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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汁嗒嗒

陳喜毫繃不住了,舒舒服服地發了一回瘋。

陳喜毫是我的朋友,感謝暑假來臨,能讓我和這個小時候不常見面的玩伴重逢,他可窮了,我雖然也窮,但我父母的收入比他父母多出兩千——我們親自核對過的。他居住的地方也比我住的狹小,鎮西的山腳下有一片骯髒落寞的房區,他和家人蝸居在拆了一半的磚房裡,沒有廁所,十多米外的網吧廁所是他們的拉屎專用地,起夜只需在屋後的土坑解決。他熱衷於為整個家奉獻,他信了成功學的鬼話,想著只要每天朝氣蓬勃地努力就能徹底改變家境,如果我沒有在和他玩樂的時候告訴他城裡的中產者們過著怎樣他想不到的優渥生活,不給他看視頻網站上後浪們的炫富,不給他看Paris   walking、New   York   walking、Norway   walking,他也不至於今天這樣發瘋,而是繼續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為奔小康賣力。我害了他。

可憐的陳喜毫,他終於開始抱怨了,終於開始坐在床上,吃著成本不到三毛錢的劣質餅乾沉浸在網路世界了。劣質餅乾是他的象徵,假若每個人都可以被比作一個物,雄傲威嚴的人是山川,心胸寬廣的人是湖泊,他他媽就是一塊劣質餅乾,幾乎一看到這個人我腦子裡就會浮現表面滿是芝麻、甜到掉牙的土褐色圓形餅乾,他們簡直融為一體。儘管餅乾價格低得離譜,離譜的讓人見到它的土褐色便猜疑它確實是用土製作的,陳喜毫仍舊省著吃,他怕夜裡餓肚子,往往在剩下最後一包時,白天他不管多麼饑餓也不打它的主意。

陳喜毫初中畢業就沒有再讀書了,我們分道揚鑣,數年未見面。他如今給裝修師傅當學徒,描述起自己的工作,他說:“師傅不讓我幹正活,只是叫我給瓷磚刷背膠,一包瓷磚可你媽重了,一片一片排在地上,我蹲著刷膠,師傅說刷子要立著,膠液不能沾地,不能沾瓷邊,然而我既沾了地,又沾了瓷邊,腰太酸,腿太累,刷剩下最後一包趴地上睡著了,師傅回來看到,罵我說:小兔崽子,你滾,你滾。”

當然,他沒有滾成,並且現如今的技術比先前長進不少。熱夏之際,師傅回老家陪兒子,他暫時不用工作,因此有大把時間和我鬼混,他父親看不得人閑,叫他幫人載穀子去城裡碾——這是起因,後來發生的事就是,他騎八百塊錢的二手摩托車到了城裡,恰逢修路,迎面一輛大貨車佔據全路向他駛來,為了躲避,他只能將車推去邊上坑坑窪窪的稀泥地,結果再也推不出來了。

“日他媽的!”他辯述,“左邊是高度差很多的老路,騎下去肯定翻,右邊是泥巴地,只能去右邊嘍,我操,軟爛得跟沼澤似的,輪子進坑出不來了,破車馬力不夠,油門開最大就熄火,一百多斤的穀子前一袋後一袋,誰來也推不動啊。”

為什麼他不把穀子卸下來再推?因為他氣瘋了。著裝時髦的城裡人——尤其是同齡人,來來往往,新奇地打量他,他灰頭土臉,褲腿盡是花生醬一樣的泥巴,此時此刻,他又想到我前幾天給他看的“桃汁嗒嗒”,他氣得翻白眼,把摩托車推翻在地,著地的一邊把手插進泥裡,他憤怒到極點,使勁用腳踹,將外殼踹出裂紋後來回踱步,發出土狗低吟的聲音:“唔嚕嚕嚕……”

“唔嚕嚕嚕……唔嚕嚕嚕嚕嚕嚕……”

陳喜毫告訴我,他厭惡他的名字。但凡稍有學識,爸媽都不會像這樣從字典上隨便取兩個字湊在姓氏後面,甚至連輸入法都比他們更懂取名——打出拼音,第一個出現的是“陳錫浩”,陳喜毫感慨這是個多麼鏗鏘有力的名字,他幾乎要趕去警察局改名了,可他不能這樣做,因為給他取現在這個名字的那兩個人不同意,他在家是沒有實權的。

真可憐。

踹完摩托車後,陳喜毫走了三公里回家,怒氣在路上一點點被風吹散,到家後戰戰兢兢地向父親說明來龍去脈,父親呵斥說:“這點苦都不能吃?你這小毛孩,將來還有更多挫折,你怎麼應對?滾去把車騎回來!”

