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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縹緲<全>

            煙雨縹緲

 

 

      天空堆積了一整個早上的灰雲,終於在午時一刻,化作紛紛細雨飄落。

      縹緲湖畔,原本正在行走叫賣的行人小販紛紛爭相走避,不時聽到有人在互相呼喊的嗓音。在人群逐漸散去後,落得陣陣回音。

      卻有一人對這場突如其來的雨渾然未覺,獨自佇立在縹緲湖上的紅色小橋間,憑欄凝望眼前蒸騰起霧氣的湖面。

      陡然一陣清風夾雜雨點吹撫而來,吹開黑衣青年隨意散亂的烏髮,以及右側一綹與黑髮相斥的雪白髮絲,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俊冷面龐。

      忽有簫聲從不遠處傳來,引起了青年注意。清冷的音色,在雨中聽來分外悽涼且惆悵。

      簫音似乎引動了青年內心深處的弦,他微微抬起沾了雨露的眼睫,轉身望去。

      只見一名戴著斗笠的老者緩步而來。肩頭被雨水給打溼了一大塊,佈滿皺紋的臉卻沒有絲毫不悅。老者自顧吹著手中的簫,來到青年的身旁停下。

      步伐止,簫音依舊。

      青年瞟了老者一眼,目光卻從老者身上轉回煙波縹緲的湖面。

      右手習慣性按向繫在腰間上的煙波劍,指尖有意無意撥弄繫在劍柄上的青色玉珮。

      薄唇微啟,細雨般微冷的語調輕吐而出:「你是鈎絕。」

      風雨依舊,簫音依然。只是變的是,青年與老者之間忽然併起的殺氣。

      白色劍光如閃電般從青年腰間旋出。轉瞬,壓低姿態的青年已錯身至老者背後。

      血霧,伴隨刺鼻的腥味,在靜止的空間裡擴散。

      四周無形的氣流逆時針朝內捲住青年全身,被氣旋騰起的長髮在他身後恣意飄蕩,卻又在分秒間,回覆他原本長髮垂掩的模樣。

      老者溫吞吞地垂下右手,原本握著簫的掌心,不曉得何時已經變成了一把鈎。鈎上濺滿鮮血的風采,瞬間撕裂成一塊塊碎片,好似花瓣翩翩飄落。

      「劍絕……煙雨……任平生……」乾癟的唇角勾勒出一抹血染的微笑。雙鈎應聲落地,在靜寂的雨聲中顯得格外響亮。

     

      煙雨任平生,天下七絕之一。天下七絕乃武林之中實力最強的七名高手,由於每個人精通不同的兵器,因此都會在絕字前冠上精通兵器的名稱。

      而煙雨任平生,正是善使劍的劍絕。

      近年來不曉得甚麼原因,任平生開始持劍向其他天下六絕挑戰。每戰必勝,且絕不留下活口。曾在那把煙波劍上留下鮮血的六絕者,已有四人。

      老者心中輕嘆,幾日前才在濱州得知好友棍絕姥元豐在棱山被劍絕一劍穿心斃命。原本只是想來勸勸這個年輕人別再這樣嗜殺成性,可他萬萬沒想到,話還未說出口,就先以兵刃相向。

      結果,便是血濺橋樑。

     

      任平生仍舊和方才一樣的立姿,彷彿絕世般的傲然冷漠。

      腰間煙波劍上的劍格,濺上令人怵目驚心的斑斑血點。那一綹醒目的白髮,亦是灑滿豔麗的紅。

      「簫鋏。鈎絕。」低沉的嗓從那張似乎從未曾開啟的薄唇吐出。任平生喃聲複誦著老者的名和稱號,給予他最為廉價的敬意。

      只可惜倒在血泊中的老者,永遠也聽不到青年說話的嗓音。那嗓音宛若他甫才吹過的簫聲般,有情亦是無情。

      任平生垂下雙眼,凝視已經斷氣的簫鋏,似乎深深嘆了口氣。

      片刻後,他抬起毫無血色的臉,睜眸仰望飄著細雨的灰色穹空。綿雨輕輕撫過他沾滿血跡的臉頰,雨水同淚般沿著臉頰的弧度緩緩下墜。

      任平生歛起如同湖水般靜止的眸,染上血跡的唇輕聲:「就只剩下……他了。」

      只要殺了他──六絕僅存的刀絕,他便能成為當今武林中唯一的高手,達到他一直以來追求的目標。

      天下第一。

      思及此,薄唇似乎揚起了弧度,但很快便又消失殆盡。

      他旋過身,長髮在灰空劃出一個半弧,雨珠從髮梢彈丸般地飛濺而出,融入任平生腳底下踩出的,那一道道血紅色的足跡。

     

