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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第一章

暗香盈盈,殘燭渺渺。

樹影婆娑,我心猶憂。

黑為吉祥,金為華貴,身為殷商一國之君所居的寢室自然以黑金二色裝飾。烏如萬人血染的床幃一動不動,冷峻地遮住床上交疊的身軀,正如緊守崗位的武將。

伏在身下之人背上的男子兩手撐起身來,挺身的動作令偃旗息鼓的慾望推進那人的身體。被壓在身下的人像是受疼似的低哼一聲,卻換不來那男子的愛惜慰問,反而換來不屑的冷笑。感到背上的重量與身後的異物離開自己,那人吃力地翻身側臥,露出一張艷麗驚人的臉龐。

臉白如脂,唇紅如蓮,鼻巧如玉,一頭青絲散落身側,雙目微垂,長睫淡淡擋住眸裡難察的思緒。乍看之下,確是難辨雌雄,但眉宇間的英氣與凜然、項間精小的喉結、胸前與腿間之徵,確確實實令人知道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男子。

他在床上看著剛從他身上起身的男子穿衣,不禁伸出纖白的手拉住那人的衣角。那人的薄衫被自己拽下少許,撇首斜睨的側臉,在燭光下勾勒出深刻的輪廓,高挺的鼻子下是淺薄的雙唇,目光還未轉下,便見他的唇角不滿一撇。

手背一痛,方知那人用力拍開自己的手,看著他的大手抓住衣襟往上一提,重新嚴嚴實實地遮住那身矯健的身軀。

他愣愣地看著面前薄情如斯的男子,被拍紅的手再次死心不息地攀上他的肩膀。那人明顯一僵,不及反應,已被他如蛇般兩手抱住他的肩膀,下頦微微枕在他的肩窩,遍身暗香流轉。

「放手。」冷淡的語調從男子凜然的背影傳來,不是哄語,不是請求,而是重重的命令。那人視若無睹般扯過落在床沿的腰帶,俐落圍在腰間,衣袍與腰帶相摩的聲音在空曠的殿閣中迴響。

身後的他低聲嘻笑,彷彿聽到莫名其妙的笑話,但兩臂卻抱得更緊。

放手……如何放?自他站上現在的位置,他早已忘了如何對事物放手,更何況是這個人?

「姬考……留下來可好?寡人會待你如王。」他偏首在姬考的項間細吻,環在他身前的手亦慢慢往下探去,拂過他的胸膛……落在下腹。

「哼!」姬考煩厭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腕轉身往後一扭,輕而易舉把他翻身壓回床上。他還未回神過來,姬考已旋即用另一隻手在他的臉上落下一記火辣的聒子,「我姬考不屑做殷商的王,也不須你的『寵愛』,只要大王你肯放手就夠了!」

受德像是感覺不到痛楚似的勾起一抹笑容,斜著妖媚的雙眸看著姬考,凝視那張被他氣紅的俊臉,如醉酒般輕輕笑說:「如今是你不放手……」

姬考一咬牙關,一把甩開子受德。他站在床邊理好衣襟,睥睨伏在床上,下身狼藉的受德一眼,試想曾經被他捧在手心疼愛的人如今被自己弄得如此狼藉,心中一隅如被熱水燙了般輕蟞一下,但一想起慘死的母親與被軟禁的父親,絲絲心疼已然滅去,化成怒不可遏的業火時時刻刻燒灼他的心。他擰眉攥拳,露出滿是不屑的眼神重哼一聲,不發一言邁步離開。

殿門大開,受德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刺目的白光之中。他凝視半晌,終垂下眼睫,轉目之間,在靠牆的銅鏡瞥見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

披頭散髮,不著一縷,甚至遍身佈滿情慾過後的粘膩和斑駁。

淫賤。

他自嘲一笑,回想自己究竟何時變成如此?七年前?十年前?還是自他們相見之時?不上朝,不批奏,曾經建下的偉績越發朦朧,文武兼備的才幹被人淡忘,意氣風發的俊容日漸衰靡。屈指一算,已是而立之年,本該建功立業,名留青史,但他卻甘心拋棄所有,只搏他真心以待。

思緒一頓,他勾起一記深長的微笑。或許,他已是真心以待……全心全意痛恨如此卑鄙的他。

「……王,畫師來了。不知王……」

侍候他多年的梅憂站在門前,在進門的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裸身而伏的主子,如斯景況已非首次所見,每次姬公子進宮面聖,定會徹底傷害主子,站在門外的一眾侍者自是聽見主子時而慘叫,時而悲吟的聲音。他只是不明白主子為何容忍囚徒之子的大逆之舉,甚至一再讓他羞辱他,這簡直就像主子故意招惹此人……

受德緩緩坐起身來,撫上被姬考掐瘀的手腕轉了轉,漫不經心道:「侍候寡人更衣吧。」

「大王……」梅憂看到受德手上的傷,眼角的皺紋彷彿瞬間變得更深,他不禁走上前扶住受德微顫的手,為他的蒼白與憔悴心痛萬分。「奴才先侍候你沐浴吧。」

受德搖搖頭,慢慢穿上早備在床側高几上的衣衫,「不用了,寡人不過見見畫師而已。你下去準備熱水和膳食罷。」

「……是。」梅憂自知主子心意已決,絕不會改,遂侍候他穿好皇袍後,便稍稍欠身退了出去,頭上半白的頭髮在風中顯得更加雪白。

未幾,一個衣裝樸素的男子隨侍者入內,簡樸的深衣與他極為相襯。受德第一次看見如此平凡乾淨的人,就連少時的姬考也不曾給他如此純真的感覺。

「草民參見大王。」畫師拱手躬身,朝受德施禮。

受德盯著他垂下的臉龐,卻見他的額髮擋住垂首的容顏,他難得如此希望看清姬考以外的人,故向畫師淡說:「抬頭讓寡人看看你。」

畫師依言抬頭,果然如受德所想,此人的面貌雖平凡無奇,但有一雙清澈的雙目,當中的睿智不因臉容而被忽略,令人印象深刻。

讓受德注目的雙眸不安遊走,緩慢沉重的呼吸聲喚回受德的思緒。畫師的視線一落在受德身上便瞬時轉開,逐漸泛紅的臉頰與尷尬的神色終讓受德想起自己正一絲不掛地看著人家。

「畫師不必在意,只要依寡人所言作畫便是。」受德摸上胸前的粘膩反手一看,垂目淺笑,滿不在意道。

畫師羞怯地點了點頭,在侍者事先備好的書案前研墨取筆,眼光不時瞟向在床上橫臥之人。

受德白皙精緻的容顏是他平生見過最美的一張臉,慵懶的神情盡顯情事過後的疲憊,別具風情。汗水濡濕額髮纏繞腮邊,艷紅水潤的唇瓣微輕嘆,蹙眉苦笑也能勾引人心。況且如此銷魂之景直教人心神蕩漾,想不到傳聞中甚少露面的王有如天仙下凡。

