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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血色新娘 (4)

      忽然聽到拉夫的叫聲,從發現蕾雅到現在,他似乎是惟一沒有上前,反倒是頻頻注意城堡另一側狀況的人。

      「不太對勁!平原那邊好像有……」話還沒說完,大家都聽到一聲長嚎,緊接著遠方起起落落的響應。

      「是狼。」梅希爾先生低聲說。

      「感覺不太妙。」雖是這麼說,赫曼醫生像是在笑。

      「我們快走!」梅希爾先生沿著城牆快步前進,我慌忙跟上。

      「狼是往城堡大門的方向過來,這樣繞過去是自投羅網。」

        我回頭看拉夫,他顯然不打算移動,這讓我的腳步遲疑了,赫曼醫生倒是毫不猶豫地跟上,於是我也不再回頭。

      繞過城牆的一角,總覺得狼嚎越來越近,梅希爾突然停下來。

      「怎麼了嗎?」我問,該不會是看到狼了吧?

      「應該可以從這裡進去。」梅希爾先生指的是城牆上的一扇木門,這扇門看起來沒有特別堅固,卻在二樓半高,就算是我們之中最高的拉夫跳起來,恐怕也勾不到。

      「古特曼先生也擅長闖空門嗎?」赫曼醫生問。

      梅希爾先生架起獵槍,我聽到一聲:「摀住耳朵。」隨即而來的火光讓我閉上眼睛,再張開的時候,木門搖搖欲墜地斜開著,原來這扇門的兩側用絞鍊拉著,若是從裡面放下來就成了簡陋的樓梯,也許是年久失修,梅希爾先生這一槍打斷了右邊的絞鍊。

      「這個得再麻煩妳了!小心槍管還燙著!」梅希爾先生對我說,獵槍再度回到我手上。梅希爾縱身一躍,抓住木門一角,盪到了城牆上的開口,單手撐著地面,總算是進到城牆中。

      「來了!」

      我隨著拉夫的聲音轉頭,拉夫兩眼直瞪回我這邊,我轉頭看另一邊,平原上彷彿降下了無數的星星,但不像天上那樣一閃又一閃,而是越來越亮、越靠越近。

      「給我槍!」梅希爾先生叫,我猶豫著他會不會被槍管燙傷,但他大聲催促,也就來不及考慮。

      「別放手。」抓住槍管後,梅希爾先生對我說,他跪在地上,用兩手抓槍,「一……二……三!」說到三的時候,抓著槍托的我被用力往上拉,我也跟著蹬腳,梅希爾先生鬆開右手,攔腰一撈,我只能往他身上倒。

      「抱歉!」梅希爾先生雖然說得小聲,又隔了我厚重的捲髮,還是聽得很清楚。

      還沒站穩腳步,下面的赫曼醫生叫道:「這我可上不去!」

      「法蘭西瓦先生!」梅希爾專注著填彈,沒看醫生一眼。

      拉夫半跪著讓赫曼醫生蹬著他的肩膀,藉此一撐,赫曼醫生也抓到了木門,我湊上門邊對他伸手。

      「我會把妳也拉下來的!」醫生對我一笑,右手肘在石牆上掙扎了一下才把自己撐上來。

      這時候狼已經近到看得見輪廓了,拉夫俐落地吊上木門,同時一聲巨響在耳邊爆開,最前頭的那匹狼也許發出哀叫,但我什麼也聽不到,連牠在不到一碼外落地都是無聲的,而下一發槍聲沒有機會響起,拉夫遠在下一匹狼趕到牠的伙伴身邊前,就躍上城牆中。

