根痴情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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