「唔……」受德皺眉苦色,吃力地挪動身子靠在軟枕上,在暗色的被褥上拖出一道紅白交加的痕跡。

「王受傷了,要不喚醫……」

「不用。」受德打斷了畫師的話,淡然一笑,續說:「畫師可知寡人有否妃嬪?」

畫師揖拳,如實回答:「王不曾通告天下立妃之事。」

受德頷首,似笑非笑地抬手撫向小腹,白淨的手慢慢游移到腿根,「如畫師所見,寡人並無立妃。」

他忍著刺痛,輕喘道:「寡人要你畫一個美人,唇紅腰細,美艷如妖,足以傾國之美。」

畫師掐緊畫筆,吶吶問:「不知佳人身處何方?」

「畫師心中。」

畫師瞠目愕然,本來在畫樓賣畫的他被喚入宮已令他吃驚不已,如今被受德要求畫美人,還要憑空想像,實在難以落筆,「草民不才,只恐筆下美人失真,不合王的心意。」

「失真又何妨?隨心畫罷。」

「……是。」畫師臉紅耳赤,不敢抬頭看向在床上動作的受德,埋首用心作畫,逐筆勾勒美人嬌艷的美態。

時輕時重的吐納聲在殿閣響起,汗珠從受德的額角滑下,他挺起小腹,撐起雙腳,忍受那人留下的東西在幽穴進出徘徊,後背不時因吃痛而陷入床柱借力,一道道紅痕醒目地印在白滑的背項。

藏有那人餘溫的東西慢慢往外下移,卻始終不出其處,受德不敵勞累稍頓歇息,轉目看向畫師,見他一臉認真地低頭作畫,且絲毫沒被自己的異動打擾,心中的擔憂倒少了一層。

受德緩緩合上沉重的眼皮,疲憊如此,實在顧不得身下之物,只想舒服地睡上一覺。可惜事與願違,震耳的撞門聲舂容響起,他來不及張開雙眼便被人拉起手臂,狠狠地摔在床上。

畫師被眼前的男子嚇了一跳,回首看向殿門外的侍者欲尋求助,卻見他們俯首帶上殿門,對男子的所為見怪不怪。

「若非想起落下此物,我也不知你有此番興致。」姬考扳開受德的雙腳,冷手撫向他的臀瓣之間輕刮,毫不理會愣愣地看著他們的畫師。

「姬……姬考,別,啊!」

姬考冷笑一聲,坐在床沿把受德朝向畫師,畫師終於明白他為何一直伸手撫摸幽穴且露出痛苦的表情。

玄色的玉勢在紅腫張合的幽穴中若隱若現,玉勢在受德的激動下被夾得死緊,同時卻又被他施力逼出體外,進退兩難。薄霞漸漸爬上受德的臉頰,他想合上雙腿躲開畫師的視線,卻又迅時被姬考架起他的雙腳,讓幽穴在畫師面前一覽無遺。姬考還故意探入兩指撐開他的後穴,不理受德疼痛勾指拉出半截玉勢。

玄色的玉身沾上晶瑩的津液,使玉勢蒙上一層亮澤的淫靡,姬考兩指一轉,吸吮的聲音從受德身下響起,一聲低吟,手中的玉勢被後穴使勁吸入少許。

「真淫蕩。」姬考撫向玉勢底部,毫無預兆地用力把它推入深處,整根沒入甬道不見分毫,聽見受德痛苦的喊叫,他頓時輕笑連連,道:「讓畫師把如此下賤的你畫下來?這真是個好主意呢,受德。」

「不……不是,嗚……」

姬考秀眉一挑,用沾上津液的手掐住受德的下顎,惡狠狠地咬牙說:「不是?我知道了……你是想讓畫師畫春宮吧?我成全你!」

他逼受德蹲在床上,津液從他的幽穴中滴落床褥。受德蹙眉閉目,姬考冷笑一聲,長指一勾,再次把受德體內的玉勢拉至穴口,執緊滑膩的玉身前後搗弄片刻,猛然停下動作挪了挪身,但受德並無因他的停頓而安心,反而害怕得綻唇睜目,顫抖不止。平靜之後,是受德淒楚不堪的叫喊,姬考掐住他的腰身坐在自己壯碩火熱的肉莖之上,皮肉綻裂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

「啊呀——好痛……考啊,住手,好、好痛!嗚啊——」

比玉勢粗上一圈的莖身在狹隘的後穴中擠身而入,鮮紅奪目的血在姬考半褪的褻褲上暈開一朵朵血花,從未有過的緊窒令他為難,但也不影響他蹂躪受德的心情。

姬考像是殺紅了眼的將士,使力挺動血脈賁張的肉刃,同時不住抽動手上的玉勢,一前一後進出不斷,血從兩者之間汨汨落下,源源不息。

畫師眼見情況失控,再也忍不下去,大力擱下畫筆走到床前拉住姬考作惡的手,忿然道:「公子傷王,罪可致死!王雖慈悲饒恕,但你如此實在欺人太甚!」

「哈哈!慈悲?欺人太甚?」姬考甩開畫師,一手摟緊受德的腰,一手掐住他的白項,笑問:「告訴他,是誰無故捉拿我爹換取被我肏他之夜?是誰七年來夜夜張開雙腿,向我求歡?如今是誰欺人太甚!不守信用?!」

受德被他掐得嗆了幾聲,漲紅著臉看向畫師,吃力道:「你……下去吧,畫……嗯咳,三日後,送來……」

「王!可是——」

「退下!」受德的淚水溢出眼眶,歇斯底里地朝畫師一喝。

畫師抿緊嘴巴,回身走到案前稍作收拾,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礙眼的走了,你也不必再裝矜持了,賤人。」姬考把掐在喉間的手移至胸前,不斷用指甲掐緊他的紅珠,直至落下一道血痕。

