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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堤岸

            J,你忽然在深夜打電話給我。你說,這只能和你說了。房裡深沉的漆黑緊緊擁抱著我,你聲音哽咽,斷斷續續的抽搭裡,眼淚浸沒原本甜美的嗓音,支離破碎的語句載浮載沉,掙扎著,逐漸溽濕而沉重。淚水成河,彷彿隨時會潰堤,傾瀉而出,在我思緒裡挖鑿出那條澎湃的河道。十五歲的告別已經模糊,只記得那天我們走在最熟悉的河畔,大河與遠方出海口的潮水激烈地碰撞,漲潮了,時光之流從足脛淹至我的胸腹,所有縛綁的記憶與承諾都被一一沖散。

          一個高三生如你不該這樣的,為了感情的事而靜不下心讀書。我小心翼翼地說出每一字每一句,它們緩慢凝固成一塊塊石子,沉甸甸的,投入話筒彼端。然後靜靜看著必然的陣陣漣漪。

       

          靜靜看著漣漪,往事在波紋裡湧動,變成水沫。J,記得那些我靜靜看著你卻不發一語的時候嗎?放學的午後,我們一起躲進微微搖晃的捷運車廂,一路向北,速度把拂過窗外的各種紋路編成巨大的潮流,汩汩流向島嶼邊緣大海和山的盡頭。在終點站下車,我們刻意離開旅人慣走的小徑,靠近水邊,夕陽軟綿綿地鋪在河床上,遠處是關渡傲岸的支架。我們坐在河岸的長椅,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交換彼此的生活。更多時後只是靜默不語,凝望著金檳的光繡在水面上,像是寶石切面,心怦怦地急速跳著,也是那般輾轉閃亮。夜色從對岸的山脈逐一剝落下來,我們拿出書本,憑著手機微弱的光源開始夜讀。好幾次我感覺到你悄悄挪動身體,向我靠近,墜下的髮絲依附我為水草;我轉身回望,你卻裝出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直盯著書本,幽邃的雙眸凝結成一泓令人醉心的深潭。我目光擱淺在其中,直到你也撇過頭來,兩人眼神短暫交會,才趕緊尷尬地轉回去,坐正,面向河流;河面鑲滿琉璃似的光影,徹夜聽著水聲光亮地流過我們記憶的畫框。

          現在這麼敘述,好像整個十五歲我們都坐在那邊似的。但那怎麼可能呢?十五歲有那麼多事好忙、有那麼多書要唸……還有那個令人妒嫉的任務在身啊。

          因為家裡離學校近,常常天還濛濛亮就坐在教室發呆、看書,老師問我願不願意當糾察隊長。我不假思索便答應了。剛接下工作時,同學總是開玩笑地和我說:「你根本就是為了那個學姐才去的吧!」他們極盡可能地糗我,看著我臉紅、想辯解卻又結巴,樂此不疲。

          其實那時我是很怕你的,J,你是上一屆的糾察隊長,我毫無疑問地歸你管轄、受你訓練。你必須保持學姐的威嚴。我早上一分鐘也不敢遲到,否則你盈滿笑容的臉孔會無止盡地塌縮,片片陰影在深邃的五官之間膨脹,彷彿要把人吞噬。   而我慢慢發現你對任何人說話也都是如此平淡,心上總有那麼一處麻木,冷冰冰的,沸騰起來也好像是隔壁的事情。

          早晨一波波上學的人潮湧入,我們站在校門口,待流量達到極大值時鞠躬,朝氣十足地道出,早安,祝你有美好的一天。那是少數能看到你熱情一面的時候。你笑語盈盈像是躍出暗沉水面的海豚,半空中無數晶瑩迴旋,波光粼粼,總有許多男生在門口徘徊,甘願地讓全身灑滿屬於青春的浪花。他們來回踱步、東張西望,像是在等人,其實目光卻不時飄向你身上。

          其中有個學長(後來我才知道他和你同班)會在走進學校時,遞給你一杯飲料。他塊頭高壯,總是穿著綠色的籃球隊服,眉目平常,唯一特別之處大概就是頭髮蜷曲毛亂,瀏海末端染了一搓金黃。日復一日,我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偶而他會轉頭瞥向我這,瞇著眼,眉頭微皺,發出不屑的噗哧一聲。我倒也不在意,反正他送你的飲料都是我喝掉的。

          有天他忽然來到班上,把我叫了出來,塞給我一封信,一顆巧克力,叫我拿給你。轉眼他便跑離,瀏海劃出一道弧線,像是狐狸尾巴一般掠過,荷爾蒙在空氣裡躁動不安,我愣在那好一會兒才回神。我照辦了,在休息室裡,你也很乾脆地把那信箋撕成碎片,揉成一團,一個狂妄的拋物線進了垃圾桶。我嘴裡還含著那塊巧克力,你叫住我,嘴角微微上揚,水鑽般的雙眸凝視著我:「下次不要再幫他了,好嗎?」我突然感覺血液裡有微小的氣泡一個個蹦出,在全身騷動著。

