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碰！碰！碰！碰！拍門聲越發強勁，撼動木屋直要把它搖倒，連擊鼓似搥打尖頂的滂沱大雨都相形失色。少年忽坐起身，連滾帶爬躲進床柱雕刻成白樺的小床底下，愣了老半天才意識到「震央」位於自家門板，他鑽出站起拍去星星睡衣上的灰塵，點燃蠟燭上前應門，也沒從四格小窗查看來者是誰，便一把拉開拱形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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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人呢？」眨了眨渾圓的琥珀色眼瞳，敲門聲停止了，卻不見來人蹤影，甚至看不到斷線珍珠般從屋簷滾落的雨滴，遮掩視線的是塊幾乎擋住門框的溼透地毯，舉頭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眸，他連忙招呼道：「熊先生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麼久，快進來擦乾身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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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母的。」棕熊沒有動身進屋，而是冷漠續道：「我孩子的腳被陷阱夾住了，請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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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忙腳亂將繃帶、藥物、刀具、糖果塞進診療袋，再把差點跟著放入的蛋狀玻璃燭臺擺回圓桌，套上白大褂吹熄蠟燭，乘上熊背迎著狂風暴雨，牠踩著泥濘穿越闃黑樹林、攀上土石滾滾的陡峭斜坡、游過湍急如瀑的溪流，到達巨岩下垂掛著藤蔓的洞穴。幼熊坐在乾草堆上嚶泣，鎖鏈一端已脫離固定，另一端的捕獸夾卻仍緊咬牠的右前掌不放，任憑牠如何拉扯或反咬，都只會令碎骨疼痛加劇，少年哄牠含住布團，手腳和樹枝並用撬開捕獸夾，外露的白骨使他心下一沉，清創包紮止住泉湧鮮血，抬頭面無表情徵詢母熊對他即將採取的措施是否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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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牠微瞪大眼不敢置信，與人類母親聽聞該噩耗的反應相去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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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這麼做，恐怕會引發敗血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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須臾猶豫後牠憤憤點頭應允，以幾乎快將下顎碾碎的力道咬緊牙根，聽從少年的要求背對烤火，雨點被烈風呼嘯颳進火堆劈啪爆響，牠坐立難安卻又只能盯著顫慄焰火或針刺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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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被告知手術結束，牠便飛奔至孩子身邊探看，只見幼熊半垂著眼皮虛軟平躺，右前肢末端被繃帶裹成近似圓柱的型態。危機暫時解除，少年放鬆下來的身子瑟瑟發抖，朵朵血花在浸溼的衣物上暈染開來，他手呈杯狀邊汲取火堆的溫暖，邊交待起護理要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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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麻，我肚子餓了……」幼熊抱住帶給牠安全感的龐大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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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媽媽現在就去找東西給你吃。」低頭愛憐舔拭受苦孩子的小耳朵和毛絨臉龐，接著她沒有走出洞穴，而是趁少年磕頭打盹之際，血盆大口一張咬下，他的腦袋像胡桃殼剎那迸裂，粉紅熱液濺上熊影綽綽的石壁──若非幼熊攔腰撲倒少年，使他以撞得眼冒金星為代價，便無法避開身首異處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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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麻妳在做什麼？」幼熊眼神寫滿陌生驚懼，收緊的手臂不由得顫抖，少年輕拍兩下以示安撫，卻點燃母熊感到遭受背叛的怒火，牠拔地而起仰天咆嘯：「放開那個人類！他就是我們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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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醫生又不是壞人，為什麼要吃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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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人類馴服我們的同伴，瓜分牠們捕的魚，等牠們老得牙齒掉光、爪子鈍得再也捕不了夠多的魚，就殺掉取手掌來吃，還把皮剝下來踩在腳下，甚至製成大衣耀武揚威。我們對人類做過什麼？要是有人闖進我們家，媽媽會大聲警告他趕快離開，要是我們不小心闖入人類村落，就可能被一槍打死……」母熊對著此處唯一的人類聲嘶力竭控訴，仇恨於雙眸中熾烈燃燒，卻在視線挪向幼熊時蒙上層陰影，牠歛起齜牙咧嘴的神態放軟聲調：「你忘了弟弟是怎麼死在人類手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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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凝視著懷中人陷入迷茫，牠怎麼可能忘卻長筒如雷貫耳的叫囂？又怎麼忘得了一陣耳鳴中就頹軟不醒的手足？幼熊自己亦深受人類放置的捕獸夾所害，但也是人類助牠脫離了險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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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吃魚或人類吃你們，不都是弱肉強食嗎？被你們拔來做成床墊的草，跟保暖的大衣與地毯有何不同？」少年歪著頭，半溼不乾的麥金短髮沾黏於不顯情緒的面容，彷彿生命受到威脅的從來就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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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所以吃了你再用你的骨頭剔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頭顱隨著道出的一字一句逐漸逼近，腐屍似濃稠的腥味全噴在少年臉上，他竟還敢直視牠大放厥詞：「妳當然可以吃掉我，但這也改變不了什麼，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還是會繼續以此取樂，不管妳吃了幾個，依舊有無數個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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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了啦……」幼熊護著陷進皮毛裡的少年不被拖出去宰殺，可只要母熊隨便抓住肢體或軀幹一撕，就足以讓他變成支離破碎的娃娃，她卻前肢交疊伏臥在地，側頭觀賞他的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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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說，我倒要看你接下來怎麼為自己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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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妳願意聽我說話，還有你替我取暖，義肢方面我們等會兒就談。」少年昂首給幼熊一個感激笑容，闔眼吸了口氣理清思緒，睜眼和那道質疑目光正面交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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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改變別人的態度，只能盡力讓自己無愧於心。食用植物也是殺生，只是它們不會說話罷了，我們同樣藉著其他生命的貢獻延續生命，所以我會把可以取得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心懷感激做完想做的事，死後一起成為大地的養分，或者那時候你們要吃我也可以。」他動作輕柔推開保護網傲然而立，一掌拍上挺立的胸膛，信誓旦旦昭告：「我就是想讓不只吃了我的生命能夠延續，才成為動物醫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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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傻孩子。」被穿著充滿童趣睡衣小大人的不慚大言逗得忍俊不禁，這算什麼呢？頗具主見的初生之犢？牠踏著穩健步伐靠近少年，舐去擦汗而抹上臉蛋的血汙，他閉上正受厚舌蹂躪的那隻眼，像被用毛巾洗臉仍舊喋喋不休的孩童說道：「跑不過妳我也會全力以赴喔，我還不想現在殉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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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要看你的表現了，要是你敢食言，我特地下山也要吃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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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在我身上！」少年舉起右手敬了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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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嚕嚕嚕──腸胃蠕動聲震天價響，一人一熊循聲望去，就見幼熊委屈脫力趴在草堆上，猶如遲遲等不到跟鄰居聊天的母親回家做飯，少年突然彈指翻起診療袋，掏出顆條紋包裝的糖果露齒陪笑道：「先吃這個塞牙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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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映得依然髒兮兮的小臉一片通紅，單顆虎牙不甚完美，他的笑顏卻是暴風雨中堪稱溫暖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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