「哈啊……考,考……」淚珠如雨落下,受德回首扶住姬考的臉,輕輕吻上他欲拒的唇,艷麗奪目的血從他的嘴角溢出,腥甜的味道沿嘴縫竄入姬考的嘴裡,滿室瀰漫著血的味道。

第二章

「咳咳……哼咳……」

畫師抱住畫軸站在殿前,聽見裡面有氣沒力喘咳的聲音,眉頭輕皺。他看向門前的侍者,正想開口探問,便被拉門而出的老侍打斷:「王請畫師入內。」

他稍稍欠身,抬眼看了面無表情的老侍一眼,俯首錯身走進殿中。

床頭麝香的香氣繚繞床榻,淡淡的薄霧在暗紅色的床幃前縷縷飄散,幃間看見一隻蒼白的手覆在玄色的錦被之上,筋骨分明,彷彿透著非人的青光。

「畫好了麼?」

畫師聞聲一怔,慌忙解開卷軸,彎身雙手呈上,恭敬道:「畫好了,請王過目。」

一陣窸窣聲響,伴隨一聲輕嘆,暗紅色的床幃被人從內掀開,簡裝束髮的受德披著玄色繡金的外衣轉身坐在畫師面前,輕巧地接過畫軸定神一看。

畫中女子身穿華衣霓裳,懷抱白兔,觀湖淺笑,圓月高掛,猶如月宮姮娥。

細碎的笑聲從受德嘴裡傳出,他點上女子悅然的臉容,笑問:「畫師心中的美人,是寡人?」

畫師臉上一紅,抿抿雙唇,把頭俯得更低,「草民閱人不少,但見過最美之人……非王莫屬。」

「姬考不是比寡人美麼?」

「姬公子……是俊美。」

「呵呵,那寡人可是與英俊沾不上邊?」

畫師一時語塞,抬眼偷瞄垂睫淺笑的受德。嬌美嫵媚,輕惑人心,教他移不開逾距的目光。論英俊,受德少了份剛毅之息;論柔美,他又沒有半點柔弱。

受德朝他戲謔勾唇一笑,那份妖嬈之美足以令群雄拜倒,甘願為他割地讓城。

受德眨目一笑,起身走到案前放下畫軸,掭筆在畫上落下二字。畫師好奇走至案前一看,瞥見軸畫右方寫著「妲己」二字。他向受德投以疑惑的目光,受德如畫中女子抿唇淺笑,捂唇低嗽一聲,淡說:「美不及姮娥,故去一劃,為妲。孤寡無人,故己。畫師認為此名可好?」

畫師愣愣看著畫中之人,正開口欲言,門外的侍者便推門而入,走到受德面前躬身說:「王,太史在外求見。」

受德頷首,一揮長袂,侍者會意退下。他抬手穿上披在肩上的外衣,拉下衣架上的腰帶圍腰一束,兩手一挺衣領,臉上的病容與笑意全然無影無蹤,眼裡也多了幾分狠厲之色。

「你退下吧,以後沒你的事了。」

畫師對突如其來的變故驚訝得怔在原地不懂回應,雙目炯炯地看著受德的雙眼,不敢相信方才還在打趣自己的人竟能剎那間變得如此無情冷淡。

「沒聽見寡人的話?退下。」受德執上案上的玄鞘,橫手抽出從未沾血的銀劍,銀光掠過他的臉龐,濃濃的殺氣亦隨之而來。

畫師瞥見反映在銀劍上冷酷的眼神,當中深藏的溫柔與不忍悄悄流露。難道身為一國之主,便要漠視人性,強裝無情?那為何要一而再三地饒他一命?他垂目暗嘆,拱手低身道:「草民告退,王……保重。」

受德看著畫師離去直至殿門再次關上,回鞘閉目,他扶案捂唇喘咳,手離雙唇,一朵朱紅溫熱的血花靜靜在掌中盛放。

受德舔去唇邊的腥紅,抬袖輕拭,嘴角漸漸牽起一記苦笑。

*                               *                                  *

鑼鼓聲響,異鄉歌謠響徹殷都,百姓紛紛放下手上的活兒,聚集在街道兩旁湊湊熱鬧。數名精衛駕馭黑鬃駿馬護送車隊,樂師走在大隊前後吹奏令人迷醉樂聲,陣陣妖媚惑人的芳香隨風飄散,道旁圍觀的人們個個在此薰陶下如痴如醉,心裡不由對在中央被人小心翼翼護著的主兒好奇。

車帘一揚,纖細白淨的身影側身靠在身邊的軟枕,薄如蟬翼的紗衣似有若無地掛在人兒身上,胸前的豐腴半現人前,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人兒的臉龐被一塊精細的面紗遮蔽,外露的雙目緊閉假寢,彷彿不屑與群眾對視。

「好美……」看見車內美人的人,不論男女,都不約而同地瞠目讚嘆。

車隊緩緩走至宮前,沿途跟隨的人們不得不駐足眺望。

畫師身處閣樓向下望去,重嘆一聲,回身坐在案前執筆作畫。

佳人如霧,欲看不清,欲畫不實。他皺緊眉頭,頓筆看著紙上美人,終擺首擱筆,把畫作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遍地紙團,猶如繁星落地,友人推門而入,牽動微風,紙團零零落落地四散開去。

「此是何番景象?顧兄,自你見王以來便不停作畫,究竟所為何事啊?」友人跨步繞過地上隨風微動的紙團,來到畫師的面前問道。

畫師抿嘴抬頭,欲言又止,最後長嘆一聲,起身負手望向樓下。

友人走到他的身邊探頭望去,瞥見正在入宮的異鄉車隊,笑說:「新妃入宮,聽聞其貌好比姮娥,足以傾國,可惜此女自他鄉為求和而來,畢竟心有不甘,只怕不合大王心意。」

畫師瞟了友人一眼,轉目看著守門侍衛緩緩關上宮門,道上的群眾也各自歸去,瞻烏翔空,一聲鳴叫有如刺耳的悲鳴,烏落宮頂,驅之不去。

「不……不要。」

劍鳴刺耳,含光出鞘,女子顫抖的求饒聲在殿內不斷響起。臉白腮紅的美人跪地低泣,方才彷彿不屑睥睨眾生的雙眸此時梨花帶雨,臉上的薄紗寧靜地躺在她的身邊,糾結不平。  

「求王饒命啊!奴婢願為王作任何事!奴婢還要養家中老少,求王饒奴婢一命!」  

受德反手看了看手中的含光劍,承光流轉,稍稍一揮,地上的薄紗隨風翩翩而起,但落地之時已然四分五裂,不復美態。  

「寡人會善待妳的家人。」  

劍鋒一移,直指侍女的下頦。她眼裡的哀懇霎時化為憎恨,自知必死無疑,頓覺先前的求饒實在可笑,但千恥萬恥,都不比眼前佳人的所作所為可笑可恥。她咧嘴冷笑幾聲,俏麗的臉龐帶著猙獰的神情說:「就算你為姬考赴湯蹈火、費盡心機,他也不屑看——」  