          我以為情書的事就此結束了。從此只管每天睡前,讓當天的記憶以潮水的方式返回,連防波堤一起淹沒,動搖了的心就這樣在生活中浮浮沉沉;遠方破曉,盼望的燈火明滅閃爍。

          受訓時間為期一個月,最後一天放學前和同學打球,一夥學長湊過來要求報隊。熟悉的綠色球衣裡我看見了那個送飲料的學長。我們不從,學長也不願打退堂鼓,索性拿起手中的球投籃起來,蠻橫的掠奪戰役一觸即發。我義正嚴詞地咆哮,好友索性搶走他們的籃板球,不交出去。那送飲料的學長原本輕蔑的臉色立刻達到燃點,扭曲一團,陰沉焦黑;他一把搶過球來,卻瞄準了我,狠狠砸上來。「不給報就不給報嘛!幹!」那瞬間彷彿有一顆殞星狠狠墜落,聲音熊熊的火光剎那燃燒殆盡,留下冰冷的殘骸──血漬從我嘴角滲了出來。

          那天放學我沒法去站崗,你來保健室看我,拿著冰袋為我冰敷。你用溫柔的聲音問我,還好嗎?我叫你趕緊回去,不要緊的。你沒有回答,沉默了許久,最後才笑著說:「反正到時候罰勞動服務,你要幫我去做!」

          臉頰猶微微腫脹,我不敢回家,你便帶我去那堤岸坐了整晚。從此我們就常常在放學、你等我收崗後,直奔大河的出海口,從天微微光亮待到深藍色雲奢侈地鋪開。遠方市集薄薄一層銀燈,像是一條扁平的銀河,我們的星球則在路燈稀疏的水邊,微微發光。

          那已經是暑假前了,傍晚下起雨,天近到壓層,穿過霧一樣的黃昏,你忽然收起了傘,鑽到我的傘底。問傘壞了嗎?你不說話只是搖頭,塞給了我張紙條。你忽然告訴了我,要舉家遷徙至島嶼的南方。夏天帶著我們離岸,我們匆匆地在青春的渡口上船,順著時光之流漂泊,出海。

       

          一直流到看不見的地平線之外。我知道我已經離開你的流域了。此時你反覆向我確認,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做這些事情嗎?有像「他」那樣嗎?

          是啊,像「他」那樣。那是一堆十五歲未曾想過的事。高中以後,我也寫長長的信給學妹H;我送飲料給她,大杯拿鐵去冰不加糖,看著她當場在我面前低頭含著吸管,啜飲起來,這讓我備感心安。我會主動幫她撐傘,她會俏皮地用力踩下每一灘積水,嘩啦一聲,街燈的碎末綴滿我的褲管。她轉過身來對我咯咯地笑──她和你像極了:披肩的長髮,光影環繞在白皙修長的雙腿,印下輕輕的吻痕,散發著玫瑰色的光澤。

          可是我從不帶她去那個堤岸。

          有次們坐在圖書館,一手翻著書,另一手牽著,在桌子底下晃啊晃的。愈握愈緊,手心冒汗;我鬆開,想起羅智成的詩句:「太明顯的愛意/使坐在我們中間的友誼/侷促不安」。忽忽明瞭,原來那種微妙的氣氛只會有一次,最好的時光錯過了就不會再次擁有。沿著愛情的河堤愈走愈遠,身邊的人來來去去,突然就學會了很自然地牽起某個女孩的手,未嘗猶豫,沒有閃避,不會害臊。我是如此,身邊許多友人亦是。

       

          我們都已經不在彼此的計畫裡了,可是不知怎麼的,說著說著,心底卻有說不出口的虛無與空缺。而你哭著哭著是睡著了。啜泣聲漸漸遠離,黑夜無聲地挪移,潮水正在後退,後退。可我感覺得到,在話筒彼端,遠方錯綜的水道裡,有著巨大的漩渦下陷、翻攪,直直深入你內心底,沉澱的記憶開始擴張,拉扯,變形。我愣在原地,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迸出無可收拾的水浪;我跑不了的,擱淺在那水退去的流沙堆,下陷再下陷……

          我們終究得要回歸正常的生活。一段愛戀,一些遺憾,一陣糾結,許多微小的細流匯聚,在青春平靜的水面底洶湧著。

          那初戀的堤岸佈滿小塊的卵石,溫和的橢圓形,適合握在手心裡。你那時給我的是那樣的關心。很久了,我的心情彷彿仍在你手裡。可是我們再也沒法回溯,而距離下一個,還有好多好多暗礁湍流。那是我們都要學著自己指認、自己面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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