     

      任平生來到距離縹緲湖莫約十餘里的鳳棲鎮,尋了間小店,點了幾道小菜和一壺酒。

      他緩緩將飯菜送入口內,眼神卻若有所思地往飄往窗外,傾耳聆聽窗外蕭蕭雨聲。

      半晌,任平生將視線從窗外雨景收回,專注凝視著擺在飯桌上那塊原本繫在煙波劍上的玉珮。

      放下碗筷的手輕輕觸碰玉珮光潔的表面,指捎傳來刺骨的寒,就如同他尋他的心境那樣的椎心刺骨。

      他嘆了口氣,唇形啞聲道出一個人名。

      「無晴……」

      忽然傳來的喧鬧聲吸引任平生的注意力,他挑了挑修長的眉宇,擱了酒菜錢,抓起案上的玉珮。回過身,手按著劍柄迅即離去。

      任平生繞過一個巷道,只見幾名身型魁梧的漢子正拿刀威脅一群鎮民及孩子,不時有成人的哀嚎聲及孩童的哭泣聲傳來。

      「啊?怎麼可能只有這些?!還不快點把身上的錢全給老子交出來!」

      「大爺饒命啊!我們身上已經沒有半毛錢了!」

      「大爺饒命啊!饒命啊!」

      任平生望了一眼,沒有開口出聲,只管跨步向前。

      一名劫匪正在出拳毆打瑟縮在角落發抖的婦人,豈知拳未落下,胸口登時感到某種液體伴隨著渾身氣力朝外頭汩汩流出。

      「呃噗……」

      一灘濃血,濺上滿是泥濘的地面。

      「老大!?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其他劫匪連忙轉身,正要破口大罵,卻只見眾匪面目猙獰,唇形已出,可嗓音卻沒有時間吐露出來,便立刻氣絕身亡。

      冷冽的劍光竄至眾人眼內,剎那間將所有人的目光引了過去。

      任平生冷眼覷著倒在血泊中的劫匪,甩開劍身上的鮮血後,迅速將煙波劍收入劍鞘。

      那些鎮民原本想要對任平生好好答謝一番,卻未料一眼看到他那頭黑髮中帶有一綹白髮的醒目特徵,及繫在他腰間那把青藍色的煙波劍後,原本要說的謝語早已忘的一乾二淨,只剩一團支吾。

      沒有人不知道天下七絕之一的劍絕,沒有人不知道煙雨任平生這個嗜殺成性的瘋狂劍者。

      如今劍絕造訪他們鳳棲鎮,天曉得他是來做甚麼。

      任平生倒是沒有在意鎮民們眼神當中的畏懼及厭惡,他抹開臉上的血跡欲要轉身離去,卻發現自己的衣角正被小小的拉力輕輕扯弄著。

      任平生垂眼下望,是個年約十歲的男孩。   

      「大、大哥哥?」

      男孩睜著有些羞澀的大眼瞅著任平生瞧,似乎一點也不畏懼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冷寒殺氣。

      一旁的人們卻無不抽了口氣,有的甚至閉眼唸起佛來。

      「有事嗎?」任平生瞟了男孩一眼,冷聲。

      男孩瑟縮起肩頭,然目光卻沒有從任平生那張冷漠的臉上移開。

      他低頭玩弄自己的手指。過了許久,才抬起紅通通的臉,吞吞吐吐地開口說道:「大……大哥哥,謝……謝謝你……幫我們趕、趕走壞人……」語畢,男孩怯生生地垂下頭,不再作聲。

      任平生無言數秒,一旁的鎮民們早已捏了大把大把的冷汗。

      男孩忽感到頭頂上一沉。他茫然抬起臉,只看到任平生大掌輕壓在他的頭頂上,輕拍了兩三下後,便按著腰間的劍旋身離去。

      四周的鎮民有的大聲吁了口氣,有人口中嚷著「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有人則開始對任平生出言怒罵。

      然而,沒有任何人記得,是他救了他們的性命。

     

      男孩怔忡地望著任平生離去的背影,忽然想起甚麼般跳了起來。他趕緊衝回家中取了把油紙傘,趕在任平生離開鳳棲鎮前將他攔下。

      任平生眼神掃過男孩顏面,欲要繞道而行,卻看到他雙手奉出一把對他而言有些龐大的紙傘。

      「大哥哥,最近時常下這種小雨,這、這把傘帶著,給你路上用,好嗎?」

      「不必了。」任平生揮了揮手,待要轉身,卻被側旁的男音給喚住了腳步。

      「你是劍絕吧?」

      「是。」任平生望向來者,似乎是這個男孩的父親。男子有些猶豫地看著任平生,過了片刻,這才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