一道鮮紅隨劍一劃噴灑而出,打斷了她的說話,血狂傲地濺上受德的衣履,圓渾的血珠從光滑的含光劍身徐徐滴落,不徐不急的滴水聲在空蕩的宮殿迴響。

胸前一窒,揪心的絞痛隨之而來,受德以劍支撐,彎身低喘,喉間發燙難下,雙唇一張,頓時吐出一口瘀紅的血覆上地上的鮮紅。  

他緩了口氣,艱難地站直身子,抬袖一拭嘴邊,血染在玄色的衣袂之上,卻難以讓人察覺。  

「請太史入殿吧。」他仰首輕嘆,回身負手而立,對身後的血污視若無睹,完全置身事外。

涼秋逝,冬日來。王傾心妲己、夜夜笙歌之事在殷都不脛而走,有傳他為佳人建酒池肉林,男女同樂,日夜盡荒淫之事,甚至把妲己看不順眼的臣子以極刑處之,弄得全國上下人心惶惶,以前建立的明君印象一下子灰飛湮滅。

受德一邊聽著侍者稟告民間的傳聞,一邊把玩著手中的金鑰。他稍稍抬手示意侍者無須多說,遂從書案前站起身來,隨意踱了幾步,喉頭一癢,頓足捧心,悶聲嗆了幾聲,強行壓下胸前的躁動。他一嚥喉間,低頭盯了金鑰半晌,轉目對侍者說:「急召姬考入宮。」

侍者聞言,眼光不禁瞟向凌亂的床褟,情慾過後的味道經過整夜依然留連不去,而受德的倦容也昭示著一場情事才剛完結不久。他心中一算,估計姬考才剛回府,要是現下召他進宮,恐怕受德又要受皮肉之苦。

「怎麼?」受德察覺到侍者的遲疑,挑眉不悅續說:「難道你聽不見寡人的話?」

「奴才聽見,只是……」侍者躬身低首,欲言又止。

受德知道侍者心中所想,也不難想像姬考會露出何等不耐煩且厭惡的臉容。想起他的臉容,受德輕笑一聲,握緊手中的金鑰,似是喃喃自語道:「他會趕過來的。」

第三章

東邊的朝日柔和溫暖,鳥兒在樹梢細細對唱。入目之中,本應是一片和樂之景,但正走在宮裡的人卻沒此閒情欣賞。

侍者帶著後頭的貴賓低頭急步而行,生怕走慢一步都會被身後那人的怒氣吞噬。那人身穿一襲幾近玄色的紅袍,前擺獨特的暗花精繡昭示他的身分不比座上那位差得了多少。非凡的身分加上俊秀的臉龐,正是官家閨女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只可惜如今擰緊的眉頭和充滿仇恨的雙目破壞了他的俊美,讓人不敢靠近,避而遠之。

他們走過千迴百轉的走廊,終走到民間傳言所指的酒池肉林,男女嬉笑的聲音從門縫竄出,陣陣零碎的嬌吟也毫不掩飾地吐露而出。女子嬌媚的聲音輕喊著王,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寵慣了的小貓兒在向主子撒嬌似的,聽得眾人耳根發軟。

侍者怯怯地轉目看向身後的人,瞥見他的臉色比方才更加可怕,本來已然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如狼虎般狠厲,腮骨也因咬力而微微凸起。侍者趁他發現自己盯著他看之前收回視線,喉間一嚥,冷汗隨之滴下,低首恭敬地退開道:「姬公子,王在裡面,請公子自行進殿……」

姬考冷哼一聲,抬腳一記踹開遮掩滿殿春色的木門,殿內霎時因他粗野的舉動變得靜寂無聲。殿內的擺設猶如其名,以酒為池,以肉為林,三個不同大小的池子相對而建,縷縷熱霧帶著酒香飄散開去,醉人醉心。男女個個裸裎相見,情慾露骨地展露人前,盡享魚水之歡。身入此地,如入仙境,當真不知日夜交替,今夕何年。

姬考沒有興緻欣賞這片景象,他冷然越過地上赤裸的佳人,無視隨處交歡的男女,冷冽的目光定在浸泡於最為奢華的池中人上。那人一手懷抱佳人,一手持爵在身前一撈,抬手把醇酒一飲而盡,遂勾起一抹妖魅的笑容。

姬考大步上前,一手甩開那人懷抱身前的佳人,大手一挽,把人從池子裡拉了起來,狠狠地甩在地上。那人吃吃地笑了幾聲,帶笑輕嘆,緩緩自地上撐起身來,把雙手撐在身側,無賴地朝姬考打開雙腳,帶著酡紅的臉龐半垂醉眼,歪首笑說:「生什麼氣……寡人特地為你安排這場盛宴,你不喜歡?」

姬考咬牙蹲身,掐住受德的下顎,痛得他張嘴低嚶。在場的男女正不知所措,照顧受德的老侍便識趣地招他們離殿,不消一刻,殿裡只剩受德二人與酒池的滴水聲。

姬考驀地冷笑幾聲,狠厲的目光漸漸變得輕蔑,從受德臉上的媚態下移至他因酒意半揚的下身,諷笑說:「我還以為你沒男人不行,看來並非如此。不過……你後面沒男人真的行麼?」

受德的笑容面對姬考的嘲諷僵了一瞬,眼裡閃過一絲黯然,試問世間上有誰可以悅然面對自己所愛之人的恥笑,就算是一國之主的子受德也不例外。更何況,受德把處子之身獻給他,連帶把一生的清白都給他,只是姬考並不知道,七年前那夜是受德的初夜。

受德復勾起一記微笑,垂睫拍開姬考的手,不理愣住的姬考站起身來,回身走到衣架前穿上單薄的深衣。玉手輕拽,青絲從衣服裡傾瀉而出,他看向衣架旁的高几,定睛看了片會,深深吸了口氣,終伸手打開高几上的盒子,取出裡面的金鑰緊緊握在手中,緩緩走到姬考面前,一再出乎姬考的意料,把它擲到姬考的臉上。

