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新功能「收藏作家」上線啦!
HOT 閃亮星─肆夕耽美稿件大募集

03

第三章

 

『我們的社會已經病了。』

電視中,一位白髮蒼蒼的男人,表情肅穆,雙手按在堆滿收音麥克風的長桌上,蒼老卻有力的嗓音在記者會大廳迴響著,周圍鎂光燈瞬間啪啪啪閃個不停。

『近年來,半獸人在市面上非常氾濫、甚至發展出大規模的組織運作模式,半獸人所製造出的社會事件也不斷頻傳,這些大家有目共睹,這都是政府姑息所造成的不良結果,我在此鄭重的表示,飼養半獸人這種行為不僅僅只是違法,更是對上帝的一種褻瀆!』男人用力拍擊桌面,製造出震盪人心的聲響。

鏡頭轉向另一名帶著眼鏡、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跟前堆著厚厚一疊資料,他推推臉上的鏡框,沉聲說道︰『我們「反半獸人聯盟組織」,正式在今天成立,我們強烈的要求政府,必須將半獸人問題嚴肅處理,正視這些社會的亂源,提高懲處條文的等級,務必以最高道德標準為原則警惕民眾,讓民眾知道飼養半獸人是不智、且毫無意義的行為!』

『伍正楷先生,』一名記者舉手發問︰『請問您到底是以什麼樣的立場在此發言。』

伍正楷聞言,下意識的直起身子,深深皺起眉頭,右手神經質的推著鏡框︰『什麼立場……我不懂你的意思。』

『根據可靠消息指出,伍正楷先生在市區的一棟豪宅,飼養了將近十隻不同種類的半獸,您對外聲稱是聘僱來打掃房屋的傭人,然而經過各方面查證,在「寵物專賣店」一批強制銷毀的客戶名單上有您留下的詳細資料,還有三個孵化中的寵物卵登記在案,請問您對此傳言有何看法?』

鎂光燈持續的閃著,使得伍正楷的臉色看起來一陣白過一陣。

他放置長桌上的雙手緊緊交握,一時之間,竟沒有辦法反駁,也許他以為只要銷毀紀錄秘密飼養,就天真的以為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包括他的老師翁友道。

『阿楷……這、這是真的嗎?』剛剛還在高談闊論的白髮老男人翁友道,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己的寶貝學生,臉上震驚的表情透過電視機傳到全國各地,讓人覺得簡直可憐透頂。

我看到這裡,拿起手邊的遙控器將電視機啪一聲關掉。

其實是很無聊的新聞,沉寂多時的道德團體,在一個月前又重出江湖,公開表示即將組織『反半獸人聯盟』,而今天便是他們召開記者會正式成立的大好日子,在這一刻發生這樣的事,也不過就是流傳許久的傳言,最後終於獲得證實罷了。

對我而言,養寵物是自然而然的,只要人會覺得寂寞,這樣的行為便沒有終止的一天,是不是牽扯到道德層面的問題,對我而言,那是當初製造半獸人的科學家們的責任,還輪不到我頭上。

要說我冷淡也好、無視社會倫理也好,反正我都已經養了,說什麼已經毫無用處。

起身離開電視機前,我走到廚房,將微波爐裡熱好的牛奶拿出來擺在一旁,拉開專屬罐頭倒入碗內,然後將熱牛奶淋上去攪伴,接著放上湯匙,拿著那一碗我看著都不太想吃的綠色攪拌物走進臥房。

「小鹿,好一點沒有?」我坐在床邊,拿開溼毛巾,輕柔的撫摸小鹿還有些微熱的額頭。

「嗯。」小鹿朝我甜甜的笑了,臉上不自然的潮紅,說明牠正病著。

牠長得相當快,就是因為太快了,身體跟不上成長速度,才會引發高熱,鐘醫生說寵物在快速成長的過程會這樣是正常的,要我不需過份擔心,讓牠多休息、適應自己成長的頻率即可。

「吃藥好不好?」                                                                        

我晃晃手中的碗,是鐘醫生給我的、含有藥物成份的專屬罐頭,要吃的時候透點牛奶,藥效才揮發得快,但小鹿顯然很不樂意。

「不要……」

都已經在虛弱了,居然還能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鼓起臉頰耍小性子,小鹿的確很溫馴,不過這時候我要逼牠,免不了又哭給我看。

小鹿如今已經是一精雕細琢的粉嫩少年模樣,那一頭及膝長髮被我用『看著嫌熱』的理由豪邁的剪掉了,此時批散在雪白的枕頭上的頭髮,只剩到脖子的長度,沒有再發生頭髮壓著睡,結果打結梳不開的情況。

雖然現在病厭厭的臥床看不大出來,不過前陣子量身高,小鹿的頭已經到我胸膛了,鹿角也長了一些,開始長出分岔的部份,那雙蹄也健壯柔韌得多,再加上我經常提醒牠不管走路、跑跳,要隨時提高警覺,因此牠摔倒的機率也少得多,不過還是可以明顯察覺牠比起阿龐的寵物班班,在活動方面吃力不少。

「吃了才能快點好。」

我其實不太會應付這種狀況,主要是過去沒有讓我這麼細心照顧的對象,我又不是會說肉麻話的人,因此一旦小鹿跟我撒嬌,我經常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不要嘛……罐頭好難吃的……」

小鹿搖搖腦袋瓜,我將手貼上牠的臉,牠用臉頰摩挲著我的手掌心,全心全意的依賴我,一股我不曾說出口的憐愛,從心底溢出來,滲入我四肢百骸。

最近,我經常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總是會在某些特定的時候看見小鹿,心臟便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動,不只是因為牠生得標緻,還有一些莫名的情緒夾雜其中,尤其是每晚看著牠的睡顏,那種平穩安心的模樣,幾乎要讓我開始沈浸一些不應該有的想像。

使得我不得不開始考慮,要花一筆錢裝修家裏,整出個房間給小鹿,別讓牠再和我一道睡。

「難吃也得吃,忍忍,吃完給糖。」

我舀了一湯匙綠色黏稠物湊近牠,牠撇頭躲過,抿緊嘴巴硬是不吃。

「別任性。」

我掰過牠的臉,又嚐試了一次,牠立刻淚水盈眶,委屈的癟嘴。

我嘆了一口氣,知道不能強來,略略思考了一下,然後為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流下幾滴尷尬的汗水,又不是在演連戲劇,可眼下也就那方法可行。