陳喜毫唯唯諾諾地點頭,又走三公里回去,在穿著時髦的路人的注視下扶起車,拍淨泥灰,綁好穀袋,一溜煙騎回家。

“哈哈哈!”我聽說後嘲笑道,“你以為發一場大脾氣會改變什麼嗎?你以為將摩托車推倒會變成人生中的某個重要結點嗎?不會,不會!這都是影視劇和小說給你的錯覺,過了今天,以前怎麼生活,以後仍會照這範本走下去。”

“太他媽可怕了。”他哀愁得差點哭出來,“怎麼辦啊?”

“沒有解決辦法——運氣好的話,天上立刻會掉一百萬在你腳邊——可我們幾乎沒運氣,那就打幾針鎮痛劑緩緩吧!”我說著掏出手機,果不其然,“桃汁嗒嗒”又更新了視頻,這次拍的是他們做羊肉火鍋。

桃汁嗒嗒是個女生,她沒有在網上透露她的家庭情況,但就她拍攝的一系列vlog看來,現如今的日子過得尤為滋潤。她和男朋友住在一個兩百多平米的大套間裡,室內佈置風格淩厲、混亂有度,不至於太奢華(她有一期視頻專門介紹自己的家居裝修,圓滑說辭一套又一套,讓人看了心癢癢),她的所有視頻都走親民路線,這比一些上流社會人士純粹為了炫富而拍的vlog更容易令底層人上癮——她介紹自己的許多生活用品、衣著、食物,在陳喜毫和我這類人眼裡,她的生活仿佛一伸手就摸得著,但若真要得到,那真是難於上青天。打個比方,桃汁嗒嗒曬出自己的某件襯衫,它的價格是四百餘元,攢兩個月工資便能買到(假設月薪是兩千到三千),這是我說“一伸手摸得著”的原因,可單為一件衣服就攢錢兩個月,那要真正過上她的生活,豈不是得窮盡一生?

桃汁嗒嗒為什麼叫桃汁嗒嗒?她並沒有談過這個,也許只是喜歡吃桃子而已,不過戲稱她為“淫汁嗒嗒”的評論無一例外被她清理掉了,因此她的視頻下方向來只有讚揚、羡慕和矯情玩笑,她被粉絲喚為桃汁姐,她男朋友是桃汁哥,事實上這兩個稱呼並不恰當,後者應該叫桃汁姐夫才對,哥哥和姐姐戀愛,這他媽是亂倫。桃汁嗒嗒從三年前開始向網上發佈視頻,最初只是教一教美妝,後來無意間發現自己的中產私人生活更容易博得播放量,這才開始拍攝vlog。她的視頻有分區,不同專區的內容不同,有旅遊、美食、穿搭、裝修等等,就“旅遊”來說,她迄今到過的國家大約有八九個(之所以少是因為拍攝這類vlog需要花許多時間和金錢),北有冰島挪威,南有智利南非,每次下飛機都會抱怨免簽國家太少,而殊不知吾等屁民連抱怨的機會都沒有。桃汁嗒嗒魔力非凡,用陳喜毫的話說,看她的免費視頻比花幾十塊去電影院值得多,事實上這話出口未免有些反常,因為他曾明確表示:

“不要給我看任何帶男友女友、前男友前女友字樣的帖子,我痛恨在網上刷到它們!你們哪來那麼多前男友前女友?你們才他媽多大啊?都是偶像劇主角嗎?你們是不是從十五六歲開始就瘋狂濫交,濫交到二十多歲、三十多歲?我他媽自己連女孩子的手都沒碰過,下面硬邦邦的時候毫無辦法,你們給我在那裡說——唉,我和前女友怎樣怎樣,而我現任女友怎樣怎樣——我操你媽!炫耀什麼?再炫耀我把你女朋友強姦了!”