      狼群漸漸聚集,沒有雙手的牠們只能仰頭觀望,赫曼醫生經過剛才的大動作後還有些喘,他原本就不是擅長體力工作的人。

      「狼一時半刻是不會離開的。」拉夫轉向梅希爾,與其說是在陳述,不如說是在挑戰梅希爾的反應。

      梅希爾先生點頭:「就算牠們離開這裡,若不是確定平原上已經沒有狼,也不能安全離開城堡。」

      「你對這座城堡很熟悉嗎?」赫曼醫生問。

      梅希爾思考了一下:「我從來沒進來過,但是也有好幾次來到這附近,特別是前陣子,所以才知道有這扇門。」

      「那個……」我不確定這算不算插嘴,「狼好像打算走了?」

      一匹狼還用爪子扒著牆,鼻子嗅啊嗅的,但其他狼群已經在往回走。

      「啊呀!」最先回應的是赫曼醫生,「看起來是個好消息!」

      「還是得確定牠們回到森林裡。」拉夫說。

      「城堡一定有守望塔吧?」赫曼醫生的口氣像是說:守望塔就是這個時候用的!

      「有,那裡應該看得到整片平原,直達森林。」梅希爾先生回答,「但是我不確定該怎麼進去。」

      「這就得交給你們年輕人了!我這把老骨頭可爬不上高塔!」赫曼醫生說完還敲了敲自己的背脊,關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有點不懂醫生今晚的行為,雖然搞不清楚他的年紀,他又討厭運動,但可以晚上不睡覺,扛著鋤頭穿過厚重的露水去挖墳的人,怎樣說都不能算是老了!不過醫生讓人不懂的行為可多了!所以我也沒多問,跟著梅希爾先生和拉夫走。

      「艾莉!」

      突然被叫住,我停下腳步。

      「妳也累了吧?我們先在這裡休息一下,交給拉夫和古特曼先生就好!」

      剛剛差點被狼追上時,我的確嚇得心裡「噗嗵!噗嗵!」地跳,不過現在已經好了,若只是在城堡裡走動當然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可是既然赫曼醫生要我留下,也沒什麼不好,於是我順從地在他身旁坐下,拉夫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那麼兩位請多小心!」梅希爾先生說完,兩個人走進城堡裡的黑暗。

      走廊地板的石材帶著涼意,透過裙子滲進大腿,我把腳屈起來,兩手環抱膝蓋,這樣就只剩屁股接觸地面的地方還冷冰冰的,要不是這樣的話,我發現這個姿勢還挺舒服的,說不定會睡著吧?

      「差不多了。」赫曼醫生突然說話。

      我揉揉眼睛,抬頭。醫生在我面前,彎腰淺笑。

      「兩個小伙子走遠了,現在妳該來談談為什麼要來這裡了吧?」

      「什麼?」我還沒搞清楚狀況,說起來好像是我提議要來這裡,但是為什麼呢?腦海中浮現森林裡微笑的女子,瞬間變為死去多時的面容。

      「那個……醫生,剛才在墓園邊的森林裡,我看到蕾雅小姐了……」

      「蕾雅……」赫曼醫生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妳是說梅希爾的未婚妻嗎?」

      我點頭。

      赫曼醫生露出令人費解的微笑,「是死的?還是活的?」

      「活的。」我把當時看到的情景和蕾雅小姐對我說的話原原本地告訴赫曼醫生,醫生臉上的笑越來越濃,我說完的時候,他看起來十分開心。

      「艾莉果然是不會說謊,我就覺得在古特曼家說的故事不像是妳編出來的。」赫曼醫生站直身子,「走吧!該做正事了!」

      我也跟著站起來,在地上窩久腳麻了,還差點跌跤,好在醫生邊走邊東張西望,也走得不快,上了樓梯後,我們走到有月光灑落的迴廊,迴廊空蕩蕩的,我們繞過一個轉角,找到了通往內庭的門。

      城堡中間的廣場並不寬廣,因為旁邊的建築都太高了,在牆角形成層層疊疊的暗影,其中最高的是西面主城上的方塔,方塔兩邊有矮一點的圓塔,東側是門樓,我們下來的正對面看起來是禮拜堂,而我們所在的北側有幾棟低矮的房子。