我面無表情的將藥含進嘴裡,噁,果然不是什麼好味道,又苦又澀又有奶味,充分理解了小鹿的感受。

我用手固定小鹿的頭顱,接著低頭覆上牠的唇,用舌頭撬開牠的牙關,將藥抵進去,小鹿微微掙動了一下,我不理牠,用更強的力量壓制牠,專心一口一口餵,小鹿只能被動的一口一口吞,等到整碗餵完,牠已經淚流滿腮,是被藥苦出來的。

「給。」

我從抽屜翻出幾顆糖果,含了薄荷糖去除苦味,順道撥了一顆塞到小鹿嘴裡,小鹿有些呼吸不順,臉更紅了,但我想是因為缺氧的關係所以沒怎麼在意,牠老老實實的含著糖果,盈盈的目光盯著我一陣,接著莫名其妙拉起棉被把自己埋起來。

「悶著幹什麼,出來。」

我想拉下棉被,小鹿不肯,在棉被底下猛搖頭,一聲不吭。

我納悶著,不過既然牠高興這樣,我也就放牠去,低下身子隔著棉被抱抱牠,我起身準備工作了,之前編輯跟我說,我現在在進行的故事非常有意思,有機會再抱個獎回去,我倒是覺得還好,只要有錢,得不得獎是其次。

我走到門邊關上燈,讓小鹿安靜修養,正要離開,我聽見小鹿輕輕喊著︰「昕……」

「嗯?」停下腳步,我轉頭應了一聲。

小鹿終於會叫我名字,著實花了不少功夫,寵物喊飼主『主人』,似乎是與生俱來的,要扭轉相當不容易,不管怎麼糾正,小鹿都沒有辦法習慣,而我又沒有那種聽著寵物叫主人會有優越感的惡趣味,因此一直很煩惱。

阿龐也有同樣的困擾,於是我們兩個大男人經過徹底的討論,終於想出一個辦法,要是寵物叫自己主人,就完完全全不理牠,要喊名字才行,這下總算進行得很順利,不過阿龐倒是付出了一點小代價才完成,看他身上到處都是斟酌過力道的紅腫咬痕就知道了。

小鹿只露出兩顆晶亮的眼睛,眼神透著溫柔的笑意︰「昕,晚安…」

「晚安。」我嘴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容,以不發出噪音的方式將房門扣上。

我高中畢業之後便從事撰寫小說的工作,經歷過大學時代,至今已經邁入第七個年頭,在終於可以完全靠這行過活以前,也擁有一段不為外人所知的艱辛歲月。

當時我的責任編輯、也就是我現在的編輯,名叫苗晶晶,她是一位非常開朗的女性,外表亮麗迷人,頗有偶像明星之姿,說話也總是甜膩膩地,據說她一聲嬌嗔,可以讓眾多男性同胞,從此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她的經驗相當豐富,我們彼此也合作很長一段時間,基於對她的信任,她安排的計畫我通常都不會有什麼太大的意見。

不過這次,我可不想輕易妥協。

『好嘛~~韶昕,你就答應了唄!』編輯此時正透過電話嬌滴滴的跟我撒嬌著。

這一招除了小鹿之外誰對著我使都無效,用在我身上真是可惜了,我堅決的態度絲毫不受影響︰「不行。」

這一晚,替小鹿蓋回被牠踢掉好幾次的棉被,大半夜臥室和書房兩頭跑的我,進度才趕到一半,就接到編輯打來的電話,劈頭一句就是拖著長長尾音的『韶昕』二字,讓人想不起雞皮疙瘩都很難。

『韶昕,拜託啦~~我都已經答應主辦單位了耶……行行好嘛!』

「不行,一開始就說好的。」

我用肩膀夾著手機,手邊的動作沒停,雖說編輯的聲音讓人疙瘩冒不停,不過習慣成自然,就像我已經習慣了蒼蠅龐那樣。

『我知道一開始就說好不讓你參加交際活動……但是去年五月《左手的晝夜》得獎時你不肯露面,獎由我代領就算了,這次晚會再不出席怎麼成呢?你就當是一場普通的酒會就好啦……』

編輯不屈不撓的說服我去參加每三年舉辦一次的國際科幻文學交流晚會,不僅是全國從事科幻文學傳播事業的各大出版社、書商以及作家、畫家,都已經收到主辦單位所寄送的邀請函,還有一些知名設計師、商業巨賈及跨國演藝界人士會出席,我的邀請函在昨天早上送達出版社,編輯是第二次和我溝通這件事情了。

說真的,那場合不適合我,六年前我剛出道不久時被迫去了一次,雖然幸運的不受媒體關注,卻意外吸引一群小女生的注意(編輯說是因為我有著如孤高王子般憂鬱氣息的緣故?),光那麼一次就夠我受了,回頭立刻和編輯約法三章。

與其讓我在那裡和眾人陪笑,倒不如和小鹿在家裏啃青菜還來得有意義多了。

在心底畫上好幾個叉,我再次重申︰「我不去。」

『你怎麼就這麼固執呢?讓你接情色小說的工作就沒聽你吭一聲。』

「……那是兩回事。」我微窘。

『唉呀~說到那套《淫娃》系列賣得可真好,現在還有人打電話到出版社問呢,要不是你一臉正經的和我討論過劇情,我會以為是宇宙人寫的哩,喔呵呵呵呵……』

喀!

我把手機平靜的擺到一邊,繼續埋頭打稿。

三十秒後……

『可惡啊~~韶昕你這個壞蛋!我苗晶晶從來沒被人掛過電話,你倒成了史上第一人了啊!哼哼,反正我就比不上你家乖小鹿,不值得讓你溫柔對待!』可以想像電話那一頭,編輯氣得跳腳的模樣。

我並不覺得自己在對其他人的態度上有什麼特別明顯的差異,頂多就是擺張一號表情罷了,但編輯卻總是這樣跟我抱怨著。

「誰讓妳廢話了。」我淡淡的回應。

『哼~算了我不理你,晚會這件事就暫時擱著吧!就不相信說服不了你,我跟你卯上了……』

最後一句編輯壓低了音量,卻還是被我聽得一清二楚。

我不置可否,基本上,編輯成功的機率多高還有待觀察。

『啊,對了,韶昕哪,乖小鹿好點沒有?牠病好幾天了不是?』

聞言,我頓了頓,小鹿剛剛還在低燒,再去看一次好了。

我拿著手機起身走到臥室去,一進房點開床頭燈,就見小鹿在被我蓋得密實的被窩裡,睡得不甚安穩,俊秀的眉頭微微蹙起,我挨著床邊,伸手撥開牠的劉海,將額頭抵上牠的,溫度確實降下來了,牠會睡得這麼難過,應該是流汗、睡衣溼透造成的。