性壓抑使人自卑、憤怒、絕望,貧窮不一定導致性壓抑,但性壓抑一定源於貧窮,他仇視愛情,仇視“性富人”,和我一樣。我以後一定要通過高頻率嫖娼來彌補青年時代所受的性委屈,哪怕傾家蕩產。

儘管如此,桃汁嗒嗒和男友的恩愛生活竟可以使他原諒他們的“性炫耀”,專心通過他們的富足構想自己的富足,這便是我們底層人後天自帶的異能,同“由白胳膊想到全裸體”的原理一樣,我們由她家裝配的2K大屏顯示器聯想到我們房間裡裝配這東西的樣子,由她準備羊肉火鍋的場景聯想到我們做羊肉火鍋。火鍋本身不是什麼上流美味,可有錢人能把任何東西變得與上流相搭配,桃汁嗒嗒對火鍋要求苛刻,嚴選鍋具、嚴選碗碟、嚴選食材,桌布也必須美觀,一定要有甜品和紅酒,她管這叫精緻,其實只是不敢明著說:“我他媽高貴死啦。”

“底料不一定得多辣,關鍵是要濃得恰到好處。”她還說,“經常吃火鍋的都知道……”

接下來的我大都沒聽進去,只注意桃汁哥和她打情罵俏,互相推搡,幾分鐘後,她打了一個響指:“接下來,讓我們去選購食材吧!”

陳喜毫將亮度調高:“注意啊,我們要去選購食材了。”

據桃汁嗒嗒說,等會她的三個閨蜜會來一起吃,那三個閨蜜同桃汁哥的兩個好哥們一樣,也是往期視頻的常客了,不過今天那倆哥們沒來,桃汁哥解釋說他們是去芭提雅做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桃汁嗒嗒盯著貨架,一把扯一堆下來,絲毫不拖泥帶水地扔在購物車裡,然後解釋這些用來幹什麼,桃汁哥指著購物車開玩笑道:“你坐上面,我推你呀。”

桃汁姐俏皮地翻了個白眼:“你還當我小寶貝呢。”

“你在我在我心中不就是小寶貝嗎?”這話是陳喜毫說的,他笑著自言自語,我看向他,本想借此調侃嘲笑,可他沉醉的神態讓氛圍變得十分嚴肅。

陳喜毫呀陳喜毫,你等會走回現實了,看到鏡子中自己尷尬的相貌後,又要承受無盡痛苦啦。雖然陳喜毫的一輩子都註定是死的,但桃汁嗒嗒好歹讓他有一丁點享樂主義的苗頭,他的食物由劣質餅乾上升到廉價火腿腸(說實話,這東西確實好吃多了),我聽見他胸腔內燃燒著火熱的欲望,欲望說:“我要有錢,不能等,立刻!馬上!”

何時有錢啊?何時有錢啊?

頹廢消極的生活不易維護,但凡中間突然冒出一件不得不做的麻煩事,心情瞬間就會無比煩躁,譬如父母讓陳喜毫去堂姐家送點水果,套套近乎,好讓他們以後照應自己,這對打小在中國特色封建觀念、男權主義、二十四愚孝薰陶下成長的夫婦沒有想到向來聽話的兒子會突然叛逆,他們聽到陳喜毫說的話短暫地懵了一會。

陳喜毫說:“媽的,不去!不去!憑什麼是他們照應我們,不是我們照應他們!我們比他們有錢,他們有什麼資格照應我們!”

母親瞪大眼睛:“你失心瘋了麼?我們什麼時候有錢?”

“什麼時候不有錢?我在城裡有一套豪宅沒和你們說呢,我還有個漂亮女朋友,昨天我們一起吃羊肉火鍋來著,過幾天我們還要去紐西蘭旅遊,本來想帶你們去的,你們再這樣逼我,我就不讓你們去了。”

“你有女朋友?什麼時候的事情?”