姬考沒有躲開,金鑰帶著受德的微溫打在他的左頰,其實他並不是不想躲,而是沒想過一直對他柔順痴纏的受德竟敢反他。姬考感到一股怒氣與疼痛從心頭升起,正想開口辱罵受德,卻被他搶先開口:「拿著它到天牢去吧,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什麼意思……」姬考上前揪住受德的衣領,用力晃了他一下,居高臨下般直瞪著他不肯看向自己的雙眼,「如今算是施捨我?想打發我?」

受德撫上姬考的手,慢慢逐一扳開他的手指,彎身撿起地上的金鑰,放在姬考的手心,淡說:「我膩了,對你,對我,都膩了。」

他抬頭看著姬考的雙眼,方才得意的笑容已經不復存在,姬考彷彿初次注視這雙靈動的眼眸。受德知道這是最後了,本想不再看他,不再碰他,免得自己留戀,但他還是捨不得,想在最後再看一眼,再碰一下。

「帶姬昌回去,妲己說見到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著實心煩。」

「妲己……好一個妲己!我這就帶我爹回去,你將來莫要後悔。」姬考攥拳轉身走了幾步,倏然停下腳步,偏首道:「子受德,自此以後,你我老死不相往來。」

受德沒有言語,如往日一樣靜靜地看著姬考離去的身影,他知道他不會回頭,不會留戀,更不會因此而為他卻步。他安心地任由眼裡的霧氣蒙上雙眸,讓溫熱的霧水聚成水珠,沿白皙的臉龐徐徐滑落。

哽咽的聲音從喉間細細溢出,顫抖的雙唇泛著異常的紅潤,一直裝作雲淡風輕的樣子終掛不住,雙唇微啟,頓時吐出數口濁血,染紅了地上白石。血沿石縫流入池中,在醇酒中化成一縷紅絲,糾結不清,最後消散而去。

受德的雙腿彷彿被抽去力氣似的軟了下來,苦笑道:「為你欺騙世人,英名盡毀又如何?只望你看寡人一眼,足矣。」

說罷身子往旁一傾,他以為自己即將一頭栽進池子,卻被人及時扶住疲弱的身體,幸免於難。

「受德!你怎麼了?!」來人抱住受德,年長的手替他抹去臉上的淚水與血跡。

受德雙目迷濛地看向抱著自己的人,雖然明知那人不是姬考,但他還希望這人是他,可惜當他看清前人,卻又確確切切地失望一次,「叔叔……」

比干抱緊面色蒼白的受德,正想叫人喚醫者過來,卻被受德抬手阻止,受德扶住他的手站穩身子,氣若遊絲道:「受德沒事,叔叔莫要費心……」

「是姬考嗎?是姬考把你——」比干以肯定的語氣質問,但受德只是對他搖了搖頭,輕聲否認,疲憊地眨了一下眼睛,說:「所有都是受德咎由自取。」

姬家的名聲已在城中被譽為一代聖人般存在,接濟貧苦、伐紂起義,百姓都倒向支持姬昌,先是同情他被紂王囚禁七年之久,後是感動姬考孝心可泯,不過最大的原因還是他們再也不想在紂王的暴政下生活,生怕稍有差池就被人極刑處之。

比干清楚知道受德的名聲已不復昔日,甚至已到無可彌補的地步,除了他之外,所有朝官一既轉入姬昌靡下。他雖然是受德的血親,但忠良的名號卻沒因此被人剝奪,甚至每日都有昔日的同僚到府規勸他大義滅親。可是比干比他們清楚知道,傳言中沉迷美色,終日流連酒池肉林的受德,一直都沒有再出寢宮半步,因為他病了,病得很重。

「大人,王醒了,他說您來了的話就進去吧。」老侍同樣滿臉苦色,無奈地向比干回報。

比干點了點頭,輕輕推門進去,瞥見受德正虛弱地靠在床柱等待他的到來。僅僅半月,受德彷彿被移植旱地的植物,突然沒了水的滋潤,便一下子虛弱下來,人也消瘦不少。

「受德……叔叔來了。」比干坐在床沿撫上受德的臉,如哄孩子般輕聲喚道。

受德輕蟞一下,緩緩張開失去神采的雙眸,牽起一記疲累的淺笑,「叔叔,你終於來了。」

比干心痛地頷首,看著受德吃力地挪動身子,伸手到枕邊取出一物,塞到他的手上,說:「這東西交給叔叔,受德不配了。」

比干打開手中之物一看,正是先帝留下的玉虎形刻刀,受德自小一直珍而重之地收在身上,如今竟然把它交到自己手上,這意味什麼,比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今日,寡人要忠良比干葬身此地,而叔叔,要走得遠遠的……離開殷都,隱姓沒名。」

「受德!我不走!要走,我帶你一起走!」

受德擺首一笑,低嗽幾聲道:「人之將死,何須多此一舉?」他看向每次凝視那人離去的方向,續說:「他需要我死,才能成為明君。你知道麼……我有多,有多……」

受德慘然輕笑,原來那個字對他來說,是死也不能說出口的麼?甚至覺得自己不配說這個字,只怕沾污那人的清譽,他實在是丁點污名也捨不得留給他的。

「受德……」比干顧不得君臣之儀,傾身抱緊這副虛弱單薄的身子,如今靠在他懷中的,並不是高高在上的王,而是他的侄兒,他唯一的血親。

受德感到比干因哭泣而顫抖的身軀,眷戀地埋首於他的肩窩,閉目想像自己正被那人憐愛地抱著,為自己哭泣,想著想著,受德臉上掛上甜膩的笑容,漸漸在虛幻的懷抱中睡去。

涼風劃過樹梢,喚不醒酣睡的鳥兒,一聲清脆如鈴的聲音落地,一隻滿佈皺紋的手比男人的大手更快撿起地上的金鑰。老者輕吁一聲,把金鑰放在男人座前的案上。二人定睛對望半晌,男人先忍不住轉開視線,悄悄想伸手拿回金鑰。