「嗯,剛才出過汗,現在退燒了。」我對編輯說道。

『嗯~那就好。我啊,至今想不透你怎麼會養寵物,明明就是孤獨一匹狼的屌樣……不過瞧你為了寵物忙得團團轉,那感覺還挺新鮮,再說小鹿又那麼乖巧,改天我也想去認領一隻。』

「很累的。」我說。

『可是值得啊!』

「嗯。」

『嘿~還不否認呢!好了不打擾你,今天的份連著明天的一起寄給我,你先休息吧!還有個病號等著你照顧呢。』語畢,編輯對著電話親一口,隨即收線。

望著沉睡中的小鹿,我心裡想著明天是週末,和鐘醫生約了早上十點,阿龐要帶他的班班一道去做健康檢查,小鹿則是看還需不需要再拿新藥。

隨手將手機擱床頭櫃,我到浴室拿一條毛巾用溫水浸過擰乾,再從衣櫃裡拿出小鹿另一套粉藍色的睡衣擺一旁,掀開棉被撥開牠衣物給牠擦身。

小鹿還在熟睡,白皙幼嫩的少年胴體展露無疑,在昏黃的室內,閃著異常動人的色澤。

我的理性一向在情感之前出現,除了某些特定的時候,比如,阿龐欠打到讓我很想立刻扭斷他脖子棄屍荒野的時候。

而此刻這樣四周充滿著粉紅色泡泡的奇妙氣氛,讓我堅強的神經面臨了相當嚴峻的挑戰。

毛巾順著小鹿的脖頸,到胸膛,乃至側腹,那一片溫潤細緻的肌理在我瞳孔中清楚的浮現,我盡力使腦袋機能暫停,不去想一些有的沒的,總覺得要是我不小心想了一些有的沒的,就會有大魔王從地底下裂縫裡跟著火紅岩漿一起湧出來的感覺,我並不想讓自己處在那樣尷尬的境地。

擦拭完畢,我替小鹿換上乾淨的睡衣,牠舒服的嘆息,閉著眼睛翻翻身,含含糊糊地喊著︰「昕……抱抱……」

小鹿雙手無意識的張開,尋求我的擁抱。

我低下身子側躺,習慣的將小鹿柔韌的軀體攬入懷中,小鹿立刻埋入我的頸窩,尋找一個舒適的位置,深深汲取我的氣息。

這樣熟悉的舉動,從小鹿剛破殼就一直持續到現在,一切是這麼自然,就好像牠生來就應該待在我懷裡,我總是能夠在牠身上,找到我夢寐以求的安心與平靜。

「昕…」

小鹿因著我的擁抱,迷迷糊糊的轉醒,在我耳邊柔柔地喚著我的名。

「嗯?」

「來睡覺…我們…一起……」

……怎麼覺得,這樣的夜晚越來越難熬了呢?

看來我的裝修計畫必須快一點付諸實行才是…。

 

◇           ◇           ◇

 

「來,小鹿,把嘴巴張開……」

「啊————」

我靠在診療室的牆上,默默的等待診療時間結束。

身穿白衣、戴著口罩的鐘醫生正仔細的替小鹿做診療,小鹿聽話的張嘴,露出牠那一口亮白的牙齒。

過去小鹿蛀牙,曾經被鐘醫生嚴厲的警告過,之後我便相當注意小鹿的牙齒保健,就算牠哭哭啼啼,我也恪守每天只能給牠三顆糖這項鐵律。

如今小鹿長成少年樣,光那一口白牙便為牠加分不少,清秀的長相感覺很溫暖,總是帶著幸福笑意的褐色瞳孔、如櫻花花瓣的粉色嘴唇,纖細的四肢和柔韌的體態,都具備了讓人回頭看上好幾眼的氣質。

我特意給牠削短的髮絲,讓牠眉宇間的少年英氣凸顯出來,不至於給人太過柔弱的印象,雖然我對自己的穿著都無所謂,跑不了黑灰系列,這樣的顏色即使可以襯托小鹿白中透粉的肌膚,不過搭配在牠身上總覺得太暗沉了些,因此我都盡量挑選明亮的色系,至於下半身,由於鹿蹄的關係,沒辦法穿鞋,因此僅是七分的淺色窄口褲,讓小鹿方便活動。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阿龐念不懂得穿衣哲學,每次看到小鹿以一身詭異的穿著出現,他就忍不住猛翻白眼,要我回去翻翻時尚雜誌修煉修煉,這也是唯一我會採納阿龐意見的部份,畢竟他在服裝設計事務所擔任藝術總監的工作,他的建議的確很有參考的價值,有時候他也會趁工作之便,替我搜刮幾件衣服,因此小鹿現在的穿著整體看上去還行,至少不會太怪異。

「嗯~很好,身體已經好很多了,燒也退了,回去多喝水、多休息就可以,不需要再拿新藥,這陣子可能會覺得渾身腰酸背痛,不過很快就過了不需要擔心,要多注意保暖,要是真的很酸痛,就記得要熱敷,好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呢?」

鐘醫生結束診療,摘下口罩,溫和的說道,雖然她目光凝視著小鹿,但我知道她也是說給我聽的。

「沒有~我都有乖乖吃藥、乖乖休息,所以現在很健康~」

小鹿一聽到不用再拿藥,原本有些萎靡的精神立刻振奮起來,鹿耳朵精神抖擻的抽直,大眼睛放出光芒,露在七分褲尾椎開口處的鹿尾巴,還偷偷地搖起來。

見牠這麼高興,我也不禁勾出一抹極淺的微笑,是誰每次都得三催四請才肯吃藥,最後還得要我親自餵才行?

當然我不會在鐘醫生面前,戳穿牠這樣可愛的謊言。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為了降緩之後可能繼續抽高的酸痛,避免再度發燒,我們需要給你打針。」鐘醫生笑咪咪的說道。

