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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讓他從天空中掉下來 ─ 一位原住民國小校長的求學史

「我國中一年級,在淡江中學,成績很好,非常好,而且我還考倒一個老師。他是一個原住民,考上淡江文理學院英語學系,來當我們的舍監。我問的題目很簡單:那個英文go   home,go   to   school,為什麼不叫   go   to   home   ?為什麼不叫go   school   ?那個go那個to都一樣,home跟school都是名詞嘛!老師回答我說是慣用法。但是,我不滿意。」

        這是去年秋天,我在新竹山上做田野調查,一位原住民的國小校長—Isu的談話。『那個go那個to都一樣』,這一句話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好特別的想法。深談之後,令人驚訝的是,他的求學歷程。

「以前,我在讀書的時候,國中一年級,就在淡江中學,我那時候才開始寫信給我爸爸。寫信,我赫然發現很想念我的家鄉,很想念我的父母親;然後我也會想說,他們送我來這邊讀書,他們在山上在做什麼?可能還是在務農。我沒有錢的時候,也會請他們匯錢過來,大概就是匯個五百塊,但是我可以感受的到,這五百可能是我父母親借的,或者是去拉了幾根杉木賺來的錢。一百塊,那時候對他們來講應該是很大的負擔。」

        民國六十幾年的時候,Isu就得一個人從新竹山上跑到台北淡水去讀國中,那時都是來自各地的原住民青少年,他的功課非常好,可是國二之後卻被父親轉到台中的「衛道中學」。

「我爸爸那時給我的理由,我的孩子在都會地區讀書,成績絕對不會那麼好,成績很好,表示這個學校的品質有問題。他是用推論的。其實,我到衛道中學有一個好處,住教會不用再花住宿費;那是個天主教學校,我爸爸又是傳教士,可能有某種程度的減免。淡江中學一年,有一些同學我還知道名字,衛道中學兩年,我現在一個同學的名字都不知道,因為感覺上大家都很忙,沒有什麼感情,一放學,很少看到人家在學校打籃球,他們都直接騎著腳踏車衝到補習班。」

        Isu到了衛道中學(台中市的明星學校)讀書的時候,是人生最初始的原漢碰撞經驗,生活背景的落差,讓年幼的他嘗盡求學的苦痛。

「在衛道中學,那是一個人生最大的挫折感,最大的一個挫折!衛道中學的學生一下了課,他們是直接往補習班跑,他們來學校上課的時候,基本上他的程度、他的進度,已經往前走了。所以老師在那上課的過程裡面,他已經都會了。我沒補習,我住教堂。我的課業當然都靠自己,但起碼有同學可以問。但是,我不太好意思去問,因為我會認為說,我問的問題太簡單了,太簡單了。

          我常常覺得,他們做任何一個數學題目,在三十秒鐘之內就可以做出答案,甚至於跟老師做法是完全不一樣;他們會去找捷逕,怎麼樣來解這題目,可能也是補習班教的一些技巧。像我沒有歷練那種過程,我完全不知道。衛道中學的學生都很強,所以老師上課,基本上,都是針對那些很好的學生或是中等程度學生,像我這種學生,跟的很辛苦,非常辛苦。

        記得,我國三的數學非常爛,爛到連一題證明題我都不會,因為我完全不懂,〝因為那個…….所以這樣〞;我連因為那三個點是點上面還是點下面,都搞不清楚,完全搞不清楚,很可憐。物理不好,化學也更爛,數學也不好。」

        天啊!國中時代的數學、物理、化學,這些不用死背的科目,都是我最拿手的,最喜歡的功課,沒料到卻是眼前這位瀟灑倜儻的原住民校長的致命傷。我想,原住民至少在體育方面一定贏過漢人吧。

「衛道中學好像沒上過體育課,有啦,游泳!游泳,我也不會。我發現游泳跟聰明才智有關。人家會游蝶式、自由式、仰式、蛙式,我只會原住民的蛙式,而且是潛水蛙式,不是浮在水面上。考試怎麼會過!因為衛道中學體育不重視,音樂也不重視,以前還有畫圖,我都是拿人家不要的去打分數。那時只重視英文、數學,要考的。」

        說真的,很難想像Isu是怎麼渡過他的國三生活,在那麼需要同儕的青少年時期,卻完全活在都會的冷漠升學氛圍裡;在那麼重的升學壓力下,最需要家人的支持、照顧,卻必須完全靠自己一個人面對。可想像,他內在的原住民生命耐力、挫折忍受力是超強的。