父親接過話茬,對陳喜毫說:“你放什麼狗屁?你這王八操的,你堂姐一家待你不薄,看望他們怎麼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打心底瞧不起我們,嘿嘿,就讓他們瞧不起吧,反正我有錢,我有一家大大大大大公司,我只要每天躺床上玩手機,公司的盈利就會源源不斷地轉到我帳戶裡……”

父親猛力給了兒子一巴掌:“再他媽胡言亂語!”

陳喜毫驚醒過來,瞳孔一縮一放,耳鳴過後逐漸恢復神志。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母親憂愁失色,“喜毫,你不會是精神出問題了吧?”

“爸,媽,我錯了。”陳喜毫說完低頭沉默。

陳喜毫到頭來還是踏了這趟渾水。他將水果遞給伯母,拒絕吃午飯的邀請,倉皇溜走,路上一邊回憶一邊抱怨,他無數次輸給自己的父母,無數次向他們妥協,他從來沒有反抗成功過,因為他害怕他們一氣之下將自己趕出家門作為懲罰,他如今靠幻想苟活,但倘若居無定所,他甚至連幻想的資本都沒有。

我能感覺到陳喜毫不聲張的改變,自看“桃汁嗒嗒”後,他開始將自己捏成他們的形狀,確切說是桃汁哥的形狀,他在角色扮演,他在夢中無數次化身成那個英俊有錢的男人,和自己嬌滴滴的女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沒日沒夜傻坐在殘破磚房裡,鍋碗瓢盆堆砌在表面像熟瘦肉一樣凹凸不平的木桌上,人字拖倒翻在門背,塵粒散逸在從天花板裂隙透進來的陽光中,它們被可憐人呼吸,呼吸支配寂寞,寂寞統治陳喜毫,陳喜毫憎惡自己。陳喜毫和父母的睡處只有一簾之隔,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思春,他手淫,只要眼皮合得足夠緊,想像就會高度視覺化,於是他是桃汁哥了,他的右手飛速運動,同時“輕吻”桃汁姐,舌頭伸出,唾液從嘴角漏下。他興奮地說:“我愛你……愛你……愛你……愛……聶茵桃……”

他給她取名字了!

他一筆一劃將“聶茵桃”三個字寫給我看,這絕不是她的真名,這名字哪來的?陳喜毫回答說:“夢裡知道的,我們去民政局登記結婚的時候,我看她簽的就是這個名。”

“你不能再看那些東西了。”我意識到確實如他母親所說,他精神出了點毛病。

“為什麼?你認為我瘋了?你難道要剝奪我……哪怕幻想脫離困苦的權利麼?”

我的憐憫心作怪了,或者說,我理解他的痛楚,打量他的髒破行頭,注視他的爛瓦磚房,他是下水道的鼠人,不自覺地吱吱作響。改變自己和逃離這片土地,這兩件事情他都做不到,他的手腳皆遭縛死,吊在橫樑上,只被允許幻想。

我說:“我在嫉妒你,嫉妒你可以瘋,而我不能。”

“你想結婚嗎?”

“不知道,你呢?”

“我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結婚,能找個女人天天和我做愛,減十年壽命我都願意。”他忽然哭出來,“聽好多人說結婚不好,哪不好啊?他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現在巴不得馬上找個女人結婚,長什麼樣的都行,哪怕又聾又啞,斷手斷腳都行,只要願意和我做愛,我甘心為她做牛做馬一輩子,把命給她都行,求求來個人和我結婚吧……”

他使勁抹開眼淚,臉看起來和打了膠似的光滑油亮,他又說:“為什麼我這麼可憐?為什麼……”

這個可憐無助的性癮者現階段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被子曬一曬,被套、床單還有枕套拿去洗一洗,晚上整齊地鋪在床上,關燈,等父母熟睡後,摩挲著乾淨的被褥,閉眼進入另一個世界,一個不再有性交權壟斷的世界,一個人人都有做愛對象的的性共產世界,這裡沒有外貌歧視,大家都是英俊漂亮的色情片主角,陳喜毫在模糊美好夢境裡,終於不用做一個沒有性生活的殘疾人了,終於可以像個正常人一樣擁有另一半了,感動的淚水噴薄而出,他小聲哽咽,在靜謐的夜裡,他夾緊被子,咂吧著嘴,夢鄉裡,隱隱有個豪邁雄厚的聲音呐喊著——

全世界的性無產者聯合起來!把性交權從有錢人和相貌俊秀的人手裡搶過來!我們有性欲,我們要性交!