      赫曼醫生在內庭裡繞了繞,在禮拜堂旁邊找到降到一半的鐵閘門,毫不猶豫地往裡面鑽。

      「醫生,我們不是要去守望塔嗎?」

      赫曼醫生突然回頭,提燈正好由下巴往上照亮他半張臉,他總是帶著的笑臉這時看起來有點恐怖,我反射地退後半步。

      「我有說過是要去守望塔嗎?」醫生說完,繼續前進。閘門裡細長的通道沒有窗戶,全部的照明都仰賴我手上的提燈。

      「你知道我在古特曼家為什麼要幫妳圓謊嗎?」

      我搖頭,然後才想到醫生根本看不到,於是輕聲說:「不知道。」

      「記不記得梅希爾說的故事?」

      「可憐的女孩被領主殺死的那個?」我問。

      「對。故事的起因是因為領主是一個黑魔法研究者,妳知道魔法是什麼嗎?」

      我搖頭,隨即補上:「不知道。」

      「魔法是改變自然運行的方法,先有理解,才能改變,所以魔法師必然先是一個科學家,因為科學家的目標就是理解自然。」

      雖然沒有樓梯,我感覺到一直在往下走,城堡深處越來越冷,就算抓緊斗篷也沒有用,好幾次我覺得脖子上冰涼涼的,像是不死者的獠牙,這裡還真像住在棺材裡的伯爵會出沒的地方,但我知道那是陰溼的天花板正在滴著露水。

      「我再問妳一個問題:領主之所以把女巫抓來,為的是什麼?」

      「復活的祕方。」我回憶著梅希爾先生的話。

      「可見魔法師先生想理解的自然必定與『死亡』有關,所以才對所謂的『復活』有興趣。妳覺得什麼是『死』?」

      這可是我惟一自豪懂得不比別人少的事,我回想著看過的死亡,小心翼翼地說:「死了就不會動了!身體會慢慢變冷,之後變硬,還會變成青紫色的,如果再不埋起來,就會長蟲。」

      赫曼醫生從喉嚨蹦出低沉的笑聲,然後說:「妳真是科學家的料子!」

      也許我不明白科學家是在做什麼,但我知道科學家都是很聰明的,所以我想醫生一定在拿我開玩笑,因此我沒回答他。

      笑完之後,赫曼醫生很認真地說:「沒錯!死人沒有呼吸、沒有心跳,身體開始腐敗,但什麼才是生與死決定性的區別呢?最普遍的說法是,當靈魂離開肉體時,便是死亡的時刻。」講到這裡,赫曼醫生忽然問我:「妳知道我的研究主題是什麼嗎?」

      我從沒想過要問這個問題,雖然我覺得假如我有問的話,赫曼醫生會很高興地告訴我,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可能聽得懂。

      赫曼醫生也不期望我知道,所以聽我沒回答,便自己說了。

      「我在人類的腦中尋找靈魂。」

      密閉的空間裡迴響著我們倆的腳步聲,察覺沉默之後,我想應該是我說話的時候,但我沒仔細聽醫生剛剛說了什麼,只是很驚訝原來他的研究一句話就說得完。

      「到了!」赫曼醫生停下腳步。

      我們來到走道盡頭,一扇沉重的鐵皮門前。

      「來點光吧!」

      我依著赫曼醫生的指示,用提燈照亮門上的鑰匙孔,醫生從腰包掏出細木條,戳進鑰匙孔擺弄一番,然後又拿出針,在木條上刻劃,反覆了幾次,也不知道怎麼的,門就開了。

      「這是哪裡?」我從赫曼醫生與門框間的縫隙往內窺探,第一個映入眼裡的是黑漆漆的大釜和它的正上方、從天花板垂下來、一個像鳥籠的東西。

      赫曼醫生走進房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裡就是地牢了!」

      房間被鐵欄分成兩部份,鐵欄之後除了木枷、腳鐐外空空如也,佔據大部分空間的前半部則充滿功用不明的裝置,有張很明顯是椅子的東西,卻長滿了刺,同樣有刺的還有一張木板床,靠牆擺著梯子,只是兩端都有綁繩子,至於那個支架撐起來、三角錐形的東西,我就真的完全想不透那是什麼。