「那一年,我國三,要去考聯考,六月底,從都會地區回到了家鄉。山上的工作,每天都忙不完,一下要除草、一下要….;甚至,我還要去放牛。七月,剛好又在農忙,非常忙碌。但是那個時間,我爸爸竟然早上會問我:你今天不用工作,在家裡好好讀書。那我在想說,山上的人幾乎都在忙著做事情,只有我一個人在家裡,那真的是靠自己,沒有人幫我,我的數學如果不懂、化學如果不會,我的父母不可能教我,我回到山上也沒有人教我,在都會地區我可能還可以找我同學。但是,我覺得我應該回到山上,回到自己的部落,準備做一個很重要的事情。」

        面臨聯考的大關卡,除了靠自己之外,Isu的背後還有一對相當支持他的偉大父母親。

「考完試了,不管是高中聯招也好,師專聯招也好。考完了,第二天就去工作了。可以感受的到,師專放榜那一天,我們家剛好就在割稻。下午兩點多,我爸爸他照樣去上他的班。後來我才知道,當我去考師專那一天以後,我爸爸每天都在等著放榜,他非常期待這件事情。還好,我沒讓他從天空中掉下來!

        然後他就在底下,我們的田,離家裡一段距離,他就在底下,吼著說我已經考上師專。就是那時候,他沒有特別高興,還是繼續工作啊!但是,到了那天晚上,我爸爸宴請幫忙工作的親朋好友。照規定都會有很好吃的菜,有魚、有肉。到那天才吃得到mousimuo(客家話),就是米苔目,放糖,我們就是要喝那糖水,因為米苔目吃是沒味道的。我從小就吃,每次割稻就吃那個,冰的。種田、割稻都是暑假,熱得半死。只有割稻、種田那天,一天可以吃五餐,很快樂的日子,又是豐收的日子,雖然很勞累。那天,我爸爸也順便宣布這個好消息。

        那個時候,在原住民社會裡頭,考上大學跟考上師專是無比榮耀的一件事情。那天,我看著我爸爸在親人的面前,我可以感受到他心中的一種驕傲跟滿足。甚至於,我從他的眼光,我可以看得出來,他覺得對我死去的祖父,已經有所交待了   ;特別是我媽媽,可以說是,含著興奮的淚水過了那個晚上。」

        對四、五年級生的漢人來說,「考師專,當小學老師」是窮人家的小孩想要升學讀書的唯一途徑,可說是不得已的,然而對原住民的父母親來說,Isu考上師專卻是光宗耀祖的事情。這樣大的差異,真是顯出當時時代對原住民教育是多麼的不公平。但是,也相對顯示,原住民處於大環境是弱勢,然而在族群性上,卻是樂觀堅毅的。由此,更展現出台灣的原住民對生活的需求又是如此的純淨與樸實。

「結果這件事情,到了第二天,我爸爸,那天中午回到家裡,他的心又往下沉下去了。回來跟我說:糟糕了!他們只要錄取60個人,結果是先錄取150個人。原來,還要經過第二關的口試。他不知道,我的名次是在60名以內,還是以外。那時,我爸爸又陷入恐慌。

        距離口試,還有半個月。每天晚上,我爸爸回到家裡,幫我練習口試。15歲,我就開始面臨練習口試這種殘酷的經驗。那時15歲的年齡,哪知道口試是做什麼,只知道說,他問什麼我就迴答。我記得那時候,我爸爸最喜歡常問的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來考師專?”標準答案還是我爸爸告訴我的;我印象很深,我爸爸跟我講“答案要這麼說『個人身為原住民,考上師專是我很大的願望,希望將來學成以後,能夠回到山上服務,為原住民的小朋友的未來奉獻心力。』”這是我爸爸告訴我的答案,真的考出來,他第一題就問這個,我背得滾瓜爛熟。後來,那一次就很順利考上。」

        經過國三的苦讀,Isu終於順利考上師專,我以為,從此他就開始過著快樂的師專生活;沒想到,他在師專讀書的考試經歷,比起在衛道中學的經驗簡直更悽慘。然而,靠著他的意志力,他又再次轉化為歷練,讓自己往前成長。

「考上師專了以後,我們是靠加分嘛!第一年讀起來非常辛苦,我第一年一上的成績在寒假收到─三科補考,而且其他科目都是六十分,七十分啦。然後那成績單,我印象中是,我爸爸,他去放陷阱,我跟著他去某一個山上。我們到了目的地以後,車子停下來,他直接從口袋拿了成績單給我,只丟了一句話:你在讀什麼書啊!成績單丟給我以後,他就走了。我看了我的成績,也是嚇一跳,應該講不只是嚇一跳,我告訴我自己:真的很慘。

