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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工、普渡、喝酒

          阿爸是煤礦工,我小時候對於他的職業是又愛又擔心又恨。愛的是我很喜歡到礦場找他,擔心的是害怕他出事,恨的是他工作完常常喝酒。其實平日阿爸是不會讓我去礦場的,而是每年的中原普渡,阿母會帶我去礦場找他。

          阿爸出生於日治時代(1932年),他的家族沒田沒地,是典型的礦工家庭,祖父是礦工,四十出頭便死於煤礦災難中,留下兩個兒子,11歲的阿爸與17歲的伯父,都沒讀過書,只能選擇到煤礦場工作,賺辛苦錢。未滿18歲是不能進坑道挖煤礦,倆兄弟一開始是在煤礦場清洗礦車底,載滿煤碳的礦車從礦坑道出來到坑口時,車底都會沾黏著坑裡的泥土。當時清洗礦車底每天賺3角銀,早出晚歸,很辛苦;尤其下雨天時更悽慘,那時沒有塑膠雨衣,都是披著一張棕蓑(簑衣)蹲下去清洗礦車底部的泥土。

          阿爸與伯父成年後便做煤礦工賺甘苦錢養家活口。伯父的兒子們,老大、老二沒讀書,早期也是去煤礦場工作,到了台灣煤礦產蕭條之後才轉業。阿爸唯一的兒子,我大哥,13歲去汐止讀私立初中,讀一年,程度跟不上同學就輟學,便到礦場坑外記車牌,做了兩年,礦場經營不下去收起來;之後他到處打零工,沒賺到什麼錢。到了滿18歲可以進入坑道挖煤礦,阿爸就叫他一起去當礦工。大哥曾跟我說:「我沒有自己挖礦,是跟阿爸挖土、推車而已,阿爸很會做,我那時候十多歲,只推車、放個土而已,比較危險的,阿爸都說你站旁邊一點,我站在旁邊看,放石頭這樣而已。」

        雖然大哥只是跟在阿爸身旁挖挖土、推推車,好像不太危險,可是做了不久,有一回,阿爸帶著他跟親戚、鄰居一夥十幾人一起去同一個礦場當煤礦工;一大早還沒進坑道就聽說前一天死了一個礦工,進入坑道挖煤到下午,一出坑大哥心情就很壞,很害怕,不想繼續做礦工,可是一想到如果只放阿爸一個人又不能做。礦工挖煤礦至少都要兩人一組,阿爸當上手挖煤,大哥當下手挖土、推車。大哥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跟著阿爸做礦工,還好做了幾個月之後,這礦場挖不到什麼煤礦,很難賺,有人找阿爸去另外的礦場工作,大哥也就趁機離開礦場,跑去松山鐵工廠工作,做到當兵才離職。大哥去當了三年海軍陸戰隊,當完兵回來,阿爸又叫他一起去礦場挖煤,大哥也聽阿爸的話又進坑道挖煤,但這次的經驗更悽慘,才做了18天,就有一個同行的礦工被壓死了。這回大哥鐵了心不做了,出坑回到家,跟阿爸、阿母說:「早上進去,大家歡歡喜喜講話,天黑出來,一個倒在那裡,在燒金紙,你們只生我一個兒子,一直叫我做礦工,那是萬一我被壓到,就完了,你們老了怎麼辦?」

          阿母與阿爸倆人想了一想,覺得大哥的話很有道理,就不叫他去當礦工了。至此我家從大哥這一代開始完全脫離礦工生涯,之後大哥努力地開創出自己鐵工事業一片燦爛的天地,經營兩家公司。

        小時候的我很喜歡去礦場找阿爸,平日阿爸是不會隨便帶孩子去礦場的,對小孩來說處處是陷阱,很危險的,然而每年的中原普渡就會讓孩子去。普渡當天,傍晚時分,阿母、伯母,與有丈夫或兒子也當煤礦工的鄰居婦人們擔著竹籃,帶普渡所需的牲禮、金紙、香燭等物品,領著自家小孩,一群人浩浩蕩蕩地走路前往約四十分鐘路程遠的煤礦場去做中元拜拜。