雖然鐘醫生擺出一副人畜無害的笑臉,但我隱約察覺到鐘醫生其實蠻享受寵物們晴天霹靂的表情,並引以為樂。

『打針』二字一出現,小鹿果然立刻頹喪起來,眼眶裡開始堆積淚水,可憐巴巴的朝我的方向望過來,我幾乎可以看見他身上那一片不規則的陰暗斜線,和四周圍升起的委屈鬼火。

「我去準備一下,韶昕,等會將小鹿帶過來吧。」

鐘醫生對我眨眨眼,意思是要我這個主人負起安撫寵物情緒的責任,我朝她點頭,表示瞭解。

等到鐘醫生消失在綠色拉簾後,小鹿便起身踏著虛浮的步伐朝我走來,軟綿綿的撲到我懷裡,我任由牠將小臉埋在我胸膛小可憐般地悶聲說道︰「阿嗚嗚……昕,我不要打針……」

「鐘醫生既然覺得有必要,就乖乖的打針。」我說。

「不要不要嘛………」

小鹿刻意多了更濃厚的哭腔,若換成了別的飼主,早就順應小鹿這樣的小任性,但我不是別的飼主,我是韶昕。

「聽話。」

我伸手揉揉小鹿的頭頂安慰牠,沒有因小鹿撒嬌而妥協。

我一向相信專業,既然有必要,就沒有理由省去,鐘醫生自然有她的考量。

小鹿抬起臉,皺著眉頭,雙眼射出似乎很兇惡的光芒(估計是和班班學的卻又學不像),紅噗噗的雙頰含著氣、鼓得圓圓的,顯然是撒嬌不成改耍小性子。

我無情的用手掌將小鹿嘴中脹滿的空氣擠出來,一張好好的臉被我擠成讓人忍不住發噱的好笑模樣。

「韶昕壞、韶昕壞、我不要理你了!」小鹿口齒不清的喊,一邊搖擺著腦袋瓜掙扎著。

「喔?那看看是誰不理誰,鐘醫生,我這就把小鹿帶進去。」

「好的~請進。」

鐘醫生歡快的語氣,讓我越發肯定鐘醫生絕對以此當作她看診生活的最大樂趣。

過沒多久,診療室便傳出一陣嚎啕大哭,淒厲的程度令聞者為之鼻酸。

「其實根本沒那麼痛的。」

我說的可是真話,打針就是看見針頭紮進肉裡覺得恐怖,然後自己便將那點小痛放大為大痛罷了。

「哼!」

不過我這套說詞,顯然有人不接受。

小鹿含淚癟嘴走出診療室,不管我說什麼,都撇頭不吭聲,只偶爾來個象徵『我在生氣』的哼哼。

雖說如此,牠依然緊緊地挽著我的手臂往我身上靠,我瞭解牠其實並沒有真的生氣,但麻煩的是,見牠這要氣不氣的模樣,讓我開始覺得逗牠非常有趣,暗自醞釀下一次惹得小鹿哇哇叫的機會……。

真糟糕啊……我這飼主。

不過再糟也糟不過,正在我眼前揮汗如雨的某人。

「班班,別抓人家牆壁磨爪子,那是剛粉刷過的!」

「班班,拜託你行行好不要到處亂竄,要是碰傷怎麼辦!」

「班班,不許咬雜誌,說了不許咬你還咬!」

「班班——我真的要生氣了,我說我要生氣了你聽見沒有!」

「班—班——!!」

由於我們和鐘醫生約的時間很早,因此麗蒂雅現在沒什麼人,空曠的等候區裡,阿龐追著他那隻小黑豹到處跑,忙得焦頭爛額一刻不得閒,不管怎麼威嚇,班班卻彷彿吃定他似的置若罔聞,照樣四處搞破壞,令阿龐為之氣結,除了跳腳之外根本拿牠沒轍。

「龐龐來跟我玩~~!」班班露出牠尖尖的牙齒,天真的笑。

現在的班班比初見時大了許多,不過基本上還是孩童體型,畢竟年紀比小鹿還小,自然還沒經歷小鹿這樣迅速抽高的過程。

「媽的誰跟你玩!我、我、我要氣死了,你你你……」

我只能說,阿龐生起氣來真的沒什麼魄力,也難怪會被寵物看扁。

我帶著小鹿跟我一起悠悠哉哉靠坐在等候區的沙發上,我想看看阿龐到底要花多少時間,才能把牠的班班抓進診療室裡。

原本還在生悶氣的小鹿,看著一人一寵的追趕跑跳碰,漸漸露出羨慕的神情,隨即不斷偷覷著我,也許對牠而言阿龐和班班正在進行『親密的交流』(?)吧。

我也不說話、視線追著阿龐狼狽的身影,只用眼角餘光觀察小鹿。

小鹿挽著我的手臂越纏越緊,最後乾脆把頭貼上來,輕輕的磨蹭,見我沒反應,又把手伸過來,和我十指交扣,我由著牠,心臟卻開始突突亂跳起來,怎麼最近小鹿撒嬌的方式級數越跳越高,我記得我從沒要求牠這樣,這讓我有點猝不及防。

為了掩飾心中一瞬間的慌亂,我鎮靜下來,淡淡的開口︰「不生氣啦。」這是肯定句。

「阿唔。」小鹿甜甜地應了一聲。

比我想像中還要粉嫩的回答,打得我有些暈眩,正待開口說些什麼時,就聽見阿龐有些氣急敗壞的叫嚷︰「韶昕!別一副悶騷樣,看我這麼辛苦還在那看戲不過來幫忙!」

瞬間青筋。

很好,何宇龐你完了。

「那是你的寵物,憑甚麼要我幫忙,我們倆的交情似乎不到那份上。」

「那、那是因為……抱歉。」感覺到我對他射出的殺意,阿龐抓抓頭,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立刻老實的道歉。

這還差不多,我撇撇嘴。

阿龐自己也明白,由於他家境不錯,因此在待人方面經常會使用驕縱公子哥的命令式口吻說話,這點絕對觸碰到我的逆麟(不過說我悶騷也可能是其中之一),阿龐總是在他快要完蛋的時候扳回頹勢,他一向清楚我的底線,深知如何和我相處,也很懂得反省自己,這段友情也因此歷久不衰,否則按照我的個性,能真正瞭解我的優點,並持續交往超過一年以上的朋友,著實不多。

「那現在怎麼辦,班班根本不聽話啊。」阿龐很傷腦筋,看著在櫃臺上趴著、死活不肯下來的班班長吁短嘆。

「誰讓你平時那麼寵牠。」我起身走到診療室,向裡頭的鐘醫生說了一陣,沒多久鐘醫生便微笑著走出來,只消用笛子吹一口,班班便豎起耳朵,歡歡喜喜的跳下來,心甘情願的跟鐘醫生進去。

「哇~什麼東西這麼好用,我也去買一個……」阿龐喃喃念了一陣,和我招個手便跟著進去了。

小鹿乖乖的坐在原地,晶亮的大眼閃著崇拜的光芒凝視著我的背脊,其實我根本沒幹什麼,都可以輕易贏得牠的崇拜,只能說,我的所作所為在小鹿眼裡都會自動美化好幾倍。

我坐回沙發,小鹿立刻恢復之前的姿勢,耐心等著阿龐和班班結束診療一起回去。

這時,我遠遠見到一青年攙扶著犬型寵物,鐘醫生的虎斑貓助手在一旁推著活動式點滴架,拉開麗蒂雅的大門。

那便是阿威和藍尼。

 

◇                         ◇                         ◇  

 

一場病,到底能讓人憔悴到什麼樣的地步?

