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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失落的夢土

難得地,在今天前往台中的上學之途,我有心思看風景。

每天每天,從南投到台中,長達50分鐘的上學之途,往往摧殘著我的精神。

就算想看書,也會因為一陣又一陣的顛簸,震得書頁上字墨飛散,每每都嘆著氣,重新將他們撿拾回來。

想看風景亦難:夜晚遲眠,課業繁重的高中生,總是要堅持到眼皮沉重地拖著身體上床,才肯解除一切枷鎖,甘心就眠。

每日都庸庸碌碌,清晨即起,如一具行屍、一副走肉,呼呼大睡的靈魂還在躺身後拖行著,就著麼坐上校車,又如何能夠不委靡入眠?

但或許是受不住了吧!昨天晚上毅然決然拋下了未讀完的物理數學,即使隔天要考,依舊任性地沉入夢鄉。

夢裡,有個華美的世界。

猶憶那是個古風樸實的木造宅院,我不知道那是哪裡,但那是我理想中,家的樣子。

我坐在門廊下,盤膝觀景,手裡端著大小適中,剛好可以輕巧放在手掌中的茶杯,搖晃著清亮金黃的茶湯,品茗、賞景、聽雨。

滿佈庭院的綠意花信,實木屋宅的沉厚木香,和著熱騰騰的茶香,融著蟬鳴鳥囀,將整個我的情緒、夢的顏色,都渲染成清雅的綠色。

「天上一日,人間十年」,我想夢鄉也是這樣地可嘆,無法長留,夢鄉裡的時間過得飛快,坐在門廊下,不過人間的一個夜晚,外頭的景色已經物換星移。

太陽的運行像是按下了快轉,目光循著阿波羅的馬車軌跡移動,看旭日在東邊亮起鎂光燈,又如舞者般踱步到最高的舞台上張開亮麗的尾羽,不待眼睛適應刺人的艷輝,旋即披上鐵灰的斗篷,如旅人隱身在茫茫穹蒼中,只留下一明一滅白蛇一般的電尾。

風馳電掣,連冷雨都淅瀝淅瀝地落下來,雨勢如幕,一道又一道的布幕只是將那一團火輪隔得更加遙遠。

淅瀝啪啦的雨聲像是驕陽的怒吼,怒吼自己無可伸展的才情,佐以轟雷,像是要撼動整個天地。

而我仍凝神定坐於廊下。

歡騰活潑的世界,風狂雨烈、雷厲撼天。風將雨滴掃入門廊,掃得我一身冰涼雨點,瑟爽的雨滴印在肌膚上是無比舒適,是一種清澈的涼,和冷氣吹出的汙濁而粗製濫造的涼不同,挾帶著自然的野性與狂暴,潔淨而冷冽。

雨打在庭院裡的花草頭上,像是暴力的惡霸欺壓著純樸的百姓。這是屬於大自然的殘酷,只有適應了自然的剛猛,才能在嚴峻的后壤之上立足……

庭院的花朵卻並非嬌弱的花妓。

任憑雨點如何猛烈兇殘,狂風如何暴戾酷虐,一團一團的錦簇總是咬著牙、忍著一枝冰肌玉骨,不願讓任何美人能夠一枝獨秀。

爭奇鬥艷不足貴,應是在此般風雨中中挺立的傲美,才是最攫人心魄的艷麗。

奈何不了看似嬌羞的花朵,風雨雷三暴徒再也沒了肆虐的興致,漸漸的軟了力道,悻悻然的鳥獸而散,太陽蜿蜒著零零的淚,卻已在西天盡頭。

亂世方休,英雄卻已鬢白而無力重振日華,含恨而溘然逝於西天之外。

太陽燃燒掉終焉,世界陷入靜寂,漆黑一片連景物都不可見。

而星辰簇擁的月亮娉婷現身,但傾瀉而下的卻是悲傷的月光。

郎君戰死沙場,而獨守空閨的幽幽佳人該如何是好?