      「你是來找刀絕的嗎?」

      「嗯。」

      「他就在紫雲山上的道觀中。」男子邊說,邊伸出手朝著北方指去。

      「多謝。」

      任平生微微傾身,甩開黑髮,往男子指的方向緩步離去。

      「雖然傳聞劍絕是個冷血又是個嗜殺成性的瘋劍,但除了他身上所散發的肅殺之氣外,卻不見他濫殺無辜。」

      男孩抬起小臉望著自己的父親,似乎對父親的話語感到些許疑惑。男子給了他一個和藹的微笑,接著將目光投向劍絕漸行漸遠的背影。

      墨色的身影逐漸融入淺灰的雨景中。遍地靜寂,徒有飄然細雨聲不斷,及殘留在此地的片片哀悽。

     

     

      紫雲山的小徑上,仍有清晨殘留下來的霧氣及寒意。任平生踩著生滿青苔的階梯而上,聆聽著腳下踩碎落葉嗤嗤的聲響。

      他想起在他到鳳棲鎮前,在客棧聽到眾人談論當今武林之事。

      如今天下七絕僅剩劍、刀二絕,劍絕煙雨任平生勢必會找上在深山隱居的刀絕。

      要是劍絕再次血染刀絕,那麼當今武林之中就再也沒人能夠與之抗衡。

      有人問:「怎麼武林之中,沒人能夠對抗這個作惡多端的劍絕了嗎?」

      有人立刻答道:「也只有與他齊名的其他六絕吧!但如今只剩刀絕一人。唉唉,只希望刀絕能夠把這個作惡多端的劍絕給……」言及此,眾人皆搖頭嘆了口氣,顯然對刀絕沒有多大的信心。

     

      任平生撥開落在肩頭上的綠葉,綠葉上的雨沾濕了他的指尖。

      接著他垂下手,再次撫摸繫在劍上的玉珮。

      仍舊是那樣的沁寒刺骨,從當年那場雨夜起,這塊玉珮從來都是像現在這樣冰冷徹寒。

      那些過往記憶登時被外界打斷,任平生突覺有某種冰涼的物事飄落在自己臉上。

      他抬起頭,從林間的空隙望去。透白的天上浮有幾片烏色的雲,細雨在澄凈的空中如柳絮盤旋輕舞。

     

      「要進來躲躲雨嗎?」

      任平生頓時止住腳步。一轉首,林中一座簡陋的紅色涼亭就這樣跳入眼簾。

      紅亭內,一名身著白衣的女子扶著朱色樑柱,眼波朝著自己的方向瞅來。

      任平生望了她一眼沒有作聲,正打算繼續上山。頓時,熟悉的琴音與週遭的風輕輕掃入他的耳、他的腦神經,如同此刻冰冷的雨水打上他肌膚那般沁冷冰心。

      他猛地一顫,再度回首朝著小亭望去。那名白衣女子已經坐了下來,雙手輕輕撥著架在前方的古琴,流暢的音色如泉湧般傾洩而出。

      兩人隔著茫茫煙雨相互凝望,直到琴聲止歇,任平生這才恍然驚醒。淡色的眸望著站起身來的女子,目光透露出極為複雜的情緒。

      「要進來躲躲雨嗎?」重複的語句,不變的口吻,可這次任平生卻挪動了腳步,走向在林中宛如滄海一粟的小小涼亭。

      近距離一看,少女有著一張白淨淨的瓜子臉,圓圓的杏眸,小巧的鼻樑,和一張如花瓣般柔細的唇。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那頭披散在肩上、似火焰燃燒般的豔紅髮絲。

      女子對進入涼亭內的任平生福身,笑顏在她的臉上漸次暈開。

      她笑起來有著淡淡的小酒窩。這樣的笑容,與那人十分相似。

      他瞇起雙眼,冷冽的目光掃向女子。任平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可藏匿在胸膛底下的心,卻因見到此人而顯得有些無措。

