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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章

夜,封印躁動。

風清墨已是虛弱的身子更不堪負荷,她欲下床,卻跌在了床榻邊。

痛……

黑髮鋪落一地,纏著她纖弱的身軀,彷彿一張將她攫住的網。

痛楚蔓延她四肢百骸,她指尖無法動彈,遑論出聲喊人。

倏地,一抹清冷的香氣幽幽地飄進她的鼻間,隨後,她的身軀被人從地上打橫抱起來,不用想已知面前的人是誰。

那個人,一雙眼眉精緻的不像人間所有,面無表情亦能教人看得癡迷,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終年一襲白衣飄邈出塵,清冷高雅不可攀。

他將她放上床榻,坐在床邊,執起她的手從掌心渡氣給她。「順著氣脈行走,勿與之相抗。」

風清墨聽話地調整自己紊亂的氣息,讓注入自己身體的靈氣,慢慢地受他疏導,痛楚在靈氣於她體內行走幾個周天後減輕。

「……」風清墨睜眼,胸口已不那麼難受,全身的疼痛也得了喘息之機,但掌心仍有源源不絕且溫暖的力量湧入。

她靜靜地瞅著他,他的眼未睜開,神情一派安詳恬然。

果然,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

似乎沒發現自己被人注視,他仍是專注地調息她體內氣脈,她自然不會以為他毫無所覺,只是目光就那樣定在他的身上。

盯著他,無論看或不看,腦子都在忖度回憶著太公與她說過,有關這人的事蹟。

太公說,他是六界中威望頗高、修為道行皆高深的上仙。

放眼仙界,仙人雖多,但能修成上仙者寥寥。姑且不論他在六界有極高威望,只要六界有難求助於他,他若能援手,必當親力親為,不假他人之手。

他的心中,盡是天下蒼生。

他的心中,滿懷慈悲。

但太公也說,他亦有殘酷之時,只是極為少見。

這樣的人,若是引他殘酷以對,怕也是極令他在意之事吧。

但他這樣淡然自持又睥睨天下的仙人,已一人活過無數年歲,許多事情早已看得通透清明,又會是怎樣的物事可令他掛心?

思及此,風清墨收回心神,恰巧對上他回凝的眼。

他就那樣看著她,毫不避諱。

「瞧夠了?」他眼眉未動,靜靜地瞧著她。

「是在思事。」風清墨漠然斂眼,語氣平靜,緩緩收起心中紛揚思緒。

緊盯著人看被逮到,她沒似尋常女子羞怯,仍是一副高傲的表相面對他。

他未置一詞,覺得有些好笑。

若不是她緊抿脣、狀似冷漠的神色,容易令人感到壓迫惶然,否則她如何能板著這樣的表情說出這種話?

「既是思事,下次可瞧別處。」他垂眼,鼻息壓下一氣之後將手收回。

「……」

「之前說過,妳的氣脈每隔七日要疏通一次,否則會持續加重。但前提是身子並未繼續耗損的狀況下,否則長則三日,短則兩日,便又再犯。」他搭上她的腕間,翻過她的掌心。

「你……」這不合禮教的舉止讓風清墨一怔,忍想抽回手的衝動,待他後話。

「妳掌間有一封印刻紋,妳可知道?此術法,看著與風家封印有關,但更像是修補之印。」

風家封印需要風氏一族制衡,無需用術法連結,另有方式維繫,所以率先被他排除;但這也不似她和風清韻之間的轉生之術──既然兩者皆非,那這個會在無形中消耗她性命的刻印,又是什麼東西?

「……」風清墨無語,抽回了手。

她沉默,檀華卻執意問個明白。

「妳要我助妳,便要讓我知曉原由才好,若妳不能坦然相待,只怕我之前所說也只得不作數了。」他這話說得婉轉,只望她能明白並卸下心防,對他坦然相告。

即便他隱約知曉這刻紋是何咒術。

「不可!」她聞言有些激動,抓住他袖袍。

他無動於衷,等她坦承相告。

她沉默再三,見他神色也明白他是鐵了心,終是婉轉坦言:「那刻印是……我央求太公設下的。風家封印是固守齊襄龍氣的法術,這事你應當是知曉的。」

他確實知悉,於是頷首。

她續說:「百年前一位帝王親手毀了封印,事後雖及時耗力修補,仍是留下了極小的裂痕……經年下來,堅不可摧的封印出現裂縫且日漸擴大。風家自祖輩就守著齊襄和百姓,怎麼也不能見其有失……故為護封印,請道士作法,以風家族人性命為祭,鞏固封印。」

他聽至此處,俊眉已擰起。

當初聽謙默提起時,隱約覺得不妥,但畢竟不是風家族人,此事也非他能干預,以致後來也未曾再關切問詢……

從未想過這之中竟是如此真相!