追逐著夫君的背影,卻只覓得清冷的黑夜,和喪夫的孤寂。

我以茶作酒,舉杯向明月致哀。

一飲而盡後,只見白雪如絮,幽幽飄零而下……

夢醒。

像是連靈魂深處都心滿意足,沒有惺忪睡眼,沒有矇矓睡意,有的只是,甫歷經仙境般的雀躍、興奮。

雖然無法看見自己的臉,但我可以感覺得到,自己炯炯的雙眼,燃燒得如炬光芒,照映這世界。

在南投這樣的鄉下地方,清晨的露水,總是為萬物都披上雨潤的薄紗,空氣中,路面上,屋簷下,雙眼中,任何景物都是這樣的水氣溫潤,每每都不禁令我生疑:到底是否下過了雨?

我享受清冽的空氣,帶著耳機襯上輕柔的旋律,真的就像在某個悠閒的時分,坐在咖啡廳的玻璃窗旁,啜飲著冰涼咖啡一樣的愜意。

放鬆百骸,不去想,到學校後考試將會一蹋糊塗,或是又要再那孩子氣的世界裡忍受高中男校如戰場般的混沌,就只是閉上雙眼,靜靜的沉思。

遊走在清醒與夢幻的界線,迷茫地忘了時間,再睜開眼,台中已然在望,我不由得睜大了眼睛,而我已經記不清,自己的下巴,到底是掉到了地上,還是脫了臼,因為我好像在這之後的好長一段時間,都說不出話。

班車行駛於南投與台中的交界之橋,從窗戶望出去,幾乎可以看見沉重的灰暗空氣壓在水泥叢林上,滲在城市的血脈之中。

霧霾。

我那嚴重過敏的鼻子開始犯癢,我趕緊在它潰堤之前拿出我備好的一大包衛生紙,一邊擤著鼻涕,眼眶因過敏泛著紅,一邊望著窗外。

班車持續往市區行駛,大樓一棟又一棟跳出來,但我回頭一望,看見景物被霧霾吞噬,吶喊著伸出幾乎可以擎天的救命索,可終究還是觸不了天,掉入迷亂渾沌的深淵。

不,我錯了。

霧霾吞噬的並非遠去的景物,而是我們。

我們像是開往地獄的班車,不知死活地駛進霧霾的的鬼口,噩夢的關隘。

滿車的昏睡的學生,被繁重課業折磨得心力交瘁,昏昏沉沉的在日復一日的旅途上,一次又一次的被送進煙籠霧鎖的監牢。

這世界病了。

我的夢境現在已經像是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失落的國度,而我似乎永遠也不可能到達。

那樣的碧綠世界,就算曾經存在,就算這世界曾經都是那個樣子──我們也不可能再遇見,已經被人類的貪念,從地表抹滅。

可望而不可及的桃花源,也許只能在夢裡造訪,可更年輕的孩子們,又何曾親眼見過仍舊健康的世界?夢如何構築?

如果說,睡眠是與夢土的橋梁,那我寧可徹夜不眠!

不去見夢土美好的豔景,也就不會對現世正再上演的噩夢痛心疾首。

看著正酣睡的同學們,我不禁感慨:如果我也可以這樣昏睡如死,而沒看見這樣的景色,那該多幸福!幸福的無知!

而我現在正將自己那幸福的無知,親手埋葬。

我有預感,我再也無法於校車上入睡了。

校車駛入市區,心情也籠罩著霧霾,灰心頹喪,早就無心聽取而耳機裡迴盪的音籟。

正要取下耳機,卻驚鴻一瞥,一抹粉紅眨進了眼眸,再一次,我對著窗外驚訝,眼睛眨巴眨巴地停不下來。

櫻花?

當下第一個念頭如閃電般竄流過心底,一團一團的嬌豔從綠葉間探出頭,像是荳蔻年華的生澀少女,天真而爛漫,又有些小心翼翼的向外探看,悄悄散播自己的美貌。

應該不會是櫻花吧。

早已立冬的11月,並非櫻花落英的季節,若是當真開錯了季節,那我當下的眼波裡,豈不是要再添上一抹憂愁?