阿威攙扶著藍尼,緩步朝著我和小鹿的方向走來。

藍尼骨瘦如柴,耳朵和尾巴的毛髮都稀疏了,還不停的發顫,手臂上一條條的管子,繫著一袋袋延續他生命的點滴,原本修長精壯的體態,如今卻蒼老得似是遠方樹林裡蕭瑟的枯木,靜靜的立在冰天雪地,暗示著盡頭的到來,曾經溫潤的雙眸失去焦距,彷彿牠眼中所見,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阿威面色慘白,身子清減了許多,卻仍然像過去一樣掛著有禮的微笑,他不斷的跟正要離去的虎斑貓助手道謝,說得都是謝謝麗蒂雅特意安排來接……云云。他一邊讓藍尼安穩的坐進沙發,一邊將沙發上的靠枕堆過去,想讓藍尼脆弱的身體舒服一些。

小鹿見狀,想起自己背後還有一個靠枕,趕緊從背後挖出來,用雙手捧著,交到阿威面前。

「這是給我的嗎?」

阿威輕聲問道,一如他過去曾經和我攀談時那樣的輕快。

小鹿點頭如搗蒜,將手中的靠枕推到阿威懷裡。

「謝謝,你真乖。」

阿威接過靠枕,朝小鹿展露笑顏。

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所遭遇的傷悲,全都化為一陣春風消失不見,然而定睛一瞧,它只是高明的隱藏在笑容裡面,不想讓外人看見。

小鹿被稱讚了,覺得高興,拉拉我的衣袖,一臉期待的模樣。

我伸手摸摸牠給予讚賞,這下牠更是愉悅得瞇細了眼睛,直往我懷裡鑽,我心窩都被牠的鹿角給戳疼了。

「先生,我似乎見過你。」

阿威一瞬不瞬的凝視我的面容,我沒多做反應,只是點頭。

他立即醒悟過來,接著說︰「啊啊……我有印象了,我們便是在這兒見過吧!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韶昕,牠是小鹿。」

我按著小鹿的肩膀示意,對這突如其來的介紹,小鹿微驚,整張臉都刷紅了,牠有些害羞的拉拉耳朵,最後竟把酡紅的臉埋到小手裡面。

除了阿龐和編輯,我很少有機會將小鹿介紹給別人,不習慣也是正常的,但也沒必要這麼害羞啊?這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韶昕和小鹿嗎?嗯,我記住了。你可愛的小鹿都長這麼大了呢!」

簡單寒暄兩句之後,阿威便不再將焦點擺在我們身上,他牽起藍尼的手,在藍尼身邊坐定。

阿威是很會自言自語的一個人,這個習慣也一直持續到現在,他不斷的和藍尼說話,說得都是生活中一些零碎的小事情,但藍尼已經不再像過去一樣專注的聆聽,也不再拉著阿威的手撒嬌,只是用一片木然的神情盯著前方。

我懷疑,藍尼基本的視力和聽力已經退化了,而身體也虛弱到幾乎沒有感覺。

一具會走路的植物人。

我腦中閃過這個詞,不由得伸手抱住小鹿。

「昕?」

小鹿被我抱得疼了,卻沒有躲開,牠隱隱約約察覺到我內心突如其來的慌亂,僅僅喚了一聲,便乖巧地給我抱著。

親眼看著自己寵物生命逐漸流逝,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又什麼樣的堅強,才能讓飼主可以一如往常的溫柔對待?

我沒有問,感覺上,那並不是現在的我能夠去承擔的問題。

我就這樣沉默的等待著,等什麼我自己也不曉得,感覺著小鹿規律的呼吸,我相當慶幸,慶幸我的小鹿很健康,鐘醫生說,牠只要多喝水多休息,就會好。

藍尼會好嗎?

我很難肯定,牠的模樣實在太憔悴,憔悴到下一秒,牠微弱的燭光就會給一陣風吹熄,獨留還落著淚的蠟炬。

阿威與藍尼,我與小鹿,坐著和過去同樣的位置,度著同樣長短的日子,然而他們的時間卻同破碎的沙漏般行得飛快,轉眼間已凋零,唯一不變的,是他們依舊緊緊依偎著的身影。

等候區靜謐哀傷的氣氛,在半個鐘頭以後阿龐和班班出了診療室,宣告結束。

他們一出來便吵吵鬧鬧地,小黑豹正活蹦亂跳地在掛在阿龐身上叫嚷,想來是沒什麼大事,健康著呢,阿龐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樣,比趕十幾場秀還要狼狽,看來那活潑的小傢夥,的確消磨了阿龐一些精力,從他最近很少上我這來胡搞瞎搞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一見到藍尼和阿威,先是詫異了一下,快人快語的問︰「下一個到你啊?需不需要幫忙?」

阿威有些反應不過來,連忙說道︰「不用了,我可以……」

「客氣什麼呢,哪!你旁邊有個免費勞工,盡管使喚。」

「你說誰啊你!」我狠狠白了他一眼。

阿威顯然被我一聲怒喝給嚇著了,想不到一向沒什麼表情的我,會突然這麼大反應,一時之間只有瞠目結舌。

阿龐將班班扔到小鹿懷裡,據說小鹿身上的嫩肉味,可以讓班班安分好一陣子只顧著流口水,這不,班班鑽進小鹿的懷中到處聞,害得我提心吊膽的,就怕班班咬小鹿一口,到時候我肯定把阿龐給吊起來打個三天三夜,打到他脫皮為止。

「耶,你寵物怎麼回事啊?生病了?」阿龐一點也不避諱,蹲到藍尼面前,伸手摸摸牠。

藍尼對外人的碰觸也沒什麼反應,仍舊空洞的望著前方。

「嗯,是病了。」阿威苦笑,握緊藍尼的手,希望讓牠知道,牠的主人還在身邊陪著。

「喔,那可得快點進去給鐘醫生看看,我扶著牠,你只管握牠的手。」

「那個,真的不用了,我……」

阿威還要婉拒,阿龐沒理他,自顧自的跟我說道︰「喂,韶昕,幫忙推點滴架,小心針頭啊!」

敢情他是使喚我上癮了啊,算了,反正到底還是會幫的,這筆帳我就先記下了。

我心裡犯嘀咕,還是依言照辦,轉頭對小鹿說道︰「小鹿,顧著班班,要是牠咬你就把牠踹飛聽見沒。」

小鹿一邊把正在含牠手指的班班捧在懷裡,朝著我乖巧的應允。

「喂!誰說能踹,踹不得。」

「那牠要是咬小鹿呢?」

「大不了我給你啃。」

「我啃你幹什麼,又沒好處,說不准嘴巴還會爛呢。」

「什麼?我龐大少還沒被人嫌過呢,全部人就你最會嫌……」

「噗呵!」阿威無預警的笑出聲,連忙用手掩住嘴巴,漲紅一張臉不知所措。

阿龐也不介意,朝他露齒笑了笑,用力的拍上阿威的背。

「這下子臉色好多了吧!笑是要打從心裡笑,主人開心,寵物什麼病都會好的。」

我總算知道我在等什麼,我在等阿龐那個沒藥救的大傻蛋,他也就這種時候最有用,大剌剌的處事態度,意外的非常細膩,懂得別人心思,雖然不想承認,不過我的確也曾經被他感動得一塌糊塗。