      他的手握緊繫在劍柄上的玉珮,玉珮仍舊和以往一般,是令人膽怯的寒。

      許久,任平生緩緩張開口,對著女子詢問:「名字?」

      女子眼裡含著笑意,眼波瀲灩,兩道柳眉笑得彎彎。她想也不想便出聲應道:「日青。」

      「為何一人在此山中?」

      「那麼,你又為何來到此山呢?」

      任平生眉角微抬,像是逃避那道似曾相似的眼光而轉開視線。「來找一個人。」

      「誰?」

      「妳師傅。」

      「喔?」日青抿嘴而笑,笑容像極了雨中盛開的花朵。任平生冷眼看著日青,等著日青止住笑聲。

      「何出此言?」

      「氣。」

      其實不光只是圍繞在日青身上的氣息,就連姿態、面容、談吐,甚至琴音,都與刀絕十分相似。

      就算那人在他的腦海裏只殘有過去模糊的記憶,但是他絕對不會忘記他身上看似無害、實則為劇毒的可怕氣息。

      日青富有饒興地瞅著任平生,輕聲笑道:「你找他做甚麼?」

      「殺了他」三字從任平生的口中吐出,沒有絲毫殺意,卻有著淡淡的惆悵。

      日青的臉上沒有因為這聽來駭人的三字而有所變化,蔥指抵著丹色下唇,唇角勾起些許的弧度。

      小亭外,打在簷上的聲響似乎大了些,發出令人煩躁的翛翛聲。雨珠沿著翹起的飛簷下落,串成一條條透明色的雨簾。

     

      「所以你便是師傅口中所說的那人囉?」

      淺色的眸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歸於平靜。他伸手按向腰間的煙波劍,繫在劍柄的玉珮輕輕晃動。

      「刀絕在那?」

      正在撫著琴面的日青瞟了任平生按在劍柄上的手一眼,晒笑道:「大俠想知道的話,那就必須先打敗我。」

      語句未歇,白色的身影飛騰而起,紅髮在她身後隨意飛舞,若似一朵朵盛開的曼珠沙華。

      雪色的水袖一抽,古琴登時落入日青懷中,她飛身一掠,敏捷地落上小亭外旁的樹梢。

      翠綠色的樹葉因日青身形施加的力道而翩然墜落,葉片尚未落地,隨即一個輪指,呼嘯的琴音像是一把把殺氣騰騰的刀刃,朝著任平生呼嘯而來。

      任平生稍微擰眉,煙波劍瞬間出鞘。霎時白光乍出,竟是將整塊天給乍出一片空白。

      日青瞇著眼看著這幕,可撥琴的指卻不曾停歇。

      任平生抓穩發出嘯聲的煙波劍,側身並舉劍擋下琴音的攻擊。劍刃上擦出火紅色的光芒,星火灼燒著兩人隔空對視的雙眼。

      任平生握著煙波劍,翻身躍出小亭,墨色身影遂往日青所立之處躍去。

      絳唇勾起冷笑,白色的倩影縱馳林間,在每個樹梢上都留下丁點殘形。蔥指不斷往懷中琴上撥弦,爆出火焰般的熱氣直撲任平生。

      冰涼的雨水因狂風而飛濺到任平的雙頰之上。該是冰冷的觸感,如今卻是同火般的灼燙!

      抿緊的唇逐漸鬆了開來,原本無神的眼轉而凌厲。任平生揮劍格開日青最後一輪音刃,偏向的音刃劃開涼亭一角,幾塊紅色的瓦屑應聲崩落。

      任平生持劍,閉眼凝神。

      再次睜眼,冰冷的目光登時溢滿寒風刺骨般的冷然殺意!

      裹著殺氣的煙波劍尖直指日青而來。劍路雖平凡,卻是能取人性命的極招。      

      然日青卻只是靜靜攬琴斜橫坐在樹梢上,一手還撥攏著垂落下來的髮絲,臉上漾滿無懼的甜笑。

      直到煙波劍出現在日青胸口,這才聽到日青用宛若歌唱般的語氣,開口晒笑:「你是來從我手中,奪取你的天下第一麼?」

      劍迅速穿過日青胸膛,劍口卻沒有尋常的血跡,只有一縷青煙從日青身上飄散而出。青煙冉冉而上,直奔天際。

      「劍絕。刀絕等你很久了……他在山頂上的道觀內。」

      日青的形體逐漸在煙雨中消逝,最後只剩下那張哀傷的笑臉,和那句如夢似幻的柔音,炙鐵般狠狠烙入任平生的眼瞳之中。

      任平生茫然看著靜止在半空中的煙波劍,雨珠濺上煙波劍身,發出錚錚的聲響。

      「果然是……無晴麼?」眉宇微蹙,他低聲咕噥著,眼睫底下的眸閃動著絲絲異樣的光。

      半晌,他才如夢初醒般,將煙波劍收回劍鞘,接著縱身而下。

      小亭內外,只留有那若有似無的蕭瑟琴音迴盪,以及淋零的風雨聲。

     

     

      入夜的紫雲山仍不見丁點光芒,綿綿細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空氣裡瀰漫著濃厚的潮濕味。