後來問了問對植物瞭如指掌的老爸,才知道那是羊蹄甲。

呼出一口鬱氣,幸好,這世界還沒那麼快逾越完整與毀滅的交界。

但那時我是真心認為,櫻花開錯了季節,心中籠罩的已經不再是霧霾,灰暗的雲鋪天蓋地沉降下來,我的內心裡已經看不見任何的光明。灰心黯淡。

什麼物理數學已經不在乎了。

考卷發下來,盯著密密麻麻的紙張只能乾瞪眼,提筆欲寫,可繁緒愁腸卻又使我廢然棄筆。

未必是不會寫,只是為我們的未來感到悲哀罷了。

考卷上的字小得像是專折磨眼睛,老師秉持著「環保原則」努力將兩張紙的分量硬擠到一張紙裡,但從小到大一次又一次的小考,每次都消耗大疊大疊的紙,伐倒株株巨木,為的只是國中三年後的會考、高中三年後的學測,然後呢?

在這學生跟地球都感到痛苦的過程裡,我們到底學到些什麼,又記得些什麼?

同學們不耐煩的抱怨天氣依舊炎熱,於是蠻不在乎的開了冷氣,還有的老師說:「既然冷氣卡是學校供應,那就開到最冷!」。

都已經是11月的天氣,還是如此炎熱,那是為什麼?

冷氣呼出沁涼的風,人人浸潤在舒爽的涼快中,教室裡瀰漫著歡愉。

可我卻為此心寒徹骨,又有誰知道,不遠處的火力發電廠,正燃燒著我們的生命、我們的青春,以換取這一時的快樂。

我想,其實大家都知道,只是不願去喚醒那份恐懼。

不去喚醒它,它就不存在嗎?

我們就好像在校車上昏睡的乘客,每天每夜努力將自己的生命逼到極限,肆無忌憚的消耗自己的生命、和世界的活力,直到自己的精神和大地都不再脈動,就在通往地獄的班車上昏睡,不去看、不去聽,好似世界的崩毀都不存在。

立冬時分,卻像是夏至,面對這樣的天氣,人類倒是很能夠接受,躲避漫天的霧霾,縮到空氣都凝滯的教室裡,打開冷氣,就在冷媒的吐息中繼續逃避著日漸衰敗的現實。

我相信我的夢是曾經存在的。

翻著過去的詩集詞錦,看見了我不再出現的夢境,這是古人曾經看過的世界,曾經習以為常、理所當然的世界。

我害怕回去那處夢境,我怕在那裡遇見詩人們,被他們如炬的目光質問:「你把我們的世界變成什麼樣子了?」

我無法回答。

我的夢像是開錯季節的櫻花,雖然落英繽紛,但是卻罩在愁雲慘霧之中。寧靜至美的仙境喚醒了對衰敗現實的恐懼,我其實大可埋在深深的泥沼裡,等待氧氣耗盡,但我偏生抬起了頭,看見了爛泥外的世界。

我好想回去,回到那個世界。

漸漸的,嘴裡開始對人咀嚼這樣的話語,像是佈道一樣,鼓勵身邊的人一起從泥淖裡探出頭,引頸想望曾經存在的美好世界。

是啊,這多半也是一種信仰吧,信仰著大地、信仰著天空、信仰著美麗境界。或許有人會冷冷的回應,持著悲觀:「這多半已經不可逆了吧?」

在太古之初,茹毛飲血的先祖們可曾想過人可以將簡單的肉塊變成華美的珍饈,可以滑著一片薄而小的螢幕,洞悉全天下的世界?

而人可以讓世界面目全非,應該也能回復它原本的樣貌吧?

只要人們能夠銘記那些美麗的風景,能夠從泥沼裡仰起頭,讓綠木重生、讓世界回到正軌,也許……並非是毫無希望。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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