阿威聞言,果不其然,眼眶立刻浮上淚水,又哭又笑的,這下他也不再拒絕了,坦率的接受我們的幫助。

一條又一條的管子,全紮藍尼的手臂裡輸液,我站前頭,小心翼翼的推著點滴架,就怕一不小心扯掉了,阿龐穩穩的扶著藍尼一步一步向前,往診療室去,阿威默默牽住藍尼的手,心底誓言這輩子都不放開。

 

◇                         ◇                         ◇  

 

從麗蒂雅出來以後,阿龐就提議大家帶著寵物到附近公園曬太陽,阿威想這樣對藍尼身體也好,於是便答應了,我也覺得小鹿經常跟我一起關在家,是時候出來放放風,在路上簡單買個食物,便往公園的方向去了。

一到社區規劃的無障礙小公園,大家幫著藍尼在涼亭找一個通風的地方坐下,享受久違的新鮮空氣,這邊才剛忙完,那邊班班一見到草皮就發了癲似的衝出去到處滾。

「班班,要是敢離開我的視線範圍你就試試看!」阿龐知道勸不住,只好扯破喉嚨大吼。

「龐龐好囉唆!」班班滿頭雜草,還不怕死的做鬼臉。

「啊啊?你說誰囉唆!」阿龐氣炸了,挽起袖子就朝班班的方向去,大有不教訓牠勢不為人的氣勢。

當然免不了又是一陣追趕跑跳碰。

小鹿看著羨慕,大眼睛朝我眨兩下,我對牠鼓勵的笑笑。

於是小鹿也歡天喜地的奔出去,卻不小心滑倒摔了一跤,灰頭土臉,含著淚水回涼亭︰「昕……」

「摔到哪裡?」我拉著牠的手問。

小鹿垂頭喪氣的指指磨破皮的膝蓋和手臂,我捲起小鹿的褲管和袖子讓傷口通風,接著讓小鹿坐我腿上,照平常安撫牠的方式,揉揉牠頭髮、親親牠臉頰,絕口不提牠剛剛摔倒的事情,小鹿才重新提振精神,顛顛的又跑去看看花、逗逗蝴蝶什麼的。

我一直對小鹿的雙蹄有深深的遺憾,剛開始或許覺得新鮮方便,然而越到後來,我體會到這對小鹿來說有多麼不公平,阿威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因此即使剛剛小鹿摔倒的姿勢有多可笑,他也沒有笑牠。

阿威陪著藍尼,我眼睛盯著小鹿,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順道啃著剛才買來的午餐,中間還穿插著阿龐的怒吼和班班的嘻笑聲,緩緩度過悠閒的時光。

等到班班終於鬧完,開始昏昏欲睡時,已經快下午一點了,阿龐才上氣不接下氣的抱著班班回涼亭,班班找著空曠地窩著便睡,那狂野的姿態真叫人不敢恭維。

還是小鹿貼心,牠在外頭編了個花圈給藍尼,希望牠早日康復,當然牠也編了一個給我,為了不讓小鹿出現失望的表情,我只好抽搐著面部神經,認命的戴在頭上,換來小鹿花一樣的笑靨,但免不了阿龐這沒良心的損友嘲笑一番。

「謝謝你們。」阿威今天很開心,而這句話也已經說不下數十遍。

「說了不用客氣的嘛!」阿龐邊咬著飯糰充飢,口齒不清的說道。

阿龐向來熱情又主動,不用花多少時間,就跟阿威混得跟十幾年兄弟一樣熟,讓我不禁回想起高中時代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不論說出再難聽的話,阿龐依舊像個黏皮糖一樣沾上來,使出渾身解數和阿龐拚搏的結局便是,從此我的生命裡,多了一個趕不走的蒼蠅龐(而且抗議無效)。

天南地北的聊下來,才知道身為麗蒂雅長久顧客的程晟威,公寓也在附近,只是因為反方向,我又不常出門,因此極少碰見他。

阿威現在還是個學生,自己搬出來和藍尼一起住,就讀醫學系三年級,前程似錦的好青年,原本是讀人體外科的,如今因為寵物藍尼,積極的想要轉入獸醫組(包含普通獸醫及半獸人獸醫),可是家裡認為獸醫組太沒保障,若是普通獸醫還行,半獸人獸醫的證照不是由政府核發,而是那個什麼莫名其妙的寵物專賣店贊助,將來不管就業或開店,也是向他們申請登記,政府壓根不承認。

也因為這樣,比我和阿龐小四歲的阿威,一方面要照顧藍尼,一方面還要搞家庭革命,一堆事鬧騰著呢,然而他始終無怨無悔。

跟阿龐是大不相同,都已經二十五了,還是想幹什麼幹什麼,工作換了好幾個,因為養寵物的關係,好不容易才定下來,從小就立志當個萬人迷的他,長大後不當偶像明星,反而混了個薪水不錯的藝術總監工作,參加過國內許多大規模的服裝秀,看過半裸的模特兒、明星不計其數,也算是相當適合他的行業。

「那你平常會跟鐘醫生討論將來的出路嗎?」阿龐向阿威問道。

「會啊,鐘醫生給了我很多建議,我才知道要當半獸人的醫生多不容易,而且還得接受寵物專賣店的控管,和分擔固定的罰金。」

「罰金?」我直直坐著一動也不動,任小鹿在我頭上不停的插花,聽到這我忍不住問了。

「開醫院還要負擔罰金啊?」阿龐忍不住詫異。

「嗯,政府的『寵物卵法條』還是在的,一般民眾要是不被人檢舉,就沒啥感覺,不過專賣店太招搖,總是固定被罰,小錢累積成大錢,卵的成本本來就很高,買賣的價錢雖然訂得很高、賺了不少錢,但對他們來說還是一筆多餘的開銷,而寵物醫院又一定得和專賣店定契約,不知不覺就變成寵物醫院要交給專賣店的一種稅了吧?當然好處也是有的,像是最新的客戶名單、醫療技術及藥物什麼的……。」