「考兒。」老者注意到他的動作,不緊不慢地喊了一聲。

姬考頓住動作,手慢慢握成拳頭,斂回袖裡抿嘴而坐,靜靜看著案上的金鑰不再伸手。

老者不發一言坐在他的對座,慢條斯理地泡了一壺熱茶,斟了兩杯香茗,把其一杯推到姬考的面前,遂抬袖輕嗑了一口熱茶。

「忘了他,你是將來的王,他不可不死,你不可不忘。」

「爹,孩兒沒——」

「為父雖被囚天牢,可眼沒瞎,耳沒聾,更何況你是我的孩兒,我會不明白你麼?」姬昌打斷他的解釋,雙目炯炯地看著姬考的雙眼,片刻不離。

姬考再一次敵不過父親肯定的眼神,喪氣地垂下頭去。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自救父出牢之後,心裡一直記掛著那個本應恨之入骨的人,每當想起他堅定的眼神,苦笑的臉龐,心裡不由一疼,像是被人生生掐了一把。七年了,如此卑賤的關係持續了七年之久,可七年前呢?他的笑容不是如此苦澀的,而是如水般輕柔。唯一相同的是,那眼神由始至終都沒有改變,看得他心裡發虛。

姬昌放下茶盞,把案上的金鑰推到他的面前,問:「試過喜服了?」

姬考聞言一怔,轉目瞟向衣架上的火紅,蹙了蹙眉,漫聲頷首。

姬昌見他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只能搖首嘆氣,扶著案桌站起身來,隨意整理一下衣擺,沉聲說:「三日後便是你的大喜之日,這幾天好好休息,其他事兒讓發兒去辦吧。」

說罷,姬昌起身負手離去,跨過門檻,回身替兒子關上房門,瞥見他兩手執起案上的金鑰,若有所思。想來全靠這孩子他才得以脫困,而且自己又豈會不明白兒子的心情?但造成如此局面的人正是自己,他實在不好多說什麼,故此他無聲關上房門,不再嘮叨姬考半句。

約莫過了一刻,幾記俐落的叩門聲響,一個與姬考有幾分相像的男子走進屋子,步伐輕快地走到姬考面前,奪去他手上的金鑰,橫手扔出窗外,「這東西丟了吧,多礙眼。」

姬考的臉容一下猙獰起來,但當聽見姬發的說話,頓時氣不過去。他說得沒錯,此物本該丟了,也的確礙眼,就像那人一樣。

姬發仰首在滿室紅氣的屋子裡環覷一番,滿意地點了點頭,笑道:「好一番喜慶之象,待哥成家立室,再討伐商紂,自然穩坐一國之主的地位。」

「嗯,本該如此。」姬考喃喃輕說,不知是回應姬發,還是告誡自身原本的目的。

姬發垂肩嘆了口氣,歪首搔搔耳朵,小聲說:「爹還真偏心,把最好的都留給你。不過也對,哥這麼孝順。」

姬考抿嘴淺笑,這一笑看似默認,又夾雜了幾分無奈,讓人摸不透他的心。

姬發見他沒甚反應,撇嘴挑眉,顯然一副沒所謂的樣子。他在姬考面前踱了幾步,倏地想起一事,打趣續說:「爹吩咐我這幾天接替你的事務,還麻煩哥把印章給我才行呢。」

姬考愣了愣,回身走到書櫃前拉開抽屜,取出安放印章的木盒遞給姬發,拍拍他的肩,甚是安慰道:「你真的長大了,爹跟我都可以放心了。」

「當然,我可不是以前那個懵懂小孩了。欸,不說了,我先回去處理事務,哥好好休息。」姬發笑著拉下他的手,轉身頭也不回地邁出屋子。

耀陽當空,玄雲飄至,如輕煙般繞日不散,青天漸漸黯淡下來。悶雷低響,莫名的旱雷讓侍者慌忙做好雨前準備。一滴雨點重重落在姬發臉上,他頓足仰首望天,看著烏雲蝕日,緊緊握了一下手中的印章,唇上揚起一記得意的笑容。

第四章

伊人喜,舊人愁,若問天無語。

紅遍天,血遍地,君情知多少?

紂王聽信妖妃妲己之言把忠臣比干夜半凌遲處死的消息不脛而走,殷都的百姓無不替這位一心為國為民的忠良哀傷,家家戶戶掛上白燈籠,為他燒香祈福,只求上蒼憐憫大人,讓他得以成仙成佛,他們還不忘詛咒害死自己親生叔叔、荒淫無道的紂王,恨不得他趁早與那個妖妃共赴黃泉。

可是不過兩天,百姓門前的白燈籠轉眼變成大紅燈籠,掛在門楣上隨風一晃一晃的,怎也吹不滅喜慶的燈光,個個都為姬考的婚事高興,求蒼天賜其良緣,與妻共修百年之好。

受德這天睜眼醒來,天邊已泛起一片紫霞,百鳥歸巢,有點吵雜的鳥聲打破殿裡的清靜。他隨意洗漱後,心裡估算自己時日無多,他實在不想那人看見自己病懨懨的樣子而放他一馬,縱然這七年間他不曾對自己仁慈,但他知道他的脾性,也不想自己在他面前醜態盡露。

他叫人送上最華貴的袞服,一邊在老侍服侍下更衣,一邊聽他稟報民間之事。當聽到百姓恨不得他與妲己早赴黃泉,他不禁淺淺一笑,想起以前曾經風光,被譽為明君的日子,恐怕已在百姓心中磨滅,只留下暴君、昏君之名,遺臭萬年。至於那人的婚事,他根本不知道,應該說,他根本沒資格知道。他想不到自己除了笑著祝福他,還可以做什麼,恐怕對方只想他死,不過……很快能如願了。

老侍看到受德的笑容,心裡甚是難過。宮外的人只知道他沉迷女色,不理政事,卻不知這一切全只為了成就一人的大業,令他甘願為那人犧牲自身的名聲,甚至性命。看著受德蒼白如紙的臉龐,他再也忍不住以長輩的身份,逾距道:「一切都夠了,姬公子已經可以得到這個國家,王不必賠上自己的性命!況且他對您狠下毒手,為何還要執迷不悔?!」

受德雙目無神地看著地下,捧心難受地嚶了一聲,皺眉搖頭,「不是他,不是他害我的。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王——」老侍著急地規勸,卻見受德閉目搖頭阻止他續說下去。