      現在這般情景,和那夜極為相似。

      任平生踏上最後一道石階,終於抵達山頂。放眼望去,火炬沿著青磚一路延伸至一座白牆黑瓦的道觀。火光映在稍有褪色的朱門上,朱門上掛著一個沒有寫上任何字的木牌。

      按著煙波劍的手指逐漸泛白,像是刻意隱藏著內心底的激動,將目光從門首移開。

      「不知這位大俠有何要事?」

      不曉何時,任平生周圍出現十多名身著白衣的年輕男女,各自手持雁翎刀,將任平生團團圍住。

      雁翎刀反射的光芒毒辣辣地刺向任平生的雙眸,然他無視那刀光中隱含的強烈殺意,只抬眼輕輕掃過眾人。

      他微微傾身,沉聲道:「我要見刀絕。」

      「師傅不會隨意接見外人,大俠請回吧。」

      「他知道我要見他。」

      眾刀者互相交換眼色後,位於正中央的女子舉起手中的雁翎刀。刀光冷寒,直指向任平生。

      任平生沒有多言,煙波劍應聲出鞘,劍身映出他白皙冷峻的面容。

      其餘刀者也紛紛跨步向前,刀尖指向任平生。有高有低的嗓音,齊聲穩穩喊了一字。

     

      殺。

     

      淡眸飄過一絲冷光,右額垂落的白髮瞬間騰飛開來。

      任平生泰然迎接眾人的攻勢,踩在白衣刀者腳下的水花濺起波瀾,如刀片般彈起直截射向任平生。

      任平生揮劍一擋,煙波劍登時低鳴。

      站穩腳步,腳底水花四起。任平生凝神運氣,煙波劍霎然閃現青色亮光,以極快的速度砍向首當其衝的女子,雁翎刀隨即飛脫出去。

      血霧瀰漫,頭顱應聲落地。

      再回首,任平生空著的左臂擋住從後方襲來的刀口,右手持劍往前一刺,接著順著力道往右方揮砍過去,又是滿天血紅飛濺。

      任平生甩開煙波劍上的血水,血珠在劍風下成一道圓弧向外飛散。他側身避開一對男女的合力攻勢。緊接著煙波劍嘯聲橫掃,直逼二人胸膛。

      下秒,血花燦現。

      冷峻的臉上濺滿滾燙的鮮血,混雜著雨水沿著頰緣緩緩墜落。

      明滅的火光映出任平生的臉龐,表情是依舊的冷漠與無情。他伸出左手,掌背輕輕擦過臉頰上的血水。

      正當他定下心神,煙波劍刃斜橫舉起,準備下一波攻勢時……

     

      「大俠請停手。」

      是方才白衣女子的嗓音。任平生瞇起雙眼,只見甫才傷亡在自己劍下的白衣刀者毫髮無傷地站在朱門前。身上潔淨白衣片塵不染,見不著任何血跡。

      任平生卻像早已預料般將劍入鞘。他伸手撥開阻擋在眼前的髮絲,默默朝緩緩敞開的朱色大門望去。

      從門內走出一名身型修長的女子,艷紅色的髮絲在火光中特別醒目。

      熟悉的容顏刻印在任平生平淡的眼眸中。是幾日前在山中小亭遇到的那名彈琴女子,名為日青的女子。

      只是當日的日青臉上帶有幾分天真爛漫,可出現在任平生眼前的這名女子卻是一臉肅穆。有著沉魚落雁的美貌,臉上卻無丁點笑容。

      「好久不見。」

      刀絕柳無晴在眾白衣刀者的簇擁下,信步來到任平生面前,雙手微抬拱過手。任平生瞥了她一眼,只低吟了一聲:「不久前才剛見過。」

      柳無晴舉手遣退身旁的弟子們,將臉正向任平生。那雙墨黑色的眸子像是要看向他,可他卻立刻驚覺那雙原本水靈的大眼,竟是失了焦距!

      任平生走上前,聽到自己的嗓啞聲道:「無晴,妳的雙眼……」

      柳無晴向後退開幾步距離,寒聲:「不過就是追求天下第一的代價。」

      「……妳沒忘了我們的約定。」

      聞言,柳無晴冷若冰霜的臉終於漾起淡薄的笑。她揮了揮手,接著轉身步入朱門。

      任平生無意伸出的手擦過一綹紅髮,五指收攏,只握得漫天飄零的綿綿細雨,和她獨有的淡淡香氣。

      他默然注視她的身影,良久無語,隨著她的腳步進入漸漸掩起的山門。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長廊上,最後來到道觀後方的人造庭院。