「怎麼這麼麻煩?那『寵物卵法條』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連頭腦簡單的阿龐都這麼認為,可想而知那法條有多荒謬。

雖然我能夠理解當初的立意,不過因為支持有半獸人寵物和反對有半獸人寵物兩方意見產生強烈的拉鋸,才會出現這樣奇怪的現象。

「啊~算了算了,不談這個的話題,想得我頭疼,我有個問題想要問問你們。」阿龐難得嚴肅的說道。

「什麼問題?」阿威好奇的回道。

我沒理他,逕自把小花別在小鹿的耳上,惹得小鹿咯咯直笑。

「你們的寵物在班班這時後有長得這麼壯嗎?最近總有牠力氣越來越大的感覺,還是我的錯覺?牠應該會生得細細瘦瘦小小隻,就像小鹿那樣吧?」

「………」

「………」

我和阿威兩人沉默的對看了一眼,再看看睡得直打呼的班班。

阿威輕咳了一下,小心的問阿龐︰「阿龐,你……當初在訂購卵的時候,專賣店人員有跟你解說嗎?」

「有啊!」

「那你有認真聽嗎?」我問他。

「沒有。」

我頓時有種脫力的感覺。

阿威尷尬的猛冒汗,接著說︰「嗯……以班班的種類來說,力氣越來越大是正常的。」

「可是小鹿就不會啊!」

因為牠是鹿!

我幾乎忍不住想要把眼前這愚蠢至極的人抬去填海了。

「何宇龐先生,」我強迫自己將因他的愚蠢而顫抖的嗓音鎮定下來,一字一句的說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班班以後應該會長得跟焦希.瓦爾頓強一樣。」

「他是誰?」阿龐無限天真的問道。

「世界重量級拳王啊!白癡!」

 

◇                         ◇                         ◇  

 

我與阿龐,都跟阿威交換聯絡電話和位址,要是遇上任何問題彼此也有個照應。

一起送藍尼回到阿威位在某國立大學對面的出租公寓之後,我們約定好下次碰面的時間,隨後各自打道回府。

我牽著小鹿慢悠悠的走路,回到家已經下午四點多,將頻頻愛睏的小鹿趕回房休息,再去書房將稿子細部修整一番,待我回神的時候已經過了六點。

急忙準備晚餐、叫小鹿起床吃飯,在餐桌上小鹿硬是不肯吃我給牠滷來均衡營養的細碎肉片,為此胡亂鬧騰許久。

大概晚上八點左右,又接到編輯說服我參加交流晚會的電話,我再一次拒絕了,但編輯顯然還不肯放棄,揚言要每天傳真到我家,直到我家被寫滿『給我去!』這三個字的傳真紙淹沒為止,當然我依舊選擇充耳不聞。

接著,令我頭痛萬分的時刻再度來臨。

回想過去,我從來沒有為一件事煩惱這麼久,並且重複煩惱這麼多次。

「小鹿。」我面色異常凝重,但這已經是我所能擺出最自然的表情。

  「什麼事?」小鹿拋給我一個愛心滿點的微笑,生得越來越水靈的牠,要人不想入非非都很難。

「那個……」我暗暗吞了一口口水,接著說︰「我在想,我們以後還是不要一起洗澡了吧?」

「為什麼?」小鹿歪頭不解,此刻的牠,正光裸著白裡透紅的肌膚,和我面對面泡一個浴缸,手裡把玩著我買給牠的玩具小鴨和小青蛙,滿室升起的熱氣霧茫茫地,讓小鹿看起來愈發有引人犯罪的朦朧美。

「你長大了,真的可以自己洗。」

才剛幫小鹿洗過頭,濕漉漉的髮絲貼著牠泛著櫻花色的臉龐和脖頸,水珠一滴滴滾下,有的沾濕牠長長的睫毛、豐潤的嘴唇、尖瘦的下巴,有的從肩線劃過胸膛,點綴胸前兩顆柔嫩粉珠之後滑入水中。

眼前的景象,我發覺我必須用相當堅強的意志力,才能克制自己不臉紅。

「……我不會自己洗。」

小鹿眼神閃爍,有些敷衍的應著,還把小青蛙抓起來劃拋物線,發出咻~~碰的聲音攻擊牠的小鴨,然後還一臉難過的嗚咽,說牠的小鴨鴨受到小蛙蛙致命的飛蛙踢,於是宣告戰敗……云云,企圖轉移我的注意力。

「我可以教你。」我用手托著小鴨讓它浮上來,將話題延續。

「我學不會。」小鹿又把小鴨弄沉,再次敷衍。

「我教到你會為止。」這次我直接把小鴨撈起來點住小鹿的鼻頭,強迫牠正視這個要求。

小鹿癟嘴,一副受盡委屈的小樣子,伸手撥開小鴨不說,還抬起蹄子踹我幾下,激起一陣陣水花,牠難得倔強的喊道︰「我今天跟昕一起洗澡、明天跟昕一起洗澡、後天還跟昕一起洗澡,每天每天跟昕一起洗澡,就是學不會自己洗,哼!」

「別任性。」我擋開牠的蹄,伸手拉住牠細白的胳臂,往前湊近牠,專注的凝視小鹿,將堅決的意念傳入牠靈魂之窗。

「沒、沒有任性。」

小鹿不知怎的,大大的眼珠子轉上轉下轉旁邊,就是不肯轉向我,死命閃躲著,小臉更顯透紅,讓我懷疑今天水是不是放得太熱、要把小鹿給蒸熟了。

「都這樣了還說沒任性。」我握拳輕敲牠露在水面上的膝蓋,提醒牠剛剛是哪個人不講理亂踢人。

小鹿不發一語,表情呈現放空狀態,每當牠逃避這個話題時,就裝作什麼都沒在看、什麼都沒在聽、什麼都沒在想的姿態,這是第一階段,再逼下去肯定又要哭出來,鬧得我最後只得鳴金收兵。

但這問題非同小可,一想到我明天還得繼續和自己的慾望進行無數次的搏鬥,就渾身一陣惡寒,無論如何,今天都必須把這件事情了結。

心意已決,刻不容緩,我斬釘截鐵道︰「明天開始自己洗,就這麼說定。」

「不要!不跟昕一起我就不洗!」小鹿聞言,竟鼓起腮幫子生氣了。

總是乖巧聽話的小鹿,每次只要一提及這話題便特難溝通,難道是叛逆期?