一個星期以來,陳喜毫沒有一天不手淫,其中有那麼兩三天,他擼得又狠又猛,一夜甚至兩次,外皮通紅輕腫,他感到自己的下體像過熱的槍口燙得亮起來。他有了一個模糊的作息時間表:早上尿完尿趁著晨勃來一發,上午去網吧蹭WIFI下幾部片子,中午午睡前趴在床上把雞兒弄硬再趁勢來一發,下午把上午的片子刪了下載新的,晚上再來一發。他在一天中幾乎沒有不想女人的時候,然而到了第六天總算略微消停,前列腺幾近崩潰,早上頭腦昏沉難以清醒,晨勃有了痛覺,對死亡的抗拒使他條件反射地扼制自慰,但依然脫離不了對桃汁嗒嗒的依賴,他轉而大規模地在她視頻底下發佈評論,他用桃汁哥的語氣,桃汁哥的口頭禪,一口氣發出數十條,雖然對方在馬不停蹄地刪除,但只要想到自己的話語全被她看到,陳喜毫便有用不完的評論動力。

他說:“親愛的,我們家的沙發套該換了。”

他說:“親愛的,我給你買了件連衣裙!”

他說:“親愛的,今晚我睡右邊,你睡左邊。”

他說:“親愛的,你不會懷孕了吧?”

他說:“親愛的,你的奶子真軟。”

桃汁嗒嗒在這一期的視頻末尾興奮地說:“下一期見面時,我們已經在美國了,這次的旅行計畫和以往有一點大不同,猜猜要幹什麼?我們要去蹦極!天哪,你們知道嗎——”她拍一拍桃汁哥的肩,“我和他都是,從小到大都沒玩過這玩意,為啥?恐高啊!不過在下一期,我們會克服畏懼心理,挑戰兩百米高空……”

“啊,我和聶茵桃要去蹦極了。”陳喜毫喜笑顏開。

這時輪到桃汁哥說話了:“在視頻最後,我還是要說一件小小的事,儘管這會讓氣氛變得非常嚴肅,最近我看評論發現……有個比較奇怪的兄弟,他總喜歡模仿我去講一些……怎麼說呢?猥瑣的話。這位元兄弟如果現在在看視頻的話,我想對你說,從法律上來講,你已經接近性騷擾了,我有權利有義務去保護我的戀人,如果你再繼續這樣下去,即使不太情願,我還是會走法律程式去捍衛我們的幸福生活。”

評論區一片喧嘩,對陳喜毫的唾駡,對桃汁哥男子氣概的讚賞,陳喜毫再暗處瞟著這一切,傻傻地笑:“嘿嘿……聶茵桃……我們永遠在一起……”

記得陳喜毫同志前不久說過他渴望結婚麼?短短幾天時間,他的說法變樣了:“渴望什麼呀?我過幾個星期就和聶茵桃結婚。”

他與父母也是這麼說的,他將腿架在熟瘦肉般的木桌上,搖頭晃腦地說:“聶茵桃說,我們的婚禮不能太俗氣,中式?不要,西式也不要,我們去黃山,坐纜車到山頂,在那裡擺十多個燒烤攤,桃桃穿粉色的婚紗,我穿粉色西服,你們坐台下,誒,等主持人叫你們上去你們再上去啊。”

“我過幾天要去美國,我要蹦極,蹦這雞巴玩意很貴呢,動不動收幾百塊,他媽死了。不過沒事,我的公司會給我源源不斷地匯錢,幾百塊錢對我來說跟一瓶白開水沒差。說到美國,你們不知道吧,哈哈,我明年就移民過去,我拿綠卡跟玩似的,對嘍,你不是老和我講你們小時候怎麼怎麼吃不飽飯嗎?不是老講文革的時候多麼多麼殘酷嗎?那是你們蠢,傻愣愣坐以待斃,不懂得主動跑去國外,你們腦子就轉不過彎嘛,除了當奴隸,就想不出其它辦法麼……我在三藩市有一棟這麼大的別墅,來,我給你比劃比劃,這裡是入口,這裡是玄關,這裡是客廳,這裡是你們的房間,夠寬敞吧?還沒完,這裡是後花園,還有泳池,廊架,雕塑,這裡種月季,這裡種薔薇……”