「荒唐,竟用人命為祭……」

她頓了下,許久才續道:「也是這原由,風家族人至此皆不長命。直到好些年前,太公發現我和皇后的狀況,不只異於之前的祖先,連命數也不盡相同,故而逆天施法延壽,妄想與宿命一爭。只是逆天爭壽畢竟兇險,若有差池,齊襄即毀於旦夕,故我央求太公將我之魂魄為祭──如此……若是術法有失、或我來日驟逝,也還能以魂魄之力擋下一陣,子青亦有喘息之機。」

檀華聞言沉嘆一聲。「也是因為此術,以致封印動盪起來,妳受創最深。」

整個魂魄壓制封印之上,與她共生共存,怎麼可能絲毫不受影響?

「……是。」

「逆天爭壽、魂魄為祭,謙默施術時應耗了不少修為。」

「嗯。」風清墨輕頷首,思及太公,她眸中有幾分哀傷神色。

「妳不僅以性命為祭,更甚用了魂魄……妳清楚不論封印最後是否崩毀,妳也是形神俱滅嗎?」

「是。」她點首,再一次直視他目光。「我不在乎自己最後如何,我只想保皇后和子青及百姓平安,不論逆天爭壽最後是否能為我等尋來生機,我只求能掙得多一些的時間,讓傷害減至最小……所以──」

她眼中那堅定不可抹滅的光芒,刺得他眼周不適。

他閉上眼,給了承諾。「……我知道了,我會盡我之能助妳。但妳也得配合,達成了共識,才能事半功倍。」

風清墨瞅著他,緩緩地點頭。

「好。」

這一刻,她才願意卸下自己的心防。

####       ##

風清墨立於桌案前,斂眉忖度今早送來的軍報,輿圖攤開在旁。

上頭有幾處被做了記號,與軍報上部分的內容不謀而合。

她撐顎思忖,憶起文央說子青與敵軍於韻平山首戰吞敗,退居後方,敵方此時士氣正盛。

韻平山的確是亦守難攻之處,只要能嚴守就能捍衛齊襄邊防……此戰不僅是不能輸,還要能贏──

贏了,才能真正建立他在軍中的威信。

贏了,他才能替她的位置。

出征前,她尚未被封印所累時已叮囑過他,此戰只能勝不能敗,他十分明白她話意,決計是不會讓她失望的。

腦中忽地閃過一絲靈光,她瞧著地圖某處倏地笑出聲。

「也是,這樣的戰略更能一挫對方銳氣。」

心中大石放下來,她有些欣慰,看著文央送來的軍報,上頭最後一句寫著:

──子青之謀略與將軍不相上下,勇猛亦無不及。

「將軍──」

迴廊那頭,虹兒足氣的嗓子已傳來,她將軍報收起走出書房。

「怎麼了?」

「皇上差人來請將軍入宮,有要事相商。」虹兒有些懊惱。為何這些事總是繞著將軍轉?這些個權臣整日吃飽沒事嗎,老是找她們將軍的茬──

風清墨也沒多問什麼,點了首。「我換了衣裳便去,妳代我回覆一聲。」

「可是,將軍的身子──」今早起身時臉色還那樣差,這會未見好轉,又要奔波,她著實擔心。

「不妨事,既有要事,我得盡快進宮。」

「是,那奴婢這就去回話。」

「嗯。」她應了聲,足下一轉,往自己廂房走去。

甫一轉身,迴廊另一頭,一襲雪白的身形,帶著傾洩一地如墨的絲綢走來。

他神色莫辨,她猜不出來意,先朝他打招呼。

「上仙若有事情處理,可自行來去,清韻尚有事處理,請恕無法相陪。」她面色平淡,不若前幾日冷硬,多了些溫和。

「去何處?」他站在她面前,如畫的眼眉溫雅,嗓子似含幾分暖意。

「……宮廷,是政事。」頓默了下,她不似之前那樣防備,據實以告。

「我陪妳去。」她的誠實讓他頗為欣慰,點頭表示知意後突發這句。

……

嗯?