      柳無晴轉過身,失去光芒的眼對向任平生。「我清楚你是來奪取你的天下第一。」她言道,微微上揚的唇角有著不可一世的傲氣,卻又好似有著道不盡的悵然。

      任平生按著劍柄,眉宇揪緊,只是注視著眼前刀絕的倩影。曾經熟悉的人,竟會變得如此的陌生。

      任平生許是有些感慨,但爭奪天下第一的名號,卻徹底掩蓋了他對此人的愛恨情仇。

      兩人曾一起下過誓,他們其中一人必奪天下第一的稱號。為了這個目標他們選擇拋下無謂的兒女私情,選擇相反的道路背馳離去。

      如今天下七絕僅餘他們二人,只要殺了對方,天下第一的名號便屬那人。

     

      「拿出妳的配刀。」說罷任平生便抽出腰間的煙波劍。柳無晴低吟了一聲,出聲命下人前去取她的配刀。

      等待間,兩人相對無語,可一些過往的回憶,卻無聲無息的隨著這場似乎永不止歇的雨,滴滴落上心頭。

      「為何方才妳說,妳的雙眼是因天下第一這個稱號而盲?」

      「因為不想再見到你。」柳無晴淡道。「如果再見到你,那麼得到天下第一的稱號,將會是你而不會是我。」

      任平生無話,可握著煙波劍的手,卻是禁不住內心情緒而顫動。

      他抬起眼,卻又垂下了眸。

     

