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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印象

十六歲的寒假,我從很安靜的地方旅行到了很嘈雜的地方。

寒假開始不久,我們一家去了北海道。白茫茫的大地、披著白霜的樹,在在刷新了我的感官。印象最深的是,乘車途徑大沼,結冰的湖面成了廣袤無邊的雪色原野,湖另一邊起伏的山頭插滿綠葉落盡的枯樹,交織成深淺各有不同的落寞的棕色。那景色仿若童話故事裡的插圖,好像安徒生筆下的雪后很快會乘著雪橇經過。我想,就是這樣的美麗,才孕育了童話的魔法吧,當下感動萬分。幾天下來,遼闊的雪景好似給我一場洗禮,我感到一種寧靜的快樂。

而馬來西亞,則是一個風景、顏色、聲音、氣味、人,都喧鬧得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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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樟宜機場入境,乘車經過新柔長堤,我們在凌晨抵達馬來西亞。關卡人員多見印度人,而入境新加坡的檢查哨比之馬來西亞嚴格了不少,不過那是後話了。

不管是城是鄉,我看見的馬來西亞充塞著一種奇妙的混亂感,同時卻又莫名的有著奇特的秩序。高高低低的騎樓,空氣中飄著各種語言的對話,接連幾棟樣式一模一樣的建築卻是綠色鄰著粉紅色,還沒考到駕照的表弟騎機車出門只要沒遇上警察一切好說。然而,我去過的每家早餐店,飲料單上總有美祿和薏米水;夾腳拖可以踏遍大街小巷餐館賣場;小吃攤聚集的小空地上,替所有客人和攤商傳遞訊息和收錢送餐的印度女人在忙亂中總不會出錯。

從城市來到鄉下,外婆家所在的小鎮,馬來文的意思是風箏。而小鎮又是比城市更閒適而自由的地方。

星期五六是學生的假日,表哥約我們去晨跑,於是我們一行人早上六點多便浩浩蕩蕩地出門,天色都還是黑的呢。

由於要吃了早餐再回來,外婆拿上了包包,媽媽問了一聲就兩手空空的跟著走了。我想,縱然媽媽會透過電話隔海操心著兄弟姊妹年節帶父母吃飯怎麼攤錢這類的瑣事,有時對著電腦和耳機滑出一叢叢的客語,但也只有回到娘家才能真的做個「女兒」,一身隨意裝束出門吃早點不用帶錢,只要問聲「媽妳有錢哦?」就可以輕鬆出發,有空時可以肆無忌憚地跟媽媽和妹妹抱怨老公、婆婆。

說是晨跑,但不知為何變成晨間散步了。熱帶的清晨很涼爽甚至透著微微冷意,而且熱鬧無比。天色昏暗我辨認不出沿途花樹的品次,但我可以聽見其間棲息的鳴鳥唱和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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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乘車前往古來,另一個城市。姨丈催著油門行駛的迤邐道路兩旁,放眼望去盡是園樹草莽,多半是整齊得可以畫成棋盤的油棕,偶或穿插著低矮的民房。

放纜遠去的丘陵上,遍植的油棕是重要的經濟作物,每一次看到我總想起外婆似乎也有一座這樣散發著野氣的園,劍拔弩張的葉,主幹還披著層疊的粗獷鎧甲。然而對於從未踏足其中的我而言,也不過是遠觀而後勾勒出的粗糙畫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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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在這裡會感到一種微妙的格格不入,就像人行道上一塊花紋顛倒的石磚那樣。譬如我不太敢吃辣,不習慣外婆重鹹重油的菜餚;譬如看著麵粉的塑膠包裝,卻猜不出上頭任何一個馬來文單字是什麼意思;譬如當外婆和她的女兒們在交談,連珠砲似的客語像一把粗硬鬃刷,我只能眨眨眼,用相似的音去揣測她們都說了什麼,或讓那些言語只是無意義的流過耳畔而不起波瀾。

說到言語。在這裡我唯一懂得的語言只有中文,也就是他們口中的華語。我連表弟的自然課本都無法讀懂,因為不管物理化學生物全是整本的英文。親戚們咀嚼著客語和中文,而後者還要配上一種獨特的口音才更有滋有味。我和弟妹總試著裝模作樣地模仿以便更融入他們:把字捏得更有彈性、把「了」唸作「瞭」、「做什麼」的「什」輕輕略過、「不知道」說「不懂」......但下午三點讀中學的表哥放學回到家和我們打牌吃零嘴的時候,我曾如夢初醒般的驚覺弟妹說起話來竟然有些不倫不類,同時疑慮自己是否聽起來同樣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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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有趣的人事物我認為不得不提,那便是樟宜機場的裝置藝術和我的小舅。

樟宜機場的第一航廈裡,一群捷星航空的自動報到機台旁邊,有流動的雨。

極細的線吊著一顆顆金屬水滴,由天花板裡的馬達上下拉動,只一顆看不出端倪,數以百計湊合起來,就是一幅充滿魔幻感的畫作。溫暖的紅銅色交相舞動,有時像萬馬奔騰的浪花、有時是紊亂細碎的雨點,有時像旋轉上升的仙塵、有時像跳躍的旋律......它給我的感覺就像電影《勇敢傳說》裡的呢喃精靈,活潑而神秘。

我驚嘆地仰望良久。

有時候,我會覺得我的小舅有石頭的特質。他三十來歲卻頭髮稀疏,經常面無表情;偶爾注視著一點放空,或是沉思,我不知道。夫妻倆一起出門時,他總是主動提起老婆和小嬰兒的物品;說好來載我們總是提早到,十分可靠。今年回到馬來西亞,第一次見到半歲的小表妹,看著小舅哄孩子,我才知道原來他也會那樣傻笑,而且唱起兒歌有些五音不全。

小舅母卻像水,像會濺起水花的河流。她愛笑愛聊天,常常表情誇張地逗弄女兒,在社群軟體上也很活躍。我曾想,如果不說,也許任誰看了都不會覺得他倆是一對,可是有時看到他們手挽著手,或者微笑看著對方跟女兒玩,我又覺得自己的想法被推翻了。

我以觀察他們夫妻帶小孩為樂。有次我們和阿姨舅舅們去吃日本料理,小舅背著裝了裝滿各種用品的包包,提著小嬰兒躺的汽車安全座椅,走在抱著女兒的小舅母後面。進到包廂,他們把東西放在地上,安頓好孩子才開始點菜。稍後小嬰兒大哭起來的時候大概也是到了喝奶的時間,小舅母一面哄女兒一面催促老公泡奶粉。只見小舅跟服務員要了一杯熱水,拿出裝了冷水的奶瓶,加點熱水,喝一口試試溫度,再加熱水,如是三四次,再謹慎的倒入兩匙奶粉,蓋上後慢慢搖一搖,再遞給妻子。不過早在他調好水溫之前,小舅母就已經大翻白眼,小聲的對我們說「他動作就不能快點嗎?」,不過小舅不知是專注於手上的動作而渾然不覺還是聽見了卻依然故我。我大概能體會小舅為何小心翼翼,但是看著小舅從頭到尾的一號表情,和旁邊小舅母覺得好笑、煩躁、翻白眼等等的表情,不禁覺得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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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已造訪過馬來西亞不下十次,縱使這個國家作為我一半血緣的根據地,我看它依然像一幅印象畫,見得光影細節卻隱微。

台灣的夏季午後,有時也會下起陣雨,吹起的風也一樣不知道來自哪個海域。不知道我的表兄姐們,又是怎麼看待我這個台灣來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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