她一愕,隨即搖頭。「宮廷禁地,還是不妥。清韻自個兒去便行。」

「妳身子每遇封印發作一次,痛楚就會增加,更別論妳現在的狀況,根本不能好生修養。」他毫不慍惱,淡道一句。

「……只是幾個時辰而已,應不妨事。況且昨夜才──」依他昨晚說法,下次再行氣應是七日之後,所以應當還有時間。

「昨夜所說之事,忘了?」嗓子沒提高半分,仍是好聽的音色,她隱約察覺不對,改口:「……知道了。」

她只得應允。畢竟昨晚他為她行氣時,她已想清楚了。

她的命如今捏在他手上,是她有求於他,自己若想要多得一些時間,便得乖乖聽話,不得任性。

她死事小,連累其他人事大。

「但你身分特殊,怕是不便同我進去。」她與他面對而視,瞧著他顏龐,倒想長嘆。

還有這樣的容貌啊,怕是免不了一場風波再生。

「我自不會入內,會在外頭等妳。」

那與在府中等她有何不同?風清墨想問,忽而覺得有些莫名,便不作多想。

「知道了,恕清韻還得更衣後才能面聖,先行告退。」

「前廳相候。」

於是,一高一低的身影相錯。

####       ##

雖然早在踏入書房時即知曉會遇到如何的陣仗,亦做好準備,但在身軀抱恙的當下仍有些吃不消。

除了皇上、丞相、兵部尚書,還有不少大臣──瞧一眼,派系立明。

「臣風清韻參見皇上,皇上萬歲。」風清墨輕睞眼前一干人等,不疾不徐地先朝皇上齊雋行禮。

「鎮國將軍這會三催四請倒是來了,若身子抱恙無法再擔此任,不如讓賢?」

還沒開口講上一字,旁邊的人先來酸上一句。

「微臣來遲,還請陛下恕罪。」不慍不惱,她未有回應,只當不曾聽聞。

在外,她素來冷漠寡情、不苟言笑,不受他人挑撥動怒,於幾位老臣眼裡頗有幾分不尊和不受教。

風家雖不張揚,但朝廷官員皆知帝王和風家乃是一脈相連,只要不扳倒風家,誰也不能佔上風。

「無妨。今早韻平山傳來百里加急軍報,說風子青首戰敗於敵將康陽手下,還被人步步逼退韻平關內,如今只能死守關內以待敵軍退去──一切皆因風子青不聽軍師計策導致兵將損失泰半,兵士多有怨懟,目下喊著陣前換將,妳如何說?」齊雋揚著平板嗓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更像敘述。

風清墨細聽,除了他話裡的情緒,連字句亦聽個分明。

一時間,她有些想笑。

「……既如此,皇上欲換何人上場?」忍住冷諷笑意,她大抵可以猜上是怎麼回事。

她這聲反問,問得不只是齊雋,更是要透過齊雋的口,教這群人看清眼前情勢。

這些人啊,幾年來爭權奪利難道還不夠嗎?

風家縱然地位高超,可分明沒有半點權勢,他們僅能依靠的唯有帝王。

──到這個地步了,仍是不滿足嗎?

也是,風家人代代雖不長命,卻只憑藉固守封印這點,就享有帝王永世恩寵,誰能不眼紅?

若不是風家世代以來僅有一脈單傳,否則世代皇后皆出自風家,經年累積下,這齊襄是姓齊還是風,真說不準。

「幾位大人思慮後,決定讓江毓與子青交替。」齊雋也不看眾臣表情,自她進門開始,便只盯著她,想見她如何反應。

風清墨聞言,果不其然挑起冷笑。「敢問幾位大人,江毓如何擔此大任?論防守,他不及劉燕;論進攻,不及吉犽;論智略,更不比于自騫──此戰需要膽大心細之人,江毓如何能用?」

「妳!」兵部尚書聽她如此蔑視自己孩兒,氣怒了一張臉。

她面色未改,更添冷峻,眸中瀰漫一片風雪。「幾位大人敢用邊防大事去賭,我是不敢的。齊襄邊防一失,將有多少百姓受累,大人不在意,我可不行。先不論江毓究竟合不合適,行軍最忌陣前換將。更何況,今早文大人傳給我的軍報可不是如此內容。諸位大人不信我、不信風子青,莫非也不信文大人?」

「哼,將軍不只行軍厲害,嘴上功夫更加了得。邊防乃社稷大事,老夫豈敢兒戲!就是有諸多考量,才會一同上奏請求換將。」兵部尚書怒眉一瞪,而後朝齊雋拱手作禮,表明自己心意。