      下人雙手呈上柳無晴的配刀。柳無晴接過手,「唰」一聲抽出刀鞘裡的定風刀,刀尖指向任平生。

      然引起任平生注意的並非騰滿殺氣的定風刀,而是繫在刀柄上,那塊與他成對的青色玉珮。

      任平生瞅著玉珮半晌,只聞一聲長嘆,煙波劍以伴隨他腳步的速度,迅即推送至到柳無晴面前。

      「定風刀。妳還是以它作為你的配刀嗎?」

      「用與煙波劍成對的武器來殺你,再好也不過。」

      一聲冷銳的金屬交集,一刀一劍相互擦聲撞擊,閃爍出點點星火。任平生回身一擋柳無晴的攻擊,被出乎意料的氣力震麻了虎口,眼眸閃過一絲詫異,雙腿承力倒退數步。

      「注意了。」

      柳無晴舉起手中的定風刀,炫目的刀光直直刺向任平生的雙眼。

      白色的身影同風般迅速竄至任平生面前,令人眼花撩亂的刀式接踵而來。任平生舉起煙波劍,見招拆招,肅穆的表情沒有反映出任何情緒。

      一黑一白的身影快速穿梭於火光照映的庭院之中,劍光刀光四處併射,金屬聲伴隨風聲雨聲此起彼落。

      兩人衣衫均被對方的武器劃開些許,肌膚上皆留下一道道有深有淺的血痕。血腥味撲鼻,二人依然故我地手持刀劍,互相拚比畢生所習得之絕學。

      任平生邊避開柳無晴的刀邊施展招式。她的刀法是進步了不少,但總覺得她的刀法中,似乎比當初缺少了甚麼。

      任平生的目光落上繫在定風刀上的玉珮,卻又讓他內心的想法產生動搖。

      柳無晴抓住任平生恍神的契機,點足一躍,長嘯一聲,定風刀身捲出一道渦流,直往地面上的任平生襲來。

      腳底噴起水花,他立劍於地,雙掌運氣注入煙波劍內。瞬間,天地震動,風雨驟增。一道電光從天而降,落上直立於地面上的煙波劍。

      「一蓑煙雨任平生。」沉音陡然而起,是取人性命的殺招。風雨由外而內捲入浮上半空中的煙波劍。任平生躍身握住散發出青光的劍柄,劍尖直指柳無晴襲來。

      看著眼前這幅景象,柳無晴歛眸,沉吟了一聲。她騰開雪白色衣袖,雙手持刀,同樣運氣注入定風刀內。

      「喝。」

      青藍電光如流光般直逼眼前。只聞轟然一響,四周碎石亂舞,炫目火光霎時竄入任平生眼簾。

      「也無風雨也無晴!」

      任平生迅速錯身避開捲起火舌的定風刀,左手順勢一撈,將繫在柳無晴刀上的玉珮扯落下來。

      柳無晴旋身落地,紅髮在身後劃出一道美麗的弧。

      「你……!」

      「如果妳真想得到天下第一,那麼這就不該出現在妳的刀上。」

      任平生握緊手中的玉珮,溫熱的觸感透過掌心透入他的胸臆。

      眉宇一皺,五指旋即用力一握。玉珮在他的掌下硬生生化作一粒粒沙碎,緩緩從他的指縫間滑落。

      雖然柳無晴目不視物,卻仍可感受到玉珮被毀所帶來的錐心之痛。她腳步微顛地倒退數步,左手禁不住扯住胸前的衣襟。

      「定風刀並無發揮全部實力。」

      最後一粒青沙從任平生的指尖離去,他冷著臉舉起煙波劍,指向眼前有些狼狽的柳無晴。

      柳無晴嚙著下唇,顫抖著手,緩緩舉起失去玉珮的定風刀。

      「……是嗎?」柳無晴鬆開唇口,吐出竟是一聲笑語。

      突然間,一陣狂風夾捲熱氣從後方撲騰而來。隨著柳無晴揮出的華麗刀式,朝著立身不動的任平生殺來。

      滾燙的氣息掃刮任平生面無表情的臉龐,右首那綹白髮隨著炙風狂亂飛舞。

      忽然她面色一怔,在她腦海中,似乎看到了他那張笑得極為溫柔的臉龐。

     

      時間像是停止運轉,停留在轉瞬之間。

      然那把煙雨劍卻沒有揮出,而是,返回他腰間的劍鞘內,無聲無息。

      「這是……何意?」

      定風刀深深沒入任平生的胸膛內,火紅色的鮮血夾著清冷的雨,沿著刀刃汩汩滑落。

      蕭瑟的雨水打在距離極近的兩人之上,冷風颳削過兩人顏面,像是在嘲笑這兩人之間的命運。

      淡色的眸,映出柳無晴驚惶失措的臉孔。

      「妳只需殺了我一人……」任平生抓住柳無晴劇顫的肩頭,十指緊緊嵌進她的身體,關節間泛出一絲絲慘白。

      任平生專注凝望著柳無晴,好似要將她此刻的面容狠狠烙進在他心頭。

      「我……替妳殺了其他五絕,所以妳只需殺了我一人,便可……呃……」氣血一湧,從發白的薄唇吐出,幾顆血珠濺上柳無晴顏面。不若雨水的冷寒,而是驚心動魄的滾燙。

      「便不需弄髒妳的手……」

      「你、你別說話!快!快點來人!快去請大夫!快啊!」

      柳無晴抬首,說話的語氣已不見方才的沉穩。欲要喚人的手勢卻被任平生的手按下,柳無晴將臉轉回倚在自己懷中的任平生,竟是半句話也吐不出來。

      任平生深深吸了口氣,左手迅速抽開埋入自己胸口的定風刀,沾滿血水的定風刀應聲而落。

      柳無晴只覺臉上有道冰冷的液體長劃而下,滴落到任平生蒼白幾近透明的臉龐。

      任平生仰望那雙沾染上霧氣的瞳眸,抬起沾滿鮮血的指尖,溫柔地捧起她的面頰。

      她緊咬著幾乎破碎的朱唇,右手握緊任平生捧著自己那隻冰冷的手。

      雙眼微眨,是更多無聲的淚水隕落。

      雙手緊扣,同樣也是奢望已久的溫情。

     

      「你殺了其他五絕,還讓自己背負著瘋劍及嗜血如命的罪名,就只因為這種原因?」柳無晴顫抖著音,續道:「你不可能……不可能是以不想弄髒我的手為由而接下我的刀。」

      只見任平生垂下的眼睫在臉上映出道陰影,卻又隨即露出一抹很輕、很淡的微笑。「當初妳為了我,而在師傅、也就是你父親面前,說寧可要妳的命,也不許他殺了我這個背叛者。」

      柳無晴緊咬失了血色的唇,無語淚千行。

      「甚至到最後,妳不惜背著師傅帶我離開絕情谷。我們一同行走江湖、一同名列天下七絕。

      可是當妳我成為天下七絕之一之後,不曉得何故,妳就改變了。追求的不再是到處替人們行俠仗義,而是將自己的武功提升至無人能及的境界,是追求天下第一這樣一個名號。所以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柳無晴緊閉雙眼,唇齒緊咬。「求求你,別再說話……」