一到礦場,就會看見一道好長好長的礦車車陣,由許多空的礦車一輛一輛連結起來,每輛車上都擺一塊大木板,礦工眷屬自行選好一輛車板,放上普渡的牲禮、乾料食品。阿母與伯母一起共用一台車板,當她們忙著放拜拜的東西時,我則是跑到礦坑口去等阿爸出坑。

        我最愛看礦工出坑這一幕了,我跟著許多小孩子一起站在大坑口等自己的父兄從黑漆漆的地道走上來。當坑內出現一群只穿著短褲,腳著踢米(有五指狀的布靴鞋),額頭上帶著小燈泡,手上拿著十字鍬的「黑人」,全身烏漆嘛黑,連臉也是黑的,走出坑口,誰是誰的父親、兄長,根本沒人可以認出來,孩子們卻個個睜大眼睛認真又興奮地尋找著。「黑人們」一看見自己的孩子、弟妹時便會露出笑容,那時我就會知道哪一個「黑人」是我阿爸了,當孩子認出自己的父兄時,便開始聽到一陣陣響亮的「阿爸」、「阿兄」此起彼落的小孩叫聲。

        當然,那些黑人不會被我們這些奮力叫爸喊哥的孩子們所動搖,個個冷靜地從我們面前魚貫地走進洗澡間,我們這些毛頭小子隨後便轉移陣地跟到洗澡間旁的空地等候。不久,就有「穿著乾淨衣服的白人」從洗澡間陸續走出來了。我ㄧ看見白白淨淨的阿爸走出來,便上前去拉他的手,帶他去找阿母拜拜。

          台灣的煤礦場容易有災難發生,常會有礦工遇難,因此會特別注重中元普度節,拜拜的場面非常浩大。阿爸工作的這個煤礦場四周都是山,當礦車串聯起來的長長的普渡桌面上的牲禮、乾料、飲料插滿一隻ㄧ隻的香,整個山谷充斥著濃郁燒香味的朦朧煙霧,又當大家同時燒著中原拜好兄弟特有的金紙,未燒燼的金紙薄膜滿天飛。那種陽世間的人召喚陰世間漂流的鬼魂的儀式,既神祕又慈悲極了。幼小的我非常沉浸在那種被煙霧、灰燼環抱的陰陽領域人鬼交融的氛圍裡。不只煤礦場的中原普渡拜拜場面熱鬧浩大,連我們村莊街上的中原普渡拜拜的場面,整條街上每家每戶都在門口外,傍晚時分,同時拜拜,同時燒香、燒金紙,那壯觀神秘的場面也是不輸煤礦場的。

          直到長大成人我還是喜愛中元普渡的氛圍,充滿陰界鬼魂的神秘感與陽界人間的慈悲心。只可惜,台灣社會變遷太快,現在我家社區的中元普渡時只剩幾戶人家拜拜而已,昔日緲緲陰陽界人鬼交流的景緻已經消失了。

        在煤礦場拜拜完之後,阿母會與伯母擔著東西先走回家去,而我就會留下來跟著阿爸在礦場到處走走與其他礦工閒聊。礦工們大多幾個人蹲在鐵軌道上抽菸、談話,東一群,西一群,阿爸牽著我的手走著,看見認識的人群就會停留一下與他們聊聊天,他們人都很好,每個人都笑嘻嘻,好像都在講什麼好笑的事情,阿爸也是一直笑,感覺礦工都很幽默。所以從小我對礦場的人都很有好感。那時候多數的煤礦工的交通工具是腳踏車,要回家時,阿爸抱我坐在他的老爺腳踏車前座的橫槓上,隨著一大群騎腳踏車的礦工浩浩蕩蕩的出了煤礦場大門,沿路上阿爸繼續與他認識的礦工友人邊騎車邊聊天,又是笑聲不斷。這記憶非常深刻。