「髒鬼。」我刻意這麼說。

「我不髒。」小鹿吶吶地悶聲回應。

「不洗澡就是髒鬼。」我又說。

「昕跟我一起洗我就不髒。」小鹿又應。

「明明就可以自己洗為什麼不自己洗?」我微怒。

「明明就可以一起洗為什麼不一起洗?」小鹿也怒。

對喔,一起洗澡其實也挺方便又省時間,還可以節約水費、電費、瓦斯費……

呸呸呸!我幹麻自己找藉口。

「不許再跟我頂嘴。」我用手指稍稍用力的彈了小鹿額頭一下,原本沒打算彈得太痛,想不到小鹿馬上哇一聲哭出來。

「啊啊嗚~~昕欺負我…我、我要跟鐘醫生講,還有班班,還有阿龐,還有阿威,還有藍尼,還有晶晶姐……」

小鹿壓著牠發紅的額頭,把所有認識的人都點過一次,一邊猛烈的抽噎著,我被逼得不行,只好趕緊吹吹牠的痛處,哄小孩似的低喃痛痛飛、痛痛飛,搞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狼狽,這怎是一句無奈了得?

於是這件事又再次不了了之,直到下一次舊事重提。

出浴室以後換上睡衣,我在客廳沙發上給小鹿擦乾頭髮,小鹿已經迫不及待抓著遙控器不放,牠最近迷上看恐怖片,尤其喜歡硬拉著我看恐怖片,總是在驚悚畫面播出的時候,嚇得往我身上縮成一團。

「怕就別看了,小心嚇死你。」我拿浴巾揉著牠頭髮邊說道。

「不死、不死,有昕在,不怕!」小鹿精神百倍的盯著前方,真不明白明明這樣膽小怎麼就老愛看。

片頭音樂一響起,小鹿就開始發顫,這類節目相當善於製造詭異陰森的氣氛,總愛弄個流血的眼珠子在那骨碌碌轉哪轉,不然就是血淋淋的手劃過慘白牆壁什麼的,活到這麼大,我倒是從沒怕過,因為過去艱苦的生活早就壓得我喘不過氣,沒時間去怕那些怪力亂神。

我認真的擦著小鹿的頭髮,根本沒在注意電視播什麼,雖然想用吹風機,不過為了配合小鹿打定主意就是要看『暗夜嚇嚇叫』,我只好在客廳不斷的持續這樣的臂力運動直到小鹿頭髮一滴水汽都不留為止,而且還不能擋著牠視線。

「咿唔~好恐怖……」

小鹿手抓著兔子抱枕(自從牠來以後,我已經習慣買可愛的玩意兒,因此家裏總是小松鼠、小兔子的到處堆),緊張兮兮的往後靠,尋求我的支持,我只好停下動作,將小鹿抱個滿懷。

小鹿抓著抱枕的手,改疊上我的,對牠而言,我帶給牠的安心感似乎比小兔子來得大。

我就這麼陪著牠看,等到牠看完,時間也晚了,小鹿已經頻頻打呵欠,我抱著牠進臥室,牠整顆頭都紮我懷裡了。

小心的將牠放上床、蓋好棉被,原本還要去書房,無奈小鹿拉著我睡衣衣擺不放,硬要起身的話牠就寧願睜著眼睛不肯入睡,我只好坐在床頭,打算等牠睡熟了再偷偷離開。

我想,小鹿牠應該隱隱約約察覺我的變化,因此現在不管做任何事,都非要拖著我跟牠一起,洗澡這件事情也是,在我沒有提起之前,牠偶爾還是會自動自發的,然而我一跟牠提以後要分開洗,牠就好像天塌了似的說什麼也不肯,我猜,是我最近的態度讓牠不安了。

像是這陣子,我回房睡覺的時間越拖越晚,總要在書房拚命工作,把自己搞得一沾床就睡不可,也不再坦蕩蕩的面對雙方的肢體接觸,總是有意無意的閃躲或保持微妙的距離,原因我自己心裡明白,在照顧小鹿的過程中,產生了一些曖昧的『什麼』,那並不是一開始就有,更多時候是被我忽略的,但是等我發現時,那根已經紮得太深,早已剷除不了。

我不只一次懷疑我自己有病,對個寵物發什麼癲,也許太久沒碰女人了,但我又不想為了這麼愚蠢的原因,去找個女人來暖床來試驗我是不是太壓抑,於是就這樣得過且過,終至一發不可收拾。

我凝視小鹿的睡顏,見牠越來越有一股吸引人的魅力,我的理性也因此不斷在汪洋慾海中載浮載沉,真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生氣。

小鹿呼吸逐漸平穩,抓著我衣襬的力道也慢慢鬆了,牠安穩酣睡的表情,我怎麼也看不膩。

今晚稍稍放縱一下,應該所謂吧?小小的……

我低頭,吻上小鹿殷紅的嘴唇,只是輕點一下,便迅速退開,但身體卻已不受控制的燥熱起來。

真是……。

頓時很想呼自己幾巴掌。

我肯定、肯定是病了。

我輕手輕腳的扯開小鹿抓著我的手,幾乎是逃著離開房間的。

我緊緊的扣上房門,雖然我不信教,卻還是在心底劃了十字,誓言今晚絕對不再走進臥房一步。

有些侷促的走向廚房,開了冰箱拿出牛奶猛灌,希望自己能夠從胃部開始冷靜起來,手上拿著紙盒裝牛奶,我像隻無頭蒼蠅般在廚房走過來又晃過去,幾乎要學電視裡的搞笑節目,把自己抓起來四處摔,才能遏止滿腦子的綺念。

沒事的韶昕,你一點邪念也沒有,剛剛只是一時失控,不礙事。

不斷的自我暗示著,顯然不太有用,腦子不斷閃過小鹿濃密的睫毛、精巧的鼻樑、形狀優雅的唇線,以及每一吋讓人遐想無限的肌膚,這麼一晃神,手上的牛奶不小心翻了,濺得滿地都是,我趕緊拿掛一旁的抹布蹲下來清理。

清理完之後又覺得不能讓自己沒事做,於是拿了拖把將廚房的地一次拖過,我本身有一點潔癖,小鹿因為行動不俐落,只能指派一些簡單的工作,我又不喜歡僱用外人,因此家務大都我一個人打理,早就很習慣了。

拖完廚房的地之後,又覺得只清理廚房似乎怪怪的,於是我拿起掃把將整個房子除了臥室以外全部掃過,再一一拖乾淨,拖完以後又一頭熱的開始打蠟,將地板每一吋都抹得金光閃閃。

等到我開始擦拭傢俱時,天已經要亮了,而我一夜無眠。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對自己這麼說道。

 

回書本頁下一章