      「從那夜起,我就知道……我永遠都不會勝過妳的刀。」

      那日,同樣的夜雨之下,原是他戀人的柳無晴忽然對他拔刀相向,不待任平生多做詢問,出手便是殺招。

      「因為我想證明,天下七絕之一的劍絕,是否能夠敗在我刀絕底下。其它五絕我全看不上眼,就只有你……任平生!!」

      無情的清冷刀光閃入任平生眼前,任平生只覺一陣暈眩。手中煙波劍哀鳴一聲,擋住嘯聲而來的定風刀。

      「我與妳做個約定,兩年後,看妳我誰能爭奪天下第一的名號。」

      也就在那時任平生清楚知道,他無法捨棄對柳無晴的情感。更因他的命等同於被她所救,他的一切都歸她所有。他清楚定會將自己的命葬送在她的定風刀下,成全她的野心。

      微弱的嗓音彷彿隨時都要中斷,聽得柳無晴心痛如絞,擁著任平生軀體的手也愈發使力。

      無奈再怎麼用力抱緊懷中之人,其生命卻如同流水般,不斷、不斷地從她指縫間流失逝去。

      「妳知道嗎?和妳在一起,使我獲得重生。

      因此我的一切,包括我的命,都是妳的。為了妳……為了妳的天下第一,犧牲我,咳咳……是理所當然……

      何況妳心中有我,就不可能得到天下第一的稱號。盲了妳的眼還不夠,要我消失才方能……」

      任平生的嗓音逐漸轉弱,到最後,幾乎成了喃喃細語。

      他側過頭,埋首於柳無晴的胸膛,垂下的右手勾住一綹柳無晴的朱髮,左手則是輕輕執起柳無晴的右掌。

      「這、這是……!?」

      右掌的冰冷觸感,是自己贈送給他的那塊青色玉珮。

      「還給妳。忘卻妳我這段孽、孽緣……呃……」

      一口鮮血從任平生顫抖的唇口噴灑而出,溫熱的液體濺上柳無晴,濺上那雙早已失去神采的雙眸。

      「任……」

      塵封在內心已久的名來不及呼喚,剎那間已成碎裂泣音。   

      「無……晴……」

      杏眼猛然一睜,仿似剎那間透過雙眼看到任平生朝著自己仰視的臉龐,對著自己露出訣別般的微笑。

      「無晴,現在的妳,是天下第一……」

      他想再次勾起笑容,可無奈的是,他的氣力早已隨著胸口上那道穿心之傷盡失。

      任平生緊緊扯著柳無晴的衣衫,潔淨無瑕的白衣,被血水染了一塊又一塊駭人的火紅。

      柳無晴緩緩仰起臉,原本執拗而不肯鬆開斷任平生而蜷緊的十指登時俱鬆。

      斷了氣息的劍絕斜橫靠在刀絕胸口上,孤冷的臉上沾滿血水淚水及雨水,交織成一網網溫柔的紋路。

      蒼白的臉承接著從天而降的冰冷雨滴,打上她失去光采的紅髮、打上她微掩的眸、打上她微敞的唇口。

      「哈哈……天下第一……哈哈哈哈哈哈哈……」

      雨水與血水在兩人所在的地面上形成一片汪澤,只聽到柳無晴高亢的笑音,迴盪在夜雨茫茫的深山之中。

     

      縹緲湖岸,不同與往常般熱鬧,許是因為這場綿綿細雨仍未止歇的緣故。

      白衣女子獨自行走在湖岸旁,紅髮在輕風的吹撫下在身後飄蕩。

      刀絕踏上當初劍絕殺死鈎絕的紅色小橋,蔥指輕輕依著欄杆,沒有焦距的眼投向蒸騰著霧氣的青藍湖面。

      「劍絕,這天底下,並沒有人能夠真正成為天下第一。」

      玉珮在腰間的定風刀上輕微晃動,柳無晴冷然一笑。

      她伸出手,纖細的五指間捧著一綹雪色的髮絲。她取下繫在刀刃上的玉珮,與那綹白髮同樣在右掌心握的牢實。

      漫天細雨,如柳絮般飄然而落,又如絲線般串起一個個使人心酸心碎的回憶。

      她抬起臉,過往的事恍若一場夢,一場她不願醒來的夢,迅速地從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逝。

      與那人的相識、相戀、決裂,以及最後的……生離死別。

      倘若兩年前她能清楚這天下第一的名號只不過是一個虛名,任平生也不會背負著殺人者的惡名,也不會將自己的性命……斷送在她的定風刀之下。

      盈滿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潰堤,無聲無息地滑落。

      但一切為時已晚,既然她選擇踏上這條不歸路,那麼就要用她的雙腳走到盡頭。

     

      青藍色的湖面上激起小小的水花,和一圈圈無聲的漣漪。      

      她知道她並不像自己的名字那樣「無情」,也因此對於劍絕的情感與愧疚,終究無法讓她戰勝她自己。

      無法戰勝自己,等於自己並非天下第一。

      除非她,殺了她自己。

     

      緩緩下墜的柳無晴忽然間看到了光,那道光從她緊握的右掌掌心散發而出。

      是那綹白的幾乎透明的髮絲。

      柳無晴的雙眼陡然一睜,頓時間,笑顏逐開。

      彷彿回到過往,她與任平生二人攜手共闖天下時,那掛在嘴角邊毫無欲念的微笑。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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