「妳說文大人給妳的軍報與江毓百里加急的軍報有異?不如妳說來聽聽。」齊雋睨了眼眾臣一眼後斂下眼眉,溫醇的低嗓道。

「文大人的軍報確實是說韻平山首戰吞敗,但那是誘敵之策,計中詳細如何,微臣眼下不便多說。」風清墨平靜道出,簡短扼要,更有是意有所指。

「也好,人多嘴雜,說漏便有差池。」齊雋不點破語意,可在場之人誰聽不出皇上在護風清韻。

「皇上,此計鎮國將軍不明說,如何能證明她所言非虛?若是誆騙之言,待到時兵敗亦無法挽救了呀!」

「就是啊皇上!」

「今日若鎮國將軍不說,便是對皇上未盡其心,來日若成叛軍,皇上又如何是好?」

只這麼一句投入湖中,泛起的漣漪圈圈擴大,附和聲此起彼落。

她抬起袖輕掩臉龐,脣畔似有笑意,冷涼刻薄的笑。

「風家忠於齊襄至此,天地早可為証,微臣其心如何日月可昭。倒是幾位大人其心可議,目下邊防大事已是皇上心頭之患,諸位大人無法替皇上分擔解憂便罷,還挑這節骨眼鬧騰……諸位大人的心思又該如何讓人議論?」

「妳──大膽!」惱羞成怒,丞相倒是藉著官威發作了。

「放肆,丞相雖為丞相,但朕未曾允過有人可以在朕面前對將軍無禮。」齊雋一手背在身後,嗓音沒有高上半分,只有語調的頓挫沉揚,即使如此,無上威儀不減半分。

眾人紛紛住口,咬了咬牙沒有說話。

心下對風清韻更是惱火。

「……老臣失儀,請陛下恕罪。」

「陛下,微臣心中有一隱患。」風清墨不看眾人,看向前方的帝王,他專注地回望著她,她不禁有些閃神。

「妳說。」

拉回自己心緒,風清墨穩著嗓子,沒有失常。「韻平山百里加急的軍報一旦外洩,難保不會被有心人大作文章。小則亂軍心,大則亂民心──微臣懇請陛下將此軍報銷毀,並不得再提。韻平山一役是康陽初試子青身手的首戰,他不知子青深淺才好讓他輕敵至敗,若是江毓再胡傳不實軍報,怕於我方有損。」

「將軍莫要胡言──」

風清墨睞他一眼,冷厲的眸光威嚴頓時教兵部尚書啞口。

她雖是纖弱女兒身,可那一身在戰場殺戮中打磨出來的強悍血氣,絕不是他能輕易踐踏的。

「此時乃屬關鍵一刻,稟報軍報一事微臣願意代勞。也好教諸位大人知道,微臣雖養在京裡,還不至於無事可做,還望陛下答允。」語罷,她躬身作揖,垂首等旨。

「好,朕准了。日後妳收到文大人軍報,便呈報上來,諸位大人也不得再有異議。」齊雋頷首,目光巡視周邊的人一眼,幾位重臣皆不敢再有二話,紛紛應聲。

「……臣等遵旨。」

敢怒不敢言。

「諸位大人辛苦了,先退下吧。」齊雋輕一擺手,隨侍在門外的太監開門,送丞相和兵部尚書等幾位重臣先後離去。

「臣等告退。」

風清墨待眾人退畢,正準備退下,齊雋來到她面前。

「妳身子抱恙,本不好再勞煩妳走這趟,但若不來,這群人不知要鬧騰到幾時。」

「為陛下解憂本是微臣份內之事,陛下不必掛懷。」風清墨瞧他一臉無奈,垂下眼簾,語調淡漠疏遠。

「曉得妳會這樣說。」他失笑,又道:「皇后的身子已有好轉,想來是御藥房幾味珍奇藥品之效,隨後朕派人拿些送至妳府上。妳也得快些養好,否則朝上少妳幫襯,朕就得多費些心。」

她默然片刻,又言:「多謝陛下厚愛。但娘娘自幼體弱,不若微臣強健,那些奇藥還是留給娘娘吧。」

「這樣,清墨又會叨唸朕了。」齊雋想起皇后到時免不了又是一頓小脾氣,不禁揚起寵溺的笑。

風清墨心口一緊,抿脣似笑。「娘娘也是喜愛陛下,才會與陛下鬧些小性子,還請陛下包容一二。」

「不妨事,她能這樣與朕笑鬧,朕反倒安心許多。」

「既然如此,是微臣多事了。」不經意,她勾起脣邊放鬆笑意,雖是極淺,但也不減動人風采,反倒驚豔。

齊雋一愣,隨即又笑,俊雅神態令人心折。「難得見妳笑,原來是這樣子的。」

聞言,風清墨立即抿緊脣,板回了那張冷臉。

「微臣失儀。」

「朕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妳笑起來的模樣好看,應當常笑。」見她又變回之前模樣,齊雋已知他弄巧成拙,不禁心中暗嘆。

「陛下說笑,微臣尚有要事,先告退了。」

「唉……好,妳退下吧。」齊雋莫可奈何,只能讓她退下。

她毫不猶豫,退幾步後旋身離開。

齊雋望著她挺直的背影一直到──不能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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