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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

第一次遇到兔子是在我剛出社會的第二年。

之所以叫她兔子,是因為她有雙圓圓的眼睛,和習慣東張西望的個性。

那時剛出社會的我,在一間小的軟體公司做著業務開發的工作。每天準時上班,偶爾下班應酬。平時就在客戶端串串門子,看能否撈一點小程式開發案來接,可說是標準的胸無大志型人格。主管對我這個二十出頭歲的毛頭小子,並沒有太多的期待與壓力,再加上從家裡到公司騎摩托車只約二十分鐘的車程。各種條件評估下來,都覺得當時的我活得相當愜意。

某日下午,我約了一間常跑的旅行社。因為他們一直想要做一套APP來協助客戶參考他們的旅行團資訊,但又拿不定主意。有時覺得內容不夠豐富,有時又覺得整體規劃太多元怕失去了主軸,或者怕公司人力無法維持內容龐大的資料更新。所以我手上的企劃簡報到今日為止,算一算大概是第十一版了。負責的窗口總是說著:「不好意思,我們老闆覺得還是有地方不太妥當,希望再改一下。」而我心中的OS則是:「你要不要叫你老闆不要躲在後面,趕快去死一死。」

當然這句我是不會說出來的。

下午2:30分,我準時出現在旅行社門口。旅行社辦公室在市區內,一棟豪華大樓裡的第二層及第三層。裝潢設計地相當年輕與明亮,給人一種一進來就準備要放假的感覺。

我到櫃台表明了我的身分和來訪目的後,便走進了常去的那間會議室。不過今天十分鐘過去了,那個負責窗口卻遲遲沒出現。反而是一個表情生澀尷尬的小女生打開會議室的門,走了進來。

「不好意思,Jason還在開會中。他說他會晚一點到,叫我先和你了解一下。」

趕緊收拾了一下我的困惑地說:

「原來是這樣,妳好,我叫李鍾德,叫我阿德就行了。請問怎麼稱呼?」

說話的同時,我慌忙地打開包包拿出放在第一層的名片盒,將名片遞了上去。

她收下我的名片後說:

「你..你好,叫我點點就可以了。不好意思,我還沒有名片,下次再補給你。」

點點大概一百六十公分不到,長頭髮,有點瘦,眼睛圓圓的。雖然長相不算好看,但也算乾乾淨淨、不惹人厭惡的普通外型。

聊了一會,才知道她是剛畢業半年,進了這間旅行社做企劃。公司想讓她之後負責網站和那個還未成型APP的日後更新。我心想那個Jason真狠,居然讓一個剛出社會的新生,也沒人介紹地就推了出來,連名片都沒有。

那次的會議大約談了四十分鐘後,Jason才滿臉窘樣地走了進來。跟我道歉了一下,正式地介紹點點一遍,沒聊太多,只說會把這次修改的企劃簡報提上去給老闆過目,就結束了會議。

之後的會議討論,就都是點點為主,Jason串場的形式。

一開始,和點點的幾次接觸,可以發現她個性活潑,在項目的討論中都有著不錯的反應,有時會輕輕捶捶桌子表達自己的苦惱,有時則因為討論中的口誤而笑了出來,不經意地拍打我的手臂。我總覺得企劃簡報多改幾次好像也無所謂。

那時候,一個禮拜我基本上都會安排去那間旅行社一次,有時就算沒有要討論的議題,我也會買杯咖啡給點點和Jason,說是順路,所以找他們聊聊。當然,Jason那杯咖啡只能算是不得已的投資。雖說案子進度一如以往地緩慢,但主管都覺得我突然特別賣力也是好事,就不想追究我案子為何還是無法收尾。

印象中過了兩個月後的一日,我去找了點點,想確認APP裡有幾個欄位設計,因程式限制而需要調整,想徵得他們的同意。

同樣一間會議室,點點走了進來。明顯地看出她今天心情不好。雖然她一般都沒有化妝,但現在臉上的膚色明顯暗了好幾個色號。

我關心地問說:「妳沒事吧?今天工作不順?」

她點了點頭,左嘴角擠出了一點強顏歡笑。

「沒事。」

我無所適從地只能開始說明我來的用意。討論過程中,我偷偷地數了一下點點皺眉頭的次數。

十四次。

感覺得出她今日特別容易不耐煩,甚至會回我:

「這問我也沒用,還是得找老闆商量。」

我苦笑了一下。

臨走時,我試圖安慰她別想太多,工作總是會有不如意的時候。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

之後的幾次開會,發現點點很容易焦慮。常常質疑案子為何有很多東西做不到。明顯感覺得出她和之前不同,憤怒和煩躁總寫在臉上。

私下我找了Jason聊聊,問一下點點的狀況。Jason告訴我說他也不清楚,但總是不明白為何點點手上的案子都做不完。老闆也覺得她辦事效率太差之類的。我則心想你老闆的反覆無常,任誰都無法做得完。