受德抬手輕輕按壓微跳的眼皮,遂緩緩張開雙眸,淡說:「你帶其他人走吧,寡人要留在這裡,等他……等他提劍前來……」

「王!」老侍聞言頓時老淚縱橫,跪下死命扯住受德的衣擺,哭喊道:「奴才不走!奴才侍奉了王多年,王到哪裡,奴才就跟到哪去!」

「梅憂……」受德彎身欲扶起死纏不休的老侍,卻被他兩手扯住衣擺誓不起來,殿門驀地應聲打開,一眾侍候他的侍者屈膝跪下,齊聲道:「奴才誓隨王側!」

「你們這又何苦……唔!咳嘔……」受德捂唇咳嗽,泛黑的瘀血從指縫直流下來,在地上暈開數朵血花。

數個侍者紛紛跑上前扶住欲倒的受德,他扶住床柱,橫手推開侍者,看著地上的血笑說:「為何還有血呢?」

殿中只有受德一人掛得住淡淡的笑容,不知由誰開始,一聲輕輕的啜泣帶起眾人的哀傷,眾侍者垂首低泣,淚水滴在地上的聲音沉重如石,惹得受德心裡輕顫,坐在床沿無奈地笑著。

天色轉暗,日落星懸,微弱的星光似有若無,夜靜哀戚。一陣急亂的步腳聲分外突兀,眾人聞聲含淚回首,看見一個侍者踉蹌走進殿中,面露恐色,眾侍者止了哭聲,生怕他報出最令他們擔心之事。

受德與侍者的料想一樣,但他眼中卻滿是期盼,彷彿等了這麼多年,都只為等這天的到來。

可惜事與願違,侍者所報的,是最令受德傷心欲絕的消息——「王!姬、姬考在成親禮上遇刺!」

*                               *                                  *

一把黑銅色的匕首刺進心房的一剎,姬考只能愣愣地看著新娘子纖細的手在紅袍下抽出匕首,如喜服般紅艷奪目的溫熱有如泉湧,他綻嘴低喘,手無措地緩緩撫向胸前,穿心之痛奪去他所有神智,只能無力地曲膝倒下。

彼刻正夫妻交拜,此刻血染禮堂,賓客無不驚愕嘩然。姬發迅時上前逮住新娘,打落她手上的匕首,乾紅色的蓋頭一扯落下,紅妝淚顏,新娘忿恨地瞪著靠在姬昌身上的「新郎官」,惡狠狠說:「你害死我姐姐!我要為姐姐報仇!你們都不得好死!」

「住嘴!」姬發抬手一掌搧在那女子的臉上,罵道:「一介女流豈能魚目混珠?定有人暗中扶助!快說!是誰?!」

「哼!我不說你又奈何得了我麼?!」女子屈指發狠在姬發手上留下數道抓痕,姬發忍痛掐緊女子的手臂,二人拉扯之下,一個銅牌叮鈴落地,姬發眼尖撿起銅牌,翻手一看,上面刻有一個清清楚楚的字——商。

「哈,如此不容抵賴了,妳根本是子受德派來的刺客!來人把她押下去!明日將她的屍首送到子受德面前!」

女子垂首輕笑,高細的笑聲幽森如魅,讓人汗毛直豎。她突然頓下笑聲,抬頭正色說:「紂王氣數已盡,而我……已是孤家寡人,還怕死麼?」

話畢,一道紫紅從她的嘴角落下,美眸一翻,身子從姬發手中緩緩垂落,傾身倒地。

「考兒!考兒!」姬昌輕拍姬考的臉,但姬考那精明的雙眼依然半垂欲睡,氣息一窒,嘴角溢出一口鮮血,沿著臉頰落在姬發的手中。

參加婚宴的醫者跪在姬考身旁為他止血,可是任他如何壓止他的傷口出血,汨汨的血還是源源不絕地染紅喜服上的金鏽。

似是輕咳的聲音自姬考的喉嚨發出,他緩緩眨了眨眼,轉目看向姬昌,含糊不清道:「……爹,孩、孩兒……不……孝……」

姬昌忙搖頭否認,多年未流的淚隨之灑下,「考兒,別說話,沒事的!」

他抬頭看著對面的醫者,只希望他能肯定自己的話。誰知醫者慢慢收回自己染血的手,臉色凝重地垂首不語。賓客在姬發的引導下紛紛離場,剎那間,禮堂上只剩下姬昌三父子。

姬考吃力地喘了口氣,猛地弓身一咳,連鼻子也流出血來,唇色彷彿又白了幾分。他伸手招姬發過來,握緊他的手,說:「家、國……都靠你……了……」

姬發鼻頭一酸,回握姬考的手,淚滿盈眶地深深頷首。姬考勾起一記淺笑,向姬昌說:「爹的養育,之恩,來生……再……再……」

姬考像是耗盡力氣似的閉上雙目,如撒嬌的孩子一樣靠在父親身上沉沉睡去。他有不捨,可他不知道他究竟捨不得何物,或許是家人,或許是國土,又或許……是一個人。他不知道,也不再有機會知道。

「考兒啊!」姬昌嘹亮的吼叫顫了燭火,亂了微風,他抱著姬考痛哭失聲。

血終於有止下之勢,但其魂何在?

一陣廝殺的聲音傳至禮堂,一道狂暴的血痕倏然灑上門紙,一記悶響落地之後,霎時回復一片平靜。

門被人從外徐徐推開,來者一身玄服已然被劃出幾道口子,身上沾上無數血污,長髮披散細肩,簡單的冠飾搖搖欲墮地掛在髮側,白得透青的手握著正在滴血的含光劍,蒼白的唇瓣也被鮮血點綴,如上紅妝,妖冶無比。

他踏入禮堂,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姬考,看到了無生氣的姬考,他還以為自己此刻已經隨之死去。

「子受德!」姬發咬牙切齒地衝上前掐住受德的脖子,害他難受地咳了一聲,臉色漸漸泛起微紅,目光流轉間,淚珠接連從他閉上的雙目落下。

「發兒,放開他。」姬昌生怕吵醒懷中的兒子低聲說道。

姬發本想質問原因,但回頭卻見父親一臉痛色,只好順他的意思,甩手放開受德。

「你走吧,今天不是你的死期。」姬昌替姬考拉好紛亂中弄亂的衣襟,順了順他的頭髮,喃喃細說。

受德鬆手放開含光,劍鳴大作,但他卻置若罔聞,如被勾了魂般走到姬考身前,正想伸手撫上姬考的臉龐,卻被姬昌一記打開。

受德跪坐在姬考旁邊,目光呆滯地看著他,輕說:「為何你先走一步呢?明明該死的是我。考……別睡,你醒來我把江山給你,你要我死也可以,只要你……回來……」

受德的聲音越發哽咽,姬昌抬目一看,已見眼前人兒淚流滿面,泣不成聲。他知道姬考以前對這人有多過份,心裡認定此人對姬考只恨沒愛,卻不知人兒用情之深,可能已遠出乎他的預想。

受德兩手揪緊膝上的衣擺,低頭一咳,瘀黑的血隨之濺上姬考的衣衫,姬昌為之愕然,心中明瞭那正是身中劇毒之兆。

「你的如意算盤打不響,便轉而找那婢女的妹妹刺殺他?你當真……不念半點親情。」

姬昌不解地看向受德,卻見他依然垂首,臉色如一,反而站在堂中的姬發卻目露兇光地瞪著受德,顯然一副殺之而後快的神色。

他心裡閃過一個明確的答案,但他不敢相信,更不想相信這種大逆不道之事發生在姬家之中,但要是真的……他該如何面對,該如何向死去的兒子交代?難道一切都是錯的?他不應伐商,不應逼宮?