        整個暑假,我也沒有好好準備要去補考,這輩子從來沒有補考過,我哪知道補考是怎麼一回事。結果,運氣很好,那三科都考過了。一下,也有補考,好像是數學,還有國語,兩科。不過最起碼已經少掉一科。二年級開始,成績慢慢就有點起色了,一直到了四、五年級就沒有補考過了。然後慢慢感覺上,已經永遠是跟不上的,但最起碼不會讓自己不及格了。

        我總是認為,這一段過程裡頭,應該是個人成長的歷練。因為到了那種都會地區,看到那麼多的同學,都那麼認真的讀書,那我們當然也會感染那種氣息。」

        師專求學的過程,Isu再度碰觸到『原漢』生活文化的差異,而這樣的事件在他的心目中沒有造成扭曲或打擊,只是變成一種求學經歷的無法理解的疑惑。

「我在讀師專的時候,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沒有辦法理解。我的同學裡頭,發現他們讀書的效率非常高,考試永遠比我高,但是他們,玩照玩。我就一直搞不懂,為什麼會這樣?落差這麼大。我有一個同學,每天晚上跟我們打橋牌。因為到了五年級,比較皮一點,只要在學校沒事就好了。每天晚自息的時間,當然,認真的人,就往圖書館跑,不是很認真的人,就在那打橋牌。然後那一年,我們去考預官,跟我每天晚上打橋牌的三個,都考上特官,只有我,連預官都沒考上。差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他當然有看,但是,我不知道他利用什麼時間看。

        以前我們班上,也有一個很迷武俠小說的,金庸的、古龍的;每天,上公民課,他也在偷偷看;上數學課,他也在那邊偷偷看。但是他考試,從來沒有考過不及格的,而且練了一身武功。我還有一個同學更厲害。師專每年考國文,讀大學國文選,每次都有三十分,默寫課文,節錄其中三段;那時候一次考試,要背三課課文,像出師表。這個人厲害到,他三十分都放棄,他不背,但是他從來沒有考過六十分以下。我跟同學Sugi(目前跟Isu同校服務的泰雅族總務主任)說,我們是靠那三十分才及格,人家寧願不要。」

        我以為這些是愛開玩笑的Isu的誇張式幽默,後來,有一次機緣和Sugi、Isu,還有幾個退休的原住民老師一起吃飯聊天,才知道這不是Isu在開玩笑,而是他們那年代原住民的真實求學血淚史啊。

        Sugi和Isu是新竹師專的同班同學,一年級的時候,Isu是三科要補考,而Sugi卻是很多科都要重修;他說因為太多科了,怕丟臉,不敢在竹師重修,所以跑去台東師院修。讓人更驚訝的是,他連軍訓都不及格要重修。Isu說因為他沒穿黑襪子。Sugi笑著說,是因為自己家裡窮,沒錢買新黑襪子。上課老師要檢查襪子,他就將白襪子塗成黑色,襪子太短,只好連腿上一截也塗黑。然後,拉起來褲管給軍訓老師看。Isu說這是真實的事情,因為他也在當場。

          這些已經是中年人的原住民男子,說起這些求學時代的糗事,個個哈哈大笑。我覺得Sugi實在太有創意了,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可是又有一種很心酸的感覺。

        開朗親切的Isu,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關心自己族群孩子教育的原住民優秀人才,可是聽完他的求學血淚史,才深刻體會到,我們是相似的年齡層,但是在求學的過程,這位在山裡長大的原住民男子卻比我要忍受更多挫折、面對更大的困境。真是太佩服他了。

「考上師專,一路走來,我也從來沒想到我有一天會當校長。一直到出來教書,因為畢業成績很差,我是苗栗三灣。我們按成績來排,台北市、高雄是直轄市,我們進不去。程度最好的,幾乎到台北縣、基隆、桃園縣,這樣排下來。那時候我的想法是,離家越近越好,想要回饋我父母親。」

        Isu靠著自己對原住民教育的熱誠,從教師到主任到校長,歷經二十四年的教師工作,終於回到自己生長的部落的國小服務。其實,再過幾年,他就可以退休了,然而回到部落的學校,他企圖心更大,期待自己能為原住民的孩子們提供更優質的教育環境。

        為什麼他對教育的能量能夠如此源源不斷?我想,是年少坎坷的求學歷程帶給他的磨練與原住民本質的樂觀性情吧。

        這樣一位不讓自己父親失望,又關心族群學子的原住民校長,可說是部落的光榮,更是他們祖靈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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