      整個房間裡最讓人感到不舒服的應該是一個立在牆角、像是鐵製棺材的東西,那個盒子有著粗略的人形,比我還高出許多,應該是高大的男人的高度,但卻是女子的身形,蓋子表面浮雕著環抱的雙手,不過也許光影的錯覺也說不定?鐵灰的色澤在牆角隱藏得很好,所以我是到最後才注意到這個東西,但自從看到它後,我就沒辦法移開視線,總覺得連個明顯的臉都沒有的『她』,會在我轉頭時盯著我看。

      我和鐵棺木彼此瞪眼的時候,赫曼醫生不知怎麼地打開了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門,絞盤轟隆聲讓我止不住好奇,稍微放過了棺材一下。

      赫曼醫生二話不說就鑽進還沒完全打開的空隙,然後探頭催促我趕快進去照明,我進去的時候,門已經打開到我不必彎腰的程度,不過最大高度似乎也只比我高不到一呎。

      房間比剛才小,充斥著近似霉味的氣味,中央的桌子上擺滿奇形怪狀的玻璃杯,有長的、胖的、像鵝脖子的……我認得出有些像赫曼醫生平時用的試管、量杯或錐形瓶,醫生不理會桌子,第一個就開始檢查書櫃,這裡的書可多了!滿滿三面牆的書架,要不是不得不留一扇門,恐怕最後一面牆也會被佔據,就算是惟一沒有書的這一側,牆邊也堆滿了一疊疊發黃的紙。

      「果然是沒錯!老傢伙這方面的館藏挺齊全的嘛!」醫生粗魯地把一本又一本的書從架上抽出來,隨便一翻就堆在腳邊,我想他並沒有打算跟我說話。

      看不到鐵棺材讓我很不安,我探頭出去,地牢之外很平靜,我覺得鐵棺材好像沒關緊,像一本書那樣掀開一道細縫。

      「艾莉!別亂動啊!」赫曼醫生大叫,我趕緊轉回來,剛才過於專注,沒發現已經讓赫曼醫生陷入黑暗。

      想到鐵棺材在我背後的房間,蓋子晃呀晃的,細縫裡的黑暗時大時小,像是冬夜裡沒關好門就上床那樣不踏實,我很想回頭,又怕挨罵,好幾次都覺得會有人出現在我背後,受不了的時候,我盡可能身體不動,只轉頭看看身後的房間,但是這樣看到的角度有限,一回頭我又開始懷疑剛剛眼角是不是有什麼在動。

      「醫……醫生?」從我嘴巴出來的聲音乾得自己都覺得奇怪,「還要多久?」

      赫曼醫生敷衍地應了一聲,又過了很久才驚覺我問過問題,他稍微把眼睛移開書頁,不過很快又沉回去,「妳想睡嗎?不然燈拿來這邊擺著,妳就趴桌上睡一下吧!」

      姑且不論這桌子有多髒,我現在一點都不想睡,也不敢在這裡閉上眼睛,我好想回到有月光的中庭,如果可以把燈交給赫曼醫生,我會很開心,但是我沒辦法在一片漆黑中離開這裡。

      「赫曼醫生,外面那個棺材,感覺很可怕!我們還要在這裡待多久?」

      雖然還在翻書,這回醫生回答得很快:「棺材?妳說鐵處女嗎?別擔心這種事,那些刑具都是要有人操作才能傷害人,現在死氣沉沉的,安全得很!」

      我聽不太懂醫生說的字,但覺得那幾個音節聽起來都不懷好意,現在我覺得不能看的背後應該有一張大嘴等著把我吞掉,越來越想離開這裡了!

      醫生放下書,終於抬頭打量我,然後他嘆了口氣。

      「過來吧!這裡還有酒精和棉線,這夠我在古特曼先生可以忍受的時間內搜查資料了!把火引過來吧!」

      我順著他的指示,把棉線泡在架子上剩餘的半瓶酒精裡,等棉線吸飽了酒精再點燃。

      「聽著,妳要是不想待在這裡,就得自己一個人出去,到中庭為止只有一條路,沒問題吧?」赫曼醫生看著我的臉說話,很少看到他說話時不笑的。

      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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