找了一天,我試圖私下約點點出來吃飯,她猶豫了一下,勉強地答應了。吃飯的時候,她開始吐露她的工作量有點過大,不管是公司的旅遊行程宣傳、報社的廣告接洽、現場活動的布置安排、網站和APP的規劃與維護等等,都需要她一手操辦。主管和老闆又不停地修改原先的想法與安排,讓她忙上加忙。更重要的是所有的計劃想法都必須過問上級,這讓她很沮喪。我感覺得出來她的自信心有點潰堤。

但我也幫不上什麼忙,畢竟只是一個邊緣廠商小業務。說的沮喪點,我還是她諸多繁雜事務中的其中一項。最後我只能拼湊出一句「會撐過去,然後就會好起來了。」的垃圾話。當時覺得自己特別口拙。

之後沒多久,我的負責窗口又變回了Jason,然後他告訴我點點離職了。

我有點懊惱,因為我沒跟點點要過任何聯繫方式。一股空虛感從胸口一直蔓延至大腦,麻痺了我半分鐘後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後來日子久了,我就只記得一個長得像兔子的女生存在我的記憶之中。

兩三年後,我也離開了原本的公司。原因其實是主管終於受不了我業績一直沒有太大起色,而失去了耐心。中間做了兩三份短暫的工作,才到我現在這家廣告公司裡繼續做著業務的工作。

不同的是我有了比以往更明確的目標,開始想在公司裡往上爬。

我要求自己業績達成率永遠得站在同事的前幾位。每個客戶都盡力拉到生意,並且想辦法解決他們的問題,沒過兩三年就當上了小主管的職務。

記得是某個夏天的中午,上班日。天氣特別熱,整個天空沒一絲雲的痕跡,烈日的光線直辣辣地照射著四周,讓人抬不起頭來。我剛結束與一個客戶的會議,走出對方辦公大樓沒三分鐘,後腦就沁出豆大的汗珠。正準備回公司時,另一個客戶打了給我,說他們老闆今天有時間,想看看之前我們公司提的廣告方案。機會難得,我馬上答應說會趕過去。掛掉電話後,我才想到手上並沒有帶那份企劃案的影本。雖說手上的筆電裡有原始的簡報檔案,但要跟對方的老闆做簡報,還是需要一份正式的文件紙本,才能突顯整個企畫的質感。

用手機查了一下位置四周,找了一間步行五分鐘能到的照相館,便快步走了去。

進照相館跟女店員借了張桌子,我利索地將筆電打開,把要彩色列印出來的檔案複製到隨身碟後,交給眼前的這個女店員。

「列印需要等一下喔。」女店員簡單地告知。

「我知道,謝謝。」

在等待的時候,我打量著這個女店員。頭上戴著頂白色的棒球運動帽。寬鬆的T-shirt配著簡單的水藍色牛仔褲。圓圓的眼睛有著一股似曾相識。瞬間後腦如同被敲了一下地突然想起。

「妳是兔…不是,妳是點…點嗎?」

「嗯。」女店員還是沒有什麼表情的回覆著我。

「妳記得我是誰嗎?」

「記得。」

「妳似乎沒太多的驚訝。」

「因為那不太重要。」

我不知道人的相貌可以變這麼多,變到讓人無法輕易認出。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去整型了。但細看她的五官,其實都沒有變。

就是,神韻不一樣。

我忽略她的冷淡,關心地問:

「妳怎麼會在這上班呢?」

「就這樣在這了。」

我看得出來她的眼神沒什麼光芒,一片灰茫茫地像大海上的迷霧。

這個同時我要印的文件也完成了。他轉身從列印機中抽出我要的文件,在桌上輕輕地敲了幾下文件的四邊後,   工整地將文件交給了我。

「一百二十塊。」

我掏了錢給她。心中突然有很多話想問,但一時找不出頭緒來應對她毫無感情地回覆。就像這家照相館是個無人商店,而她是裡面的機器人員工,再加上我還有下一個行程要趕。說了聲謝謝後,便快步離去。

過了幾日,我又回到這間照相館,但這次我是來找她的。進照相館後才發現是個老頭在招呼我,原來是這家店的老闆。問了他關於點點的事。他說她上班時間並不固定,時常請假。後來我跑了四、五次,才又看到點點。

還是一樣地冷淡。

約她下班吃個飯但她卻沒什麼興趣。將就之下她只同意在旁邊兩條街的便利商店裡聊一下。聊了一下近況,她說她在之前的旅行社後來並不開心,沒有人可以理解她的難處,時間開始變得難熬,最後只能選擇了逃跑。離開後她也曾經嘗試去新的公司做企劃。但仍逃不開這個陰影,做不到一年又離職了。反反覆覆地幾次後,她否定了自己在工作上的能力。最後選擇在照相館打打零工的生活。

我問她想不想去我現在的公司試試看,我可以幫忙推薦她進去。也想幫她重新振作起來。

她一秒都沒有猶豫地就拒絕了我。

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她。我知道她已經把自己完全地關了起來,在喪失所有信心之後。其實我不太清楚到底是她真的工作能力不足,還是她真的沒有遇到好的公司。我只看見一個人在失去了自信後,能讓容貌有這麼大的改變。

那個夏天從頭到尾都是這麼熱。我卻覺得那一天特別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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