        我喜歡在礦場時的阿爸那群礦場朋友,說著幽默的話語,但是當這些人下了工或是拜拜時到我家喝酒聊天,我就很討厭他們。每當有祖先忌日時阿爸就會呼朋喚友來家中喝酒聚會。他們來之前,阿母、大嫂就煮好滿桌菜餚,他們吃飯喝酒時,說話很大聲,又高聲划拳,吵死人了;喝完酒,他們就拍拍屁股走人,滿桌殘骸、髒杯盤,女人們就得收拾、清洗個半死。阿爸平日很小氣,但是請客時卻很大方,阿母回憶說:「好像是他父親做忌日,請客人來,啤酒好幾箱,人家以為我們娶新娘,啤酒3、4箱,放在牆角。」當然那麼小的我並不能理解這是礦工每天與死神擦肩而過之後的僥倖存活的即時行樂的生活態度。

          這種每進一次礦坑就是接近死亡,每出一次礦坑就是重生一次的礦工獨特感受,使得礦工一出坑道就談笑風生,一吃飯就暢酒無限,這種身心的需求,在上大學之前的我是無法理解的。當時不只我不能了解阿爸的心情、阿爸的需要,連大姊年少時也不能體諒他愛喝酒的行為。中年時我罹患癌症,大姊很關心,一看到抗癌成功的文章就會介紹給我看。有一回,她寫信並寄來一本《講義》勵志雜誌,其中有一篇文章談到一個成功企業人士如何對抗癌症的歷程,這位人士年輕時曾做過煤礦工,文中描述到礦工生涯的艱辛。大姊在信中寫道:「…我看了蔡合城文章裏有一段關於礦坑的話,讓我體會到什麼叫做『人間地獄』。我們的阿爸在『人間地獄』工作一輩子,沒有聽他怨嘆過!而我年少無知曾覺得他愛喝酒不顧家,常不諒解他,真是不孝。」

        我們孩子都不能諒解阿爸這種愛喝酒的行為,那阿母又如何面對呢?我問阿母,她回說:「就像人家說礦坑死礦坑埋。」可見她是理解礦工的即時行樂心態,所以對於阿爸呼朋引友來家中喝酒,她不會罵阿爸,只是有時候會臭臉不和他說話。她說阿爸喝醉不會亂人家,只會一直說話,說了又說,阿母就會叫他去睡覺,他就會去睡覺了。隔天天一亮他醒來又出去礦坑工作。平日對待孩子嚴肅的阿爸酒醉之後人反而變得很溫柔,有求必應,向他要錢都有,要是他沒喝醉酒要錢都沒有。當他很醉了就去睡覺,只是他會吐,我跟阿母就要去處理他的穢吐物,有點噁心,也覺得很討厭。等到我三十出頭到台東居住,過了一段會喝酒、會抽菸的心靈混亂時光,常有喝醉後嘔吐的經驗之後,才體會阿爸酒醉後的心情了。阿爸年老之後還是會小酌一番,但是不會到喝醉的地步,反而是大哥偶爾會喝到掛,此時幫忙處理嘔吐物的我,有一種理解的心情看待,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厭惡喝醉酒的嘔吐物了。這件事情讓我體會到同理心應該是有相同經驗之後才比較能展現出來。

          今年我52歲了,大嫂說今年中元節我們村莊不拜了,全部人家改到附近土地公廟旁的廣場做全社區的中元普渡。我聽到心裡滿失落的,我最喜歡的、最有感觸的中元節,拜好兄弟的慈悲節日,將逐漸變換為簡單隆重的「社區行大拜拜」,不再有整條街煙霧嬝繞、金紙薄膜滿天飛,陰陽領域人鬼交融的氣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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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應(1)


又一種〈地上歲月〉的感覺,不過您的這篇文張氣氛比較輕鬆。
喜歡。
2015-09-08 20:35 透過電腦版 回應
正在寫新的小說,很久沒來popo,現在才看到妳的留言。謝謝妳的瞭解,居然有人回應,真的好高興。
2015-11-05 10:58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