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妳帶著一臉慵懶走進教室。想當然耳，妳昨晚又是夜不成眠。或許是天氣，也或許是上禮拜那封妳對學長告白卻遭回拒的紙條，不管原由是甚麼，我看著那對黑圈已經掛在妳眼皮底下四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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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這季節，臺灣的氣候總是變得無比怪異。冷與熱不均勻地分布在這塊海島的上半部與下半部，就像妳一樣，從南部北上來這唸書，也不管水土不服或是其他，常常流著鼻水卻毫不忌諱的吃著同學請的枝仔冰。直到躺在床上，妳才心甘情願的吃著我為妳帶過去的咖哩湯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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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出門在外靠朋友，不光是咖哩湯麵，我連筆記也為妳準備好了。妳吃飽後呼呼大睡，我只有無奈的將筆記放在桌上，然後無聲無息不驚動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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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妳住處，我才猛然想起，妳的床上多了件醒目的大被子。一朵一朵，那大花十分眼熟，講好聽點是古典，實在點便是傳統，印象中，那是只有在鄉下種田的爺爺奶奶或外婆家的房間才會看見的大花被單。以前的人認為顏色鮮艷就是好看，紅的紫的粉的，喜氣洋洋，殊不知三十載一個世代，大花被在此時，早就成了阿嬤級的古董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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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笑了。純粹因為那件可愛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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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你看見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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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第一節下課後，妳激動不已的衝到我面前來，氣急敗壞的問道。當我還一頭霧水時，妳湊近我耳邊，小聲但帶著些微不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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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見那件被子了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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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點頭，同時看見妳臉色難看的仆倒在我面前的空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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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家都蓋那條被子嗎？」我順勢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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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抬頭白了我一眼，惡狠的，不容許的。我閉嘴噤聲，知道再問下去鐵定沒有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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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我媽啦，上次帶這件被子來看我，沒地方塞，所以只有擺床上了。那可不是我的，那是她的被子，說甚麼北部天氣冷，不比屏東，要我湊合著用。還說甚麼下次會再買件新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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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來了，那件被子有數不清的大木槿花。原來是屏東來的木槿花啊，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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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好像會踢被？」猶記得昨晚我是讓背部與屁股送出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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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一會兒，我看見妳像是活吞了整罐辣椒醬那般臉色乍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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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哩湯麵的錢，拿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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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怒不可遏，「啪」的一聲，將數枚銅板憤憤的放在我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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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後要不要一起去吃咖哩飯？」我不知死活的開口，「我在校門口等妳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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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背影在上課鐘響的同時衝出教室，怎麼看都沒有搭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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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快一年的店，想都沒想過它將面臨休業的局面。聽老闆娘說，老闆在南部的老母親要開刀，沒人在身邊照料，可能會遇上長期照顧的局面，託人嘛，他又不放心，於是考慮後決定在下週結束這家店，回老鄉照顧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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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坐在我對面，一臉淡然的拌著盤子裏咖哩色的米飯，心不在焉咀嚼著，我保持沉默，佯裝飢餓似地大口吃著咖哩煎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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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還能吃幾次咖哩呢？」妳在盤底刮出一道道薑黃色的小路，像捨不得那些旅途歸盡的小米人，一口比一口更慢的嚥入喉頭。「以後這裏沒有了，我們還可以去哪裏吃咖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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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我只能裝傻的低頭猛吃。妳一臉惋惜，抓著湯匙的手指顯得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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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吃魯肉飯啊。」我漫不經心的應聲。「換換口味也不錯啊，咖哩這種東西啊，是偶爾吃吃才會覺得好吃，要是每天吃，妳一定很快就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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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常常陪我吃咖哩，難道你不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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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發問讓我有點反應不過來。一針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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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我們找家好吃的魯肉飯吧，」也許我是想故意轉移話題，「燴飯也不錯啊，炒飯也有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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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在妳手中的湯匙被放置在盤緣上，妳的表情像是全然失去了食欲，緊抿著脣。我想我說錯話了，讓妳覺得面前最後的一頓咖哩飯索然無味。我吞下最後一個煎餃，乾淨的盤子與妳那咖哩黃的盤子形成顯目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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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咖哩的味道，才會有幸福的感覺啊。」