陳喜毫給他爹娘準備了大別墅,孝感天地,不過他們沒有接受兒子的孝心,他們疑慮,他們惶恐,兒子漫漫夏日不去打工賺錢,在家裡精神失常、遊手好閒,當下生活可不是靠母親縫補和父親掃大街所得收入就能夠維持的,哪怕每個月還有他們靠低聲下氣換來的兩百元貧困戶補貼金,但房租和物價日漸上漲,整個家喘不過氣,父親從狂怒咒駡到冷靜思考,母親竭盡所能安慰兒子:

“想喝牛奶嗎?喜毫,牛奶降價了!六十二塊一箱,你出十二,我們倆各出二十五,買一箱回來,餓的時候就喝,怎樣?”

“我他媽買一百箱!哈哈!一百箱!六千二算什麼,我這就掏錢出來給你們買……”陳喜毫摸盡了口袋,慌了,“媽的,我錢呢?媽了個逼,我錢呢?”

夜幕降臨,饑餓在腹中蔓延,房間裡回蕩著陳喜毫的哭聲,三個人沉默地坐著,一動不動。母親想到帶兒子去看精神科,但這個年代誰都知道醫院是吃人吃瘋了的野獸,看病越看越破產;父親仔細思考後開始尋找原因,經過長時間盤問查證,確信和我給他看的視頻有關,他甚至覺得我介紹他進了某個邪教組織,可他沒有找我,他純粹地覺得我只是帶陳喜毫誤入歧途的不良朋友,歸根到底還是自己兒子意志不夠堅定、沒出息,他還是決定用傳統方式解決問題,那就是沒命地毆打。

“不許胡言亂語!不許胡言亂語!”陳父持著拖鞋在陳喜毫背上抽打出數不清的鞋印,陳喜毫夢回十三歲偷看黃片被父母當場捉住的時刻,螢幕上女優並著又長又白的大腿,平躺著,男優將它們扛上肩,下身打樁機似地運動,母親把蚊帳慌扯下來蓋到電視機上,父親反握掃帚,扒下兒子的褲子開始擊打,女優高潮了,綿羊一般叫著,男優嘰裡咕嚕吐著日本話。陳喜毫曾經告訴我,那時候他一邊痛一邊想,賣給他黃碟的那個小販,他的爹娘會不會打他呢?

對於陳喜毫一家來說,現在已經到了萬分危急的關頭,家裡的經濟儲蓄所剩不多,母親去交電費,回來後和父親看本子上的繳費記錄,越看越離譜,兩個小學畢業的中年人一頭霧水,難免疑心被多吞了錢,抱怨得死去活來,陳喜毫精神仍處於癲瘋狀態,嘻嘻傻笑。家裡沒冰箱,菜肴在櫃子裡憋壞了味,蒼蠅嗡嗡了,端上桌照吃不誤,因為怕費電,即使已經步入夜晚,燈也是關著的,好在月光給面子,飯菜依稀可見,至少伸筷不會夾錯地,陳喜毫還是傻笑,黑暗給了產生幻象的動力,他一手持菜刀,一手握鐵湯匙,把飯倒在木桌上,吃西餐似的劃切,湯汁流到地上,母親嚶嚶流淚,她把碗伸到地下裝,對丈夫說:

“帶他看病吧。”

“看個屁,這是懶慣的,是閑病,等過幾天王師傅出來讓他跟去幹活,病自然就好了。”

在等王師傅的這幾天裡,陳父開始採取措施:沒收兒子的手機。但此時已經晚了,陳喜毫練成了——不看桃汁嗒嗒的視頻也能憑空意淫——他學成下山了!他把區區二十平米的小磚房想像成大豪宅,把自己當作桃汁哥,走到哪裡都是樂園,身體每天如一日的躺在床上,思想卻時刻絢麗地變換。晝夜飛快更替,白日一小時,夜晚一分鐘,王師傅終於從老家出來了,可憐的陳喜毫又要整天刷背膠、和水泥了,陳父陳母欣喜不已,推搡著兒子出門,讓他和師傅去世貿大廈幫人裝修辦公室,酬勞自然不會少,師傅拿八千,陳喜毫怎麼說也有三千,瞬間解決燃眉之急。

王師傅看出徒弟異常瘋傻,猶猶豫豫,陳父一拍大腿:“我打包票,他不會鬧出什麼事情,想派他什麼任務就派吧!”