「姬大人……」受德氣若遊絲的聲音喚回姬昌的神志,這久違的稱呼,自受德繼位之後再沒聽過,令他稍有遲疑,不懂反應。

受德吸了口氣,憐憐淚眼對上他的雙目,說:「請容受德與姬考相處片刻,求求您。」

受德拱手過額,放下一切國主尊嚴懇求他應允自己。姬昌抿緊嘴巴,握緊環抱姬考的手,挺胸重呼,像是下定決心一樣,緩緩把懷中的兒子交給受德,「你們……聚一聚。」

姬昌看著受德接過姬考無力的身子,頹然起身在二人身邊擦身而過。他不理姬發的阻止,不發一語把他帶出禮堂,好讓二人獨處片會。

受德從不知道姬考的身子如此沉重,回想昔日,一直都只有自己靠在他身上,依傍著他,纏繞著他,而他也是第一次如此安然地躺在他的懷裡,不露半點不悅之色。

受德伸手撫上他的臉龐,輕輕抹去臉上的血痕,喃喃笑說:「看你多狼狽,虧畫師還讚你俊美。」

他收緊雙臂,把姬考微涼的臉貼上自己的臉頰,續說:「你知道麼,當日畫師讚你俊美,聽得我多妒嫉。明明只是一眼,他卻對你印象深刻。你知道我多生氣麼?我氣他看你、罵你。」

他轉目看向姬考的胸前,瞥見那致命的傷口依然掛著幾縷晶瑩的鮮血,抬手輕撫上去,溫熱不再,只有如水般的涼意絲絲入心。

「考,痛麼?」受德慢慢放下姬考,執起他的手貼在自己仍然起伏的胸前,蹙眉苦笑道:「我也好痛,比死更痛,七年來也沒如此痛過。」

他閉上雙眸,把姬考的手轉而貼上自己的臉上,淚水沾濕冰冷的手,嘴邊的血絲為失血的大手添上色彩。淚珠打濕他的長睫,他緩緩張開雙眼,看見客席上的壺爵,如見至寶般上前取過,回到姬考身邊席地而坐,自斟一杯,向他笑說:「你我從未共飲,如今何不共酌一回?」

言罷,受德一手執壺,一手執爵,起身一邊把壺中美酒灑在二人身外,一邊仰首抬袖,一飲而盡。他把案上的酒壺通通放在姬考身側,灑了一次又一次,飲了一杯又一杯,直至再也站不住腳,他才放軟身子,靠在姬考結實的胸膛上。

受德愣愣睜睜地看著眼前的傷口,手指撫過每一寸傷痕。他含淚帶了幾個酒嗝,酒勁一湧而上,臉頰泛起異常的殷紅,胸前一窒,一灘泛黑的瘀血噴在姬考的胸前,慢慢染黑他的衣衫,與他的血肉交融。

「……好冷啊,考……」受德的唇色越發如霜蒼白,身子不住在姬考身上籟籟發抖。他滿懷眷戀地貼上姬考的身子,試圖在他身上尋求半點溫暖,但他清楚知道,不論今昔,姬考都不會理睬他,更不會照顧他。

受德連連吐出數口汙血,蒼白的嘴唇漸漸發紫,他顫著手撫上姬考的臉,感到彼此帶著同樣的冰冷。他生怕姬考著涼,轉目看向身後主席上的燭光,吃力地挪動長腿,扣下案桌讓燭火落在身旁。

赤蠟落在遍地酒痕,一股燒灼的味道淡淡傳來。紅燭落地,和煦的火光在一聲燃風下團團包圍二人,讓彼此的臉色看似紅潤不少。

姬考那身大紅色的喜服在火光下份外刺目,受德依戀地摟緊姬考,臉上掛上最美的笑容幻想被他一擁入懷,長相廝守。

站在門外的姬昌和姬發聽聞異動,立時奪門而入,但禮堂已然陷入一片火光之中,只能隱約看見受德與姬考在火圈裡相依。

火吞狂妄地捲上受德的衣擺,玄色的袞服慢慢染上火紅的色彩,刺痛的灼熱不斷喚回他遠走的神志。他抬頭看了看姬考精緻的臉容,遂竭力讓自己正面對上他的臉龐,細心地替他順了順前額的頭髮,捧著他的臉輕輕吻上淡紅的雙唇,淺笑道:「你別走太快,等等我……」

火燒的刺痛延至大腿,受德蹙眉倒抽口氣,但當他看到姬考沉睡的臉,又耐心地勾起一起微笑,低唸:「孟婆熱湯共分甘,勿忘此情再生逢。但願君心遺薄情,來生再續此生緣。」

他揪緊姬考的衣襟往上挪身,在他耳邊細唇微啟,耳語輕喃,坦然盡訴一生情意,除了彼此,誰也不得而知的情愫。

受德抿嘴一笑,靜靜靠在姬考的肩頭閉上雙眸。彼此的血不再流溢,微弱的起伏旋旋止息,越燒越盛的火燄溫暖著他們越發冰冷的身軀,彼此偎傍,永不分離。

姬昌垂下頓在半空的雙手,虛脫般跌坐在火光熊熊的門前。不顧自身生死的侍者在老侍梅憂帶領下趕往姬府,當他們看見受德在火圈中含笑靠在姬考身上,眼淚剎那間奪眶而出,雙膝沉沉落地,哭嚎蓋天。

漆黑的夜幕被紅光點綴,絢麗無比,劃破夜空。

位轉星移,革故鼎新,一切如輕煙消逝,無影無蹤。

情絲難斷,夢繚繞。

窮生訴情,盼君憶。

戀戀凡塵,共纏綿。

盡世相伴,枕廝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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