妳逸出一絲失望的鼻息，比羽毛還要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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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不知道，妳對咖哩有著近乎迷戀的感情。但，對於常常與咖哩一起出現的我，妳卻是不曾認真的瞧一眼。是因為太過於接近而讓妳渾然不知嗎？人的身上，總是有這樣的盲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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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依舊將那盤咖哩飯吃了精光，說是要繞道去買點東西，便先行離開了店家。而我也正打算直接回家，就在此時，在門口忙事的老闆叫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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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張有話想吐訴的臉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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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客與店家的感情就是這麼回事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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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越來越悶熱，北部氣溫也到了三十五度。外頭猶如一座巨大的天然烤爐，釋放著熱氣與灼痛人皮膚的陽光。在這種日子，同學們都喜歡往有冷氣的場所鑽，唯獨妳，南部上來的孩子，不喜歡吹冷氣，反而常跑到水龍頭下沖臉洗手。這陣子，妳也給夏陽曬出淺淺褐色，那樣的妳，顯得健康而有活力，跟一般白色皮膚的纖弱女孩非常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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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身上沒有暑氣帶來的倦怠感，那清爽的臉色與發亮的肌膚，正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徵。或許我就是被這樣的妳所吸引吧。咖哩最棒的色澤是褐色，跟妳一樣的顏色，它能振奮人的精神，發汗作用更是令人暑氣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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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挑食客。在那家咖哩小吃店結束營業後，妳並沒有去尋找市區上任何一家賣著咖哩的店。我們常在放學後四處吃飯，但我再也沒有看見妳臉上以往洋溢的甜美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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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幸福的氛圍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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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吃咖哩飯……」一次，我們依然相約吃飯。妳咬著湯匙，顯得無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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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我做咖哩飯給妳吃？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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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突然睜大眼，楞了半秒，但立即悻悻然的垂下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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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同的味道做不出來吧。」妳聲音細小，像是怕澆熄我善意，「那味道，只有那家店才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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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看啊，搞不好妳會喜歡我做的咖哩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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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用心記下老闆給的作法，果然是正確的。看著妳大口滿足的吃著咖哩飯，邊吃邊笑，我真的覺得開心極了。一吃完，妳就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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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妳打嗝真是超大聲的。」我大笑，看著妳也開心笑了。「好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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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吃，好幸福喔。味道一模一樣耶，你是怎麼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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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莞爾。「沒甚麼特別去料理，因為老闆的老家也在屏東。那天妳先離開後，他叫住我，知道妳很捨不得咖哩，所以私下教授了我一些簡單的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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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哩與屏東，這理由真的太牽強了點。不過，我想不出妳是為了甚麼原因而特別喜愛那家小吃店的咖哩。這或許是我猜測，老闆家鄉做的料理，風味與妳家鄉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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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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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我一番解釋，妳似懂非懂，兩眼發亮的望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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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以後想吃咖哩的話，就能夠拜託你做了？」妳的表情暈陶陶的，像是抓住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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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方便的話，我就做給妳吃。其實老闆一直都知道，妳很喜歡很喜歡他們做的咖哩飯，他們夫妻還說，每次看到妳吃得那麼開心，就覺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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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我的話，妳滿臉通紅，靦腆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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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沒說。沒說出口的話是──就是因為不想讓那幸福的笑容消失，所以他們夫妻倆才會想教這個一直陪著妳吃咖哩飯的我，做出味道一樣的咖哩。人都會想把幸福的感覺一直流傳下去。不管是店長夫妻倆，或是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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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說幸福有千百種呈現的形式，那發生幸福的可能性也會有千百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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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某些角落，有些人覺得能飽餐一頓，就是單純的幸福。有些人覺得身邊有著心愛的人陪伴，就是一種幸福。人與人之間，有許多言語無法表達的感覺，那些感覺有淡有烈，但都是令人難以忘懷而不時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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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起時心頭會流過一絲暖意，然後不經意的展現笑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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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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