哈哈哈,哎呀,陳喜毫他爸算計錯了。

每當想到這裡,我都啼笑皆非。我在那天下午接到他們打的電話,據陳喜毫他爸說,陳喜毫跑去二十層的大廈頂部,騎在圍牆上,拿著一塊手掌大小的瓷磚碎片當手機,盯著“鏡頭”自言自語,王師傅嚇壞了,打電話給他的父母,他們趕到後也嚇壞了,情急之下打電話給我,我也趕過去,見樓下的人與車停走照常,沒有誰抬頭看,這不符合跳樓常理,電視裡不是這麼演的。

陳喜毫整理衣冠,嘴角上揚,活脫脫一個紳士,他說:“為了回饋各位粉絲,應你們要求,我來到了美國佛羅里達州,來到這裡的一個高兩百米的大峽谷蹦極,好,我們看到,嘩……這……攝像機從這裡拍下去,腿都會發軟啊,很有美國西部片的氛圍啊,不過幸好我的腳上綁了蹦極的繩子,等會我就要來一次驚險刺激的跳躍,好,喜歡的歡迎訂閱點贊收藏。對了,旁邊這位是我的女友聶茵桃,也就是你們的桃汁嗒嗒,來,親愛的,比心。”

陳喜毫的母親哭紅了眼,沖過來揪住我的衣領瘋叫:“你!你給我兒子看了什麼東西?你把他弄成這副模樣……”

陳喜毫的父親呵斥我:“快把這小兔崽子勸下來!”

我不好意思拒絕請求,於是裝模作樣和氣地說道:“陳喜毫,爬下來吧,該跟師傅去做事了。”

陳喜毫用“手機”拍我和他的父母,說:“大家看,這是我小時候一起玩的哥們,這兩位是我爸媽,想不到吧,他們也來美國了。”隨後裝作邊上有人的樣子點頭附和:“OK…OK…I   gonna   jump.”

“他在說什麼?”陳喜毫的母親痛哭流涕,“他……他在說英語嗎?可他連高中都沒讀。”

陳喜毫激動地說:“Jag   vet,   men   det   är   inte   världens   sämsta   idé?”

“你又在說什麼!”陳父咬牙切齒,“你想跳樓嗎?你這廢物敢跳嗎?滾過來給王師傅做事。”

陳喜毫站起來,踩著牆頂,縱身躍下,隨後不見人影,母親嚇得幾近昏厥,父親大吼一聲,急忙跑前去看。我也從窗戶探頭查看,人看不清楚,只見一灘十分小的血,拿手指放在眼前比對,才一釐米多的樣子,這時一輛泥頭車駛過來,差點碾上去,司機下車害怕地打量屍體。陳喜毫的父親拾起磚塊要砸我,我急忙逃躲,他在身後大喊大叫:“我要告你上法庭!告你上法庭。”

“和我有什麼關係?你還不明白嗎?他重開去北歐啦!”我回頭哈哈大笑,“重開去北歐啦!”

後來我自然沒吃官司。

後來,在我上廁所的時候,手機給我推送了兩條通知,一條是世貿大廈跳樓案的新聞,另一條是桃汁嗒嗒的新視頻,她說: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很高興那位多次騷擾我的網友在我男朋友的警告後再也沒出現,有這樣靠譜的男人真是太有安全感啦!壞消息是,我們訂的去美國的航班因為雷雨天不能起飛了,所以改到下星期,很抱歉啊,我的粉絲們,我失信了……不過下一期一定,歡迎大家訂閱點贊收藏!”

再後來,陳喜毫的父母買了那箱六十二塊的降價牛奶,喝完後拉了好幾天肚子,怨聲連連。

                                              202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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